《缠香》 缠香 第1节 本书名称: 缠香 本书作者: 罗巧鱼 本书简介: 心机美人x野生狼狗 谢折身为侯府庶长子,七岁那年遭嫡母诬陷,被父亲怀疑生父另有其人,年幼的他亲眼目睹生母被活活打死,而后自己也被扔到军营历练,一练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后王朝更替,昔日庶子手握重权归来,一夜间屠尽了谢家满门,连自己的手足都未曾放过。 却在当日被人告知,他的嫡弟还有位妾室因为入寺礼佛逃过一劫,并且那妾室已怀有身孕。 …… 贺兰香此生未感觉自己如此幸运,朝夕之间,居然成了谢家唯一一个幸存的人。 而且因为卷入政斗漩涡中,她成了新帝要挟谢折的筹码,要他务必保证她腹中孩儿的平安降生,否则唯他是问。 这原本是桩大好事。 但贺兰香根本没怀孕。 她腹中孩儿是个幌子,是她先前用来固宠的手段。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孩子生不下来,她和谢折一同玩完。 左思右想之下,贺兰香去找了谢折坦白。 男人的反应出奇镇定,走向她时,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注视着她的那双桃花眼,本该生来多情,长在冰冷的脸上,却唯有审视。 贺兰香好像懂了他的意思,夜晚特地没有将房门上锁。 次月,滑脉。 她也终于知道,谢折根本不是什么千年玄冰,他是一团烈火,一经燃烧,无止无休。 ·女非男c ·可能有副cp ·皆非善类,男主是真的狠,前期没有良心,中后期良心也只对女主 ·女主是绝对利己的性格,刀起人来不会手软,但性格底色有脆弱柔软的一面,也会不经意流露善意(对女性配角),和男主相爱相杀的同时也偏互相救赎,总之俺给想看纯蛇蝎美人的读者道个歉(利索滑跪) 戳专栏可看完结轻松甜文:《大理寺少卿的小厨娘》、《相公他其貌不扬》 内容标签: 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相爱相杀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兰香、谢折 ┃ 配角:封面感谢画师棥馫三香劳斯的授权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动了杀心也算动心。 立意:心若向阳,无谓悲凉 第1章 美妾 盛夏,梅雨季,临安雨丝成了小火慢熬的玫瑰膏子,质地粘稠,在夜空拉扯,缠绵,连佛门圣地,都被泡成了情天孽海。 净慈寺后山,伽蓝居。 紫檀罗榻上,贺兰香柳眉紧蹙,长睫颤动,看得出来,睡的并不安稳。 “晖……”她双唇一翕一合,试图发出声音,眉宇间细汗粼粼,仿佛陷入难捱梦魇之中。 忽然,她的身躯一坠,撕心裂肺地高呼一声:“晖郎!” 婢女细辛被动静所惊,连忙掌灯前来,“怎么了主子,可是被魇着了?” 罗帐两边开,幽袅的烛光浮动,勾勒出抹极为婀娜有致的身姿。 贺兰香身着醒骨薄纱,雪藕般的身躯若隐若现,一头乌发如云铺散,香肩外露,绮罗凌乱,一身香汗淋漓。 她气喘吁吁,起身下榻,鞋来不及穿便往门的方向跑,不管不顾地流着泪道:“晖郎不好了!他要被人打死了!我要去救他!” 细辛先是大惊,之后拦住她,心急如焚道:“主子清醒些,侯爷此时在侯府好好的,怎么便要被人打死了!” 贺兰香缓慢平复下来,胸前拥雪成峰,随喘息一并起伏,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只是做了个梦。 梦中是在侯府祠堂,香烛惨白,火焰似血,丝丝烟气萦绕在祠堂中,漆黑牌位于烟气后若隐若现,一尊挨着一尊,像一具具竖放的棺材,死气沉沉。 “棺材”正对着的门外,有个人躺在血泊中,浑身血肉模糊,一动不动,已经被打没了人形。 在他的身旁,是数根被打断了的刑棍,断面毛刺参差,被血水浸透。 即便看不到那个人的脸,贺兰香也能肯定,他便是自己三年来的枕边人,去年老侯爷去世,刚刚承袭爵位的宣平侯世子,谢晖。 他为什么会被打,是谁打的他? 疑问伴随梦中血腥再被放大,贺兰香喉咙紧涩,连带呼吸也跟着凝滞,扶住细辛,身体发软。 细辛伺候她将软底绣鞋穿好,又将她搀到靠窗贵妃椅坐下,温柔劝她:“主子莫慌,梦都是相反的,侯爷身份尊贵,放眼整个临安南都,谁敢动他一下?就算是蛮子打来了……” 见贺兰香脸又白了下子,细辛忙改口:“奴婢说错话了,蛮子不会打来的,主子莫要听我嚼蛆,侯爷一定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自从草原人接连迁徙中原,北方各大士族带头南渡,多在临安栖居。 临安四季如春,每逢夏季便梅雨连绵,西子湖畔杨柳摇曳,湖中画舫接天连片,烟雨朦胧里,最不缺的便是为佳人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 贺兰香,便是那片姹紫嫣红中,最惊艳的一朵。 她自幼长于烟花之地,天生丽质,又得鸨母悉心调-教,尚未及笄便已艳名远扬,姿容冠绝江南,成人之日更是招来无数权贵为之一掷千金,只为博得佳人一笑。 不过她并未因此广结恩客,早在她乘画舫游湖,与当时刚来临安的侯府世子湖心初遇,第二日,她便被以万金高价赎出春风楼,成了侯门宠妾。 贺兰香在温柔乡待习惯了,几乎忘记,此时北方正值动荡。 她以往不知其中厉害,乍一听到细辛的话,立马便与梦中情形联系起来,无端打了个寒颤。 但梦,到底只是个梦。 夜风携雨而来,窗外雨打芭蕉。 贺兰香被风吹醒不少,瞥着窗棂外的浓密雨色,心慢慢定下去,咬字轻软,有些孩子气的愤岔:“都怪这佛寺里的破床,睡着难受死了,想不做噩梦都难。” 这时,她的小腹又在止不住作痛,使得她轻嘶一口凉气,手捂上小腹,面露恼色。 细辛给她斟来盏温热的桂圆玫瑰香茶,有些无奈地说:“早知今日,您又何苦来此走上一遭呢。” 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买通府医,假装有孕,偏偏体质阴寒,每逢月信便疼痛难忍,为防止生出破绽,只能借用为腹中孩儿祈福的名义入寺礼佛,实则避祸。 “我就是不喜欢青鸾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贺兰香呷了口茶,讥讽道,“仗着自己是被郡主塞到晖郎房中的,成日里狗眼看人低,变着法儿的与我不对付,我偏要在她推我之后说自己有孕动了胎气,好让晖郎从此冷落了她,看她还嘚瑟什么。” 细辛叹气,“可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 贺兰香阖眼,“我又没想瞒一世,挨过这个把月,随便跌上一跤,假装小产便是了。” 细辛动作一愣,震惊地看着这被惯到上天的美人儿,欲言又止地说:“那侯爷得该多痛心?主子,奴婢真是越来越看不懂您了。” 方才还因为一场虚无缥缈的梦闹着要回去救侯爷,现在又要刻意伤他,还如此理直气壮。 贺兰香轻轻叹息一声,容颜在茶香氤氲中更显娇润,吐气幽兰道:“细辛,不是你看不懂我,是你看不懂男人。” “你以为你对男人百依百顺,乖巧懂事,他们便会珍惜你,看重你吗?不会的,那样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早早厌倦你罢了,就得让他们时不时疼一下,痒一下,他们才能放不下你,拿你当回事。否则,今日有个青鸾,明日就能有紫鸾粉鸾,让他过舒服了,他眨眼便将你忘了。” 细辛面露迷茫,并不理解。 贺兰香睁开双目,侧靠在碧玉宝枕上,懒洋洋瞧着她道:“你以后就知道了,男人都是贱骨头,天王老子也不例外。” 细辛想不到以后那么远,只后怕道:“可倘若事情当真败露,侯爷怪罪起您该怎么办?” 贺兰香放下茶盏,活似牡丹压枝般,款款朝细辛倾过脸去,乌发如瀑垂至胸前,香气萦绕。 她注视着细辛的眼眸,眨了下眼,轻轻软软地问:“你会出卖我么?” 细辛呼吸凝滞,尚未从这放大数倍的美色中抽离,脱口而出便是句:“奴婢不会。” 就凭去年她娘重病,急需一百两银子的救命钱,全府上下,只有香主子留意到她哭红的眼,替她拿出那一百两的银子,细辛便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背叛香主子。 贺兰香眉目微弯,噙着笑意卧下,闭上眼睛道:“那用担心什么,再说即便败露了,晖郎又能拿我如何呢。” 细辛脑子里闪过诸多凄惨下场,但等目光落到贺兰香娇艳绝伦的脸上,脑海中便忍不住附和:是啊,侯爷又能拿你如何呢。 从违背母命将贺兰香强纳入门开始,谢晖便已被贺兰香吃得死死的。 要知道,当今宣平侯的生母可是皇族郡主出身,郡主娘娘生来尊贵,目无下尘,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出身低贱之人,最容忍不了的,便是与低贱之人同一屋檐。在她眼里,那种人便同杂草一样,见到是要除去的。 正如二十多年前,老侯爷酒后失德,让名粗使丫鬟怀有身孕,还欲图纳其为妾。郡主知道后震怒不已,同老侯爷闹了好大一场,声称绝不可能与个下人共侍一夫,后来还是皇帝出面劝说,才让二人止戈。 至于那丫鬟和孩子,什么说法都有,有说被郡主灌了堕胎药赶出府去的,有说留在府里把孩子生下的,还有说母子皆染病病死的。最惊悚的说法,当数那丫鬟被活活打死,孩子也被“处理”,送到辽北大营,名为充军,实为送死。 而导致那般的原因,便是郡主告密,对老侯爷说那丫鬟早与他人有染,孩子很可能不是侯府的种。 半晌无声,唯有雨声淅沥。 贺兰香察觉气氛安静,轻启唇道:“还在为我担忧么。” 细辛回过神,“没有,奴婢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传闻。” 贺兰香静静听完,轻嗤一声:“这你也信,我与晖郎朝夕相处三载,从未听他提起过什么庶出大哥,即便是有,到了辽北那种地方,恐怕也早已死透了,和你我又有何干系。” 谁不知道辽北终年积雪寸草不生,别说是人,就算是战马,在那也要靠吃死人肉长大。 未等细辛回答,贺兰香打了个漂亮的哈欠,倦倦道:“别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了,扶我到榻上歇下吧,你也快些睡,睡醒了可还要帮我打掩护呢。” 回到榻上躺好,贺兰香往里翻去,侧卧而眠,最是随意之态,却更显身段风流袅娜,宛若醉后牡丹。 但她并未睡着。 窗外雨滴击檐,声音清冽干脆,一下一下,像叩在她的心弦上,她睁眼闭眼,都是梦中画面。 假的,都是假的。贺兰香在心中说。 即便天下大乱,堂堂侯爷也没有被乱棍打死的道理,何况还是祠堂,当着谢氏列祖列宗的面,那何止是暴行,简直诛心,什么人能干出来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贺兰香认定是自己心神不宁想太多,辗转反侧半个时辰,总算沉沉睡去。 外面,雨势渐大。 宣平侯府上空,夜色波云诡谲,盘旋在空中的乌云成了庞然巨兽,不知何时便会对这偌大府邸咬上血淋淋的一口。 祠堂外,血腥扑鼻。 昔日金尊玉贵的小侯爷,成了烂在砖缝中的一摊血泥,鲜红之下,可见断裂成爿的森森白骨。 缠香 第2节 雨声哭声中,妇人凄厉的控诉响彻天地。 “是我害死了你娘!是我让你爹将你送到辽北大营!你要索命就索我的命!为何要动我儿性命!” “谢氏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你爹也不会放过你!你不会有好下场!你不得好死!” “谢折!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晖儿他是你亲弟弟啊!” 一道雷闪劈过,光芒照亮了祠堂正中的那抹漆黑背影。 男子身形高大,身披重甲,壮硕如山,遍体肃杀之气。 他拉开重弓,箭矢脱弦,箭尖死死钉入供案上的牌位,尾羽铮鸣,震颤不休。 鲜红烛火随风跳动,照亮了牌位上的名字。 先考谢公讳温府君之灵位。 谢温。 他的生身之父。 他的杀母仇人。 十五年前,就是当着谢氏列祖列宗的面,他娘被活活打死,而他的父亲,他的嫡母,便站在他所站的位置,居高临下看向门外鲜血淋漓的尸体,眼含厌恶,像看猪狗。 雷声轰隆,盖住了无边际的咒骂。 脚步声响在祠堂,手下走到他身后左侧,鞠躬道:“回禀将军,宣平侯府上下五百余口,全部押解至此。” 第二支箭对准牌位,男子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风雨欲来的压抑平静:“动手。” 箭矢脱弦,又是一声铮鸣,箭尖钉入牌位当中,整个贯穿。 “是。” 半炷香后,宣平侯府成了血海汪洋,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与谢氏有关,一律格杀勿论。 和阳郡主风光张扬了一辈子,万没想到最后的结局,是被绑在祠堂柱子上,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活活打死,再看着阖府亲眷被屠杀殆尽。 百年望族,皇亲国戚,到头来没有死于草原蛮子的铁蹄下,而是被归来复仇的恶狼咬断咽喉。 她由骂转笑,最后在放声大笑中,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腥风血雨里,有名身穿青衣的貌美女子痛哭出声:“不要杀我!我只是谢侯的妾,我没得罪你们!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将士冷笑,高举起滴血卷仞的宽刀:“要怪,就怪你是宣平侯的女人吧。” 青鸾被刀光吓到遍体抽搐,却在这时灵光一现道:“可侯爷不止我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叫贺兰香的怀有身孕的不在这,只要你们答应放了我,我现在就把她的去向告诉你们!” 第2章 叛军 雨声淅沥,直至天亮方有消停的架势,屋檐上莺啼燕啭,与雨滴击瓦的脆响融汇呼应。 因夜间闹那一场,贺兰香醒后精神恹恹,未有多大兴致,只喝下了点补气养血的燕窝红枣百合粥,其余点心一概未用,从起来便靠在美人椅上,看窗外的翠竹发呆。 伽蓝居地势颇高,隔墙相望的便是片茂密竹林,竹子长势参天,风过时,碧海荡漾。 贺兰香单手支腮,不知在想什么,眉梢间仍带愁意,长睫蔽目,在眼下投下小块潋滟阴影。 她长了张天生注定被讨好的脸,即便面上挂愁,也看不出丝毫凄怨之色,眉目流转间,满是盛气凌人的娇矜,好像随时等着他人向她大献殷勤,正如玫瑰生刺,不会让人觉得麻烦,反倒因此更显美艳。 “主子,荔枝剥好了。” 细辛端来一只羊脂白玉小盏,里面盛放了两颗已被剥皮切好的新鲜荔枝,荔枝核肉分离,果肉白洁如雪,温软似酥,仅是看着,便赏心悦目。 贺兰香瞥了眼,懒懒道:“甜的牙疼,你们分食吧,我不想吃。” 细辛劝说:“荔枝性热,此时吃正好,主子多少吃些,权当补身子了。” 贺兰香略蹙眉头,这才不情愿地抬起了手,粉腻的指尖捏住青玉鎏金餐叉,叉起一小块晶莹软白的荔枝肉,漫不经心地端详一眼,正欲送入口中时,又跟想到什么似的,问:“荔枝壳呢?” 细辛被问一怔,道:“自然是扔了。” 贺兰香咬下清甜多汁的荔枝肉,将餐叉轻巧地扔回碗中,“荔枝壳用来制香最好不过了,扔它做什么,我眼下哪也去不了,都快被闷出虱子了,你命人将那荔枝壳捡回来,我要制香玩。” 这刁钻美人历来想一出是一出,细辛早已习惯,立刻便按吩咐去做。 片刻后,荔枝壳被洗净呈上,贺兰香摆弄了下子,又要黄酒,好用来煮荔枝壳。 可寺庙里连个酒星子都没有,想要黄酒,只能差人专门去买。 贺兰香最烦等待的滋味,兴致也大打折扣,抱怨这偌大的净慈寺竟连坛子老黄酒都找不出来,亏它还算是国寺。 细辛手持玉花鸟纹梳,梳着贺兰香黑绸似的及膝乌发,梳完取了根金钗,挽了个松垮袅娜的堕云髻,道:“莫管是国寺还是家寺,佛门圣地都没有藏酒的道理,和尚们饮酒是犯戒的,哪里会有酒供咱们用呢。” 贺兰香扫了眼妆奁中琳琅满目的钗环首饰,目光慵慵倦倦的,最终看向青瓷梅瓶里的栀子花。 小丫鬟会意,立马拈下一朵,呈给贺兰香。 贺兰香顺手递给细辛,轻哼一声道:“什么戒不戒的,我以往可没少见和尚到画舫寻欢作乐,清规戒律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罢了,男人,尤其是能吃饱饭的男人,酒与色,一样也免不了,便如狗改不了吃屎,一样的道理。” 她那张秾艳的脸与粗鲁话并不相配,却也因此更为活色生香,有种近乎咄咄逼人的妩媚。 细辛将栀子花簪在乌黑云髻间,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 她不确定主子的话是对还是不对,但世上大抵没有比主子更懂男人的女子了,因为没有男人能抗拒得了她。 若是有,那大约也算不上男人,八成是个怪物。 窗外,爬山虎攀上菱格,翠绿的嫩梢往窗内俏生生招摇,雨后万物如洗,米粒大小的蜘蛛穿梭叶中,重结细网,蛛网千丝万缕,挂满了晶莹的雨珠,雨珠沾了蛛网的黏性,变得粘稠浓厚,往下滴落时,可拉出银丝。 贺兰香嫌房中湿气重,命丫鬟烧艾袪湿,烟丝袅袅中,她将腰身靠在软枕上,指尖捏着柄金镶碧玺太平车,碧轮滚动脸颊,阖眼养神,周身薄烟萦绕,如梦似幻,宛若花隔云端。 可她的心思可不是看似那么平静,心里一句连着一句—— 也不知晖郎此时在做什么,昨夜的梦属实蹊跷,得找人给他算算才好。 他竟也不差人问我身子如何,男人果真生性凉薄,没个好物。 莫不是郡主趁我不在,又往他房中塞人了? 哼,爱塞便塞,像青鸾那样的贱人,纵然再来一百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想着想着,贺兰香的心情便比外面的蛛网还乱,不耐烦地道:“买个酒怎么要用那般久,我得等到什么时候。” 细辛宽慰:“主子稍安勿躁,春燕才走多久,八成连寺门都没出,从山上到山下,就算是交给手脚最麻利的小厮,也要起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贺兰香听完更恼了,正想说自己不做荔枝香了,耳边便传来阵似有似无的嘈杂。 “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贺兰香对细辛道。 细辛先是摇头,随后又细听一阵,方蹙了眉头,道:“怪了,咱们住的是女眷专住的后山,最为僻静不过了,怎么会有杂声传来。主子且先歇歇,奴婢去外面看看便回。” 贺兰香心下也觉得蹊跷,便没阻拦,由她去了。 这时,窗外雨势倏然变大,一记轰隆闷雷响起,房门被猛然撞开。 名唤春燕的婢女跌坐在地,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瑟瑟发着抖。 “主子快跑罢!” 春燕放声大哭,清秀的五官扭曲狰狞,与走时模样判若两人,“是叛军!叛军杀来了!” 贺兰香的第一反应不是怕,而是懵,诧异地反问:“什么叛军?” “辽北叛军!”春燕泪如雨下,眼中惊恐交加,“辽北大营反了!” 贺兰香头脑嗡一声响。 门外,厮杀声渐近,随风而来的血腥气,压下了房中的艾草香气。 * 竹林。 贺兰香只身穿梭林中,浑身湿透,喘息点点。 她边跑边回头,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她立刻停下步伐举目张望,注意到不远处有块嶙峋怪石,想也没想便朝石头跑去,在马蹄声贴近的瞬间,躲在了石头的后面。 “怪了,分明就往这跑了。” “再找找吧,否则不能向将军交差。” 哒哒马蹄声分散开来,时远时近,一下一下,像敲在贺兰香的心尖上。 冰凉雨水如同小蛇,顺着她的下颏蜿蜒下滑,浸润到粉腻雪白中,激起连串颤栗。 与此同时,她的小腹还在隐隐作痛。 贺兰香顾不得去揉肚子,两只手死死捂住了嘴巴,生怕发出半点声音。 她本以为藏入竹林就会逃出生天,没想到,叛军眨眼工夫便追了来。 或者说,他们就是冲她来的。 贺兰香回首自己这小半生,扪心自问,她知道自己性子不大和善,但伤天害理之事,她真没做过。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被这些穷凶极恶的叛军夺路追杀。 更想不通,向来以忠君闻名的辽北大营,怎么会突然之间,反了。 一滴凉雨自空中飞落,正中贺兰香眉心,中断了她的思绪。 马蹄声近在咫尺,好像随时都能把她发现。 贺兰香不停安慰自己:这石头看上去并不起眼,他们一定不会找到这后面来,一定不会。 这时,她的脚裸上传来湿滑冰冷的触感,她低头一看,发现有条小蛇盘踞在她的脚上,遍体碧绿,乃是竹林里最为常见的竹叶青。 “啊!” 叫声引起叛军注意,马蹄声倏然一滞,不约而同奔向石头。 贺兰香还未从惊吓中缓解,蹬脚甩开小蛇,起身便要逃命。 风过雨来,葱郁竹丛随风而晃,惨淡日光自叶间洒下,与雨丝缠绵,融入氤氲白雾,光线忽明忽暗,鬼气森森。 在她的前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山雾,身后,是如狼似虎的辽北叛军。 贺兰香毅然往前跑去,步履艰难。 她所穿的乃是就寝所用的纱裙纱袍,足下所踩的,也是用于室内走动的软底绫鞋。这样的一身,享福时穿着倒舒服,轮到逃命,便成了磨人的累赘。 缠香 第3节 贺兰香摔了一跤,纱袍被割出一条大口,雪白藕臂暴露在外,软鞋也被沙砾硌坏,穿透鞋底。她不敢犹豫,起身时顺势踹开脚上的软鞋,下意识回了下头。 茫茫白雾下,她回眸一瞥,乌发雪肤,朱唇妖艳,周身如绕云霞,活似狐仙现世。 铁蹄声近,弓弦嗡鸣,为首叛军在放弦瞬间看清她的脸,握弓的手一抖,对准她的箭尖偏向别处,径直贯穿了她身旁的笔直修竹。 竹裂声清冽响亮,震耳发聩。 贺兰香来不及庆幸箭尖射偏,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他们果真是冲我的性命来的。 她的步伐死死僵了片刻,再动身已是来不及,叛军喝马上前,轻松将她包围。 贺兰香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 这些马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得多,马上的人遍体冷甲,连脸上都戴着铁覆面,覆面漆黑严密,唯有两只眼睛裸露在外,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她,阴阴冷冷,比蛇眼睛还要可怖,活似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我,我夫君是宣平侯谢晖,”她全身颤栗,进退维谷,强撑着威胁,“你们倘若敢动我一下,他,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话音落下,这帮人笑了起来,笑声里是显而易见的讥讽。 贺兰香心里彻底没了底。 这时,只听又是一道沉闷的马蹄声响在耳侧,场面顿时寂静。 那群“恶鬼”让开去路,如群狼俯首,一双双眼睛或敬畏,或尊崇地望着马上来者,姿态安静恭顺。 马蹄声进了包围圈,停在了贺兰香的跟前。 贺兰香抬脸望去,只见男子身披重甲,面戴铁覆面,整个身躯被冷铁包裹,即便骑在马上,也能看出身长九尺有余,身姿巍峨壮硕。 在他的身下,青黑相间的驳色大马呼哧满鼻热气,瞪着炯炯有神的左右眼眸,盯看猎物一般盯看贺兰香。 贺兰香脚底生根,动弹不得。 辽北终年积雪,苦寒异常,连带从那里来的人,也像寒冰成精,不带丁点活人生气。 她要被冷窒息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明明两炷香前,她还是千娇万宠的侯门贵妾,所烦恼的无非是荔枝甜牙,制香无酒,眨眼功夫,她便成了孤立无援的亡命之徒。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等死。 有风而过,竹枝摇晃,雨点自竹叶浇下。 雾水沾衣透,乌发贴雪肌。 弱柳般的美人敛紧了衣衽,浓密长睫小心翼翼抖动,受惊了的鹌鹑似的,连头发丝儿都透露着“我见犹怜”四字。她轻抬眼眸,含怕带怯地望了眼马上的魁梧男子,眼底湿润绯红,水光潋滟。 无声的勾引。 在未出春风楼之前,贺兰香除了学习琴棋书画,还有一桩重要功课,便是每日对镜自照。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美在哪里,所以她清楚,什么表情,什么神态,最能魅惑人心,对付凡夫俗子,一眼便够了。 刷一声响,一柄沾血长刀抵在了贺兰香白腻的颈前,刀尖直指她的咽喉。 贺兰香霎时僵住,不止身躯,连头脑都为之空白一片。 马上男子开口,声音在铁覆面下显得更加低沉,冰冷丢出二字:“名字。” 贺兰香心神俱颤,胸口起伏不已,艰难启唇道:“贺兰……香。” 男子手腕下沉,刀尖顺着她的脖颈下移,若即若离地划过肌肤衣料,从锁骨到胸口,最终定格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第3章 谢折 隔着衣物,贺兰香能感受到刀尖的锋利,玄铁的冷冽,似乎只要那只持刀的手力度再稍稍一重,长刀顷刻便能贯穿她的躯体。 她已不敢再挣扎什么,浑身抖若筛糠,双目直直望向铁覆面后的那双眼眸,试图看穿那人的样貌,等下了阴司地狱,她也好向阎王爷告状。 可惜,除了一双冰冷阴森的漆黑眼瞳,她什么都没看到。 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那人似乎很年轻,正值壮年。 年轻,位高权重,不近女色。 这样的人并不多见,她穷尽思绪想从记忆里找到那么一个人名,发现毫无收获,她身处四季如春的温柔乡里,对冰天雪地的辽北一无所知,更别提那里的人。 他姓甚名谁,到底是谁,为何要杀她。 贺兰香满腹疑问,尚未鼓足勇气问出口,小腹前的长刀便已被高高举起,似要给她一个痛快。 她心跳凝滞,紧闭上了眼。 就在脖颈上的汗毛能感受到刀刃寒气的刹那,一句“将军且慢!”响在耳中,马蹄声急,马儿咴咴嘶鸣。 贺兰香睁眼,发现有名士卒模样的人物打马而来,下马快步上前,将手中一纸文书呈给了为首之人。 又是刷一声脆响,长刀归鞘。 贺兰香犹如脱线木偶,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大口吞吐着气。 在她面前,男子接过文书拆开察看,看完后久无动静,抬脸盯了贺兰香片瞬,沉声道:“把她带回去。” 言罢一甩缰绳,调头离去。 余下的骑兵再度将贺兰香围住,如同虎狼环住羸弱的猎物,犹豫从哪下口才好。 贺兰香虽是劫后余生,见此场面却更加毛骨悚然,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瞪大了绯红湿润的眼眸,凶神恶煞地斥出一声:“别看我!谁都不准碰我!” 又有笑声传出,戏谑而讥讽。 就在这时,马蹄声辗转又回,重新停留在了贺兰香的身前。 贺兰香与那道冰冷的视线对视上,后脑止不住发麻。 她认清了自己目前的处境,这群辽北来的恶鬼根本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留住她的命,不见得便能让她好过。 她怕极了,明知难逃一劫,身体仍不自禁往后蜷缩。 然未等她过多动一下,马上男子便已俯身伸臂,将她一把捞到了马背上。 贺兰香像只被按到水中的猫儿,既全身炸毛,又不敢动弹,只能哆嗦着斥上句:“不准碰我!” 于是男子松开了手。 贺兰香“啊”地惊呼一声,险些就要从马上坠下去,连忙攀结实了男子的臂膀。 玄甲冰冷,雪白柔软的身躯乍一贴上,立马颤栗不休,抖若浮萍。 男子并未给她缓和的时间,直接甩缰驾马。 马蹄激烈,踏碎软泥。 贺兰香被谢晖宠了三年,出行皆是豪车软褥,从未上过马背,加之身上月信未走,未跑出几步,她便已捂上小腹,唇齿溢出哭腔,柳眉紧蹙。 似是察觉到她的反应,男子一夹马腹,马蹄慢下不少。 贺兰香心中窃喜,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这人并非冷酷无情之辈。 但又回想到方才被刀指着的惊悚一幕,她的心立马又凉半截,知晓是自己想太多。 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八成与送来的那纸文书有关,但文书上写了什么,她猜不到。 出了竹林,男子并未带她回净慈寺,而是径直下山。 途经寺门,贺兰香先是被门口满地血色所惊,整张脸苍白如纸,再顾不得什么怕不怕,仰面质问男子道:“你要将我带到何处去?” “你是什么人?” “放我下去,我要去找我的两个丫鬟。” 细辛和春燕为了掩护她出逃,早在寺中便落在叛军手里,至今生死未卜。 男子未言语,垂眸瞥她一眼。 贺兰香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冷戾的眼睛。 仅是对视,便如遭受凌迟。 恐惧之下,她的喉咙像被一只大手捏住,再发不出半个字。 下了山,路好走许多,马儿撒蹄狂奔,坐在马背,比在山上还要颠簸一些。 贺兰香受不住,腾出一只手,再度捂上了小腹。 难耐中,一只有力的手臂绕到她的腰后,大掌托起了她的身子,使她不再受马背颠簸,她的身体也因此全然贴在了他的身上,好借此维持平衡。 贺兰香柔弱,但并非是清瘦美人,她骨肉匀称,体态丰盈,又兼通体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臂莹润如羊脂,与粗糙冷硬的玄甲相贴,有种触目惊心的违和。 可她要想不掉下去,除了攀结实对方,别无他法。 残雨滴答,贺兰香赤足薄衣,身子止不住瑟缩,既冷又怕。 “将军……”她吐气幽兰,唇瓣尚带有淡淡的荔枝甜香,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叫什么名字?” 意料之中,对方并未理她。 贺兰香咬了下唇,不甘心地继续道:“我是宣平侯的女人,宣平侯你知道吗,他娘是和阳郡主,是圣上的堂姊妹,将军你现在刚来临安,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放了我,他们一定对你有求必应。” 还是没有动静。 贺兰香恼怒,在心里暗骂:这是什么榆木疙瘩。 就在她绝望之时,她的眼角余光随意往前一扫,竟扫到了城门的影子。 她欣喜若狂,只当这人良心发现,要将她送回城中侯府。 可等定睛瞧去,贺兰香发现,城楼上似乎……吊了一群人。 没错,是一群。 且都是面熟的脸孔,临安几个有头有脸的权贵都在这了。 随着队伍行进,骂声传到贺兰香的耳朵里。 “苍天无眼!内忧尚在,外患未除,辽北大营狼子野心,竟在此时谋反篡权,该当天诛地灭!” “竖子谢折!拥护反贼夏侯瑞弑父登基,强闯临安杀害嫡母杖杀亲弟,更为天理不容!” 临安府尹被吊在城楼正中,身上伤痕累累,气势却大义凛然。 他看到乌泱泱的玄甲骑兵归来,精神更为一振,视线乱扫,唾沫横飞地斥骂道:“谢折!谢折你给我出来!你以为你戴上假面你就能视若无事吗,既无颜面见天地,又为何如此丧尽天良!谢折!谢折你出来!” 缠香 第4节 谢折。 谢折。 名字一遍遍响在贺兰香耳朵里,震得她头脑嗡鸣。 下意识的,贺兰香抬起头,看向头顶那双眼睛。 骂声与细雨中,男子抓住脸上面甲,一下揭开。 一张年轻粗粝,棱角分明的脸,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 他的眼裂狭长,瞳黑似墨,鼻梁高挺,山根直通印堂,鼻下薄唇形状姣好,一等一的标致难见。 如此难见的五官,却搭了副粗糙的皮囊,肤色是比熟透麦子颜色还要深些的古铜色,两边脸颊略陷,下颌清晰,气势沙砾一般透着股割人的锋利,磨不平碾不碎,即便面无表情,依旧难压狠戾。 在他的额上,有滴雨珠顺着漆黑眉峰蜿蜒流淌,滑过高挺鼻梁,顺着鼻尖汇聚在唇梢,又沿薄唇下滑,滴落到怀中美人的粉腻肌肤当中。 贺兰香身躯一颤。 那滴雨水带着不属于她的温度,亦沾染了不属于她的粗粝,烧热的荆棘似的,差点将她弄伤,转瞬又被肌肤吸收。 姓谢,名折。 好怪的名字,谁家父母会用夭折的折字来给孩子命名。 等等。 贺兰香心想:既是姓谢,难道他与侯府有关? 察觉到贺兰香的注视,谢折垂眸,看了她一眼,眼波平静,却杀气难掩。 贺兰香心头一惊,连忙低下了脸,压下了心中的波涛汹涌,而因谢折此刻驱马上前,她搭在他臂膀上的那只手,不觉间又攀紧了些。 没人在意这场面有多引人遐想。 马蹄声停在了城门下,谢折仰面观望临安府尹,面无表情,狭长眼眸无波无澜,静静与之对视,似在要他继续骂下去。 辽北风霜不养人,长出来的人也不像人,像狼。 蛰伏暗中,伺机扑伏的狼。 临安府尹面色惨白,一改方才口若悬河,变得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 谢折甩缰,驾马进入城门,随意吩咐道:“舌头割了。” 第4章 香气 舌头,割了。 干脆利落的四个字,听得贺兰香毛骨悚然。 马蹄向前,临安府尹的惨叫声响在后面,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迫切地想知道侯府的情况,可她已不敢再问,即便问了,这个男人也不会回答她。 姓谢名折,辽北大营…… 忽然,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出现在贺兰香的脑海中,她搭在谢折肩上的手一抖,刹那间遍体生寒。 似是察觉到她的异样,谢折瞥了她一眼,没了覆面遮掩,他脸上的神情一览无余,目光漠然冰冷,好像怀中所拥的不是貌美娇娥,而是草木石头。 同样的,贺兰香也没将他当成个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像冰也像铁,唯独不像人,让她连继续色-诱的心都没有。 伴随入城,潮湿腥风扑面涌来。 贺兰香看向街市,一颗心愈发沉了下去。 她记得,她出城礼佛那日,也是个阴雨天,但街上行人不绝,两边茶坊生意红火,多的是张伞摆摊的小贩,冒雨游玩的行人,处处人声鼎沸,繁闹拥挤。 而现在,街市两边铺门紧闭,街面血流入渠,除了守备军的尸体,什么都没有。 贺兰香被血腥气呛到,不住地咳嗽,整个胃像被只手抓住扯拽,排山倒海的恶心。 她开始担心侯府了。 倘若传闻为真,这人真是当年被送到辽北军营的侯府庶长子,那他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她一个无关人等都能被他带兵追杀到佛寺,更别提和阳郡主母子。 恐怕凶多吉少。 贺兰香心里一嗒,忙将那个可怕的念头遏制下去,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不会的,就算谢折对郡主恨之入骨,晖郎可是他的同父兄弟,他怎么可能下得去那个手。 再者,贺兰香想起临安府尹方才喊出的话,她记得篡位的皇子似乎是叫夏侯瑞?别管是夏侯瑞还是夏侯祥,顺位也好谋反也好,只要皇位还是夏侯家的,和阳郡主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姑母,身份比之从前只会更加珍贵,怎会轻易为人鱼肉。 贺兰香强压住心头不安,将自己好好开解了一番,心情堪堪平复些许,咳嗽也止住。 她略动了下身子,换了个稍舒服些的靠姿,强忍恐惧,雪白手臂重新攀紧玄甲,指尖浮现因不得已用力而有的嫣红。 * 宣平侯府大门外,乌压压一片,重兵把守。 贺兰香看到横陈在外的府兵尸体,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了无血色,正值怔愣,腰身便被一双大手钳住,尚未回神,双足已稳稳沾地。 她的鞋早在逃命时便丢弃了,温热的脚心乍一碰到湿凉的地面,身躯不由打颤。 可她已怕了一路,此时再顾不得怕,即便浑身湿透,连发丝都止不住发抖,她也毅然决然地抬腿,步入侯府大门。 宣平侯府占据千亩,环山绕水,景致怡人,进入府邸,汉白玉石铺路,两旁楼阁飞檐翘脚,气派不失高雅。 而经过一夜的血雨腥风,原本光洁若雪的玉石地面上,堆满了死态各异的尸体,满目猩红。 贺兰香一路跌跌撞撞,从大门到仪门,裙摆被血污浸透,见到的尸体数不胜数,有脸熟的有脸生的,一个叠一个,使得她逐渐连惊吓都感受不到了,头脑越来越木,两眼越来越直。 直到她看到谢晖惯用的一名贴身小厮同样躺在尸堆中,她方如梦初醒,随意抓住路过一人,疯了一般询问宣平侯在哪。 那人头戴纶巾,身着粗布直裰,一身儒生打扮,抬手给她指了祠堂的方向。 贺兰香未有犹豫,径直奔向祠堂。 祠堂。 堂中烛火全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汇聚于暗红浓郁的血水当中,无尽蜿蜒,血雾弥漫。 贺兰香站在堂外,首先看到的,是青鸾的尸体。 昔日嚣张跋扈的少女,一动不动躺在血泊里,颈间一道碗口大的刀口,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贺兰香不知自己之所以这么快被谢折找到,全拜青鸾所赐,眼下乍看到青鸾的死相,心中没有痛快,只有不忍。 她俯身,伸手将青鸾的眼皮合上,起身四处张望,到处寻找谢晖的影子。 共枕三年,上千个日夜,人也好,尸体也好,好歹让她再见他一面。 滴答,滴答。 晶莹雨滴在檐角摇摇欲坠,脆弱到仿佛随时可能破碎,像颗人心。 贺兰香望向祠堂,发现了绑在柱子上的和阳郡主。 她连忙跑过去,却见人早已咽气,尸体都已发僵,满口未干血污。 贺兰香想不通,郡主娘娘何其骄傲的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竟会选择咬舌自尽。 贺兰香不敢深思,只盼望谢晖还在人间。 她在祠堂喊了一圈,没找到谢晖,便只好再出去寻找,出门时路过一大滩血泥,初时她未多想,径直走了过去。 直到昨夜梦中画面猛然出现在她的脑海,她方倏然定住,僵硬转身,双目直直看向那摊血泥。 片刻过去,她忽然迈开步子,快步走向那大团血色。 随着步伐渐近,原本血肉模糊的尸泥,在她眼中拼凑成了完整的人形。 那双断裂的手曾抱过她,破碎的肩膀曾给她依靠,烂在血水中的唇齿,曾对她说出过最为动人的情话。 “晖……” 贺兰香咬字艰涩,再想发出第二个字,胃中便已翻起惊涛骇浪,她撑不住地俯身干呕起来,泪水随之汹涌而出,腿脚也止不住发软。 她跌坐在了地上,想呼唤谢晖的名字,可闻到那股刺鼻的血腥,看到满目猩红,她就只想吐,大有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架势。 足干呕了有半炷香,贺兰香全身脱力,意识渐渐发飘,身躯一软,昏倒在了雨水中。 * 侯府最后一进院子的最后一排,是后罩房,因背靠阴,故常年积雨,房中潮湿阴凉,即便打扫过,也弥漫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乃是往年粗使下人的起居之地。 崔懿刚进门,纶巾上的雨水没掸完,便被房中霉味呛的打了个喷嚏,遂改为揉着鼻子,道:“大郎既已看完,可知我为何要你停手?” 房中光线幽暗,勾勒出书案后男子高大的轮廓,一卷玉轴诏书躺于案面,上面金印在侧,寓意着诏上所言乃是天子之命,金口玉言。 崔懿跺了跺脚上的泥,上前道:“陛下刚登基,根基尚且不稳,最是多疑易虑之时,他虽默认你同宣平侯府清算当年那笔旧账,但和阳郡主到底算他的姑母,你这么快便对宣平侯一脉赶尽杀绝,一个活口都没留,要他怎么想?” 人太相像了便是这点不好,同是归来复仇,在辽北时是同仇敌忾,等到了如今,便是一山难容二虎。 “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他就是想要你留出一名活口继承爵位,明面上是他大发仁心,实际是制衡于你。陈留谢氏势力庞大,只要嫡系血脉尚存,掌权之人便轮不到你,所以大郎——” “贺兰氏杀不得。” 圣旨来得太晚,谢晖早已死透,阖府上下,只有那个叫贺兰香的妾室怀有身孕,并且侥幸逃过灭门。 谢折未言,合上诏书。 他的指腹老茧重叠,粗糙起鳞,最不可触碰的便是柔软娇贵之物,正如这蚕丝织就的诏书,仅是被他覆手合上,便已勾出细丝,丝线缠在指上,似断还连。 门外的雨点又在继续,天色乌青沉闷,暗雷轰鸣,将房中衬托成死亡般的寂静。 寂静里,谢折道:“整顿三百兵马,半个时辰后随我出府,不得耽误。” 崔懿一怔,脑筋转了个弯方想起来此行南下复仇为次,最主要的,是收服临安各方势力。 变动当头,谢折远比他想象中要沉得住气。 “是,属下遵命。”崔懿心服口服,拱手躬身。 告退之际,崔懿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提醒道:“对了大郎,趁此间隙,你不妨沐浴一番,去去身上的气味。” 谢折略掀眼皮,视线扫向崔懿。 “你难道闻不出来?”崔懿伸长鼻子嗅了嗅,“你身上有股女人味,香得很,就这么领兵镇压,当心动摇军心。” 缠香 第5节 崔懿退下,片刻而过,果真有士卒抬了两桶水送来。 谢折并未闻到所谓的“女人味”,见水既送来,便卸甲褪衣,准备拿布巾擦拭几下身体,权当解乏。 肩甲刚卸下,一抹小巧的白影自衣缝滑落,他垂眸望去,见地上的是朵纯白无暇的花朵,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清甜的气息弥漫开来,满室馥郁。 辽北只有苍茫乌山,千里冰原,谢折多年未闻到过这种沁人心脾的香气,稍微有些出神。 潮湿与幽暗中,香气化为一只女人的手臂,雪白莹润,柔若无骨,沿着他的后背一点点往上游走,攀上他的臂膀,唇畔贴在他耳旁,连呼吸间都是甜蜜的味道,咬字粘软地问他:“将军,你叫什么名字?” 谢折呼吸一滞,挥拳砸向水面。 哗啦声响,水花四溅,身后女子化烟散去,唯剩残香萦绕。 他用力洗了把脸,清醒过后,眼中徒有冰冷。 再看地上的柔嫩花朵,一脚便碾了上去。 第5章 胎像 梦中又回到了过往的闲暇时光。 侯府风和日丽,贺兰香与谢晖结伴游园。 二人正你侬我侬,偏被青鸾横插一脚,变为三人同游,贺兰香还被青鸾暗中绊了一跤,出了场不小的丑,责问过去,青鸾便装作可怜,将郡主搬出来给自己做靠山,谢晖也拿她无奈,反劝贺兰香大度。 贺兰香在梦中怒不可遏,指着两人便骂:“你们通通给我去死!” 话音落下,青鸾脖子上裂开一个好大的血口,往外汩汩冒着鲜血,谢晖也变成血肉模糊的模样,眼珠都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却还痴痴对着她笑,露出满口残缺不齐的牙齿。 贺兰香大惊失色,转身便跑,可侯府也在这时变成了漆黑一片的鬼域,无论她怎么跑,都像在原地打转。 在她身后,谢晖青鸾,和阳郡主,以及所有死在侯府中的人,都在用鲜血淋漓的手抓她,扯拽她的衣裳,用嘶哑的鬼嚎声说:“来吧,来陪我们吧。” “不!你们是鬼!不要碰我!” 贺兰香全身抽搐不已,嘴里喊着各种胡话。 雕花木床旁,细辛伸手安抚床上的贺兰香,焦急道:“主子醒醒,你睁眼看看哪有鬼,是奴婢在这。” 贺兰香用力撕开眼皮,看到细辛那刻,只当自己还在梦中,哭道:“难道我也死了吗。” 细辛不知所措,只好用不轻不重的力气掐了贺兰香一把,贺兰香这才清醒。 她望向周围,只见锦帐雕床,翠屏锦绣,大小陈设无不眼熟,正是她在侯府后宅的寝居之处,栖云阁。 贺兰香扑到细辛怀中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心情平复许多,开始询问细辛与春燕是怎么逃回来的。 原来她俩落到叛军手里并未遭受迫害,只是被抓住捆了起来,先是从净慈寺被带到了侯府,又被关到了柴房,未过半日便被放了出来,送到了贺兰香的身边伺候。 贺兰香听后颇为意外,因她眼下发现,这群辽北来的恶狼虽心狠手辣,军纪倒算严明,要知道,过往史上每一次大乱,叛军入城除了烧杀抢掠,最喜干的恶行便是糟践女子。 贺兰香感到无与伦比的庆幸,为自己,为两个丫鬟,也为所有女子。 当然,最最万幸的,当属她从这场浩劫中逃脱。 她难以设想,假若她没有假装有孕入寺礼佛,而是留在了侯府,下场会是什么样。 梦中可怖画面再度侵袭脑海,贺兰香打了个哆嗦,感觉毕生幸运都用在了此事上,往后余生必该谨慎度日。 茜纱窗外,骤雨终歇,落日生烟。 春燕打来了盆热水,与细辛伺候贺兰香擦洗身子,擦洗完,给她换上了身杨妃色软缎罗裙,外罩山茶黄织金缠枝纹绸衫,本想给她将散开的乌发盘上发髻,但贺兰香实在没那个心情,二人只好作罢。 贺兰香余惊未消,卧于青玉枕上,泪水一漱漱往下落,滑入白腻生香的颈窝中。 尚未到掌灯的时候,房中光线明暗交织,鎏金色的残霞沿窗映入,给房中陈设渡上一层薄辉,连泪水都沾添三分流光溢彩。 主仆三人不语,气氛静谧安详,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傍晚。 忽然,敲门声响。 细辛与春燕各是一惊,步伐下意识后退,看门的目光像看洪水猛兽。 贺兰香一抹泪水,苍白绝艳的脸上流露丝凄然的狠意,望门扬声道:“什么人。” 一道还算疏朗的男子声音隔门传来:“在下崔懿,乃为谢将军麾下副将,听闻夫人怀有身孕,故恐伤及腹中胎儿,特地唤来我军随行良医,来为夫人诊脉保胎。” 贺兰香扯出抹冷笑,“整个宣平侯府的人都被你们杀绝了,眼下如此关心我腹中孩儿作甚,再说了,我本便没——” 实话被顶到舌尖,贺兰香蓦然打住。 她好像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只有她活了下来,为什么来的路上那姓谢的会那般照料于她,原来都不是因为她,而是因她腹中那个不存在的孩子。 贺兰香刚醒不久,头脑尚混沌,理不清这其中的曲曲绕绕,只明确一点——她的确是因为这个“孩子”才活下来的。 贺兰香的手收紧攥拳,隐约打颤。 门外崔懿久未等到回应,又道:“夫人若肯,在下这便让人入内。” “等等!” 贺兰香赫然出声,压制住嗓中惧意,强作镇定道:“我并未感到哪里不适,无需诊治,多谢崔副将美意,还请带人退下,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门外寂静片刻,崔懿再开口,语气已有少许强硬:“夫人大悲昏迷,岂会毫无不适,还是让人进去,给您将脉象看上一看,在下与将军也好放心。” 贺兰香怔顿一二,强撑出悲怆口吻,哽咽斥道:“我乃深宅妇人,夫婿虽不在人世,却也不能容外人触身!崔副将想要人碰我脉搏,好,那便把我过往惯用的府医老张从尸堆里刨出来,缝缝补补,看还能不能供我使唤!除却老张,谁人也别想近我半分!否则,我当一头撞死于墙,也好去向侯爷诉说委屈!” 贺兰香斥完便哭,哭声凄厉哀婉,当真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 过了片刻,感觉门外的人走了,贺兰香顿住哭声,与细辛春燕细细交代,要二人绝不能将她假孕之事透露出去,否则,她三人性命难保。 两名丫鬟自然唯她马首是瞻,无所不从。 就在她放松下去,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度过难关之时,门被猛然推开,一名须发花白,手持药箱的老者被一把搡入,险些扑倒在地。 门外,崔懿作揖,“府医张德满已被带到,夫人请便。” 贺兰香愣住。 昔日她花费百两纹银贿赂的府医,便是这满面惊惶的老者。 她本以为从此在这世上,只有她和两个丫鬟知道内情,不想刚轻下心,最要紧的人物便来了。 在贺兰香狐疑震惊的注视下,张德满颤巍巍挪动步子,上前拱手施礼,从药箱拿出脉枕,预备给贺兰香诊脉。 门外,崔懿并无要走的意思。 “夫人玉体如何?”脉搏刚诊不久,崔懿忽然询问。 张德满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军爷,姨娘她没,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有些心神不宁,服两副安神的药调理一二,即,即可。” 崔懿松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又问:“胎像可还安稳?” 贺兰香感觉搭在脉搏上的指头一哆嗦,抬眼看去,只见张德满胡须打着颤,话都说不出来了,满头淋漓大汗。 “胎像,胎像……”张德满嘴唇嗫嚅,欲言又止,一副惶惶不敢直言的样子。 “胎像如何,实话实话。”崔懿察觉不对,口吻已带厉色。 眼见张德满要张口,贺兰香反手抓住其手腕,涂满凤仙花汁的鲜红指甲陷入其肉,转脸却楚楚可怜地望向门口道:“崔副将莫急,张老诊脉向来仔细,无人比他更能知我腹中孩儿的安危,且再给他些工夫。” 张德满两股战战,一双老眼盯住贺兰香,眼神惊恐交加,不懂她是何用意。 贺兰香回过脸看着张德满,嘴角扯出抹笑意,咬字极轻地道:“听闻张老孙媳近来也被诊出身孕,可有此事?” “真是好呢,阖家美满,四世同堂,那孩子能进你们家的门,也是个有福气的。” “哪像我的孩子,尚在娘胎便没了父亲,张老可要好好给我诊脉,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倘若连这孩子都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能活了。” 不是活不下去,是“不能活了”。 张德满心头一惊,大抵懂了贺兰香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冒着性命之忧去帮她这个忙。 主意已定,老头正欲强行抽身,掐在他腕上的柔荑便又是一重。 贺兰香笑眼盈盈,口吻柔款,活似条吃人不吐骨头的美人蛇,轻飘飘地慢吐蛇信道:“张老可要给我诊仔细了。” “我这人心狠。” “我的孩子若保不住,其他人的孩子,也别想活。” 第6章 恨意 张德满随崔懿退下以后,贺兰香犹似被雨点击中的秋日残荷,整个倒在了牡丹缠枝纹的洒金锦被上,掌心的汗沁透被面,连呼吸都在发急,沾了汗津津的紧张。 好险。她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但凡她方才有一句话没威胁到点上,她现在很可能便成了一具死尸。 还好,老天待她不薄,不仅让她活了下来,还把张德满送到了她的身边,只要她身边有个名正言顺的大夫在,天晓得能省多少麻烦,起码不必担忧轻易暴露真相。 她疲乏交加,阖眼又昏睡半日,后来是被细辛唤醒,哄劝着喂她吃了几口汤饭,这才恢复了些精神。 夜色已浓,房中灯影荡漾。 贺兰香静坐榻上,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细辛与春燕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打搅。 她们都清楚,主子已经够能扛事了,换作寻常人,见识到这等灭顶之灾,不疯算是好的。 “叽喳,叽叽喳。” 廊下鸟鸣清脆,隔门扰耳。 那是一对红嘴绿观音,又名相思鸟,是谢晖先前送给贺兰香的生辰礼,有比翼双飞之意,十分娇养,喂食的匙子都是纯金的。 眼下侯府成了个空壳子,鸟也成了凡鸟,等不来喂饭,饿的叽喳直叫。 贺兰香长睫蔽目,整个人静止成了笔墨描绘的画中仙,仿佛她生来便是如此安静,余生也要这般安静下去。 “吵死了。” 她蓦然嗔斥一声,下榻趿拉起鞋,往门外去。 缠香 第6节 细辛忙拦住她,“主子往哪去?若是嫌这鸟吵闹,奴婢给您将它放到别处便是了。” 贺兰香未回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搡开细辛,开门便走了出去。 她并未在鸟笼前驻足,径直略过了鸟笼,出曲廊,走向栖云阁的院门。 雨停了,她要去给谢晖收尸。 祠堂。 风过雨歇,血腥冲天,原本堆积成山的尸体已被处理干净,只剩下大滩冲洗不掉的血迹。 贺兰香强撑了一路,终在看不到尸体的那刻落败,她伸手拦住一名在场士卒,哆嗦着声音问:“尸体呢?宣平侯的尸体哪里去了?” 对方似是得到过什么命令,看她的眼神有些忌惮,避重就轻地回答:“自然是拉到别处了。”说完便走。 贺兰香再度拦住人,历来艳绝张扬的神态在极度悲恸下竟也显出三分破碎,咬牙质问:“拉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我哪知道,大约是哪个乱葬岗吧。” 乱葬岗。 贺兰香眼前漆黑,险些倒地昏死。 锦衣玉食娇养了她三年的男人,尊贵温雅的小侯爷,生前被打成烂泥,死后被扔入乱葬岗,连具棺材都没有,残破尸身只能等待被野狗分食,魂魄化为孤魂野鬼。 贺兰香握紧双拳,指甲死死扣入掌心,掐出血痕不能放松。 细辛与□□搀扶住她,泪眼涟涟,让她想哭便哭。 可贺兰香已经哭得够多了,她哭不出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一张人脸。 一张年轻粗粝,冷硬无情的脸。 谢折。 贺兰香心想:他怎么就没有死在辽北。 她希望他被风雪冻死,被蛮人杀死,或者幼年被郡主害死,怎么死都可以,总之,不要再回来。 * 后半夜,万籁俱寂,灯火尽熄。 人一少,偌大的侯府便成了漆黑地窖,四处阴森无声,只有草丛里时不时传出嘈杂的虫鸣。 细辛走在从膳房回栖云阁的必经小径上,本以为这么晚了不会再碰到人,哪想拐个弯的工夫便迎头撞上个人,吓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崔懿同样被吓了一跳,本要发火,抬脸见是伺候贺兰香的小丫鬟,到嘴的粗话又咽了回去,和颜悦色地道:“夜深人静,姑娘不在栖云阁歇息,这是要到哪里去?” 细辛强作镇定地抬眼,心平气和道:“主子饿了,差奴婢到膳房拿些吃的,可膳房并无剩余吃食,奴婢正要回去复命。” “原是如此。”崔懿点头,吩咐手下到外面买些精贵佳肴,回来送到栖云阁。 他似有要事在身,并未对细辛有过多盘问,带着军医便径直去向后罩房,刚迈出一步,又乍然回头,看着细辛的手道:“姑娘手上怎这般多的泥垢?” 细辛下意识便将手缩回衣袖,低下头说:“天黑路滑,奴婢笨手笨脚,方才路上不提防便摔了一跤。” 崔懿叹息一声,“雨刚停,路面正值难走之时,合该当心才是。” 细辛应下,目送崔懿离去。 直至看着那几道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细辛方舒出口长气,后背冷汗几乎浸透衣料,风一吹遍体冰凉。 她与她主子不一样,她觉得谢折虽残暴可怖,但这位慈眉善目,看似可亲的崔副将,却更为阴森。 栖云阁。 贺兰香正在榻上由春燕捏肩,门开声响起。 她懒懒支起身子,睁眼望去道:“都埋仔细了?” 细辛关好门:“主子放心,奴婢特地往深了埋的。” 栖云阁内外把守森严,她们主仆仨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无奈,细辛只能借着去膳房取饭的名头,将贺兰香更换下来的月布,埋在了膳房后的老桂花树下。 “夜深了,都睡吧,我不用你们伺候。”贺兰香阖上双目,声音轻若游丝,嗓音带有微弱沙哑,是疲倦时才有的缱绻味道。 细辛顾不得睡,过去将路上偶遇崔懿,又找理由骗过崔懿之事告诉了她。 贺兰香恨极了谢折,对他那个可恶的副将自然也没有好感,闻言便蹙紧眉头道:“三更半夜,姓崔的往后宅钻什么。” 细辛:“自然是去后罩房找那尊凶神,奴婢听他与军医说什么箭伤旧伤的,兴许是那人受伤了。” 贺兰香顿时睁大眼睛,两眼大放光彩道:“谢折受伤了?此话当真?” 细辛摇头,说自己也不是全然确定。 贺兰香让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把崔懿说过的话一字不落转述出来,认真听完,确信真是谢折受伤,当即拍手大笑,直呼苍天有眼。 笑着笑着,泪便流了出来。 她感觉自己无比的可怜,可悲。 她什么都没有了,安稳的日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疼爱她的夫婿,通通没有了,可面对仇人,她除了幸灾乐祸,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活着幸灾乐祸的机会,都是靠命搏来的。 凭什么。 贺兰香攥在被子上的手越来越紧,细辛春燕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以为她终是承受不住疯了,焦急的正要叫人,贺兰香便已抹泪下榻,敛去所有哭腔,慵慵懒懒地道:“取妆奁,给我盘发。” 依旧是想一出是一出。 细辛春燕人都呆了,回过神对视一眼,只好照做。 黄花梨妆奁很快被取来置好,抽屉打开,宝石璎珞,珍珠钗环,珊瑚耳坠,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满室清辉弥漫。 贺兰香坐在镜前,由着春燕梳理自己的满头乌发。 临安盛行高髻,不少贵妇千金多用买来的假头发充数,贺兰香从来没用过,她头发又厚又沉,乌黑油亮,长及两膝,即便挽再繁琐的发髻,余下的头发也够披散在腰后。 春燕知她喜好,很快给她挽了个单螺髻,螺髻形翘,高耸蓬松,气韵风流,在顶上簪根步摇,走动时流苏摇曳,仪态万千。 “主子觉得哪支好?”细辛将一屉步摇捧到贺兰香眼前,任她选择。 贺兰香扫过一眼,白腻如玉的手伸去,在一堆步摇里面,准确挑出了一支鎏金宝簪。 簪头尖细锋利。 第7章 夜探 残雨顺着屋脊往下滑落,薄雾笼罩,气息潮热,地上的泥土被骤雨翻了个个儿,土壤中的咸腥蔓延,挥之不去。 正值拂晓,后宅中唯有后罩房的灯还亮着,飞蛾冲破窗纸,挣了命地往里撞。 有丝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飞絮随之潜入房中,在昏黄烛火中飘荡,正巧落在床榻上的身躯上。 男子身姿伟岸,宽肩窄腰,浑身肌肉盘虬,上身未着衣物,纱布渗血,即便睡着,手臂上的青筋也在突起跳动,野性骇人。 飞絮落到他的伤口上,眨眼间,软绵洁白被血色浸透。 谢折在睡梦中皱了眉,似是感到瘙痒,伸手便要抓挠伤口。 一只柔软的手打在了他的手上。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一身粗衣的年轻女子站在榻前,没好气地埋怨着他:“伤口没结痂之前,手不能往伤上放,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娘像交代小孩一样交代你吗?” 谢折周身不能动弹,睁不开眼,也不能去回答女子的话,只能听她一句接一句的絮叨,亦如多年以前。 梦境外,贺兰香高举起了金簪,尖锐簪头对准了谢折的心口。 烛火灼灼,映出美人专注到近乎执迷的神情。 她攥住金簪的手奇紧,紧到发抖,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杀了他,杀了他就能解她心中那口恶气,能为她的晖郎报仇,之后她再趁乱逃走,从此就不必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刺下去,刺下去! 贺兰香心一横,手腕准备狠狠下沉。 在这瞬间,一只长臂猛然揽住了她的腰身,吓得她抽搐一下,手中的簪子也飞了出去。 簪子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贺兰香惊呼一声,亦如簪子般感到天旋地转,待回过神,她便已被拖到了榻上,整个身子都被谢折圈在了怀里,脸颊紧贴他的胸膛。 灼热而野蛮的气息混合血腥气扑面涌来,是独属于青壮男子的刚烈之气,比夏日的太阳还能融化骨血。 贺兰香听着耳畔强有力的心跳,整个身子不住的颤栗,怎么都想不通,这男人为何会突然有这个举动。 她是来杀他的。 他把她抱住了? 气氛死寂,烛火跳跃,发出飞蛾燃烧的焦响。 贺兰香长睫翕动,大着胆子扫了眼头顶那张线条冷硬的脸,发现对方双目紧闭,方知他在做梦,悬在喉咙的心慢慢放了下去。 命保住了,性子也上来了。 坏脾气的美人此刻恼怒到极致。 明明差一点就能要了这厮的命,什么该死的梦,早不做晚不做,偏要在这时候做。 她气坏了,恨不得扇上谢折一个巴掌,可她不仅腰身被大掌箍住,两只手还被堵在了他的腰前,谢折腹部紧实的肌肉在她柔软的掌心中如有生命般跳动,又热又烫。 习武之人的身躯粗糙灼热,如同一团烈火。 贺兰香雪肤泛红,逐渐喘不过气,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也分不清是她身上的汗,还是谢折身上的汗。 她忍无可忍,努力抽出一只手,想将腰间的铁钳掰开。 光影重叠下,略有出汗的纤细玉指泛着层柔腻的晶光,攥在结茧有力的手指上,一根根地往外掰去。 似是感受到她的去意,那只手不仅没松开,还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本就灼热的怀抱更加收紧。 谢折将脸埋入她发中,嗓音沙哑哽咽,艰涩地呢喃出二字:“别走。” 缠香 第7节 贺兰香吓了一跳,以为他醒了,反应过来以后心里不禁冷笑,心道我当你在梦什么,怕不是正在同哪个小娘子幽会罢,什么修罗恶鬼不近女色,男人都是一个死德行。 她试图将手从那铁掌中挣脱出去,可越挣扎,便被攥越紧。 贺兰香沮丧极了,索性收了力气,开始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她是趁细辛春燕都睡着,后罩房外的守卫交值偷跑进来的,眼下耽误这般久,守卫肯定都交接完了,出去也是往火坑跳,难以脱身。 而留在这,无外乎两个结果,一是谢折醒来,以为她是自荐枕席,二是谢折没醒,有人进来,以为他俩苟合到了一起。 贺兰香想了想,决定将谢折叫醒,虽然都是丢脸,丢小的总比丢大的强。 “将军?”她嗓音软黏,泫然欲泣,撒着猫儿般人畜无害的娇。 谢折寂然不动,气息粗沉。 贺兰香咬了咬唇,只好再仰些头,唇畔凑近了谢折,稍稍放大了声音。 “将军?” 谢折依旧无声。 贺兰香真是生气,强撑出来的乖软都要气没了,精致的眉梢扬起,被汗水打湿的潋滟美目凶巴巴瞪着谢折的脸,心想我就看你什么时候醒。 看着看着,贺兰香发现,这凶神恶煞的家伙,竟是生了一双桃花眼。 桃花眼以多情而闻名,眼角上翘的弧度像极了燕子的尾巴,自带一条灰暗的折痕,使得眼型也跟着变狭长,看人时即便不笑,妖妖娆娆的情意也能缠到对方心里去。 好好的一双多情目,偏生落到无情人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贺兰香的视线顺着眉眼下移,从高挺的鼻到形状精美的唇,再到喉结,到胸膛。 她有点愕然,她从未见过伤痕如此多的身体。 新伤叠旧伤,旧伤未愈,新伤便在流血,血迹通红渗透纱布,简直不像人的体魄,像座嶙峋的山,山上沟壑纵横交错,不见原本面目。 她忽然间起了些不合时宜的好奇,她在想,这人从七岁便被扔去了辽北大营,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在被侯府放逐的十五年里,他一个孩子,是如何活了下来,又是如何走到了领头狼的位置。 贺兰香难以想象。 她的目光一寸寸游走,扫在那些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疤痕上,像看另一个不曾接触过的世界。 忽然,一股巨大的蛮力覆盖在她的身体上,她眼前的光芒倏然暗下,再掀眼皮,对视上的便是双上挑阴戾的桃花眼。 沉睡的狼狗不知在何时苏醒,现已将她压在身下,铁掌牢牢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谢折眼底猩红,周身汗气腾腾,上身肌肉紧绷成了警惕待战的坚硬模样,鼻息滚烫粗沉,冷眼直勾勾盯着身下女子。 “是你?” 第8章 交手 贺兰香成了被扼住咽喉的莺雀,怎么都逃脱不开魔掌,她热到潮红的脸色更加绯艳,本能地去掰扯脖颈上铁钳似的手指,仿佛在殊死一搏。哪怕这点力量在对手面前不堪一击。 谢折松开了她。 贺兰香不住地咳嗽,喉咙里像被塞了只相思鸟,干哑艰涩,奇痒无比,咳到满面泪痕方才罢休,大口呼吸着气,胸口随之上下起伏。 再抬眼,谢折便已下了床榻,上身着有一件白色中衣,修长手指不太耐烦地系着衣带,居高临下,冷冷睥睨着她。 “我……”贺兰香双目泪意未褪,眼波流转,潋滟生媚,下意识便将提前想好的说辞宣之于口。 无外乎是她一个小小妇人,娇弱可怜,死了丈夫没了依靠,担惊受怕到不行,便想给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寻个指望,一时糊涂,便将主意打在了他身上。 贺兰香的心思何其精巧,她知道谢折留着自己有用,断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起杀心,最多把她轰回栖云阁去,所以极尽扮弱。 “将军息怒,妾身以后不敢了。”奇/饿帬把以四爸乙流救六三还有韩漫日漫等你来看她泪若雨下,两颊生霞,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呜呜揩着泪求饶,纵是铁石心肠也要生出怜惜之心。 “妾身这就离开,不污将军的眼。” 她撑起酥软的身段,下床便往门的方向去。 贺兰香本以为这便能溜之大吉,却被伸来手臂一把拦住。 眼前人的臂膀是她想象不到的壮硕,在榻上能将她囹圄怀中,下了榻,亦能决定她的去留,和生死。 谢折垂眸,瞧着这身量只与自己胸膛齐平的小小女子,眼中血丝未散,与极黑的瞳仁相衬,阴翳可怖,冰冷无光。 “说的什么,再说一遍。”他沉声道。 贺兰香僵了泪容。 她自诩伶牙俐齿,说话向来有条有理,不至于表述不清,只当谢折没听仔细,耐着性子将方才的情形又演了一遍。 话音落下,半晌过去,挡在她身前的胳膊依旧没有收回。 贺兰香彻底不明白了,她心想难道这谢折是个聋子吗? 不至于吧,当时临安府尹骂他,他听得倒是怪清楚,还把人家舌头割了。 昏暗摇曳的光线中,心怀鬼胎的美人抬起脸,轻轻啜泣着,用秋水般的眼眸与那双阴戾黑瞳对视上。 谢折神情肃冷,不像是耍她。 他是真的没听清。 贺兰香眨了下眼,悬在长睫上的泪珠随之而落,忽然轻踮脚尖,顺势将唇瓣凑到了谢折的左耳耳畔,声若游丝,吐气幽兰地道:“我的将军,我说,我想勾引你啊。” 房中跳跃的烛火似是一暗,淡淡烟丝在潮热中翻涌。 贺兰香放平脚跟,依旧是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情,眼皮稍掀,泪盈盈地瞧着谢折。 谢折表情未变,只有额头青筋隐约在跳。 他盯着贺兰香无辜莹润的眼睛,胳膊放下,从嘴里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滚。” 贺兰香含泪转身,嘴角笑意难以抑制。 出了门,她迎面撞上行色匆匆的崔懿。 在崔懿呆滞的注视下,贺兰香泪珠涟涟,以袖掩面道:“劳烦崔副将也替我向将军求求情,我只是想将我夫君的尸骨好好安葬而已,他人都死了,活人又何必与死人计较呢,将军英明神武,难道连这点小小要求都不能施舍与我吗?” 崔懿听的一愣一愣,连她怎么进来的都忘了问了,只管点头。 贺兰香娇滴滴的一福身,道完谢便往栖云阁的方向走去。 栖云阁里,细辛与春燕快要将她找疯,犹豫要不要将此事通传时,贺兰香便慢条斯理的自己回来了。 “有什么好慌的,”她懒洋洋地卧于榻上,阖上泪痕已干的双目,慢悠悠地道,“睡不着觉,出去透透气罢了,值当大惊小怪。” 细辛缄默,她有种直觉,她觉得主子绝对不是出去“透透气”那么简单,可又不敢多问,酝酿半晌,只好略带埋怨地道:“这里外那么多的守卫,奴婢都不知道您是哪来的本事出去的,他们竟也肯让您出栖云阁的门?” 贺兰香轻轻笑了声,疲倦袭来,嗓音便越发的软媚,咬字似断还连地说:“再严苛的守卫,也是生了颗男人心,我一个无依无靠,怀有身孕的柔弱妇人,只是想散散步,又不是去将天捅塌,他们有什么好拦的。” 细辛知她是在避重就轻,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好歹,便叹了口气,将被子搭在她小腹上,叮嘱她切莫多虑,歇息要紧。 贺兰香“嗯”了声,鼻音浓重,显然困意已至。 在细辛即将退下歇息时,她又跟想起什么似的,黏糊糊地启唇道:“对了,明日差人给我裁身素衣回来,我男人死了,我好歹得给他守上三日孝。” 后罩房。 房中药气蔓延,与女子身上残留的缠绵甜香融合在一起,气息既冷又妖。 崔懿没想到谢折这么快便醒,更没想到竟能在门外撞上贺兰香,回忆起那女子梨花带雨的模样,说完正事,崔懿便道:“看不出来,那贺兰氏竟还是个痴情女子,自身尚且难保,便惦记着将谢晖妥帖安葬。大郎,我知你对这家人的恨已入骨髓,不过既然人都死了,便赏具棺材,全了贺兰氏的念想,权当可怜她了。” 安静中,谢折手持光亮短刃,将胸口刚愈合的,红中带黑的血痂剜下,鲜红血液自狰狞的伤口中涌出,混合汗水,流入结实腰腹,浸入玄褐色胡裤当中。 他顺手抓了把止血粉摁在伤上,用牙齿撕下一截干净纱布,绕肩缠紧,微喘粗气,声线沙哑道:“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当然了。”多年相处,崔懿早已习惯单对他左耳说话,惦记着他旧疾复发,刻意拔高声音道,“不是这么说,还能怎么说,我也是少见这般痴情女儿,有些动容罢了,愿不愿意,全在于你,她当时又是怎么跟你说的,可有说她有多么想安葬她夫君?” 谢折纱布系的结实,伤口也随之一紧,他闭上了眼,鼻息间的甜媚香气在此时越发浓郁。 “我的将军,我说——” 女子饱满嫣红的唇瓣探向他的耳朵,香热的鼻息轻轻喷洒在他耳上的绒毛上,温吞黏软,一字一顿地道:“我想勾引你啊。” 第9章 埋前夫 清晨,斜风微雨,薄雾萦绕,两只相思鸟依旧在廊下叽喳鸣叫,听习惯了,倒也有几分雅趣。 贺兰香后半夜睡得沉,醒来颇有不知今夕何年之感,直到两个丫鬟将雪白一身孝装伺候她穿上,她才想起来眼下境况。 侯府没了,谢晖死了,她除了一条命和两个丫鬟,什么都没了。 虽然早已接受现状,可贺兰香依旧觉得心口刺挠挠的疼,像钝刀子割肉。 “奇怪,主子昨夜戴的金簪哪里去了。”春燕在被褥上摸来摸去,“长腿跑了似的,怎么都找不着。” 贺兰香头脑昏沉难受,懒得回忆簪子去向,阖眼养神道:“找不到就别找了,一支簪子而已。” 自身尚且难保,哪有心思去管那些。 经过昨夜在谢折手里死里逃生的惊险经历,贺兰香知道,自己断然不可再轻举妄动,一是谨慎惜命,二是两个人无论体型还是力量都悬差巨大,即便趁他睡着,她也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送死。 现在想来,贺兰香觉得自己昨夜真是昏了头了,竟会异想天开到去对一个久经沙场的悍将下手,可见人在夜间是不能胡乱做决断的,易将自己往坑里引。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是张德满奉命来请平安脉。 细辛扬声道:“且等上片刻,我们主子正在更衣。” 孝衣裁做的匆忙,并不合身,腰间还须用根细绸束上才稍显雅观。 贺兰香腰肢本就纤软,折腾了这两日,吃不好睡不好,身子便显单薄了些,绸带上身,更显腰肢盈盈一握,弱柳扶风般不胜娇柔。 她头上还顶着昨夜盘的单螺髻,一夜下来,髻倾发乱,连带容颜都好似萎靡憔悴了几分,眉宇间萦绕股子散不去的愁丝。 细辛想给她将发髻拆下,重新挽整齐,贺兰香却扶了扶髻,看着镜中自己憔悴的容颜,唇畔扬起了抹满意的笑,说:“就这样罢。” 房门打开,张德满老步蹒跚,躬身入内,崔懿亦如昨日般站在门外,问脉象如何。 张德满一家老小被贺兰香威胁在手,自不敢将实情吐露而出,手捋花白的胡子,装模作样地沉吟一二,道:“脉象平稳,胎儿康健,只是心烦意乱,导致气血稍亏,姨娘这两日要多歇着才好。” 贺兰香听了只想冷笑,心道姑奶奶我月信尚未走完,气血当然亏空。 但无论心中如何做想,不妨碍她面上神情恹恹,两眼无神,一副悲痛不能自抑的模样。 要想俏,一身孝,崔懿瞧着身着孝衣的贺兰香,心里越发不忍,便将谢折同意她把谢晖尸骨安葬一事,提前告诉了她。 缠香 第8节 贺兰香两眼亮了亮,这回没有假装,当真喜极而泣地看向崔懿道:“崔副将此话当真?” 崔懿点头:“自是无假,不过还需夫人保重身体,切莫见了令夫的尸骨便大悲大泣,若是那样,即便将军同意,崔某也不会允你出府。” 贺兰香忙将泪抹去,“崔副将放心,妾身不会,即便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妾身也会稳住自己。” 言语神态收放自如,何止张德满看呆,连细辛和春燕都差点恍惚,好像她们主子真的怀有身孕。 一个半个时辰后,车队停驶在城外西郊。 将谢晖零碎的尸骨捡回装好,贺兰香找了个景致静谧的地方,命令随从挖土,把薄棺下葬。 谢折不仅把祠堂砸了,还将谢氏迁到临安的祖坟给掀了,现在林地到处尸骸,根本不适合下葬。 她想不出来还能将谢晖埋到何处。 青灰色的天空下,山林葱茏,枝叶稠密相叠,是接近墨色的压抑。 贺兰香一袭白衣,粉黛未施,却成了死气中的唯一一抹艳色。 她立在绸伞下,看着棺材被抬入坟坑,看着士卒拿起铁锹准备填土,原本木头般个美人,忽然便道:“慢着。”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缓步上前,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看着简陋的棺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我夫妻一场,虽不过各有所图,到底曾经恩爱,晖郎,我性娇蛮,无大志,手段不足,贪生怕死,即便情深似海,生死当头下,我也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 话说完,她手张开,掌心的土被风吹扬,落到了棺材上。 贺兰香阖眼,嗓音略有哽咽:“埋吧。” 在场士卒多,一人一铁锹,转眼便不见了棺材的影子,徒留一个孤零零的坟包,屹立在山风穿过的密林中。 贺兰香上了马车,掀起毡帘,看着坟包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缩为一个蚂蚁大小的黑点,又转眼不见。 她放下毡帘,将眼角的一滴残泪拭去,阖眼睁眼,眼神逐被漠然覆盖。 什么天潢贵胄,簪缨世家,到头来一朝倾覆,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是时候替自己做打算了。 * 回到侯府以后,贺兰香连着三日未出栖云阁的门,对外声称养胎,实际安胎药一碗碗往花盆中倒,险将养在房中的白昙生生补死。 也托这几日里提心吊胆的福,她月信不知被吓着了还是如何,居然提前干净了。 肚子不疼了,她乐得轻松,闲暇时光调香烹茶,在烟丝袅袅中修身养性,思索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按照原先说辞,满打满算,她现在才有孕不足半月,正是最不显怀的时候,可要是等过了前几个月,还不显怀,她又该如何应对,往肚子里塞枕头吗?倒也不是不可取,可等塞满九个月,她又该从哪变出个孩子出来? 前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大坑小坑。 贺兰香阖眼深嗅一口安神静气的鹅梨香,随烟气飘扬而仰面,雪白颈项拉长,锁骨中间的美人筋纤细修长,若隐若现地镶嵌在雪肤玉骨中。 漫长的梅雨季还在继续,可怖的腥风过去,临安还是那个烟雨朦胧的临安。 不妨事。贺兰香心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天既留下了她这条命,她便有本事活。 “瞎找什么呢。” 细辛本在帮贺兰香碾香饵,听到动静,望向里间正在翻箱倒柜的春燕,略为嗔怪,“主子的衣裳都被你翻乱了。” 春燕道:“我哪是在瞎找,我是在将主子厚实的衣物都翻出来,叠好放仔细,上路的时候好带上,否则北边动不动便冷一下凉一下的,主子哪受得了。” 细辛低嘶一声凉气,连忙看了眼贺兰香,见她未动眼睫,起身便要去里间教训春燕,声音压至极低,“你这个小蹄子——” “什么北边南边的。” 贺兰香乍然出声,睁眼看向那二人。 她眼神慵慵倦倦,隔着层幽袅的雾气似的,白腻手指撑在下颏,声音悠缓地道:“有事儿瞒着我?” 第10章 跟他走 丑时,万籁俱寂,守在侯府大门的士卒着甲配刀,三两一队来回巡逻,不放过丝毫风吹草动,将整个侯府围成铁桶一般,固若金汤,蚊虫飞不进去一只。 寂静里,长街尽头处响起马蹄脆响,赤红色的狼头军徽在暗夜中愈显狰狞,离得近了,好像都能闻到狼嘴中的腥膻恶气。 士卒们提气凝神,刷刷看向声音来处,俯首齐声道:“属下见过将军!” 马蹄声停在门口,马上男子跃下马背,身姿高大魁梧,英俊容颜在火把红光中,亦是远超年龄的肃冷。 今夜庆功酒,为与部下同乐,谢折未着军装,而是一袭玄色粗布便服,衣服似是洗过多次,隐有发白的痕迹,布料贴在肩膀线条上,脊背提拔,像在里面藏了把蓄势待发的利刃。 难得穿次便服,结果一身煞气没减,反倒更重了。 他道过一声平身,大步迈入府门,两名副将紧随其后。 严崖召集士卒,交代大后日启程事宜,崔懿追在谢折脚后,苦口婆心劝道:“大郎暂且三思,你想想看,陛下本就对你忌惮,朝中又有萧相把持,远在临安尚且为之掣肘,此番归京必定凶险重重,郑氏一族虽势不比从前,底蕴到底尚在,纳了郑氏女,于你而言便是如虎添翼,有利无弊啊。” 自从谢折拿宣平侯府杀鸡儆猴,迁来临安的权贵尽数倒戈,其中以郑、卢、李三家为首,那三家之中,又以郑氏为尊,郑氏族老听闻谢折要领兵返京,特地在自家府上筹备庆功宴,宴席结束,又以豪礼赠之,拉拢关系。 而那所谓“豪礼”,便是正值桃李年华的郑氏贵女。 谢折一口回绝。 崔懿追了半晌,谢折未曾停留半步,仗着腿长步子大,将他甩出好远。 崔懿累得扶腰大喘粗气,喘完继续去追,明知谢折从来不近女色,仍忍不住气急败坏地斥道:“世家贵女你都置若罔闻,我就等着看,看你以后是能栽在什么样的女子手里!” * 后罩房,烛烟如丝,香气氤氲。 贺兰香一身皎白孝衣,柔若无骨地跪在地上,在昏暗的光影下,好像一颗瓤肉雪白,清甜可口的梨。 她以袖掩泪,边抽泣边道:“不是忤逆将军的意思,实在是妾身胆小柔弱,又自幼长在临安,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惶恐不能自抑,求将军看在我怀有身孕,赶路不便的份上,容我留在临安,直至将孩儿平安生下,再遵将军之命前往京城,如此可好?” 要她随军同往京城的消息,是两日前传到的栖云阁,那时候她刚葬完谢晖,整个人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细辛怕她受不住,便与春燕商议,不急着将消息告诉她。 也是招人发笑,好像不告诉,她便不必走似的。 半晌无声,唯烛火烧灼灯芯的声音响在耳侧,滋滋几声,像夏末垂死挣扎的蝉鸣,又如热油烹心。 迟迟等不来面前那人的动静,贺兰香有点拿不准主意,干脆盈盈一叩首,哽咽可怜地呼上一声:“妾身求将军开恩!” 她连示弱的姿态都风情万种,叩首时腰后长发滑至胸前,窈窕的身段在发丝后若隐若现,越发美如花树堆雪,非凡尘中人。 乌案后,谢折正襟危坐,身姿如松,面无表情,一双眼眸冷冷端详跪在案下的女子,眼仁中分毫波动未有。 崔懿有点看不下去,不禁催促:“大郎,你倒是说句话啊。” 谢折道:“你退下。” 崔懿只恨自己多嘴,差点给了自己一嘴巴,不情不愿地行礼退下,临走向贺兰香投以一记同情的目光。 男人最易对貌美的妇人心软,更何况这妇人还怀有身孕,贺兰香简直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无辜”二字,比吃草的白兔还要纯良,毕竟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门被咯吱合上,烛火轻晃,映出地上一高壮一娇小的两抹影子,两抹影子重叠,分不清是谁在压谁一头。 “抬起头来。”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贺兰香的心尖下意识一颤。 她缓慢地将脸抬起,眼神又怯又柔地看向谢折,轻轻啜泣着,雪白的颈项因哭泣用力而染上一层淡淡胭红。 在她面前,谢折定定瞧她,本该多情的一双桃花眼,此刻却是比刀尖还要直白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贺兰香并不惧怕。 她的每一个眼神,表情,都不知提前演练过多少次,没人能从她的模样看出她心里真正在想什么,谢折也不能。贺兰香对此坚信。 “将军……”她趁着机会,嗓音轻微颤栗地道,“妾身真的不想离开临安,妾身好怕去京城,妾身真的好怕。” 这是实话。 留在临安这个土生土长的地方,她尚且能有把握为自己筹谋,待有朝一日脱离了谢折这恶犬,她也知道该往哪躲。可若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出了门连个路都找不着,她又该何去何从? 那是全然被动的处境,半点由不得她,她才不要那样。 看着贺兰香声泪俱下的模样,谢折眉梢略挑,片刻后道:“此言当真?” 贺兰香泪眼盈盈,轻声抽泣,“妾身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岂敢欺瞒将军?” 心中却道:不对劲。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应该直截了当的回绝才对,怎会这般话里有话的发出反问,他什么意思? 贺兰香本都做好假装气急晕倒的准备了,此时事态一变,只得硬着头皮的周旋下去,猜测这姓谢的心里都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金灿灿的光影飞到贺兰香膝前,发出一声叮咚脆响。 贺兰香定睛看去,发现是那支找不着的鎏金宝簪。 几日过去,她都要把这茬给忘干净了,稍作回忆,方才想起在三日前的夜里,她曾握着这簪子,试图扎进受伤谢折的心口。 “贺兰香。”谢折忽然叫她的名字。 “你说你柔弱胆小,那么我问你,三日前你拿着这东西来我这里,究竟是想勾引我,还是想——” 他盯着她的眼仁,目不转睛,高大的身躯在玄衣暗影映衬下,是山峦般令人胆寒的巨烈压迫。 “杀了我?” 第11章 启程 谢折眉骨高,有压眼之势,看人时,像在眼底压了两簇乌云,不怒自可怖。 贺兰香绞在衣裙上的手指一紧,破涕为笑道:“将军在说什么,杀了你?妾身哪里有那个本事,妾身孤苦无依,已是自身难保,何来的胆量对将军行凶?” 她抽泣一声,双肩微微颤着,小心翼翼地捡起簪子,“这支簪子,不过是妾身当日走得急,无意落于将军手中,妾身多谢将军归还。” 她举手,将簪子簪入发髻,素衣金簪,更添袅娜气韵。 谢折不语,看着她,眼神渐深。 辽北有暴雪,大雾,望不尽的雪原,连绵无穷的苍茫乌山。 那些都是直白而残酷的存在,一眼能望穿的致命,容不得掉以轻心。 缠香 第9节 他没有想过,原来世上还有一种危险,披着楚楚可怜的外衣,内里却如蛰伏暗中的蛇蝎,不提防间,便会被狠狠咬上一口。 贺、兰、香。 他有点看不懂她。 * 夜深人静,草丛里的虫鸣都歇了,天上的乌云短暂散去,露出莹白少许月光。 贺兰香沐着清辉出了后罩房,与细辛春燕汇合那刻,整个身子都瘫软到了细辛怀中,手掌不停发紧,人也止不住哆嗦,后背的冷汗几近浸透衣料。 “怎么了主子?”细辛被她吓了一跳,“可是那人为难你了?” 贺兰香摇头,强作冷静地道:“回去再说。” 回到栖云阁,贺兰香上榻歇了有半个时辰,吃了盏温热的燕窝粥,如此才算缓和。 她回忆谢折看她的眼神,越想头皮越止不住发麻,心中清楚,他对她的所作所为都已心知肚明,不是她三两句话便能蒙混过去的。 可他什么都没说。 这是让她感到最不安的地方。 他可以因她遗留下的一支簪子推断出她对他有杀意,是否还会因其他微毫的破绽,看出她其实没有怀孕? 贺兰香不敢多想,越想越后怕,亦不敢再有其他动作,动多错多,她决定往后敌不动她不动。 就此提心吊胆的睡去,翌日清晨,两个丫鬟想伺候她下榻梳洗,唤了两声不见人醒,用手一探,才发现她额头滚烫,遍体清汗。 张德满被紧急传唤到栖云阁,诊完脉象只道无碍,开了两副祛寒的药,叮嘱人要静养,不可再劳心费力。 之后,老头欲言又止,一副想开口又不敢的样子。 贺兰香先发制人,苍白的容颜扯出抹冷笑,“我知道您老想说什么,你不想跟我去京城,想留下来,是吗。” 张德满顿时老泪纵横,哭诉自己年纪大腿脚不便利,侯府被灭那夜他恰巧归家为孙媳炮制安胎药,哪想便捡回一命,如今大难不死,残生便更想与家人一起,在临安好生终老。 贺兰香轻轻叹息一声,语气袅若幽云,“是啊,你想平安终老,我就不想,我就想客死异乡,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骨头被狗吃了,狼啃了,那样我就快活,开心。” 张德满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贺兰香瞥他一眼,咬字分明极轻,却显得格外狠重,“张老,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以后再与我提及此事,我便将你掩护我假孕之事全抖落出去,有一个算一个,咱们都别活。” 张德满一个趔趄瘫坐在地,浑身抖若筛糠,再不敢起异心。 窗外细雨如丝,蝉鸣呱噪。 贺兰香在榻上足躺了两日,第三日能下地了,正赶上启程的日子。 上路的前一夜,她让两个丫鬟轮流回家一趟,此经一走不知何时能回,生死难说,是该打个招呼。 寅时过去,天色熹微,栖云阁的房门被推开,进来了满身朝露的细辛。 贺兰香恰好醒来,慵懒懒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问:“几时了?” 细辛道:“应是卯时,奴婢这去打水,好给主子洗脸。” 贺兰香听出她话里鼻音稍重,应是哭了一场。 “你也值当去哭。” 睡了一夜,贺兰香后颈不太舒坦,说话间不由拿手锤着,“去年你娘快病死了,还是你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给她凑齐了看病银子。结果她看好了病,转眼便将家里允给你的那二亩地全给了你妹妹当嫁妆,我若是你,早跟这家人撕脸扯皮,老死不相往来了。” 细辛见她锤肩,便不急着去打水,过去给她按捏着肩颈,顿了顿说:“我娘也是心疼妹妹,我既是做姐姐的,自然便该多负担些。” 贺兰香反问:“还要怎么负担?谁家生两个女儿,姐姐当丫鬟养活全家,妹妹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临嫁人还将家里那点值钱东西全搜刮走了,她怎么就没想过还有你这个姐姐,什么都不给你剩下,要你以后指望什么养老?” 细辛笑声苦涩,“她到底年纪小,哪能想到这一遭。” 贺兰香被气急眼,伸手便戳了下细辛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你就是个包子。” 细辛也不躲,挨了一指头,声音轻快许多,打着趣道:“奴婢是包子,只要主子一句话,是包子是饺子都成。” 贺兰香又嗔她一句,阖眼养神,享受肩膀上的舒适。 天亮起来,鸟鸣声响起,清脆的鸣啼中,清风穿窗而过,吹皱轻薄罗帐,纹面似流淌水波,像极了人的心事。 贺兰香原本饱满的精神,经这一按,又忍不住昏昏欲睡。 她意识起起伏伏,宛若浪海里飘荡的浮萍,听细辛轻缓的声音传入耳中,只觉得随时可会睡着。 “主子,奴婢是知道好赖的,”细辛柔声道,“爹娘偏心多少,奴婢比谁都清楚。” “可奴婢也是当真舍不得他们,不管他们待奴婢如何,他们都是生养奴婢的人,奴婢看见了他们,便知道,自己还是有家的。” “主子,人活一世,总归得清楚自己的来处在哪,您说是不是?” 贺兰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记下了“来处”二字,哪顾得上回答是或不是。 她想:来处?要什么来处?反正都是从女人胯-下出来的,管来处作甚。 她才不需要来处,她只要是贺兰香,如此便够了。 再一觉醒来,时辰已至三竿。 侯府大门外,乌压压的辽北铁骑待命于此,等待一个女人梳妆。 盛夏江南别想有好天色,今日也是绵绵不绝的如丝细雨,天上乌云蔽日,大片青黑浓稠。 谢折的脸比天还黑。 他已不知到底等了那女人多久,身下的马都等躁了,两只鼻孔不停呼哧热气,蹄子也不老实,恨不得扬蹄跑上一圈才罢休。 谢折紧了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强逼坐骑冷静。 崔懿看出他的不耐烦,打马上前,宽声劝道:“女儿家出门大抵皆是如此,横竖不赶这一时半刻,等她须臾又何妨?” “须臾”间,半个时辰过去,崔懿脸色发僵。 谢折眉心拧紧,吩咐手下:“去把人弄出来。” 话音刚落,东侧门便响起道娇媚柔和的轻呼——“妾身来迟,教诸位久等。” 珠雨涟涟的屋檐下,一只彩绣云头履迈出门槛。 贺兰香身着织金暗花白绫裙,外罩茜色牡丹纹大袖衫,衫衣乃是香云纱所裁,软如轻烟,走动间衣带飘扬,周身如云霞环绕。她左手雪白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面,戴了只剔透莹润的碧玉镯子,更衬出肤若凝脂,雪白无暇。 原本压抑肃冷的气氛,因她的到来而变得活色生香起来,连檐上残雨都跟着灵动不少。 贺兰香出了门,先对谢折盈盈一福身,笑道:“将军久等,妾身见过将军。” 谢折掀起眼皮,冷戾的目光望去,在细雨中,对上绸伞下一双弯成月牙的潋滟美目。 贺兰香头盘高髻,戴了套金银累丝的头面,簪花是新鲜现摘的红芍药,额上一点鲜红花钿,正与芍药呼应,美艳不可方物。 她对着他笑,眼中一点歉意,似在为迟来而感到愧疚,满面真诚。 谢折别开脸,驾马冷斥:“启程。” 贺兰香不恼不躁,柔款款地转过脸,又对崔懿与其他人赔不是,纵是妖娆难掩,依旧落落大方。 在她身后,丫鬟拎着鸟笼,里头的相思鸟啼叫清脆,她走到哪,鸣啼声便响在哪,年轻副将的眼神便停在哪。 “哎!”崔懿抬手便对严崖的脑袋来了一下,低斥,“别看了,人都上车了。” 严崖连忙回过脸,烧着耳根道:“我没看。” 崔懿哼笑了声,“看没看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你可有点数,天底下哪个女人都成,偏那个不成,想想也不成。” 严崖恼羞成怒,驱马前行,“什么成不成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崔懿摇头笑而不语,转过头,自己也不由望向了那辆渗着香味的马车。 他之所以那样警告严崖,不仅因为贺兰香身份特殊,还因为,她实在有点美到吓人,身为世家子弟,美人他见过许多,像这样美成祸水的,还是头一回见识。 美到这份上的女子命都金贵,寻常男人得到她们若压不住,便只有横死的份儿。 一句话,只可远观。 马蹄向前,车毂声轰隆闷响,像一连串平地沉雷。 窗外雨声沙沙,香料烧灼的烟气散在车厢中,熏的人眼酸。 细辛与春燕默默垂泪,眼眶鼻头俱是通红。 贺兰香从坐下便在阖眼养神,半晌无话,实在听不下这抽泣了,方道:“别哭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不见得便不能回来,侯府横竖就立在那,有朝一日,我定能带你们俩重返临安。” 两个丫鬟这才缓和了些,开始忙着给叽喳乱叫的相思鸟喂水喂食。 喂着喂着,春燕皱了皱鼻子,道:“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烟味儿啊。” 细辛瞥去一眼道:“咱们车里燃着香,当然有烟味了,神神叨叨的。” “哎呀不是这种烟味,你仔细闻闻。”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刚哭过,便又要拌起嘴来。 贺兰香本就在为生死未卜的前路头疼,听到动静更加心烦意乱,不悦道:“有烟味便将窗子打开,吵什么吵。” 二人安静下去,老实将车窗支起。 未料这一支开,扑鼻浓烟滚入车厢,呛的贺兰香当即咳嗽好几声,正想问哪来这么大的烟,便听到细辛春燕同时发出的惊呼声。 贺兰香睁眼,倾身往窗外探去,顺着浓烟飘来的方向放眼一望,霎时凉了半边身子。 只见乌沉天色下,烈火熊熊,黑烟滚滚,偌大的宣平侯府在火中燃烧,已成漆黑废墟。 第12章 春风楼 贺兰香从未有过如此窒息的滋味。 那些烟气从她的鼻子钻进去,化为一只大手,一把捏住了她的心,让她整颗心再也无法跳动,人也手脚冰凉,变成一块无悲无喜的木头。 宣平侯府,那个她生活了三年,藏有她无数喜怒哀乐的地方,将就此化为灰烬,她再也回不去了。 临安,已无她的容身之处。 贺兰香盯着那片通天红光,眼仁映出似血鲜艳的火舌,火舌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好像她已身处火海,即将葬身于其中。 半晌,她将车窗合上,安静坐着,没有哭。 * 缠香 第10节 出城要经西子湖,过了西子湖,便是河坊街。 街面飘着藕花香,挑担子的卖花郎,举篾盘卖茶饮的老嫲嫲,店门口打哈欠的小伙计,勾栏里挥红袖的美娇娘,声浪起伏,熙熙攘攘。 因这几日以来,谢折只铲权贵,未碰百姓,故街上恢复热闹,铁骑经过时,还有百姓围街张望。 无论被什么样的目光打量,他始终神情沉冷,活似尊没有七情六欲的煞神雕塑。 直到手下对他低声禀报什么,他那张没有活人气的脸方略动了神情,皱眉道:“停下?” 他思忖一二,抬手示意队伍暂停前行,原地休整。 蒙蒙细雨中,一只白腻柔软的手伸出毡帘,经丫鬟搀扶,下了马车。 谢折的目光定在贺兰香头顶的绸伞上,他看着那伞离开队伍,径直走向街边,拐入到一扇朱色雕花门中,门上有面牌匾,匾上题了三个妖妖娆娆的字——“春风楼。” 春风楼。 谢折想起,贺兰香似乎出身于此。 春风楼下,艳影没入门中,一石激起千层浪,街上的人炸开了锅,窸窣谈起那位唯一活下来的绝色女子。 或钦羡,或感慨,或鄙夷,或唾弃。 寻常百姓不懂朝堂政客的权衡利弊,他们坚信,那位出身风尘的侯门美妾,之所以能幸存,必是用了皮肉手段,譬如爬上那位领头男人的床。 瞧那将军脸冷似冰,八成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得了那样的美人,夜间不知如何销魂快活。 青年老少咂嘴艳羡,字眼越发露骨。 谢折听不见。 春风楼门口有株红梅树,正逢炎热盛夏,红梅却花开正盛,大簇大簇的鲜红明艳,风一吹,落英缤纷。 像极了贺兰香衣裳的颜色。 春风楼内,歌舞升平。 莺莺燕燕簇拥着名浓妆艳抹的妇人,妇人细长眉,吊梢眼,手持一柄细烟杆,吞云吐雾时眼眸半眯,一脸狐相。 没人知道春风楼的鸨母到底叫什么,只知她姓贺兰,所以人人皆称一声兰姨。 “我当是什么人,”兰姨迎面走去,娇声如莺啼,“原来是我的好女儿回来了。” 她的眼波绕在贺兰香身上,意味深长,“莫非侯府败落,你无处可去,要回到为娘的身边?” 贺兰香轻嗤一声,一反素日娇媚做派,撩起眼皮直视兰姨,冰冷地道:“我要去京城了,不知何时回来,好歹叫了你十来年的娘,走之前,特地来看看你。” 兰姨愣了下子,又吞了口烟气,弯起眼眸笑,“你倒是个有孝心的,不枉我悉心调-教你那么些年,真金白银的往你身上砸,指望你真能给我养老。” 说到后面几个字,兰姨咬字不由发狠,眼神也像尖针,直勾勾盯着贺兰香。 身上的披帛滑落,贺兰香收了下披帛,神态从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你教我的道理。” “我在这楼里长大,看着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今日发了疯,明日得了脏病,死了破席一卷扔进西子湖,连真名叫什么都留不下,你以为我就不害怕,我就丁点打算都没有?” 谢晖年轻,有权有势,家中无正妻,是她早就选好的目标。 万金赎身费看似惊骇,可贺兰香若留下,能入账的远不止一个万金。 她走了三年,兰姨恨了她三年。 “是啊,你从小就这么聪明。” 兰姨吸了口烟,烟斗里的火星忽明忽暗,笑声也阴恻,“可惜不是我亲生的,不然,你能跑到哪去,还不得乖乖留下给我挣钱。” 贺兰香眼波颤了下子,隔烟望着那一脸精明的妇人,眼眶逐渐被烟气熏红。 “你女儿那么多,不缺我一个。”贺兰香转身,声音凉似雨露,“保重罢。” “香儿。” 兰姨唤她,语气说不出是急是乱,停了下子道:“你再叫我声娘。” 贺兰香顿住步子,脑海中浮现幼时生病的光景。 年轻妇人在榻上搂着她,将她抱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念叨:“我的心肝肉,我的娇娇女,快些好起来,娘的心都快碎了。” 贺兰香那时很贪恋那个香软的怀抱,没病也爱装病,毕竟曾几何时,她真以为自己是她亲生的。 “娘,你等我长大,我给你挣大钱,给你养老。”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睁着双澄澈的大眼睛,奶声奶气,一本正经地保证,全然不知自己是在拿什么保证。 回忆散去,贺兰香转脸,发现兰姨的眼睛也在发红,想来也是被烟气熏的,显得多感人肺腑,平白招人恶心。 她走过去,将兰姨手里细长的烟杆抽走,冷冷笑了一声,眼神在她脸上绕了一圈,半个字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兰姨怒极生笑,看着贺兰香的背影,边笑边流泪边骂:“养不熟的白眼狼,没心没肺的小贱人!” 春风楼门口,微雨斜飞。 贺兰香抬头看着临安阴郁乌沉的天色,举起手中烟杆,将烟嘴递到唇边,吐纳了一口烟气。 鲜红的花瓣飞下,落到烟斗中,眨眼化为火星,散发股子烧焦头发的气味。 梅花是用红绸裁出的,皮肉行当尤其迷信彩头,觉得门口有红,生意定会大红大紫。 可无论怎么相像,死物就是死物,乍看鲜艳欲滴,细看毫无生趣,惹人生厌。 贺兰香将头顶的伞拨开,只身走入雨中,吐出的烟气模糊了神情,唯能窥到她眼角半星冷意,像拂晓时分玫瑰瓣子上沁出的露水,隐秘而幽微。 隔着人潮,谢折望而不语。 临安的雨细如牛毛,扎在他的皮肤上,不疼,刺刺挠挠的痒。 “她一个有身子的人怎么能抽烟,”崔懿惊了神,连忙吩咐,“来人,快过去让她把烟杆收起来。” 士卒腿脚快,赶在贺兰香进马车前将话带到。 坏脾气的美人被惹恼,随手便将烟杆丢了,探身入帘时还飞出了记白眼,对着崔懿,顺带扫到了谢折。 谢折眉头微皱。 心想你对我耍什么性子,又不是我不让你抽的。 第13章 副将 队伍行了三日,远离临安,抵达平江府地界。 虽未出南边,但连绵梅雨总算有所消停,偌大一轮日头挂在天际,所行之处尽是聒噪虫鸣,像是要被太阳晒到咽气,垂死前进行最后的狂欢。 驿站的大门外,士卒来来往往,正将车上的大小箱笼往里搬送,有的嫌热,干脆卸甲解衣,光着膀子扛箱,汗水一洒一串,浸透脚下干燥的泥土。 细辛春燕最怕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伙们,可见他们动作粗暴,又忍不住央求:“劳烦诸位轻些,这些箱子都是紫檀木的,最是磕碰不得。” 士卒们对此深感厌烦,觉得若非妇人碍事,他们日夜兼程,此时怕早已到达秦岭边境,何至于在此停留,耽误工夫。 可等眼神一转,落到门口合欢花树下的那道袅娜身影上,再大的火气也随汗水落下,蒸发成热腾腾的,见不得人的隐晦心思。 烈日炎炎,合欢花开的热烈,粉色的花丝攒成一簇簇,像攥了把细密的绣花针,满树芬芳馥郁。 树下,贺兰香头顶薄纱斗笠,碧罗披帛垂到地上,正半躬腰身,拿饴糖逗蚂蚁玩。 忽然一声闷响震耳,贺兰香哆嗦了下子,转身道:“怎么了?” 门口处,偌大一口紫檀箱子摔在地上,年轻的副将站在旁边,神情拘谨,有些不知所措。 细辛春燕看着被磕出印的箱子,心疼的泪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见贺兰香走来,不约而同地指着箱子道:“严副将方才手一滑,将主子盛头面的箱子扔地上了。” 她的头面多为金银宝石所打,随便挑出一套,便能买下临安一整条街的铺子。 贺兰香讶异一声,抬眼看向严崖。 弹指间,香气袭面,佳人已至。 严崖被日头晒热了面皮,低头瞧着地上的箱子,“多少钱,我——” “伤着了没有?” 柔软关切的声音,比春风醉人,比蜜糖甜润。 严崖诧异抬头,正对上双饱含关心的含情美目。 虫鸣声弱下,丝丝缕缕的花香气,混合妇人身上清甜的脂粉气,不由分说往人鼻子里钻,直达心坎儿。 严崖连忙低头,之后又摇了摇头,似是觉得自己动作有点古怪滑稽,便又重新抬头,佯装从容地道:“没有。” 贺兰香看到他手上的青紫,嗔他一眼,“睁眼说瞎话,这叫没有?” 她扭头吩咐:“细辛,你去把红木匣子里特地备用的红花油拿来。” 细辛应下。 严崖慌乱起来,“夫人不必如此,我们行军打仗的,从不将这点小伤放在眼里,再说是我失手摔坏的你的箱子,你该责问于我的。” “正是因我的箱子弄伤了你,我才更该对你负责才是。”贺兰香叹息一声,从细辛手里接过琉璃小瓶,让严崖伸手,往他的伤处倒了一点,之后便抬眼,直直瞧着这年轻副将的眼睛。 严崖不敢眨眼,遍体僵硬,活似足下生根。 “自己搓啊。”她噙笑,声若柔云,“难道还要我亲自帮你不成?” 严崖回神,用力搓手,再不敢抬头多看。 正门正对正厅,一双冷戾漆黑的眼睛正静静注视这一切。 崔懿听腻了驿丞诚惶诚恐的客套,呷了口茶看向外面,笑道:“看不出来,贺兰氏虽娇气,处事倒很和善,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已黑脸。” 谢折眉心跳了跳,盯住崔懿,不语。 崔懿平白起了身冷汗,放下茶盏讪笑:“大郎看我作甚,我说的哪里不妥。” 谢折:“你真看不出来?” 崔懿:“我该看出什么?” 谢折继续不语。 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在侯府的第一夜。 女子顶着满面清泪,踮脚凑到他左耳边,咬字软黏,说想勾引他。 那副样子,只被他看见,只有他知道。 缠香 第11节 所以也只有他清楚,她能勾引他,便能勾引别人。 什么和善,不过是心机和手段。 辽北的暴雪能冻住人除却生存之外的所有念想,这是谢折第一次感到头疼。 他知道该怎么用刀一下斩掉蛮子的脑袋,却搞不懂,该怎么对付一个软绵绵的女人。 夜晚,天干物燥。 得益于贺兰香走到哪都不委屈自己的骄纵性子,原本素朴的驿站客房,经她那几大口檀木箱子的布置,变成了精巧雅致的女儿香闺,连摆在案上的花瓶都是羊脂玉的,袅袅燃烧的香料气息甜而不俗,沿着门窗的缝隙直往外渗。 春燕还在为白日之事感到愤懑,往浴桶中放香丸时嘟囔:“奴婢和细辛姐都提醒他们好些次了,那位严副将不知在想什么,光顾着发呆,没走两步便将箱子从手里滑出去了,奴婢开箱验过,好几顶头面都掉了珠子,心疼死人了。” 贺兰香往肩上撩起一捧香汤,晶莹水珠似珍珠,沿着雪白香肩滚落,经锁骨,浸入到粉腻香软当中。 “好了,”她嗓音略有沙哑,带着股子疲倦的媚气,“你们俩要是还想跟我从这帮人手里逃出去,就多长心眼,少说话。” 细辛春燕俱是一愣,春燕连香丸都拿不稳了,细辛的手也哆嗦,不可置信地道:“主子说……逃出去?” 贺兰香往细辛脸上弹了下子水珠,依旧是懒懒倦倦的语气,“不然呢?你们俩不会真以为,我会那么好心,去关心一个男人的手是青是紫吧?” 她看男人的眼光一向很准,就像当初一眼看出谢晖会不管不顾的为她赎身一样,她能看出来,这个严副将,也是上起头来六亲不认的毛头小子,她都无需使太多手段,只要多看他几眼,告诉他她有多需要他,他就会为她抛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 香雾缭绕,热气氤氲。 贺兰香后颈仰靠下去,在热雾中阖眼养神,心中默默盘算。 她从小便知道,美貌于女人而言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不用这把刀去捅别人,便只能用这刀捅自己。 她才不要自残。 “笃笃。”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主仆三人同时一惊。 “奴婢去看看。”细辛起身,将里间的帷幔放下,走到外间扬起声音,“什么人?” 那人未回答,只是又敲了两下门,似乎耳朵不太好。 细辛内心狐疑,想着反正是在驿站当中,里外重军把守,能出什么乱子,便走到门前,将门拉出一条缝隙,放眼往外看去。 这一看,正对上双漆黑冷沉的眼睛。 廊中昏暗的灯火加持了长相的凌厉,哪怕谢折面无表情,给人的感觉也是凶狠冷戾,杀气腾腾。 “贺兰香在哪。”他道。 细辛面色惨白,舌头也在这时打起结,磕磕绊绊地道:“我们主子在,在……” 哗啦一连串的水声,帷幔被掀起,温热的香风自里面飘到外面。 “天色已晚,将军有何贵干?” 贺兰香身披棉白缎袍,衣带未系,襟口相叠,只在腰间松垮束了根绸带,带子细长,像是绑头发用的,顺手拈起便往腰间一绕。 她推开细辛,笑眼盈盈看着门外的男子,眉宇间水雾犹在,湿润清透。 “我有话同你说。”谢折声音颇沉,不怒自威。 贺兰香柔若无骨地福了下身,软声道:“妾身恭听。” 她撩开眼皮,潋滟眼眸瞟着谢折,神情好奇。 谢折与之对视,面无波动,目光肃冷。 他要对她将话都说开,让她以后少耍花招,严崖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副将,他决不允许她利用他达成什么目的。 如果她真那样干,他纵使与龙椅上那位撕破脸,也要将她杀了,以绝后患。 “贺兰香,你,”谢折狠话抵达舌尖,注意到她潮湿贴在胸前的发,呼吸一滞,猛地便将脸转向了一边。 “你在沐浴?” 第14章 更衣 “将军来得巧,妾身刚好洗完。” 贺兰香垂眸,拢了下衣襟,遮住了颈下雪白锁骨。 有水珠顺着她乌黑的发尾浸入香肌,又沾透衣料,将湿润蔓延开来,原本宽松的衣袍变得贴身异常,绰约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分明哪里都挡住了,又像哪儿都没挡。 温热的香气自她身上散发,在二人间暗涌,搔着谢折的鼻子。 谢折的眉头愈皱愈深,目不斜视地盯着廊下昏暗起伏的灯火。 哪怕他不看她,他也知道她此刻是什么样子。 “去把衣服换了。”他说。 贺兰香手指勾住腰间细带,慢条斯理地系紧了些,轻款款道:“将军还未有所交代,妾身不敢离开。” 许是觉得面前人耳朵不大好,贺兰香说话时,往外稍稍倾了身。 地上的灯影被晚风吹皱,急促地晃了下子。 谢折后退一大步,不去看她,口吻冷硬:“我会等你。” 贺兰香噙笑,眸中波光流转,再一福身,“既如此,将军稍等,妾身去去便回。” 恼人的香气总算弱下,门被合上,四周皆静。 谢折将脸转回去,看着面前被合紧的门,破天荒的,耳畔居然听到聒噪虫鸣,让他心烦。 * 半个时辰后,贺兰香身着一袭藕色寝装,乌发松松挽在脑后,素手掩唇,打着哈欠开门道:“妾身动作慢了些,教将军久等了。” 她故意睡了一觉,做好了门外无人的准备,乍一对视上谢折冷到要结冰的眼眸,她神情不由得一愣。 “离严崖远点。” 谢折看着她,半个时辰积下的恼怒使得脸色更加阴沉,开门见山道:“你安生随我到京城将孩子生下,我保你性命周全,但如果再动不该动的歪心思,贺兰香,我不会放过你。” 最后一句话咬字狠冷,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寂静中,贺兰香抬了头,看着谢折的脸。 不矫揉造作,不虚情假意,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一个男人。 说他聪明,他像个傻子一样,在门外一声不吭等了她半个时辰,说他蠢钝,他又一眼看出她在勾引严崖,坏她好事。 浓眉高鼻,俊眼薄唇,辽北的风雪给予他粗粝嶙峋的体魄,同时也增添了他身上极雄厚的男子气息,按理来说,这样的一个人,能在战场上称王,更能在红尘中搅起风浪。 可他呢,无论是眼角眉梢,还是神态表情,都是表里如一的冷酷,不加修饰的无情。 谢折,让贺兰香觉得麻烦,甚至说,厌烦。 “将军大晚上过来,就为了对妾身说这个?” 贺兰香弯了眼眸,眉目温软,唇上噙着淡淡笑意,“将军为何认为,妾身与严副将说上几句话,便是在勾引他呢。” 她往外迈出一步,贴近了那堵高大的身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黑沉的眼睛,声音像带了钩子,柔媚地问道:“将军是觉得,妾身太美了,美到轻易便能蛊惑人心,所以为自己的部下感到担忧。还是将军身为主帅,却不信任自己的部下,觉得他定力不足,被女子一勾便跑?” 四目相对,一冷一热,似有火星飞溅。 谢折气息凝滞,心知无论回应哪条,都是在往坑中跳。 他看着眼前人畜无害的容颜,前所未有的古怪滋味漫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 “是不是呀,”贺兰香眨了下眼,赌气猫儿似的软哼一声,“我的将军。” 又是那四个字。 谢折心跳从未如此刻之快,是恼是怒,也有他自己不愿承认的东西,譬如,羞。 “贺兰香,”他咬紧了牙关,额上青筋隐约跳动,眼里像压抑着两簇烈火,“你别逼我。” 贺兰香指尖掩住红唇,恍然困惑之状:“妾身有在逼将军么?” 她笑,“分明是将军你,自己来找我的啊。” 声音越往后越轻软,却透着股嘲弄的讥讽,绣花针一样,往人心上蜻蜓点水的一扎。 谢折沉默,壮硕的双肩不自觉地起伏,体内活似蛰伏了一头蓄势待发的兽,随时可能被它冲破皮囊,将眼前笑意盈盈的蛇蝎美人,拆吃入腹。 * 夜色深沉,房中鼾声如雷。 崔懿睡正香,猛然被动静吵醒,睁眼见黑暗中有道高大的身姿立在茶案前,正在举壶痛饮,喉中发出咕嘟闷声。 “大郎?你干嘛去了?”崔懿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茶壶被摔在案上,粗沉的喘息声随之响起,紊乱灼热,像刚和鬣狗夺完食的野狼。 “杀了她。” 咬字狠重,空中仿佛浮动血腥之气。 崔懿感觉到不对劲,揉了揉眼坐起来,问:“杀了谁?” 谢折想说那个名字,舌头一动,那股温热的甜香便死而复生,从他的鼻子钻入喉咙,让他恼火,让他口干舌燥。 他夺起茶壶,仰头再度痛饮,喉结大起大落。 饮完水,他不顾崔懿追问,宽衣上榻,将健壮的身躯沉没入浓墨般的黑暗中,试图用睡眠平息擂鼓一样的心跳。 可他根本睡不着。 沉寂于极寒之地的热血一朝苏醒,势如万马奔腾,在他体内来回翻涌,横冲直撞,不得一刻消停,不死不休。 杀了她。 杀了她。 他一定要杀了贺兰香。 那女人太邪性,轻而易举便让他失控,留她在人世,绝对没有好处。 谢折浑身热汗,抗住翻涌的气血,直至丑时方睡着。 睡意朦胧中,那股似有似无的香气,再度萦绕在他的鼻尖。 缠香 第12节 翌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谢折自演武场练兵归来,手里拎着刚卸下的铁甲,满头热汗,面色阴沉。 士卒们只要眼不瞎的都能看出将军昨夜没歇好,此时能躲则躲,生怕撞刀尖上。 哪想谢折大步生风,进了驿站便道:“你们严副将哪里去了。” 严崖素来极重军制,今日刚点完卯人便不见了,找也找不到,这是过往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一名士卒上前,哆嗦拱手:“回禀将军,严副将昨日失手毁了贺兰夫人几顶头面,今早便陪夫人进驿城找簪匠修护,说是修好便回。” 谢折脸色一变,头顶的天似乎都跟着阴了几分。 他将手里铁盔往随从身上一扔,转身时呵斥:“备马。” 第15章 杀意 碧空如洗,远望一片翠色葱茏,四周地势平坦,突兀起一座孤零零的山,山叫鹿门山,山下的驿站叫鹿门驿,驿站连驿城,占地千亩,城中百业兴旺。 而因那山孤独立在此处,如天外飞来,故别名又称飞来峰。 “飞来峰?” 乌瓦檐铃下,贺兰香笑意晏晏。 她将手中牡丹薄纱绫扇遮在额梢,挡住了灼人的太阳,望着那片青翠道:“临安也有座飞来峰,与灵隐寺挨在一块,周遭山峦连绵,比这里的飞来峰要热闹多了。” 她说话总有点地方与常人不同,譬如,大约很少有人用热闹二字,去形容一座山峰。 年轻的副将站在她身旁,凝视着她脸上扇面投下的小块阴影,默默看直了眼睛。 贺兰香垂下扇子,雪腻的手腕轻摇慢晃,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凉风,扭头将噙满笑意的眼神递去,“严副将在想什么?” 严崖恍然回神,绷僵了脸皮,忙将脸别向一边,“回夫人,末将没有想什么。” 贺兰香笑而不语,继续去看那山峰,眼神越发悠远,再开口,语气便沾了惘然,“我倒是想了许多呢。” “我在想临安。” “想临安的天,临安的路,临安的山色,湖泊,宝石山驮着夕阳,西子湖畔藕花飘香……” 她说到后面,声音已是微微哽咽。 严崖慌了神,有点手足无措,见已有丫鬟递上手帕,伸出去的手便又收回,一时无用武之地,只好笨拙地宽慰:“夫人莫感伤,京城也有好山好水,你到了京城,便跟回到自己家一样。” 贺兰香破涕为笑,撩开眼皮,湿润含情的眼眸看着严崖,似信似疑地问:“严副将所言为真?” 严崖呆了口舌,额上汗水如瀑,蛰在灼热的肌肤上。 “自然属实。”他低头,“末将不敢欺瞒夫人。” 贺兰香轻嗤一声,继续轻摇绫扇,语气里满是自嘲的悲戚,“我看不过是说说罢了,眼下我夫不在人世,幼子尚在腹中,京城那般大,我孤儿寡母届时该何去何从,不过是等着遭人欺辱,悲死异乡。” 严崖身躯一惊,不由激愤:“这怎会!莫说是将军,就算是末将我,待夫人到了京城,也定不会教夫人遭受分毫欺凌!” “当真么?”贺兰香目光温温投去,略带埋怨地轻嗔上句,“若是为真,严副将为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呢。” 风吹檐铃,脆响叮咚。 青年不知自己已落入张看不见的柔情罗网中,他抬起脸,对视上那双剪水清瞳。 “末将发誓。”严崖神情板正如山,一字一顿,“只要我严崖还有一口气在,定不会让夫人受半点委屈,否则,该当五雷轰顶。” 贺兰山摇扇的手凝住,看着发誓的男子,眼眶渐渐泛红。 她深知男人的誓言同狗叫没区别,但,做戏得做全套。 贺兰香眨了下眼,一滴泪珠从眼中滚出,又唯恐教人发现似的,忙用帕子拭去。殊不知这模样更加撩人心弦,毕竟欲就还迎的脆弱,远比一眼看穿的可怜,要有效得多。 “多谢严副将。”她擦完泪抬起脸,笑容灿若芙蕖,面上写满了信任,眼神比清晨朝露还要澄澈,干净。 严崖郑重过后便又恢复了方才的拘谨,别开脸看向街边,声音尚带激动过后未平息的伏动,强作克制,“夫人不必言谢,这些都是末将应该做的。” 贺兰香先是应声,片刻过去,又温温开口:“可我不仅仅是为这件事谢你。” 严崖起了困惑,重新看向贺兰香,不知她用意。 贺兰香朝他迈出半步,低下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净慈寺中,后山竹林,若非是严副将你射偏那一箭,恐怕我早已不在人世。” 严崖瞪大双目,震惊异常,“夫人如何知道是我?” 贺兰香哼笑一声,如丝媚眼在严崖英气的眉目上绕了一圈,咬字黏软,“我认得你的眼睛啊。” 话音落下,香风抽离,美人摇扇走入铺子。 严崖定在原地,头顶热辣太阳,半边身子酥若无物,迟迟无法回缓。 * 铺子的名字叫汇宝居,是驿城中唯一像样的首饰铺子,开店的是个老翁,模样糙,手却巧,自做自卖,修起头面来得心应手,是个老江湖。 老翁说,驿城中有钱的除了来往官员,便是草原人和胡人,那些人不懂汉话,最好挣钱,竖几根手指头便给几两银子,价都不知道还。 贺兰香目光游离在柜上各类首饰上,忽然瞥到件熟悉之物,不由伸手取下,道:“这烟杆怎么卖。” 烟杆细长,婉约,烟斗上翘的弧度都妖妖娆娆,像极了她丢在春风楼门口的那个。 “二两银子。”老翁坑人不见血。 贺兰香命细辛付钱。 她端详着烟杆,回忆起吸纳那第一口烟的滋味,辛辣,苦涩,喉咙发痒,难受至极。她大概此生都不会再试第二口,正如她此生不会再踏入春风楼。 可她总觉得,她得留下点什么,做个见证,起码证明自己是有来处的。虽然,那来处并不光彩。 铺子外,马鸣嘶厉,偌大的日头倏然躲在游云之后,仿佛看到足以吞噬日月的虎狼。 严崖心潮汹涌,本还沉浸在残余的香风里,听到动静一抬头,神情立马慌了起来,连忙抱拳躬身:“属下见过将——” 话未说完,谢折跃下马背,朝他便狠踹一脚,声若数九寒冰:“滚回去,两百军棍,自己去领。” 严崖被踹到爬不起来,抓住谢折的裤脚央求:“将军,是末将执意跟来的,与贺兰夫人无关!” 谢折一把扯开腿,大步走向铺门,瞳仁凝聚,目露狠光,已分不清在他身上蒸腾的究竟是汗气,还是杀气。 一声厉响,他腰间长刀已出,炎日下,刀光寒气逼人,刀尖虎视眈眈对着前方。 铺子里面,手持烟杆的美人悠然转身,正对上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 以及,指着她的刀尖。 贺兰香托着烟杆的手一僵,目光落到那刀上,又缓缓上移,落到那双凶戾丛生的眼睛上。 谢折死盯着她,步伐停住。 他进来前的想法非常干脆,他要把贺兰香一刀砍了,仅此而已。 但当他看到贺兰香,看到她手里拿的东西,一种比愤怒更浓烈,更古怪,甚至可称之为无奈的情绪,铺天盖地席卷了他的头脑。 “贺兰香。” 谢折从齿中咬出这三个字,压抑着的巨怒使他的声音比素日低沉许多,堪称骇人。 他额上青筋大起大落,眼神尖锐,盯死了她手中之物。 “你又抽烟?” 第16章 变故 谢折并非是带有轻蔑的上位者,他身上未有强权滋生的傲气,他给人的恐惧,纯粹因他本身的存在。 野性肆虐,遍体杀戮。 隔着一丈宽的距离,贺兰香能感受到男子身上危险灼热的气息,他长得实在太高,将门口太阳都挡住了,大片阴影倾泻而下,笼罩在她的身上,压迫感铺天盖地。 令人胆寒的寂静里,沐浴江南烟雨长大的美人敛下长睫,看了手中烟杆一眼。 “因妾身又抽了烟,”她的声音依旧是慢悠悠的温软,慢抬眼眸,看着谢折,“所以,将军要杀了妾身?” 二人间似有一声闷响,重锤擂在了棉花上,火药味无声蔓延。 谢折眸中再现狠光,对准了贺兰香。 “大郎!大郎!” 崔懿自外面跑来,满头热汗淋漓,唇上两撇胡子哆嗦不已。 他进了门,看到贺兰香全须全尾站在那里,神情犹如巨石落地,双肩轰然便放松了下去,手捂心口大喘粗气,朝着谢折草草行礼:“将军教属下好找,军中尚有要务处理,您快快回去,半点耽误不得!” 僵持的气氛就此打破。 谢折眼眸中的两团烈焰一压再压,最后盯看贺兰香一眼,收刀转身,大步离去。 贺兰香盈盈一福身,语态千娇百媚,“妾身恭送将军。” 待那高大的身姿走出铺子跨上马背,马蹄声消失在耳畔,贺兰香方想起将手中攥出汗来的烟杆放下。 细辛率先看出贺兰香的异样,扶住她,压住哆嗦的声音道:“主子,咱们不妨换条路子走吧,奴婢觉得,严副将这条路行不通了。” 贺兰香手掌收紧,看着门外马蹄扬起的尘埃,眼神冰冷,笑意明艳,“行不通?我看是正合我意。” 她本来还在头疼该怎么挑拨严崖与谢折的关系,现在可好,都不用她再做什么,严崖自己就会因谢折的杀心而对她生出更多的同情与怜惜,她有预感,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必她多费心机,严崖过不了多久就会主动带她逃离。 扬在半空的尘埃稳稳落下,贺兰香收紧的掌心渐渐放松,眼前浮现那双暴戾冰冷的黑眸。 她就不信,她的心思,会细不过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 * 丑时二刻,夜深人静,弯月斜挂天际,清辉幽袅,点缀在鹿门山漆黑的山脊上。 因白日受了惊吓,贺兰香吃了安神茶,早早便歇下,两名丫鬟亦上榻就寝,主仆三人正值睡意最深之时。 忽然,门开始震荡。 细辛睡意浅,最先惊醒,望门斥道:“什么人?” 晃门声倏然停了,房中也寂静下来。 缠香 第13节 正当细辛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准备倒头再睡时,晃动声猛然激烈,大有将门栓晃断之势。 贺兰香与春燕随之惊醒,春燕掌灯,上前欲要开门。 贺兰香厉斥:“等等!” 她望着于昏暗中哐哐作响的门,心知谢折不可能这么晚来找她兴师问罪,更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门外的人没理由是谢折。可除了谢折,还能有谁? 严崖的名字跳到贺兰香的脑子里,但她随即再度否认,毕竟严崖受了两百军棍,即便是想带她走,也定是在将伤养好之后,不可能选在这个时机。 门外之人身份成迷,这门,开不得。 这时只听一声巨响,开门与否已无意义,因为门已被狠狠撞开。 一个浑身酒气的粗壮士卒闯入房中,摇摇晃晃地便朝贺兰香扑去,“美人儿!让我亲一口,亲一口!” 细辛春燕皆已吓呆,愣在原处一动不能动。 贺兰香也不知哪来的魄力,抄起坚硬的瓷枕便朝那人的脑袋砸了过去,只听一声凄厉嚎叫,瓷枕落地,士卒捂头痛呼。 趁这眨眼瞬息,贺兰香下榻便往门口跑,士卒见状,伸长手臂朝她肩膀抓去,未能得手,只扯下她的薄纱寝袍,袍上尚沾余香。 门外长廊,月色如水,美人香肩外露,宛若花树堆雪,香艳绝伦。 贺兰香刚冲出门,迎面便撞上堵坚硬的胸膛,周遭火把灼灼,杀气凛然。 她喘息点点,无视谢折冷若冰霜的表情,白腻细嫩的手指抓紧了他青筋盘虬的小臂,抬头,眼眸湿润,“将军救我。” 二人视线相对,天地恍若无声。 谢折握住她的手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的手挪开,脱下自身外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将军饶了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喝多了!要怪就怪她!是她太美了!” 士卒被擒,扑跪在地磕头不止,以性命起誓今后绝不会再有下次。 谢折瞧着昔日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部下,黑瞳中无情无光,有的只是漠然与冷酷,道:“辽北大营,军中三忌,忌酒忌淫忌赌,若有违反,杀无赦。” 贺兰香躲在他身后,听到“杀无赦”三个字,不由打了个寒颤。 但她不相信谢折真能下那个狠手,甚至,她有点怀疑这醉鬼便是谢折派来的,好杀鸡儆猴,警示严崖。 什么杀无赦,八成也就做做样子,等到其他人一求情,也就从宽处置了。 果不其然,她思绪刚落,求情声便此起彼伏,什么功过相抵,什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什么这么多年兄弟。话里话外,无非是要保其性命。 谢折未应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口吻冷沉,放出吩咐:“叫醒众人,集合演武场。” 那一瞬间,贺兰香感觉在场所有人的脸都白了下子,那犯事的士卒更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贺兰香不解其意,也不能跟随前往,只好留下捱到天亮,再派出丫鬟去打探消息。 晨雾里,细辛惨白着一张脸归来,在贺兰香的追问下,战战兢兢道:“昨夜将人押到演武场之后,谢将军当着所有将士的面,亲自用刀,砍下了那个人的头颅。” 贺兰香听了,乍是觉得痛快,细思过后,又遍体冰凉。 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动手,砍下了那人的头。 莫说严崖已无可能,她想,即便再换一百个人,恐怕也不会有谁胆大包天,敢冒那个风险受她诱惑,助她出逃了。 绝望中,有股淡淡的,冷冽如乌山冰雪,又如烟中松针的气息,若有若无,萦绕在她的鼻息之间。 贺兰香别过脸,瞥到枕旁整齐叠好的男子衣衫,未有犹豫,照着便捶了一拳。 第17章 蛮匪 泗州南北交界,沟壑嶙峋,层峦起伏,山路四下树木丛生,空气中弥漫一股盛夏时节山林中特有的腥臊之气,若定睛去寻,可在杂草中看到被野兽啃食剩下的动物尸首,已腐烂发臭,周遭苍蝇围绕,令人作呕。 正值晌午,大军原地休整,纷纷寻找凉快背阴之处。 众多人中,只有一双眼睛始终保持警惕,望向时不时传出虎啸猿鸣的杂林深处。 崔懿顶着满头热汗走来,将手里两块干硬的胡饼递给马上之人,“大郎下马歇歇罢,我真奇了怪了,怎么越往北天反倒越热了。” 谢折下马,未接胡饼,步伐径直往杂林迈去,黑眸中锐光凝聚,宛若鹰瞳。 “你找什么去,”崔懿跟上他,唉声叹气,“这破天一动一身汗,还不如留在辽北受冻,真是气煞人也。” 落叶窸窣,飞鸟自空中掠过,林中兽鸣消失。 谢折巡看片刻,收回视线,转身接过崔懿手中胡饼,三两口下肚,气势恢复警惕。 崔懿没胃口,吃不下东西,捧着一羊皮壶的水干喝,喝完左思右想,终对谢折压低声音说:“大郎,演武场上,你做得有些过了。” “朝里朝外,都在盯着辽北兵权这块肥肉,你是从尸堆里得来的位子,重拳下打出的军规,兄弟们只服你一个,若换别人,说反便反。如此动荡关头,你最该做的便是团结部下,上下一心,怎该杀一儆百,寒了弟兄们的心?” 谢折视若无闻,夺过羊皮壶大饮两口,又将壶塞回崔懿手里,大步回到马下。 崔懿便知他是这反应,瞧了眼天上要烤死人的老火球,长叹一口气,摇头晃到树荫下歇息。 烈日炎炎,人心亦似火烧,蝉鸣难拟焦躁。 可这回,没人再敢将隐晦的目光往马车上放。 马车里面,贺兰香恹恹发着呆,不言不语,连热都察觉不到,真成了木头美人儿。 细辛手捧一只竹镂雕漆食盒,苦口婆心,“主子,你就吃些东西吧,这里面的核桃枣泥糕是出发前奴婢特地给你买的,再放下去都要放坏了。” 春燕也道:“就是,还有这龙井薄荷小饼,口感清凉,此时吃最舒服不过了,主子就吃些吧。” 贺兰香摇了下头,耳下摇晃的玛瑙耳铛都跟着沾了呆气。 “你们吃吧,我不饿。”她没精打采道。 从启程上路,她的精神就没起来过,正如山间被太阳晒焉了的杜鹃花,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细辛实在不知该再怎么宽慰,只好低声道:“主子何必早早颓废,兴许严副将那边尚有回转余地呢?” 贺兰香轻嗤一声,将车窗支开一条缝隙,目光懒懒扫着外面的人,声音淡淡,无喜无悲,“你真是不了解男人,不过也难怪,自古民间传说只道女子如何矢志不渝,教化出一个个痴情种,以为殉情是常见的事情,可在男人眼中,纵然天仙下凡,也远比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得重要。” 当初趁严崖热血上头,她还能指望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可谢折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砍头示威,这无疑是摆在台面上的警告,再热的血也该被吓凉了。 “你们看外面的那一个个。” 贺兰香指尖轻点而过,笑带讥讽,“若我私下去问,他们保准会拍着胸口,说为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去死都可以。可当我真拿把刀放在他们面前了,他们又有谁敢去动。这世上,一个人真心对另一个人好,甚至愿意为对方不顾性命的,怕也只有自己爹娘了。” 可惜,她没有。 暑气将眼熏红,贺兰香笑着笑着,尾音便带哽咽,素手拿起块甜腻的枣泥糕,咬了一口。 外面,谢折还在巡看两边杂林,不经意的,目光便扫在了车窗的那丝缝隙上。 缝隙里,形若樱桃的红唇若隐若现,正在细嚼慢咽着什么。 浓光蛰眼,谢折别开了视线。 * 全军用过干粮,离启程尚有一息工夫,便各寻凉地,打盹养神。 这时,杂林中猿鸣猛然高亢,飞鸟惊出丛林,鸣啼声环绕不断,树叶沙沙落下,浓烈杀气拔地而起。 几乎是眨眼之间,林中冒出无数持刀匪徒,嚎叫着举刀冲向休憩士卒,眼中凶光毕露,宛若饿了数月的鬣狗。 贺兰香被动静所惊,大为失色,隔窗询问:“外面发生何事?” 崔懿小跑而来,“小事小事,撞上了几个找死的蛮匪而已,过会儿便处理干净了,夫人不必惊慌。” “蛮匪?” 贺兰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号,不由支窗往外望去。 马车外,惨叫连天,血色染红路面。匪徒阵势吓人,却远不是久经沙场的悍兵悍将的对手,一经交战,毫无还手之力,只有被就地斩杀的份。 贺兰香一眼过去,正好看到谢折一刀将名蛮匪劈成两半,尸体摔在地上,肝脏肠子洒落一地,手脚一动一动尚在抽搐,吓得她惊呼一声,险些丢了魂魄。 谢折满面血点,黑眸狰狞,转头望去,正与贺兰香惊慌的眼睛对视上。 哐一声,窗子落下。 杀戮持续了有近半个时辰,匪徒全歼,无人伤亡,就是把人吓得不轻,不仅贺兰香和两个丫鬟受了惊吓,老头张德满也哆哆嗦嗦,嚷着要回临安,说什么都不要再往北去。后被贺兰香一记眼神给吓没了动静。 之后谢折亲自带人前往匪窝剿清余孽,崔懿留下清点尸体。 也就是在与崔懿的交谈中,贺兰香方知蛮匪原来全是游荡在中原的蛮人组成,因融入不到中原习俗,便入山为匪,靠打家劫舍为生,手段比寻常恶匪还要残忍得多。 贺兰香想到在鹿门驿里老簪匠跟她说的话,说来往客人中就数草原人和胡人有钱。怪不得有钱,合着都是抢当地人的。 “这些家伙虽穷凶极恶,却也并非蠢钝之辈,没道理向官兵自寻死路。”崔懿捋着胡子犯起郁闷,“怪哉,怪哉。” 忽然,他神情一滞,大叫一声不好,“坏了!不该让大郎前往匪窝的,严崖!你速速带兵前往支援!大郎此时恐已中陷阱!” 贺兰香听了,心中一嗒,本该觉得解气的,却又高兴不起来。 这破地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即便谢折出事她侥幸脱身,又能往哪里去,何况,谁知道又从哪会冒出来一堆蛮匪。 约过了有两炷香,谢折领兵归来,不仅有原班人马,还带回来一堆老弱妇孺,看样子,全是从匪窝里救出来的。 崔懿原本还在为自己的多虑而大喜过望,看到那些人,又犯起了头疼,只好硬着头皮命手下挨个盘查,问他们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去往何处,如何落到蛮匪手里的。 盘问完,总不能送回匪窝,只得随军带上。 贺兰香在车上朝那些人打量了几眼,发现一个个面黄肌瘦,也不知饿了多久,便让两个丫鬟将吃不完的点心都分下去。 点心一经发放,立马被抢夺一空,连粒渣都能没剩下。 一堆人里,只有一名骨瘦如柴的少女安静站在一旁,不争不抢,局外人似的冷眼旁观。 贺兰香不由被吸引了注意,见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便差春燕过去,问她叫什么名字。 少顷,春燕回来,“主子,她说她叫阿蛮。” “阿蛮……” 贺兰香从嘴里过了一遍这名字,道:“找身衣服给她换上吧,脏兮兮的难看死了,女孩子就得清清爽爽的。对了,顺便把她长满泥的长指甲也给剪了,瞧着便闹心。” 短暂的插曲过去,队伍继续前行,直到太阳落山,方在旷野扎营。 秦岭近在咫尺,太白山上积雪不化,雪松迎客,寒气终年不散,再无人抱怨热。 甚至贺兰香下马车透了会儿气,硬是被凉意又逼回了车中,吃了盏热茶,人有些发困,便对两个丫鬟道:“我睡上一会儿,你们俩不必总守着我,下去走走罢,过了秦岭,可就再也看不到南边的风景了。” 细辛春燕初时推脱,后见贺兰香果真睡着,一时百无聊赖,便下了马车,观望起山河风光。 缠香 第14节 马车左右护卫森严,即便没了两个丫鬟在侧,贺兰香也不缺人使唤。 过了片刻,一道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护卫面前。 “细辛姐姐让我过来把野果给夫人,让她尝尝鲜。” 小丫头张开手,掌心里果然有一捧鲜红的莓果,看着便甜。 护卫扫了眼,点头放人上车。 片刻之间,马儿一声凄厉长鸣,鲜血顺着后臀伤口哗哗流淌,疼急眼撒起四蹄便已狂奔,撞翻若干士卒,冲出辕门。 细辛春燕本在观赏天际云霞,猛然被动静所惊,转头望到场景,顿时白了脸色。 “那……那不是阿蛮吗?”细辛瞪大了眼睛,迈开双腿追去,“她在干嘛,她要把主子带到哪里去!” 黄昏下,谢折正欲卸甲搭营,听到动静举目一望,脸色大变,掐指吹出一记长哨,本在吃草的驳色大马扬蹄而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谢折上马,扬臂甩出嘹亮一记鞭响,“驾!” 第18章 坠崖 贺兰香是被生生颠醒的,她初时以为是队伍又启程了,后发觉两个丫鬟都不在,心中立刻警铃大响,扯开毡帘往外一看,驾马的人竟是那个名叫阿蛮的小丫头。 “阿蛮?你在做什么,快快停下!” 贺兰香花容失色,怒斥之后不见对方反应,便想去将缰绳夺到自己手中,结果看到对方指甲上还在滴落的森森血水,顿时惊了心魄。 阿蛮转脸看着她,一只手伸向她,手掌摊开,露出里面已被攥出汁水的莓果,汁水鲜红,与血水融为一起。 “吃不吃?”少女声音薄冷。 贺兰香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 这时,马蹄声震耳,一柄长刀横到车前,巨响落下,刀刃生将车辕劈断,车马分离。 贺兰香尖叫一声,状况来不及弄清,人便已随车厢栽去,眼见便要共同粉身碎骨。 风声猎猎,残阳如血,谢折粗暴的厉吼响在她的耳边,如雷一般轰烈:“手给我!” 贺兰香闻声转脸,只见落日鲜红的余晖倾洒在青年眉目,那双黑沉的眼眸里似有火烧,清晰倒映出她惊惶的模样。 她毫不犹豫,将手递去了他。 白软无暇的柔荑与青筋起伏的手臂缠在一起,瞬息之间,她便已落到一个安稳的怀中。 什么仇恨厌恶互不顺眼,全都不重要了,贺兰香环紧了谢折的腰,脸埋在他怀中,气喘吁吁。 两道强有力的心跳相贴,已分不清是谁的。 “为何害她。” 她听到谢折出声,声线冷硬骇人。 “害她就是害你,你与我族不共戴天,害你,需要什么理由。” 两句话落,贺兰香耳边除却风声,便是兵戈碰撞出的脆响。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阿蛮沾满血的指甲。 贺兰香打了个寒颤,环在谢折腰间的手又紧了些,她成了没有庇护的雏鸟,只想将眼前的救命稻草搂紧,再紧。 谢折一手持刀,一手护紧了她的腰,无论如何出招,手未曾松过。 直到出现一声血肉撕开的扑哧闷响,贺兰香腰上的大掌松了,身子还被调换方向,变成正面向前,手冲缰绳。 “会骑马吗?”她耳后,谢折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贺兰香沉稳不了,压抑着哭腔说:“不会。” “不会也得会。”谢折抓住她的手攥住缰绳,“手攥紧,身子挺直,要想不掉下去,就两腿用力夹住马腹,想要马走快就踢腹甩缰,想要它慢下来,就将缰绳后拉,学会了吗?” 贺兰香哽咽摇头,想扭身抱住他,谢折却抽身下马,冲着马臀一拍,骏马撒蹄,扬长而去。 马儿未出百尺,便遇领兵追来的崔懿严崖,他们先将抖成一团的贺兰香搀扶下马,又前去支援谢折,将一身是血,垂死挣扎的少女重兵拿下。 就在所有人放松警惕,忙着去察看谢折伤势之时,少女又似罗刹附体,见血封喉杀到贺兰香面前,反手扼住了她的脖颈,由此逼退诸人。 “你的脏手离我远点,”贺兰香既怕,又抑制不住地恶心,颤声呵斥,“你要杀我便杀,可若教我如此丑陋地死在众人面前,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少女若有所思,将她搡到了悬崖边上。 风寒彻骨,危仞千尺,崖下云雾缭绕,一眼望不到头。 将士踌躇不敢往前,崔懿破口大骂:“是谁派你来的!萧怀信还是王延臣,他们允给你什么好处!” 少女不应,对贺兰香低语:“冤有头债有主,我本来不想杀你的,只想将你带走,找个地方丢下,生死听天由命。” “可那家伙太难缠了,不好摆脱。” 贺兰香心潮跌宕。 原先她只为自己侥幸存活而窃喜,为无法脱身而怨怼,直至此刻,方意识到自己究竟是被搅入了个什么样的漩涡中。 谢折只是看得见的威胁,更多看不见的危险,在暗中蛰伏,防不胜防,于她而言,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箭。 京城,真的不是个好地方。 “你,你听我说,”理智短暂拉扯,贺兰香扫了眼崖下,撑住发软的双腿,强作冷静道,“我根本,根本就没有——” 身体赫然被股大力推搡,贺兰香话未说完,始料不及地直直坠入深崖,衣带随风翩跹,披帛上的织金牡丹纹在霞光中生辉。 她万没想到,死里逃生那么多次,最后竟是以这种方式,交代了自己的性命。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她还这么年轻,没有享受完荣华富贵,没有穿够漂亮衣裙,没弄清自己的身世来历,甚至,她从来没有真真切切喜欢过,爱过哪个人,也没有被哪个人,真心实意爱过。 素日毫不在意的琐碎,在临死之际,被放到前所未有之大,大到贺兰香居然忍不住心生酸楚,感到遗憾。 而就在她的身躯即将消失于崖边,倏然间,她眼中酸楚又转化为无与伦比的震惊。 因为她看到,有个人在奋不顾身地朝她扑来。 浓眉黑眸,高鼻薄唇, “大郎!” “将军!” 众人撕心裂肺的吼叫里,谢折一跃而下,扬长手臂抓住贺兰香,将她的身体掩入怀中,共坠高崖。 * 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贺兰香感觉自己从刀山火海中走了一圈,浑身无处不在发疼。 “啾啾,啾。” 鸟鸣声在她耳边起伏,她的意识逐渐苏醒,费力撕开眼皮。 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点余晖即将消失云层,乌压压的灌木丛生长茁壮,遮天蔽日,四野荆棘丛生,怪石矗立。 贺兰香两眼昏沉,缓了好久,方看清周遭地形。 她注意到不远处的树丛旁有条溪流,便想过去,掬把水洗脸。 这一动,被束缚的感觉传遍全身,她察觉出不对劲,低头一看,身下还压着个人。 谢折双目紧闭,面上新添擦伤无数,一道连一道,鲜红往外渗着血。 他的一只手护在贺兰香后腰,一只手护在她的后颈,直至此刻,姿势照旧不改。 贺兰香挣脱两下没挣脱动,想到人死后躯体会变僵,心猛地沉了一下,忙抽出手去探他鼻息。 感受到温热以后,她心如巨石落地,长松一口气,身体不由脱力,将脸贴在了谢折宽厚的胸膛上。 听着冷甲下那道仍旧强有力的心跳,贺兰香庆幸到有点想哭。 第19章 独处 秋风乍起,发黄的树叶自树梢落下,化为一只翩翩起舞的蝶,飞绕在孩童的头顶。 七岁的谢折踮起脚,努力伸手去抓,可那蝶便跟故意戏弄他似的,从他的虎口穿过去,又自掌心绕过去,就是不让他抓到。 蝴蝶双翼轻巧,飞啊飞,轻松便飞出了潮湿灰败的小院子,前往温暖干净的去处。 谢折追了上去。 从陋房到华舍,奴仆来来往往,仿佛看不到他一样,由着他闯到那个被称作“禁地”的地方。 蝴蝶消失在门缝,谢折推门而入,看呆了眼。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书,每本都干干净净,整齐排列在架上,像这辈子都难看完。 在书架的尽头,是张偌大的书案,案上有柄被架起来的长剑,剑鞘闪闪发光,像坠满了亮晶晶的星星。 谢折看着那剑,不由自主便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又不敢。 “喜欢?” 威严的声音响在他身后。 他转过身,面对一道比山还要高大的看更多精品雯雯十七-恶群八一死扒咦陆9流3人影,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知道是谁。 他低下头,攥着手,恐惧而疏离地叫了一声:“父亲。” “喜欢就拿下来看看。”那个人对他说,口吻带了少有的慈爱。 谢折的心激动地狂跳起来,忘了心心念念的蝴蝶,抬脸对那个人重重点了一下头,转身伸出双手,捧起那剑。 剑很沉很沉,比他拿起过的任何东西都沉,要使出全部力气才能抬起来。 谢折没长开的小手抓住剑鞘,用力一抽,雪白的刃光险些闪了他的眼。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震撼为何物。 因为一把剑。 回到住处,他娘的骂声盖过了北风呼啸,细长的竹条一下下抽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响声又利又脆。 缠香 第15节 “为什么乱跑!娘说过你不能离开这个院子!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他从未见过娘亲那般可怕的模样,但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所以一声不吭,静静挨完了打。 等到女子打累了,抱住他哭的时候,他用小手给她擦着泪,说:“娘你别哭,爹说要给咱们换院子住,还要给我找老师,请先生,娘,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你以后再也不用擦地洗衣了。” 女子听了,看着他的脸,将他搂的更紧,哭的更凶。 她说:“孩子,我们要大祸临头了,你不明白。” 谢折的确不明白,他不明白娘为什么这样说,也不明白什么是大祸临头。 后来。 北风呼号的夜里,谢折跪在灯火明灭不定的祠堂外,守着身旁血肉模糊的尸首,双膝被地上鲜血所浸透,单薄的身体被夜色吞没,等待面前高山一样的人的审判。 他放低眼眸,看着垂在血泊中的手,那手柔软细腻,曾抱过他,摸过他的脸,给他擦过泪,擦过汗,给他做过数不清的饭。 原来这就是大祸临头。 他哭到麻木的双目再流不出一滴泪,里面漆黑无物,空空荡荡。 “听说是早勾搭上的。” “怪不得这孩子长得和侯爷一点不像。” “啧啧,真是死有余辜。” 那日,风吹了一整夜。 侯府死了个偷人的贱婢,谢折死了娘亲,成了不可外扬的“家丑”。 梦是琐碎而不连贯的,正如枯黄缺角的落叶,又像捉摸不定的蝴蝶,绰约乱飞,扑朔迷离。 迷离里,辽北冰雪与血夜光影交织,成年的他与幼年的他相遇混合。 他以大人的姿态重新回到那个夜晚,举刀杀光了所有人,扶起地上的女子。 抱紧了她。 * “娘……” 混沌的意识出现一线清明,谢折费力撕开眼皮,视线朦胧落在一片软白上。 女子背对他,用手将散落下的长发挽好,乌云般堆在脑后,雪白后颈暴露在外,浮着层细细的薄汗,活似块触及升温的羊脂玉,幽幽泛着甜香。 周遭光影浮动,犹如月光下泛着涟漪的泉水。 贺兰香听到动静,转头一看,两眼顿时生光,随即又轻哼一声,嗓子娇软,媚生生没好气地道:“还知道醒,我只当你死了呢。” 谢折坐起身,动作尚有些迟钝,先将周围打量一圈,又打量到自己身上,看见绑在臂膀上的女子披帛,下意识便想解开。 “啪。” 贺兰香照着他的手便打了下,精致的眉头蹙紧,凶巴巴呵斥,“伤口没结痂之前,手不能往上放。” 篝火噼啪响,那双黑眸静静注视上她,晦暗不明。 贺兰香心跳快了下子,伸出手在谢折眼前晃了晃,自言自语,“完了,脑子不会摔傻了吧,怎么呆兮兮的。” 谢折抓住她腕子,毫不留情地丢了回去。 贺兰香吃痛一声,揉着腕子,“没傻就没傻,动什么手啊你。” 谢折浓眉紧皱,闭眼捶了两下隐隐作痛的头,闻到烟熏火燎的味道,声音越发嘶哑,“怎么来的火。” 这女人从头到脚就不像能把石子敲出火星的样子。 贺兰香揉完了手,捡起地上的火折子,扔到谢折腿上,“喏,从你身上摸出来的。” 摸出来的。 不知留意到哪个字,谢折喉间青筋猛跳了下子。 “我本来想把你身上的铁疙瘩扒下来,好让你睡舒服些。” 贺兰香继续专注挽发,低头时耳下两只耳铛来回晃荡,投在脸颊小块旖旎阴影,“但实在是太沉了,我弄不下来,便拿火折子生了堆火,省得把你冻死。” 其实她是怕把自己冻死。 年轻男人身上又热又硬,刀枪不入的样子,比石头还硌手,怎么会冻死。 有风穿过山谷,火焰又烈了些。 贺兰香说话时没有看谢折,直到将头发挽整齐,方抬脸扫去一眼。 出乎意料的,谢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准确来说,是在盯她的小腹。 贺兰香怔了下子,怔完立马摸摸小腹,“放心吧,你大侄子好着呢,多亏了他大伯父舍命相救。” 谢折浓眉紧皱,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咳嗽两声,视线往左右扫去,似在找水。 贺兰香看出他意图,将“杯盏”端起给他,不客气地道:“喝吧。” 杯盏其实就是洗过的树叶卷成的小斗,她生来便是个讲究命,哪怕流落荒野,用的东西也要干净好看。 谢折接过那没他半个手掌大的小东西,仰头一饮而尽,不够润口。 贺兰香指着不远处的溪流,“我才不要给你来回跑腿,你渴就自己过去,一次喝个够。” 正好看看他伤势到底如何。 谢折起身,步伐踉跄,走到溪流旁弯下腰身,几乎将半个身子浸到水中,咕嘟饮了个痛快。 能走得动路便说明问题不大,贺兰香松了口气。 但当谢折喝完水回来,将身上破破烂烂的铁甲一把扯开,露出里面血迹斑驳的中衣时,贺兰香便蓦然一怔,眼忍不住发酸。 她看着面前男子的眼睛,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问他:“谢折,你为什么要救我。” 哪怕她的生死与他息息相关,那她也不觉得便足以令他舍命去救。当然,她更没有自作多情到,认为这冷酷无情的家伙,通过短短几日相处,便对她暗生情愫,情根深种。 这其中绝对有什么缘由。 篝火中,树枝被燃至通红,炸开火星,火星袅袅上飘,又化为轻烟。 两道视线在火光中相撞,一暗一明,一冷一热。 水珠顺着谢折的下巴滑落,滴在喉结,又从喉结缓慢蜿蜒下淌,流入结实腰腹,蛰在伤口上,生疼。 时间一点点过去,除了火星溅开的动静,再没有其他声音。 贺兰香妥协,低头轻嗤一声:“算了,我跟块木头说个什么。” 她抬脸看他,眼中是不经意流露出的倦色,媚而不自知。 “趁我现在还有精神,”她理所应当地道,“过来,把衣服脱了。” 谢折全身水珠倏然凝固住,本就幽暗的眼眸更加沉若深渊。 贺兰香似乎也意识到话中暧昧,特地补充:“脱完我好给你看伤。” 谢折眼中沉寂的幽光稍有起伏,手指落在腰侧的衣带上。 篝火灼灼,照见男子肌肉盘虬的后背,上面伤口无数,血色淋漓。 贺兰香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直接用水给他清洗,只好撕下一小块裙裾,给他一点点擦拭血污。 白腻如羊脂的小手动作轻若鸿羽,贴在布满伤口的古铜色后背上,二者对比之下,远比伤势触目惊心。 “疼不疼?”她轻声问。 谢折未答。 贺兰香叹息:“肯定是疼的,可惜在这荒山野岭,连点伤药都寻不见。我倒是听说一种法子,说人的口水有止疼镇痛的作用,哪里破了皮流了血,用舌头舔一下便好。” 她低下脸,往伤口上轻轻吹了一下凉气,试图为他缓解些痛意。 酥麻的触感自后背传遍全身,谢折活似被摁到水中的猫,猛地起身提上衣衫,转头怒视她,“你在做什么?” 贺兰香有点迷茫,不懂他这是什么反应,眨了下眼,长睫似蝴蝶羽翼般微微抖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在往你的伤口上吹气啊。” 谢折眉心跳了跳,素来冷硬的容颜上,难得流露出点窘色。 贺兰香眯了眼眸,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眼神如丝,在他眉眼间慢悠悠绕了一圈,饶有兴致地道:“不然你以为我在干嘛。” “舔你么?” 第20章 吃糖 火星飞溅,光点缭绕在二人的眉梢间。 贺兰香清晰看到,谢折漆黑的瞳仁重重缩了一下。 奇怪的兴致漫至心尖,她变本加厉,仰面仔细盯着那双黑眸,道:“谢折,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救我了。” “你很讨厌失控的感觉,对吗?” “当初提刀杀我,是讨厌自己因我失控,今日救我,也是不想局面失控,你对失控感的讨厌,已经大过了对死本身的恐惧。” 月光如雪光,与篝火灼热的光辉相撞,烈火燃冰,悱恻缠绵。 美人娓娓道来,活似山林中摄人心智的九尾狐妖,稍不凝神,便会被她蛊惑了心魄。 “你过去,一定是经历了一场你毫无反抗之力的险境,让你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次无能为力的心情。” “让我猜猜看,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呢。” 贺兰香眉头轻蹙,一副不胜为难的样子,眼神却带了挑衅的钩子,钩在谢折脸上,慢声轻语,意味深长。 忽然,光影一暗,谢折反客为主,朝她大迈一步,投下的黑暗将她整个身躯笼罩。 热风压面,雄性气息厚重而危险,不同于寻常时分刻意的疏离,此时此刻,是强烈到可怕的侵略性。 贺兰香身姿往后踉跄一下,对视上谢折眼中的冰冷杀气,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了。 受了伤的狼也是狼,也有把人脖子咬断的本事,她不该招惹他的。 山风过境,夜下寂寥。 缠香 第16节 遍体鳞伤的高大男子,一点点倾身逼近手无缚鸡的美人,胸膛上的疤痕随气息起伏,小臂狰狞青筋隐有跃起。 他的眼盯着她,冰冷如斯,不带丝毫温度。 贺兰香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后背靠在阴冷的岩壁上。 二人咫尺之距,近到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呼吸融合相缠。 “将军。”贺兰香忽然出声,眼眸被他身上的灼气烘烤,变得有些湿润。 她从腰间解下一只精致的芍药纹锦缎荷包,弯起眉目,笑眼盈盈,“吃糖不吃?” 荷包的包口是往内收的褶皱,边上金丝描边,像女子的裙裾。 谢折眼神不变。 直至贺兰香从里摸出一块饴糖,抬手往他嘴里送,他才猛地后退一步,无视鼻息间的甜腻气味,视线落在她手里的糖上。 贺兰香不怎么爱吃糖,但爱随身带,或往丫鬟嘴里塞,或招猫逗狗,分给路上的孩童。 像是一种拉拢。 她很懂如何用讨人喜欢的方式收买人心。 谢折的视线在那糖上定格瞬息,转身似是转移怒火,扬腿踢起地上一根树枝,树枝准确无误地落进了篝火当中。 火星飞至三尺高,活似逢年过节,临安街头喧嚣的火树银花。 贺兰香笑了声,笑声分不清是冷是热,手收回,将饴糖送进了自己口中,细细咀嚼。 吃完糖,她走到溪边上游,掬水漱口,待等回去,谢折便已歇下。 他侧躺于地,后背朝外,手肘枕于颈下,宽肩窄腰一览无余,衣服下高耸的肌肉线条宛若起伏山峦。 她挺意外,她以为他伤成这样,肯定会急着找出口与崔懿他们汇合。 也好,他不急,她也就不急了。 贺兰香特地在靠内处寻了片地方,虽衣服早已不成模样,但她仍然不愿就此囫囵躺下,平白沾一身黑灰。遂收拾干净些,又捡了些叶子垫在地上,这才屈尊降贵地躺下卧好,不忘将两只耳铛摘下。 又怕耳铛装荷包里被饴糖黏上,她找片叶子将其包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脸旁。 至于谢折,早当她在他里侧卧下时,便辗转翻身,变为后背朝里。 贺兰香在心里暗骂一声木头,不情不愿地阖上了眼。 山谷中气温颇低,所幸有火在旁,这才显得没那么冷。 但贺兰香是个认床的主儿,加上四处漆黑,身边的人又死了似的丁点动静没有,不由便心里犯毛,根本睡不着觉。 她终是撑不住,睁眼看着那堵强壮的脊背,小声道:“谢折,你睡了吗?” 意料之中,谢折理也没理她。 贺兰香便知他是这个反应,也并不气馁,伸出根纤白的手指,用鲜红涂满凤仙花汁的指甲,从他的两肩之间,顺着坚硬的脊柱,若有若无地划了下去。 谢折背后肌肉猛地缩了下子,低沉不悦的声音瞬间传出:“别碰我。” “放心,”贺兰香慵懒懒道,“我的兴致还没好到在这种地方勾引你。” 她收回手指,瞧了眼周遭漆黑宛若无底洞府的杂林,声音越发瑟缩,“我只是有点害怕,你说,这里会不会有鬼啊。” 谢折一声冷嗤,口吻带着嘲讽之意,毫不客气,“你与其担心有鬼,不如担心野狼。” 贺兰香诧异蹙眉,盯结实了谢折的后脑勺,“野狼?” 最凶残的一头野狼不正在与她说话吗。 “火这么旺,”谢折话音冰冷,“狼又不是瞎子,不来才怪。” 贺兰香愣了下子,霎时急了,坐起身道:“那你为何不提醒我将火熄灭,你很冷吗?” 她又不是没摸过,他身上明明跟火炭一样。 来不及动更大的怒,贺兰香起身便去将篝火弄熄,娇生惯养的美人对此显然没有经验,她知道可以用脚踩,但实在不想毁了裙子鞋子,便只顾跑溪边捧水来浇,然手到底不当盆用,每次等她抵达火旁,掌心便只剩寥寥几滴,还没她淌出的汗多。 谢折就静静瞧着她来回跑,不出声,也不帮忙。 直到奔波了有小十趟,贺兰香总算忍无可忍,素日娇媚可人的外壳裂个粉碎,挥袖便朝溪面砸了一下,异常暴躁,“烦死了!这破火怎么那么难灭!” 在她身后,谢折忍俊不禁,别脸扯了下唇。 笑意很浅很浅,转瞬即逝,比溪面涟漪消失的还快,即便贺兰香正面对着,怕都不见得发现。 溪边,贺兰香又烦又怒,又很想哭,费了好大的劲方将眼泪憋回去,掬水洗了把脸,打算想想别的办法。 她直起腰,转身时眼角余光略过树丛,正扫上一对绿油油的亮光。 她初时没在意,直到步伐都迈出两步了,方后知后觉回过神,僵硬地转过身躯,定睛望去—— “啊!” 贺兰香尖叫一声,调头扑到了谢折的怀中。 第21章 红尘 谢折刚起身,怀中便多了个香软之物,原本蓄势待发的身姿略僵下子,手变得无处安放。 胸膛一片温热,怀中人的泪水渗透衣料,沾在他的伤口上,生疼。 贺兰香泪若雨下,整个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两手环紧了他的腰,一刻不愿放松,哽咽黏糊地道:“那边有……有狼!” 窸窣一声响,阴森漆黑的树丛里跳出一只碧眼野狼,通体黑灰,目露凶光,狼嘴半张,可看到其中尖锐狼牙,以及往下耷拉的腥臭口涎,像是等不及饱餐一顿。 谢折将贺兰香从怀中扯出,拉到身后,“靠墙站,离远点。” 贺兰香靠在岩壁上,腿脚软成湿泥,即便扶着壁面,身体也在不住下滑。 她抬头想问谢折怎么办,结果一眼望去,正赶上那狼蹬腿跃起,猛地朝谢折扑去。她便两眼一黑,几乎没了意识。 迷迷糊糊里,贺兰香听到一声凄厉狼鸣,之后便是重拳砸下的声声闷响,一下又一下,像石头重重往人心上抡。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野总算恢复了些,用力掀开眼皮,面前已站着容颜沾血的谢折。 在谢折身后,是一大摊刺目的血迹,野狼躺在血里,一动不动,没了生迹。 贺兰香的眼又开始发黑,终是支撑不住,彻底瘫坐在了地上,粉腻的胸口起伏不休,用力大口喘息。 “血腥味会吸引来更多的狼,”谢折迈出一步,朝贺兰香伸出只干净的手,“必须趁早离开。” 贺兰香努力想要支起身子,可双腿犹似灌铅,无论如何用力都是徒劳,焦急之下泪若断线珠玉,冲谢折摇头,“我起不来。” 谢折收回手,背对她蹲下身躯,抓住她两只胳膊绕到颈前,冷声命令:“腿分开。” 贺兰香懂了他的意思,虽有些羞赧,也知情况不等人,老实照做。 谢折起身,伸手托住她两边腿根,轻松便将她背了起来。 他走到篝火旁,一脚将火焰踏灭,无数火星飞溅,笼罩在他二人的周身,如萤火纷飞。 “将……谢折。”贺兰香怯生生叫了声他的名字,欲言又止,“我的耳铛还没拿。” 谢折又回去一趟,捡起她的耳铛。 天上,月色隐在乌云之后,有风过,树丛沙沙作响,宛若狼群经过。 谢折沿着溪流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地势逐渐开阔,天际也隐约泛起浮白,鳞云分布。 盛夏衣料薄且透,贺兰香柔软的身躯紧贴在谢折坚硬的脊背上,甚至能感受到他背上每一道疤痕的轮廓,二人汗水融合,已不知身上的气息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谢折。”她温柔叫他名字,环在他脖颈下的手,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有多热多沉,“你放我下去吧,我腿不软了,能自己走路。” 谢折无视了她的话,依旧迈开大步,没有要停的意思。 贺兰香心里清楚,谢折绝对不是担心累着她,纯粹嫌她走路慢。 她干脆又成了素日那个骄纵刁蛮的美人,扭着身子发起脾气,“我说了让你将我放下去!你身上这么硬,我都要被你硌死了!我夫君都没背过我,你凭什么背我!” 谢折猛地便低下身,将手抽回。 贺兰香站了个趔趄,感觉要不是念着她有孕在身,这家伙能将她顺手扔溪里去。 晨光熹微,谢折大步朝天,没有丝毫等她的意思。 贺兰香追了半晌实在追不上,干脆原地停下,捂起肚子啜泣:“哎唷肚子,我肚子好疼啊,疼死了。” 声音传出,谢折原路返回,眼中狼血未消,一派猩红之色,焦急眼神隐没在晦暗薄雾中。 贺兰香收起哭声直起腰,俏生生地朝他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的前面。 微风清凉,有只蜻蜓飞来,停在溪水上,拨动一圈涟漪,浅浅荡漾开来。 谢折一直走在贺兰香的身后,没再往前。 三炷香过去,二人被找到崖下的士卒发现,一番周折,总算与焦头烂额的同伴们汇合。 *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多谢菩萨保佑,善男崔懿今日起吃素三年,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回到驻扎营地,众人各司其职,崔懿忙着拜天拜地,严崖守在谢折身边,贺兰香只顾安抚两个哭成泪人的丫鬟。 主帅营中,军医看完谢折的伤势,直道吉人自有天相,也就是他谢大将军,若换别人,岂有转圜余地。 谢折亲自动手将伤口用药酒擦了一遍,血红色的布团扔了一地,汗珠自额头滑至下颏,气息稳沉如常,“贺兰香情况如何。” 军医道:“回将军,张德满已经诊过脉了,说是胎像稍有不稳,但无大碍,只需调理即可。” 谢折持刃将肩上化脓之处刮下,喉结滚动,“那就好。” 严崖看着一旁刚拆解下的披帛,上面的牡丹花沾了血,越发妩媚娇美,一如所用之人。 他躬身:“属下失职,昨日未能将行凶之人抓捕归营。” 谢折放下刀,含了口药酒喷在肩上,喉头沙哑道:“无需再提。” 他听崔懿说过,当时场面太乱了,几乎所有人都慌了阵脚,哪顾得上抓人,等回过神,那少女早不见踪影。 再说即便抓到,把人折磨死,供出真凶,又能怎么样,一日不到京城,一日死无对证。 来不及更换干净衣物,谢折提衣系带,“传我命令,即刻拔帐启程,不得耽误。” 严崖皱眉,正欲规劝,军医抢先一步,苦口婆心,“将军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贺兰氏想想,她胎像正值不稳,合该休整一夜,容她平复一二。” 缠香 第17节 谢折威严的眉宇间流露三分迟疑,稍作思忖后终是妥协,“那就明日启程。” 帐中静下,药酒的冰涩气随处蔓延。 严崖口吻随意:“经了昨日一夜,将军此时,似乎挺在意贺兰氏。” 谢折离榻披甲,想到贺兰香在他背上胡闹的样子,语气甚是薄冷无情,“刁钻蛮妇,无足挂齿。” 这时,只听叮咚一声脆响,有物自他袖中滑出,掉落在地。 是两只女子所戴的耳铛。 * 经了整夜的惊心动魄,贺兰香身心俱疲,闭上眼便足足歇了一天一夜,睁眼已是翌日大早。 梳妆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摸脸埋怨,“磋磨一夜而已,怎就憔悴了这般多,都不好看了。” “哪里不好看了。”春燕往她髻上簪着钗环,真情实感道,“主子这叫浓淡相宜,可别不信,您现在这个样子,才是真的我见犹怜,招人心疼。” 细辛跟着附和。 贺兰香心情开怀不少,拿起最艳的一盒胭脂,先用指尖轻点,再在掌心慢慢捻化开,点在唇上笑道:“要什么人疼,我还是自己疼自己罢。” 帐外传来声音,崔懿来找她,很难为情地想请她帮一个忙。 主将负伤,做部下的心疼,整支队伍里,数她所乘马车布置最为舒适,不知他二人可否共行几里路程。 贺兰香自是一口答应,毕竟谢折救了她的命,伤也是因她而留,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转眼上路时辰至,谢折却依旧骑马领路,没有丝毫与她同乘一匹车马的架势,不管部下们怎么劝,浑然不动如山。 贺兰香在车中扬声,柔款款的腔调,十分善解人意:“诸公不必再劝,将军既不情愿,怎该强人所难。想来也是妾身我的过错,脂粉钗环,竟可怕过北地蛮子,教将军心惊胆颤,不敢往来。” 外面笑声如潮,又倏然静下。 弹指间,帘子被掀起,露出张英俊冷沉的容颜。 贺兰香云髻花颜,笑眼盈盈,手中荷包摇了摇,“将军,吃糖不吃?” 谢折脸更沉了,一言不发,迈入车厢坐下。 二人间的间隔,起码还能再坐两个人。 两个丫鬟早吓逃跑了,此刻不大一个车厢,因过于寂静,竟显出点空旷。 贺兰香并不急于打破这寂静,她嚼着糖,细细品味糖丝与舌尖纠缠相绕的味道,看着车窗外的秦岭山色。 吃完糖,口舌便发干。 贺兰香瞧向另一侧镂花小案上的青瓷茶壶,将身子挪过去了些,伸手去够,雪藕般的手臂横穿谢折身前。 谢折身体猛然后倾,眼眸垂视于她,警惕丛生。 贺兰香斟好茶水,收身坐回原处,笑道:“放心,我已经对你死了那条心了,有空勾引你,还不如欣赏外面的风景。” 她小口喝着茶水,专注浏览美景,十分闲适的姿态。 谢折低沉冷冽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再看,你也认不全路,跑不了人。” 贺兰香端着茶盏的手一抖,雪腻的后颈浮出晶莹细汗。 她没转头,依旧看着车窗外。 盛夏时节,南北山色俱是葱郁,唯一的区别,便是尘土颜色。 秦岭往南,尘土是无色的,秦岭往北,尘土是红色的,马车车毂碾过,漫天红尘滚滚。 “谢折,”她将茶盏放下,语气褪去那层矫揉媚色,“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说什么。”谢折道。 贺兰香转脸看他,脸侧的红宝石步摇轻轻摇曳,眼波异常清明。 “进了京城,咱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我需要知道你的处境,你的对手,你能给我什么样的保护,以及——” 她眼中光芒骤然凝聚,针锋般锐利,“我还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第22章 京城 当今国号为周,国姓夏侯,太-祖皇帝出身显贵,得望族拥护,结束军阀纷争,一统中原,距今,已建朝三百余载。 周朝望族有七姓,谢、萧、王、崔、李、卢、郑,七姓彼此通婚,互相扶持制衡,三百年来,局面甚为稳定。 直到十三年前,宫外流传起一句童谣。 “龙沉深渊里,万物扶摇升,夏至芳菲尽,秋初萧声起。” 夏尽,萧起。 帝道流言惑众,不以为然,处死了几个散播流言的妖人,事态就此压下。 后来,短短半年间,萧氏一族因涉卖官贩爵草菅人命等几十条罪名,举族牵累,满朝打压。同时又因在当时萧氏一族之长,官至左仆射的萧业住处,搜出一袭龙袍,千余套重甲,由此坐实谋反罪名,罪无可赦。 百年望族,满门尊贵,一夕之间,沦为阶下亡囚。 萧业被斩首,长子萧怀义自戕于军前,次子萧怀礼被部下割头邀功,幺子萧怀信流放千里,死于路上,其余子女族人皆被屠戮。 连侍在帝侧专宠多年的萧贵妃,都被一条白绫赐死宫中,萧贵妃所生十三皇子,亦被帝以稿赏大军,鼓舞士气之名,送往了辽北军营。 辽北,紧靠着的便是长白山,长白山后便是茹毛饮血的异族蛮子。 那地方太冷太苦,民间几乎没有子弟自愿参军辽北军营,便从太-祖皇帝起,生出一条铁律,每逢招兵,皇族及七姓贵族,必出直血一子参军,以做民之表率,扬大周之威。 本意是好的。 只不过经年累月下来,辽北早从试炼场,变成了“弃子集中营”,能到那去的贵族子弟,都是默认被家族遗弃,可被随意践踏,欺辱。 他们的命运,便如被辽北风雪卷起的初生嫩草,绕来绕去,绕不过个死字。 可又有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被放逐等死的弃子们,会卷土重来,颠覆整个王朝的兴衰。 * “主子,京城到了。” 一丝清明刺入沉浮的意识,美人懒懒扯开眼眸,舒展了下柔软的腰肢,倾身往车窗望去。 细辛会意,挑起帘子,明亮阳光顷刻照入车中。 临安的夏天从不会有这般灼目的光线,简直能称作咄咄逼人。 贺兰香眉头不适地蹙起,抬手揉了两下眼,待适应过来,继续往外望。 马车正在行驶桥面,视野里是一片清澈,护城河水湍湍流淌,脚下高桥正对城门,一条中轴贯彻里外,没有丝毫多余建设,整洁庄严,令人生畏。 路边,榆杨树高大葱郁,树冠遮天,但扎根在宽阔的道路上,竟也显得有些娇小。路上青砖绵延,行人不绝,骑牛骑驴的,推独轮车的,还有骑马配刀的,看那一身架势,大小是个重差。 不过,无论骑什么穿什么,长什么样,这里的每个人都神色匆匆,像怀揣什么心事。 贺兰香的视线从河水落到道路,从道路落到行人身上,又沿行人,一路往前,落到城门上。 城门巍峨至极,高宽是临安城门的三倍不止,门上灰石匾额正楷细刻三个大字——“明德门”。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贺兰香低语念出,视线收回时,余光恰好对上门下一双锐利黑眸。 谢折在看她。 贺兰香熟悉这种眼神,每次他怀疑她要耍什么花招时,都会这样看她。 大庭广众,隔着人潮,贺兰香朱唇噙笑,朝谢折飞出一记媚眼。 冷硬古板的将军僵了神情,猛地便别开了脸。 “大郎看到什么了?”崔懿对他反应诧异。 谢折攥住缰绳的手略微发紧,“没什么。” 二人马前,城门校尉诚惶诚恐,稍走流程便将两门大开,高声呐喊:“明德门校尉张宝禄,恭迎将军入京!” 声音落下,喊声此起彼伏,城门内外,无关职位,凡着甲胄者,皆呼“恭迎将军入京!” 马车里,贺兰香受不了北地这干燥的天,正往脸上细细涂抹玫瑰香膏,闻声轻嗤:“好大的排面,若非亲身经历,谁敢信,这京中竟有的是人敢对他下手。” 当年因那一场童谣之祸,萧氏一族就此销声匿迹,先帝除了心头大患,自认高枕无忧,从此沉溺酒色,不问朝政。 他不知道,死于流放路上的萧家幺子,根本就没有死。 萧怀信自毁音容,躲避朝廷追兵,蛰伏十三年,联手琅琊王氏,内控禁军,外收人心,终在先帝中风,朝野混乱时,拥护十三皇子夏侯瑞起兵辽北,入主京城。 一朝大仇得报,本该就此尘埃落下,开启新篇。 可惜,夏侯瑞能一路安然无恙杀进京城登上帝座,靠的不是萧王,而是辽北铁骑。 坐庄的只有两个,大头却要分成三份,掀桌是必然。 贺兰香以一种极为身不由己的方式,卷入到这场纷争当中,还是处于最危险的阵营。 新帝想利用她肚子里的“孩子”垄断谢氏势力,萧怀信想利用她的生死打压谢折,谢折需要她生下这个“孩子”作为他与新帝维持表面和平的筹码,倘若这个孩子没有了,或是她死了,新帝、萧、王、谢折,以及在四方背后汹涌的各派势力,都将崩盘,继续新一轮的你死我活。 贺兰香涂抹香膏的手渐渐顿住,车厢中寂静出奇。 她忽然道:“我这孩子怀多久了。” 春燕掰着手指头数起来,细辛想了想,道:“回主子,有二十五日了。” 贺兰香诧异蹙眉:“竟有这么些时日?” 在路上的时间过太快,几乎让她忘了自己还背负一个多要命的任务。 事已至此,跑是别想跑了,毕竟离了谢折,她连命都保不住。 往肚子里塞枕头,待到分娩之日抱别人的孩子假装自己的?听着轻松,干起来却格外不切实际,且不说从哪弄个刚出生的孩子,光说买通产婆,牙人那些帮手,便不知能带来多少凶险,一个张德满便够让她殚心竭虑了,知道的人越多,麻烦越多,她还没蠢到那种地步。 玫瑰香气丝丝缕缕,缠绕蔓延,一如人的心事。 贺兰香看着镜中秾艳的容颜,觉得,自己真该好好想一想对策了。 缠香 第18节 第23章 更衣 正午日头正盛,强光直照在碧瓦朱甍上,宫宇宝顶直通云霄,萦绕一层光彩夺目的辉光,巍峨五道城门坐北朝南,庄严矗立于日光中,门上猛兽怒目,露齿衔环,栩栩如生到仿佛眨眼间便从门上跃下。 车毂转动声停在门下,贺兰香经丫鬟搀扶下车,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看到宫门的那刻,她竟想到王维那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怪不得自古以来,英雄草莽都要为一张刻了龙的椅子争个你死我活,贺兰香能感觉到,这个地方,确实有它的魔力所在。 只不过,不知是否因建朝太久,连带皇城也成了饱经风霜的老人,贺兰香总觉得,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城楼上空,环绕了一团沉沉暮气,太阳晒不化,风吹不散,迟早要落下来,将这皇城笼罩。 “大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奴婢拜见谢大将军!” 一名身着茶驼色圆领袍,头戴僕头的中年宦官,经宫人簇拥,小跑而来,对着谢折便深鞠一礼。 贺兰香被动静所惊,长睫轻轻抖动了一下,转过脸,目光落到那人身上。 这还是她头次见到传说中的阉人,不由多打量了两眼,只觉得对方的身形比寻常男子略臃肿些,其余除了面上无须,嗓音稍微阴柔,倒也看不出别的。 若非要说不一样的地方,便是这宦官对谢折的态度,简直殷勤到近乎小心。 贺兰香无端回想到宣平侯府血海一般的场面,打了个寒颤,心道谁敢对他不小心。 这个恶煞。 谢折浑然不知贺兰香对自己的腹诽,将佩刀解下扔给下属,余光留意到她的颤意,问宦官:“可备软轿?” 宦官忙点头称有,唤人抬来。 谢折不坐,指给了贺兰香。 贺兰香上轿,随谢折一并入了臣子出入的东侧宫门。 在轿中坐了有近半个时辰,轿子停下,改为步行,由宫人引领,步入帝王所居的太极宫。 太极宫雄伟壮阔,斗拱交错,望之引人生畏,人朝宫殿走去,便如一粒砂砾,朝拜一座高大的山峦。 贺兰香步伐平稳,容颜隐于薄纱之后,留意到谢折投在她身上的眼神,她不动声色地凑近了他,压下声音道:“看我做什么。” 宫规森严,两个丫鬟都被拦在了外面,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靠近谢折,贺兰香竟下意识觉得安全。 谢折看着她罩衫的颜色,道:“陛下不喜素白。” 贺兰香惊了下神,有些焦急,“你不早说?” 她下马前特地换的牙白色云纹罩衫,不仅胭脂揉淡了,满头簪子都拔下去好几根,就是为了维持可怜寡妇孤苦无依的感觉。 结果现在告诉她,新帝不喜欢白色? 真难为新帝在大雪茫茫的辽北过那么些年。 来不及继续抱怨,贺兰香动手翻了下衣袖里面,发现这件罩衫外是牙白,内里却有层烟霞色的罗绫内衬,只需反穿,便能将白色压到下面。 她攥了攥手,忽然出声,问宦官可否为她找间空房,她的头发乱了,想要梳理一二。 宦官为难道:“陛下已等待将军多时,若因此耽误时辰,恐致龙颜不悦,奴婢瞧夫人髻发整齐,想来不必梳理,还是面圣要紧。” 贺兰香暗骂一声死脑筋,面上柔声应下。 就在宦官专心引路,途经回廊拐角之时,贺兰香趁没有宫人回头,猛地抓住谢折的手臂,生生将他拽回了原地。之后她又松手改为揪住其衣襟,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身前,眼对着眼,鼻尖对着鼻尖,低声呵斥:“挡住我!” 谢折看出她想要干嘛,浓眉皱起,眼中闪过丝不耐,“没人会无聊到为难一个寡妇。”还是一个怀有身孕的寡妇。 “可寡妇自己得惜命。” 贺兰香不由分说,抬手便将罩衫脱下,雪白软腻的肩头顿时裸-露在外,幽香萦绕。 谢折呼吸凝滞,根本没想到她会大胆到当他的面更衣,满头发丝似在此刻炸了下子,想不配合都不行,别开脸便展开臂膀,将她护在了廊墙与胸膛之间。 有宫人经过,诧异地望去一眼,被谢折拿眼一扫,吓得连忙快步跑开。 年轻的将军身躯太过高大伟岸,几乎没人注意,在他的身前,有位美娇娘在更换外衣。 夏日烈阳是种众生平等的煎熬,谢折不仅为贺兰香遮住了外人的眼光,还遮住了蚀骨烈焰,留他独自汗流浃背,浑身如被烈火焚烧。 “好了没有?”他催促,语气不善。 贺兰香半嗔半怨,宛若撒娇:“我才刚穿好一只袖子。” 谢折硬着头皮继续等,有那么一丝冲动,他想将贺兰香摁结实,由他使蛮力给她将衣服穿好。 片刻之后,慢条斯理的美人总算穿好了衣服,她慢悠悠弯下身子,从那强壮的臂弯下钻了出去,迎上正好焦急折返的宦官,轻声抱怨道:“公公走的好快,妾身与将军都跟不上了。” 宦官当真以为是自己走太快的原因,对二人好一番赔罪,临转身,眼神上下打量贺兰香一眼,狐疑挠头,“怪了,夫人来时是穿这个颜色的衫子么?” 贺兰香笑道:“公公在说什么,自然是啊,否则这光天化日之下,妾身还能将衣服换了不成?” 宦官点头称是,专心领路,不再多问。 谢折铁青着一张脸站在贺兰香身后,静静看着她演,不言不语。 太极宫共七十二殿,主殿长明殿,乃是帝王就寝及面见近臣之处,非诏擅闯者,诛三族。 殿门两侧,众多宫人站成一排,敛目低眉,伴随殿门大开,冷清的药气汹涌而出,汇聚成了一片阴翳的云,盘绕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空。 这应是贺兰香唯一不愿与谢折争个高下的时候,她老实跟在他身后,乖软宛若一只白兔,隔着帷帽薄纱望向殿中金龙缠柱,琉璃铺地的景象,瞬间感觉昔日侯府富贵难值一提,这才是真的泼天华丽,威严震人心魄,言语难喻。 “咳咳……”急促的咳嗽声自内殿鲛绡帐后传出。 一道虚弱的,质若山间清泉的年轻声音随之响起:“是朕的大将军回来了吗?” 第24章 面圣 宫女上前,将鲛绡帐分往两边,挂在墨玉镶金挂钩上。挂钩下,摆设两只鹤形御炉,仙鹤展翅跃跃欲飞,烟气自细长的鹤喙中袅袅而出,漂浮在年轻帝王的赭黄色袍衫上。 那是一张苍白到过分的脸。 单薄,瘦削,连带五官也成了模糊的存在,毫无血色的唇似与肤色持平,鼻梁骨高挺窄细,成了脆弱的白瓷,轻捏一下便能破碎似的,只有眉目泛着幽幽乌色莹光,彰示少有的生气。 贺兰香没想到新帝会是这个样子。 萧贵妃以雍容明艳著称,她以为,新帝起码子承母色,是个意气风发的儿郎,可眼前这人,除了空有一副少年皮囊,给人的感觉,已同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有区别。 “咳咳……” 日头倾斜入殿,暑热炎炎,咳嗽声从内殿响到外殿,年轻帝王的身躯里像藏有一把破败的古琴,筋脉是琴弦,有只手掌一拨,所有筋脉都在振动齐鸣,随时有断裂的风险。 内侍匆忙跟上,往帝王身上披上件翠羽轻氅。 “臣谢折,见过陛下。”谢折拱手躬腰,欲行稽首大礼。 一双瘦若槁木的手托起他双臂。 “长源何必如此多礼,”夏侯瑞苍白的脸上流露些孩子气的笑意,明亮干净,“若非有你亲自领兵南下,朕在京城安能坐稳这个位子,多亏有你,朕才能高枕无忧。” 少年帝王的视线缓慢而温和,浅浅落到谢折身后的妇人身上。 隔着薄纱,四目相对。 方才离远没看到,此刻近了,贺兰香发现,这位新帝的右边脸颊上有颗红痣,针眼般大小,点在眼睛的中下方,正好将眼尾与鼻尖连成一条直线,是这张脸上的唯一亮色,有种寡淡的妖艳。 她福身,声音怯懦:“妾身贺兰氏,见过陛下。” 虚弱而温和的音色响在她前方:“平身。” “妾身多谢陛下。” 她没敢再抬脸,但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自己身上绕了许多圈。 “朕思及长源,几日来食不下咽,终将长源盼回京城,长源不妨慢些离宫,与朕用膳可好?” 听谢折报完正事,夏侯瑞忽然提议,用的商量的口吻。 殿中一时寂静,唯有鹤炉吐烟,烟气质清且直,袅袅飘散开,荡漾着诡异的肃杀之气。 谢折颔首:“臣遵命。” 夏侯瑞开怀大笑,笑后咳嗽不休,经宫人搀扶,坐进铺就绒毯的龙椅中,脖颈上布满因用力咳嗽而震出的红紫血点,密密麻麻,一眼难以看全。 贺兰香与谢折亦随落座。 这时,一名掌事宦官进殿禀告:“回陛下,今日份奏折已由御史台审批完整,御史中丞谢大人于殿外等候良久,可否要他先行回去?” 夏侯瑞扬了下手,“回什么,人多才热闹,要他一并进来陪朕用膳。” “奴婢遵命。” 御史中丞谢大人。 谢大人,谢。 贺兰香在心里揣度两遍,忽然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全身的汗毛险些在此刻竖起,她抬眼再看那貌似好脾气的新帝,便像在看一个不知底细的怪物。 世家大族不乏分支,陈留谢氏的主要分支有两个,分别为阳夏谢氏与康乐谢氏,阳夏谢氏被视为嫡系分支,统管全族,地位尊贵,宣平侯府便是阳夏一脉之首。 康乐谢氏地步虽不及阳夏,族中子弟亦不乏人中龙凤,每代皆出重臣。最重要的,是这两支历来以和为贵,走动频繁,视对方为手足,百余年里未起争端。 谢折把自己全家灭了个干净,看似斩草除根,可康乐一族的人可都还活着呢,那口恶气焉能轻易咽下。 夏侯瑞倒好,不仅没将这针锋相对的两方势力避开,还亲自组个局,好让他们见面切磋。 贺兰香越想后背冷汗越重,趁机起身,佯装柔弱胆怯地道:“妾身思前想后,自觉卑微,不敢与陛下同席,愿请告退,不打搅陛下与诸位大人雅兴。” 话音落下,谢折比夏侯瑞先看向了她,似没料到她会有这个举动。 贺兰香知道自己有点不厚道,但她实在受不了了,这殿中气氛简直要人喘不过气,她再待下去怕是要发疯,反正谢折那么有本事,干脆要他自己一人面对好了。 时间点滴而过,贺兰香维持福身的姿势,腰肢发酸未等来回话。 直到她额上沁出汗珠,沿着细嫩的脸颊滑落,即将蜿蜒流入脖颈时,龙椅上的人方轻嗤一声,温和地笑问道:“告退?贺兰氏,朕问你,你打算退至何处去?” 何处去。 炎炎盛夏,贺兰香活似被瓢泼凉水兜头浇下,内心蓦然涌出莫大悲凉。 是啊,退到何处去。 京城她人生地不熟,若是此时离宫,她连个歇脚的府邸都找不到,除了谢折的身边,她也不知道哪里还能让她感到安全,偌大个天子脚下,她竟想不到何处能是她的容身之处。 “京中祖宅已被臣提前差人打扫干净。” 谢折忽然出声,声线低沉有力:“贺兰氏腹中是谢家血脉,理应在谢家安生养胎,直至将孩子生下。” 贺兰香松口气,心顿时稳稳落了下去,后背的汗珠有所消减。 缠香 第19节 她感激地看了谢折一眼,虽然知道谢折根本不会留意。 龙椅上,夏侯瑞眯了眼眸,意味深长地看向谢折,“还是长源心思缜密,朕自愧不如。” 心思缜密。 好好的四个字,用到别人身上是夸赞,用到谢折身上,便无端充满讽刺。 偏贺兰香还听懂了这其中的讽刺。 她知道,留她一命生下孩子,是谢折手下那帮谋士斟酌出来的结果,其余势力不过顺势而为。最开始,诏令上点名要保的人,是谢晖。 倘若没有她揣上谢家嫡系最后一点血脉,谢晖再一死,这看似异常和睦的君臣二人,此刻吃的兴许就不是饭了,而是对方的肉。 贺兰香不知想到什么,眼前一片发黑,腿脚发软,缓慢坐了下去,再支撑不起身体。 这时,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自殿门响起——“微臣谢寒松,参见陛下!” 贺兰香被声音吓到,放眼望去,视线落到一张坚毅的中年面孔上。 谢寒松年岁约有四十上下,宽脸高鼻,方口蓄须,长相很是端正,身着朱色文臣官袍,颇有不怒自威的架势。 他一进金殿,双目便死死盯在谢折的脸上,若非眼神不能杀人,谢折怕已惨遭凌迟。 “谢爱卿来得正好,快快平身。”夏侯瑞笑道,“朕的大将军刚从临安归来,朕正为他接风洗尘,你二人也正好叙旧,朕若没记错,他似是还要唤你一声……叔父?” 最后两个字一抛出去,不仅谢寒松的脸沉了,谢折的神情也黑了下去。 贺兰香的指甲快要将掌心扎透。 她此时无比庆幸自己为了维持寡妇形象而戴的帷帽,因为若没有这顶帽子,她不确定自己的表情是否能维持住冷静。 这小皇帝太邪性了,看着病病歪歪的没什么威胁,实则一肚子坏水,就这还只是刚开始,以后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等着她,她都无法预料。 贺兰香不敢去想,只能祈祷时间过得再快些,最好现在便将菜上齐,吃完赶紧出宫。 “回陛下,”谢寒松口吻冷清,“御史台公务繁忙,微臣无暇伴驾,微臣过来,是因近来新接手一桩棘手的案子,始终难判结果,特来恳求陛下做主,为臣指条明路。” “哦?”夏侯瑞来了兴致,“谢爱卿但说无妨。” 谢寒松面朝龙椅,余光却直冲左座谢折,字正腔圆,高声诉道:“京城下辖县落有一后生,因早年在家受了苛待,成年后返回家中,杀母杀弟,屠尽全家,损伤人命无法计量,陛下说,这案子该如何去判?” 夏侯瑞身体后仰,双手交叉于胸前,不假思索道:“自然以命抵命。杀人无数,安能留他苟活。” “陛下明鉴。可那后生若从军多年,颇具军功,为我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又该如何去判?” “功过相抵。如斯凶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若那后生后台强硬,人脉宽广,且地位不在微臣之下,陛下说,又该如何去判?”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自然依法去判。” 谢寒松稽首于地,高呼天子圣明。 夏侯瑞边咳边笑,指着谢寒松,指尖直颤,气若游丝,“不,朕这不算圣明,在谢爱卿心里,应当是朕当众将杀母杀弟的凶手绳之以法,那才叫圣明,对吗?” 谢寒松不语,伏在地上的手渐有攥紧。 满殿寂静,夏侯瑞话音刚落,骤然高斥一声:“谢折何在!” 如轰雷捶地,在场中人除了谢折以外,哪怕宫人宦官,身躯都在为之一震。 贺兰香后脑发麻,呼吸不由加快,好像喊的不是谢折的名字,而是她的名字。 她扶结实了桌案的边沿,这才没有因喘不过气而昏倒过去。 在她身旁案席之后,谢折起身拱手,脊背刚直,“臣谢折,在。” “朕——”夏侯瑞看着谢折发笑,指尖点在御案上,似在考虑什么,嘴里来回沉吟,“朕,朕——” 倘若心跳声能扩大,场中此刻必定震耳欲聋。 谢寒松伏在地上的手攥到最紧,脖颈上的青筋上下跳跃。 贺兰香恨不得直接将帷帽掀开扔了,她根本喘不上来去,再闷下去怕要送命。 “朕——” 忽然,夏侯瑞似是想到什么答案,皱眉的眉头也舒展开,展颜笑出声音,“朕要加封你为京城总兵,另提督皇城司,拜一品太保,长源意下如何?” 谢寒松轰然瘫倒在地,浑身抽搐,唇齿不停张合,却一个字难以发出,一双血眼不可思议地看向皇帝,又看向谢折。 谢折面无波澜,颔首领旨:“臣,谢主隆恩。” 贺兰香这才算活了过来,乍一起死回生,亦然承受不住,全身香汗淋漓,手捂紧了心口。 就在她用力呼吸,试图平复下来心情时,年轻帝王清冽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贺兰氏。” 贺兰香心跳一滞,忙支起身躯起身站好,含颤启唇:“妾身在。” “宣平侯府不愿归顺新朝,举家殉国。朕钦其忠烈,追封宣平侯谢晖为护国公,因其生前未有正妻,故扶你为正,加封一品诰命夫人,务必为护国公诞下嫡子,绵延香火。钦此。” 贺兰香头脑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直至宦官提醒,方离席叩拜,艰难谢恩。 狂喜的滋味在她这里差不多只持续了一个眨眼的工夫,真相紧接着便清晰地放大在她脑海里。 谢折明升暗降,满头虚职,顺带树了谢寒松这个劲敌。 宣平侯府从惨遭灭门变成举家殉国,看似是在给谢折开脱,实则是在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开路,毕竟她成了正室,这孩子一生下便是嫡子,嫡子庶子,一字之差,得到的拥护可是天差地别。 一滴细汗自贺兰香白腻的鼻尖滴落,唤起她全身冷意。 她伏低叩首,极力压制住嗓音中的所有惊恐:“妾,妾身……谢主隆恩。” 拜完平身,她头上的帷帽随之倾落,露出乌发雪肤,红唇灼目,美目潋滟。 在她身前,年轻孱弱的帝王眼睫略抬,眼眸中飞闪过一丝惊艳,指腹不由细细摩挲起扶手上的精密龙纹。 在她身后,谢折留意到龙椅上那位盯在她身上的眼神,不经意间皱了眉头,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第25章 祖宅 在宫中用过膳,贺兰香回到马车上,整个人便如摇坠许久,总算落下去的梢头残叶,全身虚弱无一丝力气,伏在位上不言不语,大口喘息,散落的鬓发都因汗水潮热,黏贴在雪白泛红的颈项上。 两个丫鬟闲暇时光在宫门外的坊市转了转,采买了一些小食,此时被主子模样吓到,忙给她斟了盏清凉解暑的茉莉青梅香饮子。 贺兰香喝了两口饮子,心定下去不少,起伏的胸口也渐有平息。 “发生何事了?”细辛白着一张脸,不安地问,“可是陛下为难主子了?” 贺兰香摇了摇头,因气力尽失,咬字有些绵软艰难,“陛下没有为难我,他将我扶了正,封我为一品诰命夫人。” 细辛眼眸发亮,“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贺兰香阖上双目,柳眉不觉间便已蹙紧,无力再去解释。 “我累了,且歇上一歇,到地方了再叫我。” “是。” 车毂的滚动声有节奏地响在耳畔,若放平时,贺兰香早已嫌弃吵闹,可在此刻,竟无端觉得安心。 起码她知道,自己没有留在皇宫,马车外的人是谢折,而不是那个阴恻恻的新帝。 想想那颗血泪般的红痣,贺兰香便遍体生寒,庆幸当时还好有谢折在她身边。 她太累了,没有觉得自己当下的想法有哪里不合理,更没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想一簪子将谢折捅死。 见主子睡着,两个丫鬟放轻了动静。细辛担心贺兰香睡熟着凉,特地往她小腹上搭了条薄绫小褥,之后便再无声音。 静着静着,马车忽然停下,车毂声消失,嘈杂人声传入车厢。 贺兰香思绪正沉浮,突然被惊醒,心情倦烦至极,恼火道:“外面是什么人?” 未等丫鬟察看,一道清朗张扬的少年声音,流水般清透地穿过帘子——“过不了就是过不了,京城宿卫军我们王家说了算,管你们去哪,想走就绕路。” 王家。 贺兰香回想一二,懒懒撑起腰身,伸手将车窗的帘子撩开。 午后艳阳灼目明亮,险些照坏她的眼睛,道路两旁,百姓翘首围看,她顺着人潮望去,望到了对面队伍为首之处,比阳光还要灼眼几分的骑马少年。 少年一身轻甲,头顶马尾高束,约十五六岁上下,五官俊逸,稚气未脱,晒到发红的脸上满是倨傲,带领身后一帮巡城卫队,抬着下巴挑着眉梢,将目中无人四个字顶在了脑门上。 琅琊王氏家主王延臣,提督禁军,掌京城二十六校尉,膝下三子一女。 贺兰香若没猜错,这少年,应当就是王延臣的幺子,王元璟。 像条没什么本事但好战的小狗。 她垂下了帘子,不觉得谢折会将这半大孩子放在眼里。 果不其然,谢折冷沉的动静随即传来,非常干脆的两个字:“滚开。” 场面静了一静,“小狗”张牙舞爪:“你要谁滚开?想打架是不是!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贺兰香打了个哈欠,自觉无聊,感觉一时半会回不了府邸,干脆又让丫鬟给自己斟了盏香饮子。 就在她打算听个热闹,看看笑话时,外头马蹄声急,又多了个人。 男子声音温润如玉,只听其声,便知其人必定是名温和谦逊的翩翩君子。 “我四弟初到卫队历练,年少无知,望谢将军莫与他一般见识,瑛代他给将军陪个不是。昨日家父提起将军,道吾辈子弟当以将军为表率,瑛深以为然,正欲等将军归来奉上拜匣,未想今日便与将军相见,想来自有缘分——” 贺兰香呷了口香饮子,心道好厉害的一张嘴。 三两句话,化干戈为玉帛,糟心事也成了“缘分”,虽然谢折肯定不吃这套,但明面上也不好再去计较。 瑛,王延臣的长子,王元瑛? 她心上生出三分好奇,伸出手去,重新将帘子撩了开。 * “大哥为何灭自家威风,长那姓谢的志气?” 尘土飞扬,王元璟看着谢折带领人马畅通行过,气得牙根直痒,抬腿踢街面的石子儿泄气,十分不服气,“若非是他,爹早接管了辽北铁骑,你也早成京城总兵,何至于大材小用,成日在二十六校尉里打转,净干看门狗的活。” 王元瑛肃了脸色,拍了下弟弟的头道:“今日之事不可再做,方才之话不可再说。现在就给我回家去,不扎满六个时辰马步不准出门。” 王元璟更加不服,一脚将石子踢上天,“马步我能扎!但是大哥你得给我将话说清楚,咱们凭什么给他让路!” 王元瑛面露无奈,冷笑道:“你觉得你让谢折难堪一回,便是折煞他的威风?我告诉你,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英雄威风从不长于面上,你让他难堪,他不屑将你当回事,但他的手下却能将你记在账上,不知何年何月,冷不丁撕咬下你一块血肉来。你以为爹接管不了辽北是忌惮谢折?我再告诉你,那边的兵和京城的兵不一样,京城的兵听人话,辽北的兵,吃人肉。” 缠香 第20节 王元璟被兄长眼中厉色所震,无端打了个寒颤,又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有那么严重吗。” 王元瑛笑而不语,摇头看向浩荡而过的玄甲长龙。 他想象不到,在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里,粮草短缺,军纪松懈,营中弱肉强食,一个七岁的孩子,是如何存活下来,甚至将更为年幼的十三皇子保护长大。 他很多时候都很好奇,如谢折这种从最底层摸爬滚打,自屠全家而毫不心慈手软的人,真的还有人性存在,有所谓的软肋吗? 王元瑛目不转睛盯着队伍,一辆马车经过,不提防的,他的视线对上一双剪水美目。 马车里。 细辛注意到美人专注的神情,随之望了眼,道:“主子是觉得那人长得好看么?” 贺兰香似是回神,缓慢收回视线,放下帘子,懒懒道:“好不好看的,皮囊而已,反正皮囊底下的都臭不可闻。” 她只是觉得,有点熟悉。 王元瑛,她好像在哪见过。 * 阳夏谢氏的祖宅,位于京城西北之处权贵云集的聚贤坊。汉人讲究风水,地段要有山有水才好,谢氏祖宅背靠道山,面朝湖泊,位置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穿的优越。 就是破。 三年前谢氏南迁,八成便没想过还会回来,连个看家的下人都没雇,留下的老宅也不知被梁上君子光顾过几回,不说物件陈设,瓦片地砖都快被人抠完了,筑巢的燕子都不知该在哪安家。 贺兰香瞧着院落里那耗子来了都要落两滴泪才走的光景,万万没想到,谢折说的“提前差人打扫干净”,真是也只是“干净”而已。 她眼前有点发黑。 “主子。”细辛春燕扶住她,满面担忧。 贺兰香揉着额梢,冷静吩咐:“现在就去找工匠,要眼光最好的,我要将这院子砸了重新盖,今晚就动工。” 两个丫鬟懵了下子,应下声音,找人差遣。 约在太阳落山时分,工匠入府,听了贺兰香的打算,开出了价格。 看到账纸上那好长一串字,贺兰香有点肉疼。 拿是能拿出来的,除非以后的日子不过了。 她想了想,对细辛道:“去问问谢大将军此时在哪。” * 后罩房。 房中尚未打扫,一股灰尘味道,一豆烛火燃烧其中,不仅没能亮堂,反使房中更显压抑。 谢折换了便服,粗糙布料贴合在宽阔的脊背上,坚硬的脊柱凸显形状,从后颈向下延伸,像在身体里藏了把锋利的长刀,气势森冷。 在他面前,以崔懿为首的各路谋士缄默难言,针对今日受封之事难发一词,每个人的头顶都萦绕一团乌黑愁云。 这时,门外属下禀告:“将军,贺兰夫人找您。” 僵硬死板的烛火跳跃了一下,亮堂不少。 谢折不假思索:“让她等着。” “可她说,是有要紧事。” 寂静片瞬,谢折看了崔懿一眼,起身,开门出去。 门外,美人手捧漆盒,巧笑嫣然。 “将军还没吃饭吧,”贺兰香笑比蜜甜,美目流转,“这里面是我亲自做的榛子酥,你要不要尝尝啊?” 谢折垂眸,瞥了一眼。 食盒盖子右下侧,有一行不起眼的细字——福海酒楼。 这女人说谎不打草稿。 谢折抬眼,黑瞳稍聚光芒,口吻冷淡:“什么事。” 贺兰香无视谢折身上的森森冷气,笑容越发乖软下去,“就是……我想修修我那所院子,可惜钱不太够,便想着找将军你借点,日后再还。” 还是不可能还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他谢折铁打的光棍一个,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留着也是发霉,给她花点怎么了。 贺兰香坏水越多,笑便越甜,脸隐约发僵。 谢折假装看不出来她的那点小九九,面无波澜地道:“多少。” 贺兰香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四十两?” 贺兰香摇了摇头。 “四百?” 贺兰香还是摇头。 谢折眉心一跳。 他迈开长腿逼近了她,身躯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低下脸,认真问她:“贺兰香,你是要修出个皇城吗?” 第26章 客至 压迫临头,贺兰香长睫忽闪,委屈兮兮,“我也不想的,可是京城的物价就是这么贵,我只是随便砸点东西,选点材料,便要这么多的钱,我有什么办法呢。” “随便砸点?”谢折压下口吻中的无奈,“你要砸什么?” 贺兰香双目顷刻亮起来,一本正经同他分享起想法,“我要将那半个院子掀了改成池塘!” 谢折:“……” “在池塘里面养鱼养花,一开门,伸手便能将水掬到掌中。” 贺兰香说到兴头上,干脆将漆盒塞到谢折手里,给他认真比划,“鱼要梅州产的三道鳞,别的花样我可不喜欢,门嘛,就要闽南产的紫檀木,瓦要嘉兴产的蝴蝶瓦,瓦色最正,最雅致,还有柳州承梁柱,泰山假山石,徽州四角亭——” 谢折眉头不禁拧紧,打断她,“这么多东西,四千两,倒算便宜你了。” 他在损她。 贺兰香手掌一拍,终于觅得知音似的,两眼亮晶晶,“是吧!我也觉得,兴许是那工匠瞧我长得美,给我算少了呢?” 谢折点头附和,然后抛出干脆二字:“没钱。” 贺兰香那张国色天香的脸瞬间便垮了下去。 不过也仅仅是那一瞬,她随即便又堆起笑容,不以为然道:“将军惯会说笑,您位高权重,又满身军功,怎会连区区四千两都拿不出来?” 谢折不说话,定定盯着她,眼波四平八稳。 贺兰香被他盯到笑不出来,阖眼又睁眼,不甘心不死心地道:“你真没钱?” 谢折仍是不语。 安静半晌,似是彻底死心,贺兰香白眼险些翻到天上,一甩袖子转身便走,“没钱跟你说个什么。” 她走了两步,又折返回去,将谢折手中漆盒一把夺走,离开时头都不带回一下。 夜色降临,天际暮色四合,金红色的余晖顺着云彩倾下最后一点光彩,沾染上美人的裙裾,轻纱披帛被微风吹扬,随霞光荡漾摇曳。 贺兰香的背影逐渐隐在霞色尽头,她像一缕辛香旖旎的烟气,渐飘渐远,消失在谢折的眼底。 谢折的手尚且维持端捧漆盒的动作,手指不由蜷起,指腹轻轻磨蹭了掌心一下。 在回味什么,他也不知道。 *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回住处的路上,贺兰香嚼着榛子酥,看什么都不顺眼,迈过门槛也要踹两脚才走。 “他一个大将军,今日还加封一品太保,他怎么会连四千两都拿不出来,我看他就是不想借给我!臭谢折!铁公鸡!” 两个丫鬟劝她宽心,她却更加恼火,指着周遭,“我长这么大就没住过这么破的地方,我该怎么宽心,我心都快堵死了。” 她迫切的需要歇下缓一缓火气,便挑了条园中近路,不想却在树荫下遇见了个熟面孔。 “张老?”贺兰香神情一怔,唇上扯出丝笑意,“这大晚上的,您不在住处好生歇着,怎么到这后园子里来了?” 她的余光往后门方向瞥了下子,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张德满下意识想跑,后路却被两个丫鬟堵个严实,遂哆哆嗦嗦地转过身道:“小老儿饭后积食,便想着,出来走走。” 贺兰香下巴往他怀中一扬,“带着包袱出来走走?您这走的可够远的,打算往哪儿走?” 张德满噗通便跪了下去,涕泪横流道:“姨娘您发发善心,看在我岁数大,没几天活头的份上,让我回临安去吧,起码,起码让我亲眼看见我重孙儿出世啊!” 贺兰香给细辛春燕使了记眼神,两个丫鬟立马会意,分散开守门望风。 吓也吓过了,威胁也威胁过了,贺兰香动作温柔,将张德满好生扶起,叹息一声,“张老,您不是不知道我的苦衷,但凡我能有丁点退路,又何苦让您一把年纪同我深陷囹圄。您家里子孙满堂,自然想尽早回去享天伦之乐,可我又有什么呢?除了薄命一条,什么也没了,我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八岁,同您孙子一个年纪。张老,您想想您孙子,再想想我。” 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张德满老脸苍白,明白贺兰香的意思,她是说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再想跑就想想他自己的孙子。 张德满老泪纵横,眼中满是不甘,“小老儿……谨记姨娘所言。” 目送走张德满,贺兰香抹了泪继续往住处去,低声同丫鬟道:“这两日看结实了他,有一就有二,难保不会有下一次,这次还好是咱们仨撞上他,若是别人,咱们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细辛春燕谨慎应下。 残阳似血,贺兰香抬首看向天际那最后一点灿光,方才还烦躁恼火的一颗心,此时一点点凉了下去,漫无边际地走在府中,绕了几个大圈才回到住处。 住处,灯火通明。 众多工匠汇聚于此,热火朝天翻院拆墙,工匠头目见贺兰香归来,忙上前谄笑:“小的们是奉将军之命,特地来给夫人修建院子的,夫人放心,梅州三道鳞,闽南紫檀木,嘉兴蝴蝶瓦——东西都是最好的,保准教您满意。” 贺兰香思绪早不在此,闻言也只淡淡应了一声,回到后房临时收拾出的香闺,沐浴歇息去了。 另一边,后罩房里。 谢折本在与崔懿等人商议对策,听完士卒回禀,浓墨般的眉梢略微扬起,嗓音淡漠,“她就只说了这个?” “对,夫人听闻人是将军派去的,便道了声知道了。” 缠香 第21节 “没别的?” “没。” 谢折鼻息发沉,烛火后,伟岸的影子投在墙上,连带他的人也暗了下去。 “退下吧。” “是。” 崔懿呷了口茶,咂摸着茶香道:“正常,漂亮女人都这样,心思变的比六月的天还快,难讨好。” 烛火一震,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变阴森,谢折语气冰冷:“我没有讨好她。” 崔懿“哦”了声,未放在心上。 谢折继续道:“贺兰香诡计多端,不达目的难罢休,我只想让她老实下来,安生将孩子生下。” 崔懿还是哦了声,吹了下茶面浮沫,随意提起:“我发现一谈到贺兰氏,大郎的话便多了不少,这倒是好事。” 气氛乍然僵硬,谢折再未开口。 * 天光将明,清风浮动,窗外一棵老山茶花树摇曳花枝,晨光自枝叶间隙穿窗而过,满室光斑漂浮,如水波氤氲,浮云暗涌。 贺兰香睡正熟,一头乌发披散,绸缎似的搭在香肩,通体只着轻纱,雪白身躯于纱下若隐若现,全靠一条薄绫软被遮掩,左边手臂垂至榻下,腕上套了只轻巧的虾须金镯,更衬得手臂莹润娇嫩,吹弹可破。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精致的眉头蹙紧,朱唇轻启,黏黏糊糊地斥责:“我不喜欢,拿走。” 门被轻轻推开,细辛手持一条雕花长方漆匣,动作轻款地走入房中,犹豫一二,终是上前柔声道:“主子?主子醒醒,有客到访。” 贺兰香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软绵的闷哼,不耐地转过身去,“什么客不客的,不见。” 细辛为难:“可来的是康乐谢氏那边的人。” 贺兰香这才懒懒睁开眼睛,烦躁地舒出一口长气,慢腾腾支起软绵的身子,不情不愿的朝细辛伸出只手。 细辛打开拜匣,从里拿出一纸拜帖。 贺兰香接过拜帖,缓慢拆开,看了眼来者姓名,狐疑道:“谢寒松的夫人?她不在谢家待着,来找我做什么?” 细辛道:“主子若不想见,奴婢这去给您回拒。” 贺兰香素手掩唇,打了个妖娆娆的哈欠,“见,怎么不见,既来了京城,早晚都要和这帮人打上交道,若不见,倒显得我多害怕他们似的。” 她顺手将拜帖一丢,倦倦道:“去,将我那身寡妇装取来。” 穿戴完整,贺兰香没胃口进食,只用了盏凉丝丝的紫苏饮,往口中填了块饴糖,嚼着便往花厅去了。 谢氏祖宅共有五进大院,待客之堂位于二进仪门处,已破败的不成样子。贺兰香临时让人洒扫干净,换上一套她从临安带来的红木桌椅,正中挂上副吴道子的山水画,这才有点气派可言。 她让春燕去将王氏母女引到厅中,等待间隙烹茶点香,一派安然从容。 袅袅茶香中,贺兰香听到脚步声,抬眼望向厅外。 隔着轻烟,她望到一帮穿绮着罗的女眷,中间簇拥了名中年妇人,妇人保养得宜,容貌姣好,头顶高髻金簪,身着紫色点赤金缂丝裙,外罩雀金蓝大袖绸衫,绸衫未有明显花纹点缀,却暗纹流动,在光下流光溢彩,华美异常。 贺兰香一眼便知妇人乃是谢寒松之妻王氏,遂收起打量起身迎去,面上含喜带悲,到门槛处时止步福身,柔款乖顺道:“侄媳贺兰氏,见过婶母。” 王氏扶她起来,口吻亲和:“好孩子,这一路苦了你了,难为你年少戴孝,你放心,往后你在京城,自有我们这些自家人帮衬,权当在临安老家便是。” 贺兰香眼中顷刻涌出泪来,掩面抽噎道:“婶母有所不知,侯爷他,他……” 王氏忙攥紧了下她的手,压低声音,“什么侯爷,那是护国公,以后切莫再犯糊涂。” 一句话落,贺兰香心里顿时有了底,对王氏的来意也大致清楚,匆忙止泪,引领王氏落座。 她为王氏斟上茶水,面上满怀歉意,略有哽咽道:“原本昨日初到京城,便该去拜访婶母,可惜天色已晚,侄媳不敢打搅。腹中孩儿又作怪,害得昨日吐到丑时方歇,今早便又误了上门时辰。本心怀不安,今见婶母如此大度,侄媳当真无地自容。” 说到后面,她又落了两滴泪,真真愧疚至极的模样。 王氏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拭泪珠,心疼道:“这是什么话,都是过来人,婶母岂会不知你的难处,我早闻你体质柔弱,今朝过来,特地给你带了些养身补品。” 说着便命人将盒子捧来,一件件打开介绍,如雪莲血燕,虫草老参,凡名贵之物,应有尽有。 “喏,险些将这尊大佛给忘了。” 王氏亲自将描金盒匣捧到贺兰香面前,笑道:“这里面的陈皮,乃是昔年你妹妹降生,你叔父特地搜集存下,留着给她当嫁妆用的,距今已有十六载,素日多方亲朋来求,我与你叔父俱是不舍。今日来时,我想到你孕中定会害吐,陈皮正好有理气健脾的作用,便特地给你盛了几两过来,届时若是用完,只管遣人再取。” 贺兰香面露为难,“这礼太过贵重,侄媳岂能收下。” 王氏佯装沉脸,“这可是你妹妹特地为你挑出的上品,你若是不收,不仅是拂了我与你叔父的心意,连你妹妹也顺带辜负了去。她生性喜静,绝不肯主动亲近了谁,若非真心喜欢你,哪会悉心准备。” 王氏转过头,看向候在门处的随行婆子,板下脸正色道:“姝儿越发没规矩了,既吵着跟娘过来,眼下来了,还不快来见过你嫂嫂。” 贺兰香随之望去,定睛看了两眼,便见有名少女从婆子身后缓慢踱了出来。 少女肤色白皙,五官秀丽,身着湖绿色交领长襦,外着绣竹亮缎半臂,肘上绕了条深棕色净面披帛,一眼望去,沉压压的一身,与年龄毫不相符。 小孩装老成。 贺兰香噙笑起身,主动冲少女略福身段,“见过妹妹。” 谢姝硬着头皮挪到她面前,压下面上烦躁,福身行礼,声若蚊蝇,“见过嫂嫂。” 王氏先将谢姝拉到身旁坐下,又握住贺兰香的手,笑道:“你二人年纪不过相差两岁,说是同龄也不为过,想来能说到一起去,以后烦了闷了,只管去找姝儿玩,心情一开怀,于你的身子也好。” 贺兰香点头应下,说不出的乖顺温软。 王氏再看谢姝,“还有你,以后要常与嫂嫂走动,你成日念叨江南多好,你嫂嫂正是从临安来的,你想知道什么,正好问她。” 谢姝垂着脑袋,眼中嫌弃好悬没能压住,闷声道:“女儿知道了。” 贺兰香欣赏着小姑娘脸上精彩的表情,面上笑语盈盈,心中冷嗤一声。 第27章 撒谎 炎日当空, 连风都是沉闷的,无声无息兜头泼下,泼起人一身烦躁。 谢姝出仪门走的急, 险被地上翘起开裂的花砖绊倒,好在被丫鬟及时扶住。 王氏跟上她, 斥道:“多大的人了走路还不当心,好好个姑娘家, 怎就成睁眼瞎了?” 谢姝哼了一声,秀丽的眉头蹙紧, 愤岔道:“我不是睁眼瞎, 娘才是真的睁眼说瞎话。” 王氏冷了脸色, “没大没小, 我看真是我和你爹将你惯坏了,回家将孝经抄上百遍再说。” 谢姝一听要抄书,气焰立马便消了, 改为委屈巴巴揪住王氏袖子,软声控诉,“女儿哪里说错了, 娘将我带来便算了, 打着我的名义给那贺兰氏送礼我也忍了, 可您还让我管那贺兰氏叫嫂嫂,她一个……算我哪门子嫂嫂, 她也配?” 王氏瞥了女儿一眼,抽出袖子,“她是护国公的遗孀, 陛下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叫她一声嫂嫂, 不折煞你的人物。” 谢姝:“可她与那谢折分明是一伙的!爹爹昨日被抬入家门的样子您又不是没见,您不与她为敌便算了,怎还上赶着来讨她的好,简直自降身份。” 王氏看她,平静询问:“那依你之见,为娘该当如何?” 谢姝欲言又止,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氏:“学你爹那样,到陛下面前揭发谢折的恶行,然后给他换来更高的官衔,再将自己气倒中风,公务让贤于旁人,那样便能舒坦,解气?” 谢姝纠结难言,终一摇头,“娘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氏长叹一口气,握住女儿的手,软下语气道:“姝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道是唇亡齿寒,眼下的局势你不是看不清,阳夏谢氏昔日何等风光,如今又剩下什么了?谢折兵权独揽,连你舅舅也不过分到宿卫军那一杯羹,你爹又是如此,倘若咱们再丁点手段不使,岂非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谢姝表情似有松动,却嘴硬道:“可爹说过,那些阴谋阳谋的都是男人间的事情,同内宅无关。” 王氏道:“男人有男人的见识,内宅有内宅的手段,信陵君再是深明大义,没有如姬窃虎符,他照样救不了赵国。咱们身为女子,更该利用好自己的身份才是,无论如何,贺兰香肚子里怀的是谢氏血脉,这个孩子生下来,是对谢折的一大掣肘,生不下来,谢折也要为之付出代价。我姝儿生性聪慧,是能听懂娘的意思的,对么?” 谢姝哼了口气,总算不情不愿的妥协下来,闷声道:“明日里李家赏荷宴,我会叫她一同前去。” 王氏抬手摸着她的发髻,笑:“这才是娘的好孩子。” 谢姝:“不过我也只与她多说两句话罢了,可不会刻意亲近她,她性子慢慢吞吞的,也不太聪明的样子,看着便招人烦。” 王氏笑而不语,转脸望去仪门,心道她可比你聪明多了。 来时王氏还在想,该如何与这贺兰香开场,不想对方先发制人,上来便是一句“婶母”,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王氏自然也就顺势而下,做足了长辈样子。 那样的容貌,再搭上一副好心机,王氏有预感,贺兰香日后就算沦为弃子,照样能在京城搅起一番风浪。 * 送走王氏母女,外面日头正盛,贺兰香不想顶着太阳回住处,便留在花厅继续饮茶避暑。 细辛清点着王氏此行留下的礼品,感慨道:“奴婢本以为这些高门贵妇都是孤高之人,不想谢夫人竟如此和善,这样倒好,有她帮衬,主子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贺兰香听后嗤笑不已,仿佛听到什么多好笑的笑话,笑完,她目光往前,落到她亲自斟给王氏的那盏茶水上。 从王氏落座到离开,那盏茶纹丝未动,一口没下。 这母女两个,没有一个是看得起她的,只不过一个年纪大,会装,一个年少,装不出来而已。 * 翌日早,因要赴赏荷宴,贺兰香特地起早了些,穿戴整齐,走时带上了几盒临安带来的胭脂膏子,到了李家宴上,只道是自己亲手做的。世家贵女们素日见惯了金银珠宝,听到“亲手”二字,方起了些兴趣,纷纷开盒试用。 “颜色好生浓郁,真与京城本地的不同。” 率先说话的是崔氏女,闺名浔芳,为人轻声细气,身着一袭丁香色衣裙,更添温柔内敛。 “好香啊。”今日组局的李氏女嗅了一下手上,发出赞叹,“清清淡淡的,也不冲鼻,但就是雅致好闻。” 谢姝神情恹恹,懒得往胭脂盒里瞧上一眼,阴阳怪气地道:“露儿姐在临安待那么久,竟也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可见你在那几年,也没用过什么好东西。” 李噙露笑道:“临安的好东西多了,我还都要一一用过来不成?那我每日里别的不做,单坐在那试胭脂便好了。” 她轻剜谢姝一眼,转眼噙笑看向贺兰香,“嫂嫂是往里加了什么香料吗?我素日得闲,也没少做着玩过,都没有这种好味道,你可要好好教我,不得藏私。” 贺兰香在外时刻不忘自己是个可怜寡妇,不仅穿的皎玉白的衣裙,神情也总是喜里掺悲的柔弱模样,扯唇一笑,比廊下随风摇曳的白荷还要招人心疼。 她顺口胡诌:“也没加什么,就是取白芷、白荷、白芍药、白山茶四样,晒干磨粉,再取狐尾百合、凤仙花、丁香草、水仙、木槿,取其花蕊拧出汁子,两样和到一起,再加蜂蜡香油调制,密封装好,做胭脂时往里剜上小勺,便可芬芳馥郁,触及生香。” 李噙露败下阵来,连连摆手:“做不成做不成,名字都要把我绕乱了,我还是蹭嫂嫂的用吧,不揽那瓷器活了。” 贺兰香便笑:“我那边多的是,你尽管去用。” 二人从胭脂说到花,又说到廊下盛开芙蕖,都道没临安西子湖的好,那边才叫碧叶连天,花开如锦。 谢姝插不进嘴,又不屑与别的闺秀搭话,独看得上一个崔浔芳,可崔家女又是锯了嘴的葫芦,一棍子打不出来三个字,只好无聊的拿点心喂鱼玩,心中懊悔不该带贺兰香来,风头全让她抢了。 这时,大群婆子簇拥来了名宝髻华服的年轻女子,谢姝听到动静,转头望去,两眼顿时放光,激动地迎上去道:“宝月姐?你怎的也来了?你家里人不是不放你出来走动吗?” 贺兰香循声望去,对上来者一张莹润讨喜的圆团脸,脸上圆眼圆鼻,连嘴巴也是圆润的樱桃嘴,活像画上观音身旁的小仙人,说不出的和善可亲。 缠香 第22节 却也只是像而已,“仙人”肚子高高隆起,显然只是生的稚气重了些,实则身怀六甲,乃是嫁为人妻的妇人。 崔浔芳起身,面朝妇人福身,“见过嫂嫂。” 贺兰香对妇人的身份顿时了然。 七姓世代通婚,来的这位,应当就是去年初嫁入崔氏门阀的卢氏女,卢宝月。 “我是打着看管小妹的名头出来的,再不到处走走,我真是要被闷疯了。” 卢宝月挺着个大肚子,性子却风风火火,到了便端起谢姝席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吓得谢姝赶忙去夺:“这是玫瑰花茶,你喝不得!” 卢宝月叉起腰:“有什么喝得喝不得的!能将这小畜生喝下来倒也好了,这都误了快两旬了,按理早该出来了,我这是怀了个哪吒么!” 李噙露也劝她:“急什么,都说瓜熟蒂落,时候不到,急也没用啊。” 卢宝月气到发笑:“你们一群未出阁的姑娘,也敢拿这样的话搪塞我。” 她视线随即落到贺兰香身上,笑说:“想必这位便是贺兰嫂嫂了,嫂嫂你来评理,你说她们这群丫头片子是不是不害臊!” 贺兰香被牵连进去,跟着笑闹半晌,晌午一至,人也疲乏下去,便就地卧在了屏风后的贵妃榻上,闭眼小憩。 她歇下,李噙露也自觉乏累,与崔浔芳结伴,找其他地儿午睡去了。 三两分散,最终席上也就剩下谢姝与卢宝月两个人。 谢姝还像儿时一样,将头枕在卢宝月膝上,让她用头发丝给自己搔耳朵。 “我还是同你最有话说,她们我都不喜欢。”谢姝埋怨,“露儿姐也同以往不一样了,在临安过了几年,回来便不与我亲近了,让人生厌。” 卢宝月道:“因为只有你还是孩子心性啊,生在咱们这样的家族里面,哪有什么亲近不亲近,无非是今日你家得势,我便离你近些,明日她家得势,我便离她近些。家里若失势,公主千金也要坐冷板凳上,若得势,野鸟也能飞上枝头,充一充凤凰。” 她冷笑。 谢姝没听到弦外之音,霎时急了,抬脸瞪眼道:“我谢家哪里失势了!” 卢宝月长吁一口气,手指头戳了下谢姝的头,“你啊,狗屁不通。” “我通的!”谢姝急于证明,“你们说的那些曲曲绕绕我都懂,我只是懒得去想而已。” 她气鼓鼓杵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朝卢宝月凑过头去,高深莫测地道:“宝月姐,你知道李家为何会匆忙从临安回来吗?” 卢宝月:“新帝登基,皇后未定,谁不想带自家女儿碰碰运气。” 谢姝摇了摇头,凑到卢宝月耳畔,说起了悄悄话。 卢宝月听完大惊失色,忙去打谢姝的嘴,“事关整个李氏的清誉,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谢姝揉着嘴,“这可不是我乱说,私底下好多人都在传了,谁不知道宫里新帝连日宠幸——” 卢宝月连忙捂结实了谢姝的嘴,下意识看向屏风后那道醉花弱柳般的身影,低声训斥:“住嘴,以后不准再提。” 谢姝轻哼一声,“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李氏要想压下这桩丑事,除非找个厉害的靠山去规劝新帝,谢折倒是可以。” 卢宝月语气倏然嫌恶,“别闹了,他们怎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六亲不认的疯子,那是要教后人耻笑的,更不说——” “那疯子还是个聋子。” 聋子。 贺兰香睡意朦胧,乍然便清醒过来,困意荡然无存,眼中疑云密布。 傍晚,蝉鸣聒噪,落日流金。 众多女眷结伴出府,惜别过后,各上车马。 崔懿刚好下值,途经李家府邸,见到妹妹与弟媳从中出来,干脆同行护送,另与贺兰香寒暄片刻。 寒暄完,眼见崔懿动身,贺兰香道:“不知崔副将可否有空,与妾身借一步说话。” 崔懿面露诧异,点头应下,扬手让马车先行。 步入静处,贺兰香问起了谢折耳朵一事。 她对此其实早有困惑,只不过自从离开临安以后,谢折的耳朵便一直正常,使她险些忘了那一茬。 崔懿以为是什么大事,闻言不由苦笑:“原来是这个,夫人心细如毫,想是早已发现。这没有什么说不得的,昔年辽北大营军纪崩坏,斗殴打架之事每日不计其数,大郎当时年幼,不提防便被打坏右耳,又未能及时医治,便积疴成疾,右耳听力尽失,平日只靠左耳闻声。” 贺兰香回忆起她刺杀谢折的那个夜里,犹豫道:“可他的左耳,似也不太灵敏。” “旧疾复发时会那样。”崔懿道,“他当时右耳伤势太重,殃及左耳筋脉,每逢阴天,左耳便会连带失灵,与他说话,要么离得近,要么用力吼。” 贺兰香恍然明了。 她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感到心口很闷,无比的闷。 “因为什么?”她问。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会因为什么被打到耳朵失聪。 崔懿失笑,摇头道:“夫人,你没挨过饿吧?” “恶狗抢食的场面你都不一定见过,又怎会知道人饿急了是什么样的,辽北粮草常年短缺,将士很多时候都只能靠谷糠充饥,谷糠也要靠抢的,抢不到便挨饿,饿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上了战场便是死路一条。” “将军小的时候,抢起饭来很凶,因此挨了很多打。” “他太想长高了。” * 回到谢府,正值天黑,贺兰香刚到住处,便听见从天而降一道脆响,那寻遍京城才买到的上好蝴蝶瓦,竟被工匠失手打碎一片。 若放平日,贺兰香必定看也不看径直略过,毕竟那是用谢折的钱买的,她不心疼谢折,自然也不心疼他的钱,打碎几片瓦,关她什么事。 可今日,她也不知怎么了,竟走到被摔成三半的瓦旁,俯下身观望片刻,道:“粘好继续用吧,怪可怜的。” 细辛春燕被她惊到,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头,回了房中歇息。 夜半时分,房中灯火一颤,贺兰香被闷雷声惊醒,睁眼见床前矗立一道高大的身影,险将她吓没了魂魄。细辛春燕缩在房门两侧,瑟瑟不敢出声。 “你吓死我了!”她恨不得一脚踹谢折身上,捂着心口坐起来道,“大晚上的不睡觉,来找我做什么。” 谢折一身冷盔,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尚沾潮湿雾气。 “你今日去李氏门上了?”昏暗光线加深了他五官的凌厉,连带声音也是不加修饰的硬。 贺兰香不停抚摸胸口,坦然承认:“是啊,谢姝带我过去的,昨日里她娘才带她来看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折面沉如水,盯着她的脸,字眼凶沉,“今日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贺兰香余惊未消,下意识便去回想,脑筋转动一二,反应过来,抬眼对视谢折,巧笑嫣然:“将军是在担心我么?” 她的胸口还在随呼吸而起伏,寝衣轻薄,旖旎风光若隐若现,肩上一侧衣襟滑至腰畔,雪腻的半个臂膀裸露在-外。 谢折脸更冷了。 贺兰香见好就收,慢条斯理地将衣服提上,口吻慵媚,“放心,你侄子不会出事的,你自己也动脑子想想,给我下毒,无论成功与否,能为她们带来什么好处,何必一惊一乍的。” 片刻寂静过去,冷硬低沉的声音乍然又起:“从今往后,见什么人,去哪,做什么,都要和我提前禀告,否则,你永远都别想再出这堵房门” 贺兰香缓慢系着衣带,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直到立在床前的身影转身向门,她才蓦然叫道:“谢折。” 谢折停下。 贺兰香下榻,一步一步,赤足站在他背后,道:“转过身,看着我。” 谢折转身,看着她。 贺兰香及膝乌发披散莹玉般的身躯上,眉目清艳,唇瓣不点而朱,她站在那一动不动,一呼一吸间,便已是接近鬼魅的诱惑。 四目相对,她伸出手,勾住了谢折腰前的革带。 与冷甲相配的革带,又冷又硬,就像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一样。 今日她见了那么多人,似乎每个人都比谢折强,她们哄着她捧着她,对她极尽温柔,百般讨好,可她知道,那些人里,没有一个是看得起她的,她们对她笑,叫她嫂嫂,眉目流转时,眼底的轻蔑藏都藏不住。 贺兰香知道自己是个异类,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融入进去。 可她真的挺想发疯的。 什么方式都行。 她迈开步子,冰质玉骨的双足隐在裙裾下,视线从革带开始,一点点往上游走,对视上那双漆黑的眼眸。 “礼尚往来。”她咬字缠绵,“我今后要将我的行踪告诉你,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也要将你的行踪告诉我。” 谢折不语,垂眸,看向勾在革带上的那根手指。 有粗糙漆黑的革带相衬,他今日才发现,贺兰香白到骇人。 像辽北刚落下的绵雪,经不得丝毫触碰,否则便会留下违和的痕迹。 “说,你今日都干了什么。” 柔媚的声音响在他左耳,勾在他革带上的手指松开,攀上他胸膛前的铁盔,指腹若即若离,磨蹭上面粗粝的刀痕。 他看着贺兰香的眼,神情一如寻常,无波无澜,“去了军营练兵。” “还有呢?” “入宫,面见陛下。” “同陛下说了什么?” “他后日想在清凉台为我办接风宴。” “还有呢?” “没了。” 攀在胸甲上的小手紧了下子,鲜红指甲轻轻抠着上面刀痕,仅是看着,便教人生出难耐痒意。 “不可以对我撒谎。”贺兰香审着他的眼神,眼角媚色丝丝上扬,话中冷里带嗔,威胁着,“你对我撒谎,我就也对你撒谎,知道吗。” 谢折未有声色,后退一步,让胸膛上那只还欲往里延伸的雪白落了空,未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灯火猛地跳跃一下,之后趋于平稳,散着柔软的光。 贺兰香收回手,看了眼自己尚带残冷的掌心,又抬眼定睛看着消失于夜色中的高大身影。 真不愧是吃糠长大的,心真狠。她在心中如是想。 后罩房中,水声哗啦。 守在门外的士卒面面相觑,不知今晚的将军是怎么了,回来便要水,水到了,拎起水桶便往身上兜头大灌,连灌三桶。 黑暗的房中,水渍延绵,喘息粗沉。 缠香 第23节 谢折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发什么疯。 他只是觉得热,太热了。冲凉水不痛快,将遍体冷甲全部卸下也不痛快,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觉得,可能是因为对贺兰香撒谎的原因。 没错,他对她撒谎了。 他进宫面圣是有原因的,他是要劝陛下不可再宠幸李太妃,李太妃是先皇的妃子,是新帝名义上的庶母,为君者当为臣民表率,不可罔顾人伦。 他劝了,换来对方的哈哈大笑。 金殿里,龙椅上的帝王说:“少来了,朕都没管过你和贺兰氏。” 他问管什么。 夏侯瑞眯了眼眸,凑近他道:“都是男人,你与朕说实话,从临安到京城这一路,你与贺兰氏睡了几次?” 谢折说没有。 夏侯瑞失笑,眼神里满是怀疑。 “长源,你早该有女人了。弟媳又如何,等她将孩子生下,她整个人都是你的。” “那个贺兰氏,确实有几分意思。” “长源,你说实话,你对贺兰氏就没有丝毫动心?” 黑暗中,灼热翻涌,谢折拎起一大桶水,再度照头浇下,嘴里来来回回,咬牙切齿都是那两个字——没有。 没有! 第28章 御酒 赏荷宴之后, 贺兰香一日未出,睡了个结实的好觉,待她歇息过来, 准备细思假孕对策时,卢宝月的邀约又至, 请她翌日到城北金光寺拜佛——肚子里的孩子迟迟没动静,当娘的怎能不急。 贺兰香本想推辞, 后想到卢宝月到底是崔氏的媳妇,她能活到现在, 也有崔懿不少功劳, 便应下邀约, 答应前往。 月沉日升, 出门时辰已至。 贺兰香着实穿厌了那身寡妇装,今日出门,特地选了件稍带艳色的衣裙, 面上也略施胭脂,不过她天生一副好脸色,上了妆也像没上, 像她天生便长那样。 细辛知她早上没胃口, 只准备了几样小点, 一盏清爽的梅饮子。 贺兰香喝了饮子,顺手拿了块牛乳糕细嚼慢咽, 出了住处没走两步,便遇上了同往仪门的谢折。 她刚醒不久,起床气未消, 懒得正经福身,嚼着糕点敷衍行礼:“妾身见过将军。” 声音黏黏糊糊的, 爱搭不理,说完便走。 谢折伸出手臂,径直拦住她的去路。 贺兰香这才想起前夜说好的那出,耐住性子,轻舒口气道:“金光寺,你呢。” 谢折声音低冷:“清凉台,我说过的。” 贺兰香瞥他一眼,由上到下打量一遍,颇为嫌弃,“好歹是御宴,你就穿这身?” 在她的记忆里,谢折除了一身杀人时穿的冷盔,便服似乎只有两身换着穿的玄色粗布衣服,都洗到发白了,肩颈上的料子也紧贴骨骼,明显穿了很多年,且不太合身。 说他节俭,四千两的银子他说掏就掏,说他阔绰,像样的衣服没有一件。 清晨鸟鸣叽喳,叫嚣在二人头顶,大眼瞪小眼。 谢折冷眼瞥她一下,没理她,走了。 贺兰香气得想将手中牛乳糕砸他背上,恍然想起先前崔懿跟她说的话,临脱手又改为塞进自己口中,用力咀嚼泄气。 “跟我多稀得问一样。” 她险些噎到,用力锤了两下胸口,加快步伐,走到了谢折的前面,白他一眼,没理他,走了。 * 金光寺香火繁盛,往来香客不绝,大殿里佛陀高达九丈,通体金身,佛光普照。 贺兰香并不信佛,上香上的也不够虔诚,分明烦心事一箩筐,真等跪到蒲团上,心中憋上半日,憋出句:罢了,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 拜完起身,捐过香油钱,这佛便算拜完了。 卢宝月想为肚子里的孩子求支签,想想又作罢,改为求平安符,求完便与贺兰香等人到了外头的百年老银杏树下乘凉,聊起家常。 李噙露进宫看望当太妃的姐姐,崔浔芳前日回家路上有些受凉,这两日抱恙,二人皆未到场,其余千金谨慎不敢多言,里里外外,也就谢姝话多一些。 但话匣子总有掏干的时候,谢姝很快便自觉无聊,甩着袖子扇风道:“热死了,这闷雷自两日前便打,雨却一滴子不下,无端扰人心烦。我瞧天色还早,不如咱们到翠玉山上凉快去吧?” 卢宝月拿扇子打她,“你不要命了,清凉台就在翠玉山上,陛下今日大宴百官,闯出祸来,脑袋都要搬家。” 谢姝:“哎呀,翠玉山那般大,咱们又不是非往清凉台去,宝月姐你就说去不去吧。” 卢宝月摇头不去,谢姝不死心,将在场闺秀挨个问过来,问到贺兰香,不情不愿地唤了声嫂嫂,问:“嫂嫂,你去不去。” 贺兰香笑眼盈盈:“妹妹去,嫂嫂便去。” 谢姝被这一笑弄晃了神,回过神来清清嗓子道:“那就这样,愿意去的都将自家婆子交代好,不得走漏风声,否则我以后不带你们玩了。” 出了金光寺,一行人分为两拨,一拨回家,一拨前往翠玉山。 翠玉山与金光寺同处北郊,离得并不远,马车不到三炷香便至山下。 贺兰香下了马车,放眼望去,只见山上翠柏苍竹,碧波萦绕,相比其他山色尤其鲜亮,当真对得起“翠玉”二字。 她本来只是随口应下,看到这山,倒觉得不虚此行了。 山脚下,禁军把守森严,初时并不让她们上山,还是谢姝将她那个提督二十六校尉的舅舅搬出来,方获得一线通融,还得由人专门领着,在山间乘凉可以,入清凉台绝对不行。 贺兰香顶着个“孕体”,不可劳累,谢姝想找人布置轿辇将她抬上去,被贺兰香推辞,笑称:“哪里就有那般娇气了,这山又不高,走两步便到,我走走停停,权当散心了。” 谢姝哦了声,面上冷淡淡的,心中对这所谓“嫂嫂”倒是生出半分好感出来,觉得她也没那么讨厌了。 进了山,没了规矩约束,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话说不停。 可若细听,也无非是抱怨父母管束,或是悄声说起婚姻大事,无论谈什么,都会绕到那两样子上。 贺兰香动作慢,很快便被甩下大截,她乐得耳边清净,干脆同两个丫鬟原地歇了小半炷香,认真观起景色来,歇够了,方慢慢跟上去。 到了山上,日头已有倾斜,贺兰香离老远便见女孩们聚于一隅,借着葱茏枝叶作为遮掩,翘首张望,窸声谈论着什么。 她脚踝发酸,没上前,找了个地方坐下,由春燕按着脚,吩咐细辛:“过去瞧瞧都看什么呢。” 细辛很快归来,“回主子,那边对着清凉台御宴,小姐们正争论王家那三个儿子哪个长得最好看。” 贺兰香见过王元瑛和王元璟,但还没见过老二王元琢,都说王家三个儿子各有千秋,她也有点难想,兄长弟弟长相皆如此出类拔萃,中间那个还要如何才算不落下风。 她让春燕扶起自己,“走,一块去看看。” 到了地方,贺兰香拨开一片障目树叶,御宴辉煌灯火顷刻映入她的眼帘。 金灯缭绕,本就不暗的天色更被衬成不夜之地,四根盘龙金柱绕于宴上东西南北四角,龙座高筑,两边朱雀形香炉慢吐烟气,座下,百官汇聚,朱浪翻涌。 在场这么多人,贺兰香的眼睛却只看到了一个人。 谢折一身玄衣,看不见脸,背影端正近乎刻板。她觉得,即便今早没有遇见他,不知道他穿什么衣服,单凭这个背影,她也能一眼认出他。 一股孤冷气。 “你们有没有觉得……谢折,长得也怪好看的?” 一众人里,不知是哪道声音弱弱说出一句,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安静过后,又有另一道声音附和:“他个子高,穿衣服是好看。” “我觉得,脸也好看……” “就是吓人了点。” 谢姝气得咬牙:“你们都给我闭嘴!谢折哪里好看过我表兄了,那么喜欢他,把你们许配给他好不好啊!” 好几个姑娘当场红了脸,也不知是怒还是羞。 贺兰香有些哭笑不得,就在这时,又有女孩没忍住,惊呼一声:“你们快看,陛下给谢折赐御酒了!” 闺秀们也不知是想到了父亲还是兄长,一时艳羡连连,啧啧称叹,气得谢姝又嚷:“你们别看了,都下山去吧!” 贺兰香却在这时收紧瞳仁,目光死死盯住了那盏经宦官端送到谢折手里的御酒,指甲陷入掌心当中。 新帝与谢折气焰相冲的场面她不是没见识过,她不觉得当着百官的面被赐御酒是什么好事。 不接,是打帝王的脸,可按抗旨处置。接了,便要承担根本无法摸清的后果。 贺兰香的头脑在这一瞬转动的极快,她想到了谢折饮下这杯酒的诸多下场。 假如这杯酒有毒,谢折喝下当场暴毙,那么辽北大营即日便反,场面失去控制,于新帝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这杯酒大概率是没有毒的。 不对。 贺兰香蹙紧眉头,看向光线尽失的山林四周。 接风宴在哪不能办,为何非要在翠玉山,清凉台周遭环林,正如她所在之处,若被刺客潜入弓箭对准御宴,带来的骚乱将是惊天动地的,夏侯瑞那个病秧子看着便没几日活头,不应该如此不惜命。 除非,他想到了这一点。 潜伏进山林的不仅能有刺客,还有假扮成刺客的宿卫军。 凭谢折的身手,躲避两支暗箭绰绰有余,但若酒中下了药,手脚瘫软不受控制,即便他再是恶鬼转世,也只有乖乖受死的份儿。 最重要的,是他死于暗杀,与皇室无关,辽北军营明面上没有理由喊反。 落日霞光穿过枝叶间隙投下光斑,惊起贺兰香一身冷汗。 她眼睁睁的,看着谢折领酒谢恩,而后一饮而尽。 “主子,你怎么了?”细辛扶紧贺兰香。 贺兰香堪堪站稳,摇头,“无妨。” 她闭上眼,不敢去看接下来发生的场面。 在她预料之中的结果,无论哪一种,都足以令她窒息。 “等等你们快看,谢折他怎么了,他在吃什么?” 缠香 第24节 “好像是……谷糠?” “他为什么要吃谷糠,那不是猪吃的东西吗。” 贺兰香眉心跳动一下,缓慢睁开了眼,定睛望去。 只见辉煌璀璨的御宴之上,在帝王,百官面前,战功赫赫的将军仿佛化为一只不通人性的猪狗,放着满席山珍海味于不顾,抱起一盆不知从哪冒出的谷糠,在嘲笑声中拼命往口中塞,看向其他人的眼神,幽幽泛着狠厉的绿光,宛若一只护食的恶犬。 她什么都懂了。 那杯酒的确有问题,但下药的人显然不想要谢折的命,他只想要他颜面扫地,提醒他无论此时何等风光,他都不过是一只靠吃谷糠活下来的可怜虫,也让他的部下都看清楚,他们的主帅可以有多给他们丢人。 帝王接风,百官艳羡,大庭广众之下,将他从风头正盛之时,拉回一生的至暗时刻,何止歹毒,简直诛心。 * 清凉台下,池水冰凉。 强迫自己苏醒的滋味并不好受,谢折将整个头浸入到池水中,直到一线意识回归,方从水中出来,大口呼吸空气。 记忆已经变成了模糊浅薄的存在,他不清楚方才都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在饮下那杯酒后,他便变得很饿,饥饿至极。 脑海中是辽北的冰天雪地,他的身体很冷,气息尚带冰雪的冷涩,连带视野里也是白茫茫一片,缀满鹅毛大雪。 不知不觉,雪地里出现一缕艳色。 青山下,绿水旁,贺兰香看着躺在地上粗喘的男人,冷淡丢出二字:“起来。” 她特地支开谢姝来找他,可不是为了看他这个样子。 谢折两肘撑地,踉跄而缓慢地爬了起来,身体里像有一只破败的风箱,嘶嘶往外拉起凉气,又像有只战败的狼犬,毫无反击之力,只能苟延残喘。 他面对她,走向她,与激烈粗喘相对比的,是他语气的平静。 “你怎么在这。”他问。 贺兰香未答,伸手,抱住了他。 谢折怔了下子,之后笑出了声,当着她的面第一次笑出声,声音比冰还冷,“贺兰香,这个时候的勾引,很不合时宜。” 贺兰香道:“我没有勾引你,我是在恭喜你。” 她的声音无喜无悲,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她柔软温暖的手,抚摸着他潮湿冷硬的肩头,脸颊埋在他怀中,轻声说:“恭喜你,将军,你把你此生最难走的那一段路,走过来了。” 第29章 败露 仅是一夜之间, 清凉台御宴风波便在京城权贵之中传的沸沸扬扬,哪怕御医在杯子里的残存酒水中,发现了能致人迷幻的曼陀花粉, 光禄寺负责御宴的官吏里,也有人投案坦白, 直言昔日曾与谢折结仇,便想在宴上让他出丑, 借此羞辱。 新帝大怒,杖杀肇事官吏, 罢黜光禄寺掌事官员十余人。 犹是如此, 谢折依旧被传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杀母杀弟, 嗜血残暴, 甚至不吃人食,喜食猪饭,用食时粗鲁野蛮, 与猪狗无异。 一传十十传百,等传到贺兰香耳朵里,谢折便已成了妖邪附体, 厉鬼托生。 清晨时分, 廊下鸟鸣清脆, 翠绿的藤条蔓延廊檐,垂下万条丝绦, 遮天蔽日。这是无人打理长成的野藤,本来下人想除去,被贺兰香拦住, 稍为修剪,借此乘凉。 “旁人爱说什么说便去说, ”她手持长匙,专注往鸟笼中续食,心无旁骛的样子,“人每日就那么点精力,自己尚且顾不过来,如何去管别人的嘴。” 细辛顾虑颇多,“奴婢是担心,主子的名声也会因此被牵累,经人背后瞎嚼。” 贺兰香轻嗤,用匙子逗着笼中的相思鸟,“名声?我能有什么名声可言,随便背后怎么嚼罢,横竖舞不到我面前来。” 她将长匙放在笼旁匙托上,从荷包企讹羣爸幺司爸衣刘9六伞每天更新各种资源中掏出一块饴糖,转身往细辛口中塞,温柔娇嗔:“少想东想西了,吃块糖来。” 阴冷扑面,漆黑眼瞳与她相对,贺兰香递糖的手僵持在半空。 谢折身着昨日那身玄衣,似是一夜未睡,身上的煞气如山浑厚。 “妾身见过将军。”贺兰香福身,藕色洁白的柔荑收回,指尖的糖亦入了自己口中。 她笑眼盈盈,糖将一侧香腮撑出一个小小的鼓包,一派皎洁娇憨之态,“将军可是有要事交代于妾身?” 这么大个子走路没半点动静,这混蛋吓死她算了。 谢折目无波澜,与她正经交代,“这两日我久待于军营,无暇顾你,你不可胡乱走动,出门前务必遣人告知于我。” 贺兰香再一福身,乖巧温顺,“妾身知道了。” 气氛由此静下,绿荫廊下,唯有鸟鸣聒噪绕耳。 谢折抬眸,扫了眼那两只花里胡哨的鸟,想起是谢晖送给她的,眼中无端闪过一丝躁色,转身离开。 行至长廊尽处,他又蓦然停下,扭头看着贺兰香道:“昨日里——” 贺兰香接话:“昨日里如何了?” 谢折顿下话语,未再置有一词,定定看她一眼,转头迈出长廊,背影消失于绿荫。 贺兰香的笑容缓慢敛去,嚼着糖的神情显得很是冷淡,从匙托上拈起长匙,接着给鸟喂食。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 不是曼陀花粉带来的幻觉,昨日清凉台下,她的确抱了他,安慰了他。 但那又能说明什么。 她不觉得谢折因此便会对她生出多少感激之情,她也不会因此对谢折生出太多怜悯之心。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连同流合污都做不到,又谈何报团取暖。 * 午后,天上闷雷阵阵,天地成蒸笼,将沙场蒸的滚热,扬起的沙土也成了出炉铁砂,溅在身上,足以烫伤皮肤。 场中箭靶林立,骏马嘶鸣。 谢折腰跨驳色大马,身上汗水将衣袍沾透,衣料紧贴在每一寸结实的肌肉上,上身轮廓毕露,线条清晰分明。 他上箭拉弓,弓弦大张,绷至最紧,隐约可听铮鸣,脱手瞬间,箭矢如白虹贯日,眨眼之间正中靶心,箭尖穿透赤心,尾羽震颤。 “好!” “将军威武!” 士气得以鼓舞,将士们精神大振,纷纷上马张弓,加大训练。 谢折将弓扔给部下,下马接过水壶大饮几口,之后又想上马,被崔懿生生拦住。 “练兵练了一上午没停下喘口气,你自己不要命,也该为小虫想想。”崔懿指着吐舌大喘的可怜大马。 谢折扫了一眼小虫,命人牵走补充草料,径直选中另一匹,蹬上马蹬跨上马背,继续练兵。 崔懿挠头,狐疑惊叹:“怪,真是怪,今日大郎是吃错什么药了吗。” 日沉月升,转眼夜幕已至。 谢折用尽精力,入帐拎水沐浴,洗完倒头便睡,妄图清除杂念。 可是除不尽,根本除不尽。 哪怕他已经累了一天了,可等闭上眼,满脑子还是贺兰香的脸。 他想不通,为何她昨日抱了他,今日又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在意那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想来想去,他已经不知该恨贺兰香,还是恨自己。 谢折翻了个身,逼迫自己入睡。 梦中,还是贺兰香。 笑意盈盈的贺兰香,指尖捏了块饴糖,递到他唇边问:“将军,吃糖不吃?” 谢折猛然惊醒,粗喘吁吁,身上汗水如瀑,比白日里训练出的汗还多,鼻尖若有若无,萦绕着那股幽幽甜香。 他分得清,那不是糖的香气,那是她身上的香气。 因那一个不该存在的拥抱,他眼中的红粉骷髅陡然生出血肉,长成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来人。”谢折出声,嗓音干哑至极,似是再多的水也难解其渴。 士卒隔门行礼:“属下在。” “备马,我要回府。” 他要找她问清楚,她昨日究竟,到底有没有抱过他,那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 如果是,他就给自己一刀,从此再不得胡思乱想。 如果不是…… “天色似要下雨,将军不妨天亮再回?” 一声闷雷轰下,谢折声音冷沉,斩钉截铁:“我再说一遍,备马。” * 老天几日来积攒的所有压抑一朝释放,大雨倾盆,雨打屋檐。 这是贺兰香第一次见识到北方的雨,与南方的雨大有不同,每一次雨点都又重又沉,没有那么多的柔情蜜意,要么不来,来则气势汹汹,要了卿卿性命。 她被动静吵得头痛,吃了半盏安神茶,了无用处,干脆摆了盘棋,同丫鬟下棋打发时间。 下着下着,她恍然想起,“对了,廊下的鸟笼收了没有?” 俩丫鬟面色同时一滞,显然忘个干净。 趁贺兰香还没沉脸,细辛连忙提灯撑伞,“奴婢这就去收。” 春燕顶上细辛,继续陪贺兰香下棋。 这时,门被赫然推开,凉风灌入,灯火为之一皱,光线变得晦暗发沉。 贺兰香以为是细辛,还道这么快便回来了,结果抬头一看,对上的,是谢折的脸。 谢折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下颏蜿蜒流淌,一双黑眸冷沉如不化玄冰,直勾勾盯看着她。 贺兰香毛骨悚然,一瞬的惊吓过去,她起身迎去,巧笑倩兮,“半夜三更的,将军怎突然大驾光临,您今晚不是要留宿军营吗?” 缠香 第25节 “贺兰香。”谢折沉声叫她的名字,无视她的询问,目光锐利骇人,“我问你,你有没有对我隐瞒什么事情。” 贺兰香的心狂跳一下,笑意从容,“隐瞒?妾身能对将军隐瞒什么?” 谢折不语,直直盯她。 贺兰香裙裾荡漾,款款走到他面前,美目清亮潋滟,看着他的眼睛,“妾身就站在将军面前啊,这就是全部的贺兰香,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在这了。” 谢折的目光下移,顺着她的眉眼鼻口,脖颈锁骨,落在了经薄纱遮掩的那片旖旎上。 在那下面,有一颗正在跳动的心,他看不见,摸不着。 “我以后不会再对你撒谎。” 谢折重掀眼皮,看着她的眼睛,空气中的杀伐之气倏然浓重,“同样的,贺兰香,你若再对我撒谎,我会要你的命。” 贺兰香仍是噙笑,点头,“妾身知道。” 谢折转身要走,贺兰香叫住他,“对了将军。” 谢折回头看她,眼眸冷若冰霜。 乌发雪肤的美人轻抬起手,粉腻的指尖指着他的右耳,小心询问:“那里……疼不疼?” 瓢泼雨势似在这刻弱了一瞬,灯火葳蕤,氤氲柔和的光。 光芒跳跃在谢折眼中,映出一小块沉默的神彩。 谢折与她对视片刻,一字未言,转身离开,背影没入漆黑雨幕中,与夜色融为一体。 在他走后,贺兰香再也装不下去,身体顷刻瘫软在地,手捂胸口大口呼吸,遍体香汗淋漓。 春燕上前扶她,已被吓出哭腔,“谢将军刚刚都在说什么,什么撒谎不撒谎,他难道知道主子……” “不可能!” 贺兰香双手死死攥紧,厉声斥责:“此事如此隐秘,他该从何处知道!何况,何况他可是谢折,他如果真的知道,他根本不会和我虚与委蛇,他只会直接提刀杀了我!”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脚步声响在房门,细辛匆忙回来,发丝湿透,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的伞和灯笼不知去了哪里,提着鸟笼的手都在打颤,进门便将笼子哐当垂在了地上。 “主子,大事不好了。”细辛扑跪到贺兰香身前,浑身抖若筛糠,“张,张德满不见了,他跑了。” 贺兰香怔愣一下,两眼不可思议地瞪大瞪圆,抓住细辛的肩膀问:“你再说一遍,你说谁跑了?” “张德满跑了!”细辛泪如雨下,“奴婢收完鸟笼,途经他的屋子,见他的房门被风吹开,便过去想帮他关上,结果灯笼一照,房里分明是空的,他跑了!” 贺兰香根本不愿相信,不死心,起身便跑出了房门,迎风抵雨到了张德满的屋子,当她迈进门,看到里面空荡无人的刹那,她险些昏死过去。 为了看结实这老头子,她特地将他的住处安在自己院中,没想到防不胜防,他当真好魄力,那么大的岁数,就算冒着瓢泼大雨也要回临安。 若真能回去也就算了,可为何,偏偏要被谢折给撞上! 联系到谢折对她说的话,贺兰香终于接受了这个不愿面对的现实,她痛苦闭眼,简直都能在脑海重现当时的画面。 张德满偷摸出城,路上被回城的谢折发现,谢折问他去干什么,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谢折觉得奇怪,便想将他带回府邸,老头知道这次若被带回将再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便将她假孕之事全盘托出,以此为条件,求谢折放他回临安。 那个蠢货。 贺兰香万念俱灰,崩溃至极之下连哭都哭不出来,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天要亡我。 第30章 坦白 雨过天晴, 沙场潮湿,一番训练结束,饭点未至, 士卒们难得有点闲暇时光,干脆比起角抵摔跤。 角抵在以往本就是军队操练的主要科目, 自然被许多人追捧,在场初时只有四五个人, 后来伴随围观人多,便无论职位高低, 纷纷加入进去, 迫不及待大展身手。 谢折被众多部下催促几次, 也跟着上场, 连着撂倒几个人,最后轮到压轴的严崖。 严崖光着臂膀,满头大汗, 整张脸连带脖子都是红的,对谢折拱手:“将军承让。” 谢折拱手:“承让。” 二人躬身对峙,眼睛盯紧了对方。 忽然, 严崖率先出手, 想将谢折侧面抱单臂向后摔。 谢折下腰躲过, 顺势将他抱腰后摔,严崖重心不稳, 径直摔翻在地。 “漂亮!” “将军胜!” 三局两胜,还差两局。 谢折朝严崖伸出手,严崖起身, 二人很快调整状态,继续对峙。 这回严崖吸取了教训, 不再急于求成,找准时机,猛然抱住谢折躯干向后摔,谢折未有躲闪,照地摔去。 “严副将可以啊!” “一比一,平!” 严崖焦躁的脸色缓和不少,朝谢折伸出手,“多谢将军手下留情。” 谢折起身,二人开始定胜负的一局。 这一回,连气氛都比前两局紧张许多,两方助威声响彻沙场,旗鼓相当。 严崖盯紧谢折,因迟迟未能等来进攻,便猛然前扑,左脚跪立,用锁握法抱抬起了谢折的右腿,想将他悬空撂翻。 谢折未乱阵脚,稳住重心,抬其背后,看样是打算直接来个身前摔。 胜负在此一举,两方助威震耳欲聋。 眼见谢折要将严崖整个掀翻,电光火石间,严崖松开谢折右腿,改为反手勒住谢折肩膀,借着谢折的力,将谢折摔了个过身后翻。 “严副将胜!” “严副将可以啊,居然把将军给赢了。” “不对不对,严副将手里是什么?” 严崖才刚沉浸在喜悦中,闻言张开手,手心里正好落下两片衣料,看料子颜色,正是从谢折身上出来的。 将士们不由调侃:“角抵禁撕衣扯发,严副将胜之不武啊。” 严崖面红耳赤,这回不是热的,是臊的,转头询求谢折:“将军,咱们可否再来一局?” 这时有士卒上前通传,说府上遣人过来,如今已至主帅营帐等候。 谢折便对严崖道“改日”,先行回了帐中忙碌。 崔懿扬声打圆场,“什么胜之不武胜之不文的,我可看的清清楚楚,你们严崖副将根本就不是故意的,你们也不想想,咱将军一身衣裳穿多少年,料子早脆的不成样子了,压根禁不得碰。” 众人一想,发现也是,话茬便从严崖舞弊变成了谢折的那身破衣。 “你们说,咱们将军怎么也不找个女人呢,若让他自己过日子,他十年八年也想不起来添一身衣。” “将军这些年什么时候也没有过女人啊,我早怀疑他是不是那块不行了。” “去去去,将军哪不行了,以往在辽北洗冰澡的时候你们又不是没见过,将军那公狗腰,野驴……” 好好的话,越说越不堪入耳起来,崔懿黑着张老脸将人驱散,怒斥各回各队训练,以后不到饭点不得聚集鬼扯。 * 暴雨过后,天气没能凉快,反而更加潮闷。 谢折顶着一身大汗回到帐中,未将眼神往来者身上看,径直走到盆架前捧水洗脸,随口问道:“贺兰香又要去哪?” 熟悉软媚的声音传入他耳中:“贺兰香要来找谢大将军呀。” 谢折动作一滞,抬头望去,正见身穿白色披衣的女子将头上帷帽摘下,露出一张娇艳无双的容颜。 谢折的心跳在看到那张脸时快了下子,神情却随即沉下,顺手捞起布巾擦着脸上水珠,冷声道:“你来这干什么。” 贺兰香走向他,抬手将颈前披衣的系带解开,理所当然地道:“来找你,给你量尺寸,做衣服。” 谢折别开脸,不去看她那活似褪衣上榻的奇怪动作,声线冷硬,“我有衣服穿,不需要你操心。” 贺兰香将沾满馨香的披衣顺手一扔,扔到谢折堆满军务的公案上,瞧着他肩上那两块,笑道:“带窟窿的也算衣服啊?” 谢折停了擦脸,重新看她,浓眉皱紧,“说吧,这次又要多少钱。” 贺兰香轻哼一声,面上流露宛若受了委屈的童稚感,“我真的只是想给你做身衣服而已。”她将软尺从袖中掏出,“你看,量衣尺我都带来了。” 谢折未言语,静静看她。 抛却那层给外人看的素白,披衣下,贺兰香今日穿的依旧是艳色。 她喜欢艳丽,喜欢珠光宝气,爱跟人娇声软语,爱撒娇,爱往人嘴里喂糖。 那些是她的本性,她连装都不需要装。 所以不知曾几何时起,谢折发现,当贺兰香站在他面前时,他居然分不清她究竟是真情实感,还是别有用心。 盛夏潮热的气息里,两道眼神汇聚相撞,一试探,一坦然。 谢折将手中布巾扔到盆中,看着她,慢慢展开了双臂,下巴微微抬起。 贺兰香眉眼噙笑,像得到糖吃的小孩子,走到谢折身前,展开软尺,量起了他身上的各处尺寸。 谢折的臂围很长,当真猿臂一样,贺兰香量时需贴在他的身前,对比之下,在女子里骨肉匀称的她,竟娇小到有些可怜,像能被他一口吞入腹中。 量完臂围,量腰围,这个量法需要她将软尺从谢折的背后展开,绕至腰前。 像投怀送抱。 贺兰香明显感觉到有道灼热喷洒在她的眉宇间,但她无动于衷,眼睫未抬,继续自己的动作。 量完腰,量胸,依旧是重复将软尺从后绕到前后的姿势,只不过,这一次贴的更近。 “我案上有纸笔。”谢折开口说话,嗓音平静。 贺兰香扯了下唇,认真注视软尺上的字,柔声道:“不必,我记性很好。” 气氛由此静下。 压抑的寂静里,一滴细汗从她的鬓边滑落,沿着雪白脖颈向下,顺着锁骨蜿蜒,浸入拥雪粉腻当中。 谢折又道:“外面有的是人,我可以让他们量。” 缠香 第26节 贺兰香抬眼,似笑非笑地嗔看他,“将军嫌我啊?” 谢折喉结微动,眼中是一如寻常的漠然,口吻更冷了些,“你若不嫌热,那就继续。” 贺兰香笑,绕到他身后,为他量肩围。 “都已经开始了,骑虎难下,当然要继续。”她慢声细语。 “反正夏日就是如此,既然怎样都热,还不如做点什么,不至于让心太慌。” 她的声音淡淡的,掺杂在灼热的空气里,似烟气幽袅,又如雾里看花,让人琢磨不透。 “昨晚上下那一场雨倒凉快,可是雷声太大了,吵得我睡不着,还让我很害怕。” “怕什么?”谢折问。 贺兰香笑,指腹隔着衣料,将软尺定在他坚硬的肩骨上。 “怕我的夫君想我了,回来看我啊。” 她指腹下,硬如磐石的筋骨明显僵住。 肩围量完,软尺上移,出现在了谢折的脖子上。 贺兰香绕到谢折身前,指尖捏住软尺,在他的喉结下逐渐拉紧,看着他的眼睛发笑,“好在回来的不是他,是将军你。” 谢折垂眸冷瞥她,“你很失望?” 他个子太高,颈围量起来颇为艰难,贺兰香只好踮起脚,看完软尺上的字,长睫轻抬,顺便看向他眼中的漆黑瞳仁,说:“妾身庆幸。” “因为,他是死的,将军是活的,死人回答不了问题,只有活人能。所以,将军——” 贺兰香攥住软尺的手略微发紧,弯着眉目,神情温软,“告诉我,张德满现在在哪。” 空气倏然一凉,两股隐在暗中翻涌许久的力量,总算崭露头角,针锋相对。 谢折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咫尺间呼吸交融,清甜的口脂香气已经侵入他的肺腑。 “去临安的路上。”他道。 软尺上的手倏然一抖,贺兰香维持笑意,接着问:“看来你昨晚果真碰到他了,那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谢折看着她的眼,抓住她的手,连带那根软尺,从自己颈间一点点挪下抽走,一本正经道:“他对我说,他得了你的准允,要回临安老家伺候孙媳生产,待看到重孙生下,便回京城找你。” 贺兰香睁大了那双精致的眸子,恍然大悟一般,步伐后退着,掩唇嗤笑:“原来是这样么!我当他会跟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他一个老糊涂的老头子,最是容易胡说八道的,听了便要上他的当了,还好还好,他没有胡言乱语,没有胡言乱语就好。” “哦?”谢折尾音上扬,略眯了眼眸,“他都会胡言乱语什么?” 贺兰香说不出话,摇头只是笑,险些将眼泪笑出来。 渐渐的,笑声停下,她手一松,将软尺扔在了地上。 “我没有怀孕。” 贺兰香看着谢折,神情平静,字句清晰,“我肚子里没有孩子,这所谓的孩子,是我先前固宠的手段,从头到尾,都不存在。” 来的路上她想了许多,在想怎么开这个口,开这个口后会面临什么,会不会直接没命。甚至她生出不少退堂鼓,觉得反正谢折都没主动问,她为何主动坦白,见过找人的没见过找死的,她好不容易才保下这条命,不能白白浪费。 可她确实装不下去了。 张德满不在,暴露只是时间问题,她一个“孕妇”,不能永远不让人把脉。 所以她在赌。 赌谢折是个聪明人。 毕竟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孩子生不下来,她与谢折一同玩完。 无声之中,暗涛涌动。 男人的反应出奇镇定,走向她时,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注视着她的那双桃花眼,本该生来多情,长在冰冷的脸上,却唯有审视。 第31章 31 “你为什么觉得, 你告诉了我这一切,我就不会杀了你?” 谢折说到后面,瞳仁伴随杀字一紧, 里面清晰倒映出贺兰香的模样。 贺兰香方才装的有多冷静,现在心跳的就有多快, 可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若乱了阵脚, 兴许便真的只有等死的份了。 她直面谢折冰冷的注视,扯唇笑道:“因为我只是需要生下一个孩子, 而非一定是我夫君的孩子, 不是吗。” 看不见的热浪猛然袭人, 谢折额上青筋大跳一下, 盯着面前鬼魅似的女子,浓眉紧皱,“贺兰香,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兰香朝他迈出一大步,几乎整个身躯贴在了他的胸膛前,中间又隔着若即若离的间隙。 “我当然知道。”她敛笑抬眼, 冷静的眼神与谢折对峙, “而且我说的是事实, 反正名头已经占上了,只要生下来, 人人皆知那是护国公的遗腹子,实际究竟是谁的种,重要么?” 重要的是她能因此而活命, 谢折也能因此而与新帝周旋,百利而无害。 “我算过了, ”贺兰香目光炯亮,“只要能在两旬之内怀上,日子差的便还不算远,这世上多的是产辰延迟的妇人,早点晚点算不得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我到时候再喝点催产的汤药,总之,隆起来的肚子不会骗人,那才是最保险,也是最简单的法子。” 谢折看着她充满求生欲-望的眼底,声沉如闷雷,“简单?” 见他还不动摇,贺兰香有些着急,克制不住激动,咬了下嫣红的唇道:“这还不算简单什么算简单?我只是需要一个男人而已,你身边那么多亲信,挑一个给我怎么了!” 谢折的脸瞬间黑了下去,周身气势冷冽异常。 贺兰香沉浸在急于说服他的心情里,即便看出他的不悦,依旧停不下来声音。 “军营里到处是年轻力壮的男人,挑个品貌端正的,对你谢大将军来说很难吗?” 她话语一顿,干脆自己做出选择:“我看严崖就很不错。” 强大的气场倾然压下,二人躯体之间最后那点间隙也无,谢折逼近了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凶狠威胁:“贺兰香,我警告你,不得牵连无关人等。” 贺兰香也急,抬脸反斥回去:“那你说,应该选谁!” 四目相对,鼻尖相抵。 灼热的狭窄中,二人的呼吸乱在一起,浑厚的雄性气息与清甜香气结合,缠绵交融。 时光静下,帐内无声。 贺兰香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盯看过谢折的眼睛。 她以前觉得他的眼仁太黑,像浓墨,里面没有丁点属于人的感情。 现在看,她发现他的眼睛更像是深渊,盯久了,身躯便要情不自禁地坠落,沉入其中。 有种致命的蛊惑。 她下巴微抬,雪白的颈线因此拉长,眼里是咄咄逼人的艳媚,再启唇,柔软的声线却已沾染泪意,“你说啊,应该选谁。” 犹如一束光照入深渊,谢折冰冷的瞳中似有一丝波动出现。 眼前的女子,让他想到了辽北的鹿。 生长在冰天雪地里的精灵,性情高傲敏感,不肯亲近人类,但若真的相信上谁,便会伸长头颅,用脖颈去蹭对方的手。 他的目光从那双湿润噙泪的眼眸,点点下移,落到雪白纤细的颈项上。 脖子,是动物身上最柔软脆弱的部位,只能示友,不能示敌。 他收起视线,压住呼吸里的粗沉,丢下简短淡漠的四个字:“我会安排。” 贺兰香蓦然怔住,好像懂了他的意思,但还没等她开口确定,堵在身前的高大身躯便已转身,大步离开营帐。 她凝视着那背影离开的方向,看着看着,忽然破涕为笑,抬手擦着眼泪道:“果然还是这套管用。” 她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捞起案上披衣,重新穿好,戴上帷帽,款步出了营帐。 * 傍晚,军中训练正紧,沙场喝喊如雷。 崔懿步入帅帐,满头热汗淋漓,举起小案上的茶壶,斟水便饮,“大郎找我何事。” 谢折坐于主案之后,看着手中待批军务,头也不抬,“大事。” 崔懿不以为然,仰头继续饮水,“再大能有多大。” 谢折:“贺兰香没有怀孕。” 崔懿一口水喷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崔懿顶着一脸死了老太爷的表情,将一纸名单拍到谢折面前,叹气道:“可用的都在这上面了,只要你一句话,我立马安排人今晚秘密入府。” 谢折定睛浏览,从第一个名字,到最后一个名字,中间未有丝毫停顿。 崔懿:“我觉得孙虎那小子就不错,人老实忠厚,嘴上也有个把门的,对你还忠心耿耿,谁起二心我都信,他绝不会。” 谢折不假思索:“体态太胖。” 崔懿一时无语凝噎,继续道:“那崔河?他与我算是同支,知根知底,最是方便,人也不胖。” 谢折道:“貌陋。” 崔懿:“……那就肖远山?那小子不胖不瘦,人又俊俏,体格子也好。” 谢折声音顿下片刻,道:“秉性轻浮,不堪担此重任。” 崔懿直嘶凉气,挠头不停,来回踱步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什么样的人物能入你的法眼——哎,有了,有一个品貌端正,年轻力壮,又洁身自好的,主要是人牢靠,由他出马,绝对万无一失。” 谢折抬眼看崔懿。 崔懿指着他鼻子,“别看了,就是谢将军你自己。” 谢折立马拧了眉头,脱口一句不行。 崔懿问他怎么不行,场面又沉默。 “唉,你好好想想罢,”崔懿道,“天黑之前给我答复,若真不行,那这事你就别管了,交给我一手安排,反正品貌再差不会差到哪里去。” 谁让他崔氏以前没站好队,得罪谁不行得罪萧怀信,现在要想不被清算,唯一的出路便是依附谢折,谢折的麻烦便是他家的麻烦。 崔懿又叹一口长气,心道这都是什么事啊,搓着脸出了营帐。 帐中彻底静下,只剩谢折一个人。 待批的军务还有一山高,折子上的字他却一个看不下去,耳边来来回回都是崔懿那句质问。 怎么不行。 缠香 第27节 为什么不行。 蛮族有一条习俗,凡女子嫁为人妇,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谢折厌恶极了那习俗,觉得人与乱媾的兽没区别。 贺兰香是谁?贺兰香的丈夫是他弟弟,更不说他还杀了她的丈夫,亲手将她变成了寡妇。 所以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极致隐忍之下,谢折的思绪紧绷成弦,肩颈上的肌肉也随之僵硬,线条粗粝骇人。 即便如此,他脑海中所出现的,依旧是贺兰香贴在他身前,给他认真量体的画面。 她的呼吸,她垂眸时长睫卷翘的样子,启唇说话的表情,唇上口脂的颜色…… 一声刺耳锐响,谢折将手中折子狠掷于地。 他后背仰靠下去,两眼紧盯帐顶,试图让自己冷静。 决定了,随便崔懿找什么人,与他无关,通通与他无关。 他阖眼,清空那些不该有的思绪,将贺兰香三个字,一点点从脑海驱逐。 这时,他的鼻尖上传来丝缕酥痒,伴随熟悉的淡淡甜香。 谢折伸手触碰,感觉像是一根细丝,未多想,随手抽走,睁眼,瞥向指间。 是一根纤长柔软的头发。 贺兰香的头发。 * 子时,府中幽静,唯有雨后蛙鸣阵阵,此起彼伏,扰在人耳,乱人心弦。 贺兰香支走了所有忙碌的工匠,偌大院落只剩下她与两个丫鬟,静到教人害怕。若放平时,她一定将门早早上锁,但今日,她没有。 房中,热气氤氲,香雾蒸腾。 浴桶中花瓣飘散,余温未消。刚出浴的美人浑身潮湿,香热缭绕,身着一层香纱寝衣,倚靠在美人榻上,粉腻的指尖拈着一只琉璃盏,盏中酒水还剩小半。 她皓腕摆动,摇曳着盏中清冽酒水,又饮了一口,两颊霞色顷刻更为浓郁,雪白肤色亦染上了层旖旎薄粉,整个人半醉半醒,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艳牡丹。 “主子,你醉了,别喝了。”春燕忍不住提醒。 贺兰香发笑,媚眼如丝,“少管我,我清醒着呢,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细辛犹豫一整晚,终究忍不住道:“主子,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贺兰香反问:“还有什么办法,是比这个办法更简单,更保险的?” 细辛说不出来,仍是劝:“可这实在是……主子难道就不害怕吗?” 贺兰香又饮了口酒,头倒在软枕上,阖眼倦声道:“这有什么好怕的,男女之间,不就是那点事儿吗,你情我愿,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 “可,可您若真那么想得开,又何必饮酒壮胆呢。” 气氛静下,贺兰香被问住了。 是啊,她为什么要喝酒呢。 怕其实是真算不上怕的,壮胆更是不至于,她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可她为什么喝酒。 哦对,想起来了,因为她想到了一个人。 谢晖。 她的丈夫。 各取所需也好,虚情假意也好,在跟他的那三年里,她真没想过,此生此世,她还会有除他之外的第二个男人。 明暗交织的光线里,一滴泪自贺兰香的眼角徐徐滑出,没入乌黑鬓发,转瞬消失不见,只留一道清痕。 这时,叩门声响。 两个丫鬟如临大敌,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去开那个门。 贺兰香支起身子,手里酒盏一扔,嗓音软黏生媚,“扶我过去。” 她倒要看看,谢折能给她挑出个什么样的角色。 不管什么样的,眼一闭一睁,也就过去了。 走到门前,贺兰香伸出手,指腹攀上粗硬的门扣,伴随咯吱一声悠响,一股熟悉的,肃冷又灼烫,如日照雪山的味道,侵袭入她的鼻腔。 看清人脸那一刻,贺兰香酒醒大半,下意识惊诧,“怎么是你?” 第32章 加更 门外昏暗的光线里, 谢折面沉如水,眼眸平静地瞧着她,不冷不热地问:“你希望是谁?” 贺兰香哑口无言。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觉得兴许是熟面孔,也兴许是生面孔, 但就是没想到,来的人会是谢折。 因为最开始的时候, 没有人比他更想杀了她。 他对她,只有权衡利弊, 从来, 从来都没有对她起过一丝怜惜之心。 贺兰香对自己的美貌有绝对的自信, 唯独在面对谢折时, 让她心里没底。 所以理由只剩下一条。 谢折也知道,这件事如若败露,局面将会覆水难收, 无论找再牢靠的人,都保不齐会被对方出卖,最万无一失的法子, 便是由他自己亲自来。 毕竟没有人比他本人更会保守这个秘密, 不是吗? 夜风拂面, 将贺兰香的头脑吹个清醒,她再看谢折, 眼中便已是了然于心的清明。 而谢折视线稍移,落到她眼后的那道清痕上,准确的察觉到——她哭过。 他的眉头极为不露声色地皱了一下, 转身欲要离开,声音淡漠无情, “做不到就别勉强自己。” 刹那之间,贺兰香抓住了他的衣袖,指尖很是用力。 谢折步伐停住,转头看着那张皎若芙蕖的容颜,眼波未有太大起伏,有的只是审视与观察。 贺兰香眉目舒展,唇上扯出抹极淡的笑。 不带丝毫魅惑之色,更像是同类之间的挑衅。 她在说:你怎知我就做不到? 她抓住他的袖子,步伐一点点的,慢慢后退,像只柔弱的小兽,咬紧了比自己体积大上一倍不止的猎物,一点一点,往巢穴中拖。 门里门外,明暗交接,光影跳跃起伏,欲就还迎。 谢折看着那只勾住自己袖子,柔软玉白的手,做了一瞬停留,之后迈出步伐。 房中,灯影勾出二人轮廓,柔弱与粗粝相对,体型差距大到令人心惊胆颤。 两个丫鬟久久不愿退下,看着谢折,总觉得他凶悍如虎狼,轻易便能要了她们娇贵主子的命——无论榻上榻下。 直到贺兰香柔声道:“出去罢,将门带上。” 细辛与春燕才惴惴不安地挪动起步子,一步三回头出了房门。 关门声沉闷厚重,一如人在紧张时的心跳。 丫鬟一出去,房中便只有他们两个人,静到可以听到烛芯烧灼的焦响。 葳蕤灯影透过簪花仕女图灯罩,光芒柔柔软软,打在二人的身上,脸上,眼睛里。 贺兰香站在距离谢折不过三尺的对面,能清晰地看到,谢折眼中的自己。 她抬起手,将仅做蔽体的寝衣解开。 轻薄如流水的细纱顺着她的肩头滑落,羊脂玉般的肌肤显露于灯影之下,一寸一寸,一览无余。 灯影似在这时为之一暗,空气中的灼热倏然加重。 谢折眼眸一深,别开了脸,喉结上下滚动,额上浮现细密汗珠。 贺兰香瞧着他,声音是平淡的嗔怪,像撒娇,又像训斥,“还要我帮你脱么?” 说着,她走向他,手探向他腰间革带。 谢折猛然后退一大步,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慌乱,“我自己来。” 贺兰香瞧着他这与方才判若两人的样子,一时没忍住,掩唇笑出声,娇声揶揄:“我说谢大将军,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灯影似是一僵,贺兰香还未笑完,身体便失重腾空,待回过神,人已到了榻上,满头乌发散落,若隐若现遮挡住雪藕般的身躯。 谢折呼吸粗沉,双目幽深晦暗,站在榻前死死盯看着她,两下便将革带解开,丢到地上,响声凶闷,似在人心上重重一击。 贺兰香顺势便伏在了枕上,双手叠在颈前,下巴抵着手背,眨着眼睛,像刚刚修成人形,尚不知何为羞耻的狐妖,好奇地打量眼前这幕,不忘没心没肺点评一番—— “你真的可以么?” “不行的话不要勉强。” “你连女人的身体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知道男女该怎么生出小孩么?” 一句接一句,贺兰香意犹未尽,正想将那句侮辱性极强的“没关系,不会我可以教你的”说出去,伴随一声衣物落地的窸响,她垂目一望,风凉话全梗在了喉头。 烛火颤抖,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色,眼底随即便被恐惧填满,整个人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这时,晚风灌窗而入,陡然揉碎灯影,房中陷入无垠黑暗。 贺兰香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高大的黑影上榻逼近,欺身靠近她,充满雄性气息的侵略感笼罩住她全身。 她吞着喉咙,身体不由往衾被中蜷缩,借此掩护自己。 她后悔了。 早知道,不该将这家伙拉进来的。 忽然,一股巨力钳在她腰肢上,将她整个人拖了出去,她下意识伸手去推,正抵在布满伤疤的结实腰腹上——谢折直接将她摁在了身前。 “别乱动。”他嗓音低哑。 缠香 第28节 贺兰香:“我才没有乱动。” 谢折摆正了她的腰,呼吸粗沉,动作有些急促。 好胜心下去,恐惧再度蔓延心头,贺兰香汗毛竖起,听到耳边传来的隐隐雷声,忙道:“谢折,你听,好像要下雨了。” “嗯。”他用鼻音回应。 “我……记得鸟笼似乎忘收了,我想先去收。” 谢折想起那两只花里胡哨的破鸟便烦躁,不悦道:“淋一夜雨死不了。” “可我,我害怕。” “害怕那两只鸟撑不到天亮?” 贺兰香哽咽难言。 她是害怕自己撑不到天亮。 都是一个爹生的,她怎知道这两兄弟的差距竟如此之可怖。 难道谷糠就那么补的吗? 贺兰香泫然欲泣,惶恐难以自抑,可自尊心作祟,加之方才她还奚落了他,此时根本说不出讨饶的话,便心一横闭上了眼,试图借雨声消磨恐惧,转移注意。 外面,乌云低沉,雨点淅沥。 雨色比之昨日,大有变本加厉的架势,携风相伴,拍打屋檐,挑逗檐铃,檐铃叮铃作响,清脆的动静与雨声结合,难舍难分,时重时轻,充满缠绵缱绻之意,活似怀春少女在雨中低语诉说情意,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忽然,一道雷闪劈下,荡平所有柔情蜜语,黑暗中唯有巨雷轰鸣,大雨顷刻而下,狂风胡乱冲撞,毫无章法。 一声娇呼隐于雷中,贺兰香咬住手指,险将自己的指骨咬断。 “谢……谢折。”她忽然叫他的名字,嗓音软糜若蜜糖,另一只手抓住被褥,可怜兮兮的不断收紧。 谢折大力吞了下喉咙,问:“怎么?” 声音像裹满滚烫的砂砾,粗糙沙哑。 “你,来之前,沐浴了吗?” 雷闪接乱落下几道,将房中照亮如白昼。 绮罗铺就的锦榻上,女子汗水淋漓,乌发潮湿,丝丝缕缕如小蛇,黏在脸颊肩颈,凌乱妖娆到近乎骇人,是淤泥中的红莲雪藕。 谢折看着这画面,头脑一阵发麻,低笑一声:“现在问,你不觉得晚了点么?” 贺兰香啜泣一声,受委屈的猫儿似的。 她睁不开眼,不知道自己美到什么地步。更不知道,谢折结满厚茧的粗糙手掌几欲想自她的腰腹往上流连,都又生生强忍收回。 那只手几经辗转,最终落到她的脸颊上,将黏在她腮上的发丝别到耳后。 “洗过了。”他说。 下午便洗过了。 贺兰香便不再出声,重新咬紧了手指,后来,酒劲作祟,她思绪软绵如泥,不自禁便抬起双臂,攀上了谢折的臂膀,咬紧了他肩上的肉。 他二人有种诡异的默契。 分明覆水难收,却又各自秉持规矩,正如贺兰香死也不愿发出一下声音,谢折也知道哪里能碰,哪里不能。 她的腰胯生得极美,玲珑起伏,宽窄有致。 于是攥在纤腰上的手更加收紧,无法纾解的东西化为实打实的力气。 夏夜漫长,檐铃的叮咚声愈发激烈,宛若高声呼救,天上大雨湍急,不见歇态。 院落中,挖到一半的池塘被无情雨水淹成了泥泞沼泽,偌大雨滴接连凿入泥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进,砸进雨水又挤出雨水,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甚至雨滴遭风席卷,团伙作案,沿着窗棂斜飞入室,试图将屋檐下的安谧地盘也搅成情天孽海。 贺兰香自孽海漂浮上岸,头脑昏沉,浑身软若棉絮,筋疲力尽。 她已分不清身上的潮湿究竟是窗外飞雨作祟,还是黏腻热汗烦人,平复半晌,好不容易等到神志回归,想起房中浴桶未曾抬出,里面有水可用,便支撑起身子,想要过去将一身黏汗洗净。 她倾出身体,眼见便要离榻,一只大手蓦然伸出,抓住她的脚踝,将她又生拽了回去。 第33章 33 骤雨过后, 饱经摧残的梢头嫩叶耷拉头脑,青翠欲滴,清澈的雨水顺着叶子最中间的脉络缓缓下滑, 拉了一条清凉的痕迹,一滴一滴, 汇聚于叶子的尖尖,最终不堪重负, 滴落下去,砸在青砖绿苔上, 发出啪嗒一声响, 溅起细碎银光。 细辛惊醒, 睁眼见天色熹微, 放眼望去,乌瓦苔墙上,天际翻着鱼肚白, 大约已过寅时。 她推了身旁春燕一把,春燕恍然醒来,睁眼便问:“主子出来了?” 细辛摇头, 视线落到对面紧闭的两扇房门上, 春燕随之望去, 二人面面相觑,同时叹出一口长气。 她俩整夜不过睡了有两个时辰, 其余时候都守在房外,生怕听不到房中差遣。 可整晚过去,别说差遣, 动静没有一声,静到吓人。 细辛春燕常年侍候内宅女眷, 对房中之事并不引以为忌讳,二人简单思忖,都觉得蹊跷,更不敢离开,只好干守着。 一直守到天亮,房门都没打开。 “真怪,怎就该丁点声音没有呢?”春燕打了个哈欠,“难道主子与谢将军聊了一晚上的天儿么?” 细辛揉着惺忪的眼,“别瞎想了,兴许只是雨声大,将动静盖住了呢。” 总之无论如何,光见她们主子和谢折站在一起的样子,这一夜,便不该丁点动静没有。 实在太反常了。 咯吱一声悠响,房门蓦然打开,出来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细辛春燕汗毛一竖,立马起身福身,声若蚊蝇,“见过将军。” 谢折衣冠整洁,遍体肃冷,昨日进门时什么样,今日出门便还是什么样,腰间革带板正紧束,无一丝凌乱的痕迹。 只有眼底沾染一缕过往从未出现过的潮红,与漆黑瞳仁相比对,像冰与火的融合。 他瞥了眼两个丫鬟,面无波澜,长腿跨出门槛,径直走向廊门。 细辛春燕松一口气,正要奔入门中,便听冷沉的一道声音传来——“别叫她,让她多睡会。” 两个丫鬟噤若寒蝉,赶紧点头应下。 清透的晨光折入房中,未散的欲气似乎有了形状,漂浮着的白雾一般,幽袅笼罩在雕花木榻。 榻上,美人乌发乱作满床,若隐若现地遮着身躯,雪白肩头一览无余,泛着莹润的光泽,宛若待君尝撷的鲜嫩荔枝。 她遍体清凉,只一条薄衾虚掩在腰上,衾下青紫落于雪肌,触目惊心。 贺兰香从未这么累过,直接睡死了过去。 * 醒来,已是晌午。 她喉中焦渴至极,连着用了两盏茶汤,这才感觉像活了过来,酥软身段伏在枕上,浅浅喘息,宛若遭受一夜酷刑。 细辛红着眼,瞧着她腰上的青紫,欲言又止地问:“主子,您昨晚上,可是被他将嘴堵住了。” 怪不得没点动静,那谢折不仅粗暴,心里面还是个有病的。 贺兰香被问一怔,回过神后哭笑不得,笑时又牵扯到痛处,嘶着凉气捂上小腹,轻声吩咐:“别管那么多了,去让底下人烧水,我要沐浴。” 一夜颠倒,她现在不仅觉得身上黏腻难受,还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谢折的气息,让她非常不舒服。 贺兰香阖上眼,只当昨夜是一场梦,不愿再去回想。 水烧好送来,她经丫鬟搀扶下榻,入浴桶,将身子没入水中。 水温灼烫,一瞬间痛酥侵袭,疼得她眉头蹙紧,闷哼一声,分明不愿意提那个人,却还是难耐地咬上了牙关,阖眼低斥了句:“混蛋。” 不知轻重的混蛋。 她的耳畔仿佛又出现雨滴拍檐的闷响,急促紧密,沉重强烈,没有尽头一样,让她想死,又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她在活,很用力的活。 她真的后悔了。 若重来一回,选谁都行,就是不要再选谢折。 沐浴完,贺兰香简单用了些餐饭,饭后漱口完毕,正欲上榻再歇上半日,便收到了李噙露的拜帖——她从宫中回来,领了不少太妃赏的绸缎花样,特地选了几匹好的,亲自登门相送。 贺兰香路都难走成个儿,却还得强撑着待客,笑意都显苍白了些。 花厅里,李噙露同她寒暄完,打量着她的脸色道:“嫂嫂面色好生憔悴,可是哪里不舒坦?” 贺兰香手掌抚上小腹,叹息,“哪有什么舒坦不舒坦的,前三个月历来难捱,习惯了也就好了。” 李噙露自责:“都怪我今日来的不凑巧,害嫂嫂劳累。” 贺兰香便笑,直道原本是劳累的,但当看到她,满身疲乏便飞跑了,要她以后常来找她才是。 李噙露被三言两语哄好,重新高兴起来,命丫鬟将料子捧来,一一给贺兰香说起上面的花样。 贺兰香拿手一摸,立马便断出这绝非宫缎,而是上好的金陵云锦。 她的眼波微微转动一圈,笑道:“果真还得是宫中的料子,轻软无物,摸着跟流水似的,幸亏沾了李妹妹的光,否则寻常时候,哪里得见这种好物。李妹妹改日进宫,要专门代我同太妃娘娘道谢才是。” 李噙露本在想如何将话茬转到上面去,见贺兰香主动提及,眼波立刻清亮起来,放下手中茶盏,与贺兰香对膝而语,“不劳嫂嫂挂念,太妃娘娘对嫂嫂也是关切的紧,还要我改日若再进宫,定要将你一同带去才好,深宫时光长沓,多个说话的人,日子也显得不那么烦闷。” 贺兰香便笑,端起茶盏吹了下浮沫,在茶雾缭绕中轻启红唇,慢声软语道:“李妹妹惯会说笑,太妃娘娘何等尊贵,身边必定众星捧月,何须我等献上殷勤,庸人自扰。” 李噙露话音顿下,片刻后,声音略沉道:“嫂嫂是极为剔透玲珑的人物,怎会不知世家贵族也好,皇室宗亲也罢,人但凡存于世上,便各有各的难处,风光都是留给外人看的,个中滋味如何,外人又岂会知晓。” 贺兰香抬眸噙笑,意味深长,“照此说来,李妹妹是拿我当外人,还是拿我当自己人?” 李噙露瞳仁骤紧,似是没料到她会这般回答,怔愣过后,起身便提裙裾,照势朝贺兰香跪下,语带哽咽:“噙露求嫂嫂救我姐姐性命!” 贺兰香抬眸看了眼细辛,细辛会意,前去将花厅外的看守全驱散开,只剩几个贴身丫鬟在场。 “好好个大家千金,何苦如此做派。”贺兰香伸手搀她,“有话就好声说,我比你们年长不了两岁,非要这般折煞于我么?” 李噙露泪流满面,随贺兰香搀扶而起,摇头道:“实在不是有意折煞嫂嫂,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不知该去寻谁了,我姐姐人在深宫,身不由己,我族人才本就式微,如今新帝登基,在朝堂更加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噙露身为深闺女儿,本不该对此事僭越,但那到底是我的亲姐姐啊!长姐如母,她看着我长大,待我百般呵护,我怎能看她一步步的,一步步往绝路上走!” 说罢,更加泣不成声。 贺兰香拿帕子给李噙露擦泪,要她重新坐好,细细说来。 缠香 第29节 李噙露逐渐止了哭声,平复下心情,便将姐姐李萼身为先帝妃子,却连日得新帝召幸之事,仔细说与了她。 自古名不正则言不顺,七姓之所以能绵延百年,除了权势,声望尤为重要,任何一个要脸面的家族,都不会将自家女儿侍奉父子两代视为骄傲。可如今朝野改天换地,人人自危,无人敢于谏言君王,李氏所能想出的最妥帖的法子,便是李萼自尽,陪殉先皇。 花厅静下,久久无声,有风穿堂而过,拂碎满地光影。 贺兰香看着身不由己,随风而动的光影,道:“李妹妹为何觉得,这个忙,我就能帮。” “你能的!”李噙露为防止激动起身,手抓紧了的玫瑰椅的扶手,目光炯炯,“从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能。” 谢折是谁?倘若不是老宣平侯去的早,当今弑父的又何止新帝一人,他可不会因为一个女子的柔弱美丽而心慈手软,李噙露有直觉,她觉得贺兰香能活到现在,恐怕不只因肚子里的孩子那么简单,这个出身风尘的女人,一定有的是心机与手段。 寂静的光影中,笑声轻软摇曳。 贺兰香笑完,认真地看向李噙露,“李妹妹,你真的高看我了。” “我一个肉体凡胎的妇人,有什么本事,又有什么胆量,能去干涉龙椅上的那位,一品诰命夫人说来是好听,但是与不是,也不过他随口一句话的事儿,你觉得呢?” 李噙露瞠目结舌,“但,但你还有谢折不是吗,只要他愿意,他就一定能够摆平的。” 贺兰香点了下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之后眼中噙笑,一针见血地问:“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啊?” 李噙露怔住了神,一时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身怀六甲,本就自顾不暇,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必要,去为你冒这种足以要命的风险,是因谢折好说话?还是,因你这几匹金陵云锦的好处?” 李噙露的脸倏然变得通红,连呼吸都因屈辱而变紊乱急促起来。她抓在扶手上的手一紧再紧,猛然间松开起身,盛满泪水的双目冷冷瞥着贺兰香,语气疏离,“既如此,妹妹便也不叨扰嫂嫂了,天色不早,妹妹告退。” 李噙露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孑然。 细辛上前,蹙眉开口:“主子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您才来京城,最是不能树敌的时候,不如且先应下,成与不成的,后面再说,别一口咬死便是了。” 贺兰香看着李噙露渐行渐远的背影,声音淡然平静,“今日拒绝了她,不过树她这一个敌,可若答应了她,一旦开了这个先例,你猜,以后还会有多少人,多少人情等着我去接?” 细辛恍然大悟,面上流露后怕之色。 贺兰香叹了口气,打算起身回房,不料动作拉扯痛处,险些让她没能站稳,好被细辛扶住。 她捂住酸痛至今的小腹,眉头难耐地蹙紧,道:“今晚留意着门,若谢折回来,让他到我房中一趟。” 细辛顿时明了,心疼地埋怨:“主子,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 夜晚丑时,府门大开,马蹄声清冽干脆,停在门外。 灼灼火把中,谢折下马入门,身上冷盔未卸,眼眸黑沉,边走边与部下交代镇压各地叛乱事宜。 这时,心腹上前,对他耳语两句。 他眼中似有光彩一闪而过,沉声道:“让她等着,我忙完过去。” 心腹应下,欲要前去回禀,又被他叫住。 火把热气袭人,无端使人燥热。 谢折松了松袖上皮革护腕,手上青筋为之跳跃起伏,口吻淡漠:“不必了,我现在就过去。” 第34章 拉扯 更深露重, 残雨顺着屋檐滴答落下,在寂静的夜中撩起一丝涟漪,又趋于平静, 若有若无勾动着人的思绪。 贺兰香原本打算睡上阵子,待到谢折回来, 再由丫鬟将自己叫醒,可她想想熟睡被叫醒的滋味, 干脆便不睡了,靠烹茶打发时光。 茶是玫瑰花茶, 伴着茯苓烹煮, 馥郁的气味散在满室, 香味醉人。 这时, 门开声响起,她抬眼淡淡扫了下,“来了啊。” 灯火起伏, 摇曳的光影勾勒出高大的身躯。 谢折在来路上便将盔甲卸下,此时便衣乌靴,衣服被汗浸湿, 贴合隆起肌肉, 乌靴包裹小腿, 小腿修长笔直,隐约可见藏在裤管中的健壮线条。 常年骑马的人, 腿壮,腰更壮。 “坐下,我有话同你说。”贺兰香素手掩唇, 打了个妖娆娆的哈欠。 她手拈长匙,搅动陶锅中的茶汤, 顺手捧起一盏蜜水,倾斜盏口,倒入锅中。 蜜水粘稠,徐徐下坠,拉出一条清亮细长的银丝,即便及时打住,放平盏口,蜜水也似断还连的往下滴答,泛着柔滑润泽的光。 谢折盯着那根残留银丝,吞了下喉咙,走了过去,坐下。 隔着一方几案,茶雾袅袅。 透过朦胧细腻的茶雾,贺兰香抬眸看了谢折一眼,又敛下长睫,继续专注烹茶。 在她垂眸的刹那,谢折掀开眼皮,视线晦暗,幽幽盯看着她。 贺兰香今日穿的青莲色的寝衣,乌发披散,只用一根簪子松垮挽在脑后,青丝长及至地,垂在雪酥般的胸口前。 谢折不知这种蓝中带紫的颜色叫什么名字,他想到了辽北日落前的云霭。 他有点,想撕破这片云霭。 一声清冽荡平杂念,茶汤缓缓注入甜白瓷茶盅中。 贺兰香端起茶盅,俯下脸,吐气若幽兰,轻轻吹散上面的热气,之后伸长手臂,将茶盅递到谢折的面前。 谢折接过,视线未曾落在茶上,看着她的脸,饮下一口。 “今日李家那位噙露姑娘来找了我。”贺兰香嗓音慵倦,一如寻常,“为了她姐姐李萼。” 谢折端茶的手一顿,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黑瞳中飞闪而过一丝失落,冷淡的声音随即传出:“你少管那些事。” 贺兰香用厚帕包裹锅柄,素白的两只手合并抓紧粗长锅柄,动作轻慢,又为自己斟上一盅茶汤。 “我没说要管,我只是有点好奇,能让父子两代为之迷恋,让新帝不顾天下耻笑连日宠幸,那个李太妃——” 汤水注入瓷盅的清冽声里,她抬眸看他,眼波潋滟,“很美么?” 一声残雨拍檐,房中气息骤然灼热。 谢折扔下茶盅,起身过去将贺兰香手里锅柄夺走,一把捞起她,大步走向床榻。 贺兰香摸着谢折下颏上粗硬的伤疤,波澜不惊的样子,只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谢折将她放倒在榻,一把抽出她腰间丝绦,眼底翻出急切的红,咬字凶沉,“不耽误。” 青莲色的寝衣如水绽开,顺着雪白的肩颈滑落,堆积在腰间,虚掩腰线。 贺兰香伸手抵住那堵压来胸膛,笑意不达眼底,温温柔柔道:“好将军,别让我等。” 谢折抓住那只酥嫩的手,在掌中细揉慢捏,晦暗双目紧盯着她,看着她的脸道:“是很美。” 他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她这么美。 贺兰香眼中媚色如丝,一点点缠绕出去,顺着问:“陛下便非她不可么?” 谢折未回答,将她拖拽过去。 贺兰香抬腿,脚掌抵在谢折的腰腹上,眼眸抬起,细盯谢折。 谢折被她盯停了动作,低眼瞥向腰腹上那只小巧柔弱的脚。 她脚上的肌肤尤为细嫩,雪白中透着粉腻,玲珑脚趾顺直优美,一看便知从未穿过不合脚的鞋子,圆润小巧的指甲上涂满了鲜红的凤仙花汁,肤色便被衬得更加莹润,成了触则生温的羊脂白玉。 谢折腰腹滚烫,埋在筋骨下的脉搏一跳一跳,如同他粗沉的呼吸。 “我劝过,陛下不听。”他道。 贺兰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看着谢折的眼神都变了模样,因为她完全没想过谢折会主动为李萼说话,凭他的地位,这点闲事他完全可以不放在眼里,李噙露都知道找谢折没用,所以才把主意打在了她头上。 时至今日,贺兰香恍然发现,她除了知道谢折脾气残暴,童年凄惨以外,他性格里的其他东西,她都一无所知。 思忖间,她的脚被只大掌抓住架在腰侧,人也被拖拽过去,腰腹被摁了个结实,周身动弹不得。 熟悉的危险气息蔓延开来,贺兰香头发颤栗,喉中发出一声轻软的闷哼,沾着哭腔说:“等等。” 谢折箭在弦上生生勒马,差点憋出一口老血,胸口在极度克制之下强烈起伏,额上青筋都在为之起舞,咬牙切齿道:“两旬之内,这是你自己说的。” 贺兰香眼眸湿漉漉地看着他,极为小声,委屈巴巴道:“可你,你都还没有沐浴。” 谢折身体一僵,摁在她腰腹上的手掌霎时挪开,转脸朝外大声呵斥:“备水!” 贺兰香敛了衣裳,悄悄窃喜。 她很爱惜自己的身子,再是两旬之内,她也不想伤了自己,今晚有事相求不好开口,明日再让他换人算了,反正都只是要最后那点东西,中间能省则省,挑个那么累人的,她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贺兰香卧下闭眼,觉得等谢折洗完,她也差不多睡着了,她就不信,这家伙还能丧心病狂到把她搅醒继续。 想法是很美好的,只可惜,她算漏了一件事情。 男女沐浴,所用的时辰是不一样的。她若沐浴,起码要提前半个时辰吩咐下人烧水,水烧好抬来,还要加入香丸鲜花,等香丸化开,花朵泡好,水也稍稍放温,这才要正式下水,静静泡上三两炷香,身心放松。 可某些人呢,两桶冷水径直送来,布帕浸透往身上粗暴一擦,这澡便算完了。 贺兰香堪堪阖眼,思绪尚未清空,房中烛火便赫然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她感觉不对,睁眼想看是何情况,一股冷热混合的雄性气息便扑面压来。 谢折浑身水珠未擦,全蹭在了她的寝衣上,衣料湿透贴身,冰凉一片,又被肌肤厮磨生热,滚烫如火。 今夜无雨,月光皎洁,清辉穿过窗棂,洒下一层白霜,窗外的山茶花树随风摇晃,斑驳的阴影摇晃于白霜中,光影重叠。 贺兰香咬紧了唇,眉头也蹙紧,即便如此依旧不解难捱,便如同离水挣扎的鱼儿一般,情不自禁便紧绷了腰脊,颈线也随之拉到最长,白腻的下巴往上,被咬紧的唇瓣时张时合,经过贝齿磋磨,已落一道醒目深痕。 谢折的手落到那张瓷白的脸颊上,指腹小心地触碰红唇上的那道咬痕,几次想要俯首,都又强忍不动。 他干脆闭眼,想象自己是在辽北的雪原上,风在他耳边呼啸,马蹄声踏碎松软绵雪,响亮不绝,撒蹄在一望无垠的雪原上纵情驰骋,放肆奔腾。在他的前路,有等待他的兄弟,还有数不清的蛮子,他必须快马加鞭,与兄弟们汇合,齐力将那些蛮人赶回老家。他还要挣军功,一点一点爬到领头的位子,他必须变强,只有变强,才能让害死她娘的人付出代价。 他要前,再前,不能停,不能回头。 风声猎猎,雪原漫长,足跑了有万里之距,雪色尽头赫然裂开一道偌大深涧,漆黑幽深,坠入则死,他头脑发麻,极致的畅快充斥脑中,怒吼一声加快马蹄,精力集中于一线,想要一举跃过。 “将军!”猛然一声呼唤灌入他耳中。 牢固如山,重达千斤的檀木高榻险些乍然崩塌,谢折粗喘怒喝:“何事!” 门外声音又响,透着恐惧:“陛下遇刺,紧急召您入宫,说是……不得耽误。” 谢折从鼻子里呼出一大口闷气,平生头次将不悦显露于色,嗓音沙哑粗粝至极,“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下榻,捡起地上的衣物,三两下套在身上,革带紧束,一丝不苟,张腿便要离开。 缠香 第30节 衣袖却被拽住。 皎白月光下,榻上女子玉肌生温,遍体绯红昳丽之色,乌发揉乱,喘息点点,抬脸仰视着他,眸中湿润迷离,纤细的腰肢不由自主抽搐着,连带整个身躯也跟着微微颤抖,如若雨夜经雨珠拍打过后的梢头梨花。 “再救救李萼。”贺兰香声若游丝,每咬一个字都要蹙一下眉头,却还努力抬起脸,恳切地看着面前男人,“就当是看在我的面上。” 谢折冷瞥着她,“理由。” 贺兰香轻嗤,歪头瞧着谢折,活似一只意识初萌的小兽,瞧着古怪的人类。 “你们男人互相为对方出生入死不要理由,我们女人想帮女人,便非要拿出个理由了?” 她倾去身子,用脸颊蹭了下他的手背,唇瓣浅浅擦过跳跃滚烫的青筋,嗓音软到能捏出水,“好谢折,求你了。” 谢折呼吸骤然发沉,一把抽回手转身便走,生怕再待一刻便会重新上榻,决绝的狠话抵达唇边,变为模糊动摇的三个字:“我尽力。” 第35章 入宫 脚步声消失在霜白月光里, 似乎沾了主人的秉性,冰冷又干脆,不带留恋。 房中余味未消, 玫瑰香气浓郁靡丽,是盛开到极致才会有的馥郁。 贺兰香的腰肢还在微微抽搐, 抓紧被褥的指尖不自禁痉挛,因喘了太久, 双唇干燥,柔软舌尖便自口中探出, 舔舐干燥的唇瓣。 她撑起身体, 艰难张腿下榻, 两腿一步一哆嗦, 仿佛再多走两步,她整个人便会碎了似的。 好不容易走到几案,她端起那盅早已凉透的玫瑰茶汤, 仰面一饮而尽。 嘴角溢出的汤水顺着她的下巴脖颈滑落,带起冰凉连串的颤栗,她抖了下身躯, 汤水汇聚脚踝, 宛若六月絮雨。 喝完水, 丢掉茶盅,她伏在案上, 大口呼吸喘息,耳朵里是谢折方才不清不楚的三个字:我尽力。 尽力就好,他的三分力, 足以抵旁的十分力。 贺兰香如今别的不清楚,对谢折的力气是大有领悟。 * 睁眼日上三竿, 王氏在花厅等候多时。 贺兰香匆忙赶去,着了身杏花白的衣裙,粉黛未施,髻上只簪了根素簪,一派素雅清淡,格外惹人生怜。 她为王氏斟茶,眉间懊恼:“怪侄媳贪睡,害得婶母多等,往后绝无下次了,细辛春燕两个蠢钝的丫头,竟也不知将我叫醒,好接待婶母。” 王氏笑道:“是我不许她们搅你清梦的,我都听她们说了,你这两日夜间害喜厉害,常常被折腾的一夜难眠,真是苦了你了。” 贺兰香略怔了神,耳边浮现昨夜木榻咯吱闷响和男子粗沉喘息,斟完茶水,手不由抚上酸痛的小腹,轻轻按揉着道:“婶母说的没错,是很能折腾呢。” 王氏宽慰:“初为人母便是如此,尤其刚上身时,最是难捱,我当年初怀忠儿便是这样,前两个月,清晨没有一日不曾干呕,还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后来再怀姝儿便好过许多,不曾害喜,身子也健朗。身边人有说是一回生两回熟的,也有说,是因孩子男女而定的。” 王氏声音低了许多,附耳过去:“若按后者的说法,我瞧你这样子,想必腹中定是个男胎。” 贺兰香便笑:“婶母言之过早,不到临盆,这些哪能说得准。” 王氏点头:“这倒也是,瞧我,单说这些没影儿的,险将正事给忘了。” 贺兰香眼带诧异,看向王氏。 王氏抬了下手,随行婆子便将一名盘髻布衣的妇人领上前。 妇人看年纪大约三十上下,衣着整洁,容貌端正,气度还透着股子恬静,不同于寻常人等。 “这位是我特地为你请来的吴娘子,”王氏道,“吴娘子精通医术,尤善妇人内症,郎中们再是高明,到底不如咱们女人最懂女人,有她在你身边帮衬,我自是放一万个心。” 贺兰香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暗自发紧,面上笑道:“还是婶母想得周到。话说起来,前两日侄媳历来用惯的府医告假还乡,侄媳正愁到哪再寻个牢靠的,不想今日婶母便替我了结这桩心事,想来也是缘分所在,多亏有婶母替我打算,侄媳多谢婶母。” 说着便已起身行礼。 王氏忙搀住她:“瞧瞧客气的,能帮到你,婶母也高兴,正好我也想知道你腹中孩儿如何,不如现在便有劳吴娘子上前,给你——” 贺兰香一把握住了王氏的手,转脸扫了一圈道:“怪了,我道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姝儿妹妹今日怎没同婶母一同前来?” 说到谢姝,王氏脸色立刻便沉了下去,“快别提她了,正忙着在祠堂抄书呢,女诫不抄完一百遍,别想再出家门一步。” 贺兰香面露疑惑,眼带询问。 王氏叹气:“要她抄书都是便宜她了,好大个姑娘,不知给爹娘分忧,整日惯会添乱,翠玉山那是什么地方,是她能擅自闯入的吗?还呼朋引伴带上一大堆的闺秀,但凡其中一个有点闪失,她该如何给人家中交代?还搬出她舅舅当过路符,一个不好,两家都要被她牵连。” 贺兰香讶异一声,随即道:“婶母有所不知,那日我也在场,起因是我觉得天热烦闷,便问妹妹可有什么凉快的好去处,妹妹由此说到了翠玉山。我初来乍到,不知翠玉山乃为皇室别宫所在,遂提议去那。妹妹是为了我才铤而走险,理应由我担责才对,婶母到家切莫再要罚她,剩下多少遍女诫,我来替她抄写便是。” 贺兰香越说越是哽咽,说到后面,竟滚下一行泪来。 王氏忙用帕子给她擦泪,笑道:“幸亏姝儿不在,否则啊,里里外外,你们姊妹情深,坏人都让我给当了。快别哭了,当心伤着身子,放心,你都亲自求情了,婶母我还好意思再罚她吗?” 贺兰香破涕为笑:“多谢婶母。” 场面祥和,一派安然。 无人想起,方才王氏,本是打算让吴娘子给贺兰香当场诊脉的。 * 亥时,夜色深沉,灯火摇晃,夜空乌云游走不停,月色忽暗忽明。 贺兰香在房中来回踱步,没心思烹茶制香,更没心思上榻睡觉,神情在灯影中显得焦躁异常,潋滟生媚的眼眸也盛满慌张。 忽然,门被推开。 贺兰香连忙转身,抬眼见是细辛,表情立马失望下去。 细辛关好门,走向她,“奴婢打听过了,行刺之人至今还未俘获,将军今晚应当不会回来了。” 贺兰香怒极生笑,艳绝的容颜因神情扭曲而更妩媚近妖,“今晚不能俘获今晚便不回来,若是一辈子不俘获,他谢折便永远不出皇宫的大门了吗?真是新帝养的一条好狗,我都要为之动容流泪了。” 细辛少见她如此失控模样,也跟着发起慌,只好强作安慰:“主子冷静,兴许,兴许咱们还能想到其他遮掩的办法呢?” “还能怎么遮掩!” 贺兰香指着墙壁,强行压低声音,“那吴娘子此刻便住在离我不过三丈远的隔壁,明日开始便是早晚两次请脉,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她三根手指头一搭上来,我这么久以来所有的机关算尽,全都成了无用之功!” 谢折兴许能有办法,实在不行,让他随便找个理由把吴娘子赶回王氏那里未尝不可,反正坏人都能要他当,她贺兰香在明面上摘的干干净净,谁也怀疑不到她头上。 可偏偏的,谢折就是不在。 这时,叩门声传来,房中倏然静下,贺兰香望向房门,口吻警惕,“什么人?” “妾身吴氏见过夫人,听闻夫人夜间难眠,妾身特地为夫人炖了盅安神养胎的补汤,望夫人趁热服下。” 贺兰香阖眼长舒口气,启唇吩咐:“开门。” 门开瞬间,她睁开眼眸,面上便已是一副温和可亲的神态。 吴娘子进门,将补汤放下,福身便要告退。 贺兰香道声且慢,步伐柔款,走到吴娘子跟前,柔荑轻抬,往对方手里塞了把金瓜子,温声道:“三更半夜,辛苦姐姐为我操劳,以后日子漫长,有劳姐姐对我多加照拂。” 吴娘子却不动声色地将金瓜子又反掖回她手中,道:“夫人言重,妾身受命而来,本就将夫人安康视为重任,保重夫人贵体,是妾身分内的职责。” 贺兰香噙笑点头,没再动作。 待门合上,她将金瓜子随手扔了满地,响声清冽,脆如珠玉落地。 她走到镜前,顺手摸起根金簪挽发,看着镜中的自己,冷冷吩咐:“命人套车,我要进宫,就现在。” 两个丫鬟惊诧不已,但不敢多言,便按照吩咐去做,让底下人赶紧套车。 未过三炷香,马车驶出聚贤坊,沿御街一路前行,披星戴月,直奔皇宫。 * 朱雀门下,内外把守森严,火把缭绕通明,照见盔甲上的森冷兽纹。 马蹄声至,众守卫行礼齐呼:“见过将军!” 谢折眸光锐利,扫向周遭,“怎么样了。” 宫门校尉摇头,愁眉苦脸,“回将军,未见异样。” 整整一天一夜下来,京城都快被翻出个底朝天,但就是不见可疑贼影,谢折怀疑刺客根本就没有跑出皇城,便命手下严守各道城门,不信抓不到人。 偏事情还真就这么古怪,一天一夜下来,连只往外飞的苍蝇都没能发现一只。 “继续严守,没我命令,任何人不准进出皇城。”谢折拧眉吩咐。 “是,属下遵命!” 谢折调动马头,准备再去巡看玄武门,刚要甩缰,身后车毂声便至,一道高声赫然响起:“护国公夫人听闻陛下抱恙,自请入宫侍疾,恳请放行!” 谢折冷硬的脸上顷刻出现一丝裂痕,他眸色一暗,毫不犹豫地驾马迎去,到了马车前纵身跃下马背,扯开随行护卫,上车一把掀开锦帘,口吻不善:“你来这干什么?” 车厢里,烛火晕出灯罩,光线柔美,水波般起伏在美人的脸上,映出一张含情带媚的芙蓉玉面。 贺兰香巧笑倩兮,当着车外无数守卫的面,略倾上身,看着谢折的眼,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黏软缠绵地说:“想你想得睡不着,来看看你,不允许么。” 第36章 侍疾 咫尺之间, 呼吸混合,女子身上的甜媚体香与森冷寒甲散发的阴凉杀气碰撞交融,如烈火燃冰, 既冷又热。 贺兰香就这么笑盈盈地看着谢折,眼波流转间, 眼神像带了柔软的钩子,一点点将人往眼里拖拽。 四目相对, 谢折闻着她身上的甜香气味,心神瞬间被勾到了昨日夜里。 神魂颠倒, 欲生, 欲死。 那是只有她能给他的滋味。 谢折呼吸蓦然开始粗沉, 眼神暗到可怖, 死盯贺兰香,声音更加冰冷不近人情:“回答我,来这干什么。” 灯火轻晃, 贺兰香轻嗤,温言媚语自口中飘出,“都说了想你想得睡不着, 所以来看看你, 不相信啊。” 谢折的脸直接沉了。 贺兰香软哼一声, 像被折了兴致似的,眼神渐渐冷了下去, 无聊扶了下发髻,“王氏往我身边安插了个医女,明日开始早晚两次平安脉, 我害怕了,所以来找你拿拿主意。” 谢折的神情缓和不少, 但面上的冷漠未曾削减,瞥着眼前千娇百媚的女子,毫不在意的样子,“我会解决,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回去?”贺兰香不以为然,看着他,“回去了,若隔三差五再出些状况,我再如今晚这般,现想法子找你么?” 谢折眉心一跳,不耐之色已显,“那你想怎样?” 缠香 第31节 贺兰香面带无辜,眼里是含有童稚气的委屈,“方才将军没听见么?妾身担忧陛下龙体,专程来给陛下侍疾,有劳将军通融,放妾身入宫。” 谢折冷哼,“想都别想。” 他扭头欲要离开,腰前革带却冷不丁被一根软白的纤细玉指勾住。 谢折垂眸,看向那根手指。 就在昨晚,这只手还紧攀在他后背,鲜红的指甲掐入他的肌肉中,力度时重时轻,时缓时急,给他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他视线上移,对视上贺兰香。 贺兰香也不言语,看着他的眼睛,泫然欲泣的可怜神情,娇嫩指腹摩挲革带上的粗糙纹路,顺着一点点往上探寻,在他胸膛前的冷甲上缓慢游走,若即若离。 她在撒娇。 谢折一把抓住她的手,粗糙掌心贴上羊脂玉肌的瞬间,他的喉结滚动了下,口吻冷淡,“皇宫里面有多危险,难道还用我提醒你吗。” “可,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贺兰香顺势反握住他的手,指甲轻轻剐蹭着他手上的青筋,如若蜻蜓点水,鸟羽轻拂。 谢折视若无物:“那又如何。” 贺兰香一脸坦诚,理所应当地道:“有你谢将军在,我能有什么危险,谁敢对我下手?” 她的眼波一圈圈在他眼角眉梢上绕着,忽然轻嗤一声,眯了眼眸,探究的目光围上谢折,“我知道了,谢折,你是不是——” “怕我借侍疾的名头,勾引小皇帝,傍上更大的靠山,然后一脚把你踹了?” 谢折额上青筋一震,猛地甩开她的手,抽身下车,面朝宫门大喝一声:“传我命令!放行!” 锦帘垂下,车厢中灯火依旧,葳蕤祥和。 贺兰香控制不住地想笑。 她发现激将法这套,对年轻男人永远格外好用。 什么恶狼凶犬,说白了,不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 车外,伴随一声巨响,朱雀门侧门大开,车毂声滚滚响起。 * 长明宫。 鲛绡浮动,隔绝殿中内外,外殿宫灯通明,内殿幽暗寂静,明暗泾渭分明。 鲛绡两边,鹤形御炉引颈吐烟,烟气上升成雾,盘绕在藻井之中,散播在细密的龙形斗拱间,最终汇聚于最中心顶心明镜的二十八星宿图上。 一声咳嗽乍然响起,震碎烟气,响彻殿宇。 宦官俯首入殿,跪在帐外伏地叩首:“回陛下,护国公夫人贺兰氏,自请侍疾,在外觐见。” 咳嗽声响亮震耳,过了许久方缓下,沙哑虚弱的少年声音伴随喘息,缓慢自帐后流出:“让她进来。” 宦官退下传唤,少顷过去,殿门便出现一道袅娜窈窕的身姿。 贺兰香身着一袭雅致的山水青,发髻未有过多珠玉点缀,只用简单一套点翠头面,衬托出不少端庄气韵。 她缓慢步入殿门,进外殿,面朝绡帐福身行礼:“妾身贺兰香,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此时已近子时,夏侯瑞身上负伤,又被咳嗽折磨得彻夜难眠,声音虚弱至极,倦气难掩,“平身罢,难为你身怀有孕还牵挂于朕,特地入宫侍疾。” 贺兰香不着急起身,口吻恳切充满关怀,“陛下言重,妾身出身卑微,若非陛下垂怜,恐早已处境艰难,陛下于妾身与妾身腹中孩儿而言,皆有再造之恩,如今陛下龙体微为抱恙,妾身能为陛下侍疾,是妾身与孩子的福气。” 夏侯瑞轻嗤一声,听不出个喜乐,动作勾起咳嗽,一阵咳嗽完,气若游丝地道:“说得好,来人,赐座。” 金口一开,立刻有宫人搬来一把红漆描金卐字纹团花靠背椅,送到贺兰香身侧。 贺兰香叩谢圣恩,起身正欲落座,宦官便又小跑而来,通禀道:“回陛下,大将军谢折在外觐见。” 夏侯瑞的语气顷刻开怀不少,“哦?长源来见朕,那想必是抓到刺客了,快快让他进来。” 贺兰香听在耳朵里,心里止不住发出冷笑。 她没想到,姓谢的竟然还真担心她会勾引夏侯瑞。 可惜了,她对阴晴不定的病秧子没多少兴趣。 贺兰香敛衽收袖,轻款落座,视线扫向殿门。 仅是弹指须臾,她的眼睛便对上一双熟悉的阴沉黑眸。 贺兰香笑了下,神情比灯火温软,起身冲人福身:“好巧,弟媳见过大哥。” “大哥”二字一出,谢折的瞳仁骤然缩了下子,直勾勾盯着贺兰香,眼底凶戾翻涌。 同一个人。 方才在马车上用手指勾他革带,冲他撒娇,现在自称弟媳,唤他大哥。 真有她的。 两道视线相撞又错开,溅出火星无数,隐在看似平静的氛围里,硝烟气息无声蔓延。 “臣谢折,见过陛下。”谢折径直略过了贺兰香,走到帐前行礼。 “平身平身,”夏侯瑞边咳嗽边说,“是刺客抓到了吗?朕就知道,还得是朕的大将军,宿卫军那帮子草包,哪比得上你半根手指头,来人,赏——” 谢折沉声道:“臣无能,至今未能查出刺客踪迹。” 殿中倏然静下,久久无声。 帐后再度传出咳嗽,夏侯瑞吐字艰难,“无妨,无妨,慢慢来,急不得。” 谢折:“臣此番前来,是想问陛下,昨夜您与刺客交手,可还记得对方体貌音容,臣也好一一排查,再作搜寻。” 夏侯瑞沉吟片刻,道:“朕记得,他出招很快,上来便是冲朕性命来的,好在朕及时醒来,让他那本该落在朕心口的一刀,落在了朕的胳膊上。朕忍痛拔出枕旁的天子剑,照他挥了一下,他吃痛一声,听声音很是年轻,之后便跳窗而逃,不见下落。” 谢折眉头略拧,继续问:“那陛下可还记得,刺客所跳出的,是哪个方向的窗户?” 帝王寝宫各窗皆有重兵巡守,出哪个方向的窗子,便只能顺那个方向躲藏逃跑,若绕路,必会引起各方守卫的共同注意,加大逃跑难度。 这回的咳嗽声比先前加起来都响,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一并咳出,待咳嗽声停下,殿中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针落有声。 贺兰香坐在椅子上,不由感到毛骨悚然,心道不会就这么驾崩了吧。 思绪未落,夏侯瑞的声音随即便来:“朕记得是……西,西窗。” 谢折旋即低问部下:“昨夜值守西华门的校尉是哪一个。” “回将军,是……门下省散侍王元璟。” 谢折沉吟一二,当机立断,“立刻将其传唤入宫,本将要亲自审问。” 话音刚落,殿外便响起道威武高喝——“不必有劳谢大将军,王某教子无方,巡视当夜竟防守不利招致刺客潜入宫廷暗害圣上,子不教父之过,王某代替犬子前来领罪!” 声音中气太足,震人耳廓,贺兰香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头,倾眸望向殿门。 殿门外,宦官俯首拦人,瑟瑟发抖,“天子寝宫,无诏不得擅闯,王大人莫要为难则个。” 王延臣一脚将人踹至两丈开外,大步迈入殿门。 宫灯下,男子年近五十,两鬓斑白,剑眉星目,身着一袭紫袍,华贵逼人,衣袍袖口烫金,图案骇人可怖,乃是主杀伐的神兽白虎。 灯火照耀中,虎纹栩栩如生,虎目大瞪,血口大张,正对谢折胸盔上的辽北狼头军徽。 虎狼相对,势如水火。 贺兰香隐隐嗅到股血腥杀戮之气,仿佛下一刻便要剑拔弩张。 她有点坐不住,但站是坚决不能站的,她现在恨不得自己原地隐形谁也看不见她才好。有热闹看是很不错的,可也要分下场地。 就在她惴惴不安,即将掌心冒汗之时,她的面前蓦然出现一抹高大的背影,将她挡了个严实。 谢折挡住了她。 第37章 太妃 “王大人身为禁军提督, 知法犯法,难道不记得非诏强闯帝寝是何罪名?” 谢折声音冰冷,凌厉毕露。 王延臣冷笑一声, 朝鲛绡帐撂袖行礼,“臣王延臣, 见过陛下。” 夏侯瑞咳嗽不停,随时都能断气一样, 艰难异常地道:“王……王爱卿免礼。” “谢陛下。” 王延臣平身,面朝绡帐, 余光冷瞥谢折, “臣昨日巡访京畿不在城内, 今夜归来方知城中大事发生, 幸而陛下龙体无虞,否则臣万死难辞其咎。” 夏侯瑞虚弱道:“王爱卿说哪里话,此事非你之过, 是刺客胆大包天,与你无关。” 王延臣拱手,“臣身为宿卫军提督, 监管不利方使此事发生, 臣愿自罚三年俸禄, 以儆效尤,今后再拨两倍人手严守各道城门, 从此杜绝昨日之事,望陛下恩准。” 声音铿钪有力,无形中自有一番正气。 但还没等到回应, 他就忽然话锋一转,正气化为凉气, 目光烈烈,直刺谢折:“也请陛下作证,臣就站在这,臣想问谢将军一句,依谢将军方才之言,不知谢将军要将我王延臣从何开始审问?” 谢折身后,贺兰香攥紧了手,掌心沁出细汗。 就在刚刚,她还以为这气焰嚣张之人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现在看,能伙同萧怀信一举端翻前朝的,能是什么莽夫。 他从进来开始,三言两语便将罪过揽在自己身上,又三言两语将如此疏忽大罪,用三年俸禄一笔带过,现在又本末倒置,开始对谢折反将一军,问他还有什么要审问的。 审不审,结果都在这了,问多了,反倒显得谢折自取其辱。 贺兰香鬼使神差地,竟将指尖伸到谢折掌心,轻轻勾写出一个“勿”字。 谢折的掌心微为蜷缩一下,明显领略到她的意思。 他的眼神从王延臣身上略过,直接朝绡帐拱手,“回陛下,内廷之事本非臣职务所在,王提督掌管宿卫军,熟悉宫闱各路,想来无人比他更懂刺客藏匿方向,不如就由陛下做主,将此事正式移交于王提督查办。” 王延臣目露惊愕,脸瞬间便黑了下去。 绡帐后,夏侯瑞一番用力咳嗽,咳完虚弱笑道:“长源言之有理,朕准——” 王延臣上前一步:“陛下三思!” 未等他说出后话,谢折道:“莫非王提督也觉得此案难断,对捉拿刺客毫无胜算?” 王延臣的脸更黑了,连带宫灯似都压下三分光线,变得阴沉压抑。 他直直盯着谢折,眼神阴寒,“回谢将军的话,并非王某毫无胜算,而是王某早在来路上便已了解详情,昨夜陛下约为丑时遇刺,丑时虽值守卫松懈之时,但值守太极宫的宿卫军,每个皆由王某亲自挑选而出,万密一疏致使刺客入宫王某能信,但若分毫蛛丝马迹没有,没有一个人目睹刺客的影子,王某是万万信不得的。” 缠香 第32节 灯火跳跃,鹤喙中的烟气萦绕蔓延,将金殿朦胧上一层白雾,每个人都身处雾中。 帐后传出一声轻嗤,年轻的帝王口吻戏谑,“照王爱卿这意思,似乎在说,是朕贼喊捉贼?” 王延臣俯首:“臣不敢,但臣私以为,陛下昨夜身边定是有值守宫人,除却陛下之外,想来他们也能对刺客的样貌有些留意,不如把他们传唤殿中,由臣亲审。” 谢折道:“陛下入寝不喜人多,昨晚内殿并无值守,王大人如此了解详情,竟不知这个吗?” 王延臣嗤笑,意味深长,“那这可就有些怪了,如此之巧,内殿无人值守,刺客入殿行刺,行刺失败身负重伤,却连点痕迹都没能留下,诸多宿卫军,更是无一人目睹,难道那刺客真是长了翅膀,飞走了不成?” 谢折听着听着,眼里逐渐也密布疑云,不由抬眼,望向那漂浮着的幽幽绡帐。 连带在他身后的贺兰香,也略倾了脖颈,探究地望向绡帐上映出的那道若有若无的羸弱身姿。 场面鸦雀无声,唯烟丝暗涌,上升汇聚,萦绕藻井,形成波云诡谲的暗霾。 忽然,帐中响起一道轻灵温和的女子声音:“本宫能为陛下作证。” 三人皆是一怔,万没想到帐后还有第二个人。 绡帐被一只手款慢拨开,有人走了出来。 明暗交叠的光线如水浮动,起伏在一袭伽罗色曳地长裙上,长裙往上,灯火映出一张秀美容颜,双瞳无神无光,无喜无悲。 贺兰香望去的第一眼,竟觉得站在那的女子不像是个人,像汝窑瓷瓶,也像副水墨画,总之不像是人。 因为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臣王延臣,见过李太妃娘娘。” 王延臣率先反应过来,略一颔首。 谢折拱手:“臣谢折,见过太妃。” 贺兰香尚未回神,身体便已率先做出反应,站起福身道:“妾身贺兰香,见过太妃。” 名字一出,贺兰香立刻感觉到,王延臣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锋利如刀。 谢折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地将她再度挡住。 绡帐前,李萼双目空洞,直直望着前方,并无将视线落到任何一个人身上,毫无波澜地道:“昨夜陛下遇刺,是本宫侍候在侧,本宫亲眼看到,那刺客谋害陛下未遂,负伤逃离,跃出了西窗。” 王延臣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娘娘此话当真?” 李萼:“自然当真。” “那就请娘娘将昨夜所用宫人传唤入内,”王延臣道,“由她们作证,证明娘娘昨晚是否留宿太和殿。” 李萼嗓音寡淡如烟,“看来王大人宁肯听奴婢一面之词,也不愿信本宫的话。” 王延臣一时语塞。 李萼往前走了两步,步入亮处,逼近王延臣,“那依王大人之见,还要本宫怎么证明,才能让王大人相信,本宫昨晚确实是在长明殿度过。” 宫灯照耀下,李萼瓷白的脖颈上,暧昧青紫清晰可见。 王延臣无意瞥到那痕迹,立刻犹如看到什么脏东西一般,猛地便别开了脸,铁青着一张老脸道:“娘娘多虑,微臣只是紧张陛下龙体,不愿放过微毫线索而已,既有娘娘作证,臣自不敢再有疑心。” 他话音赫然一沉,锋芒毕露,“不过臣也要提醒娘娘一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昔年李氏先祖自诩孔子私淑弟子,著书讲学,以德行立世,贤名远扬,由此历经百年,攒下清正家风,声望为七姓之最。时至今日,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情形不同以往,但臣请娘娘切莫忘记,李氏家风,得来何其不易,一朝败坏,又何其容易。” 王延臣拂袖离开,直至走到殿外,方想起来顿步转身,朝绡帐后的天子道:“臣,告退。” * 更深露重,皇宫巍峨高檐无尽延伸,歇山顶遮住月色星光,四下唯宫灯闪烁,火把灼灼。 禁卫还在到处搜寻,丁点风吹草动便引起兴师动众,铁甲与佩刀厮磨发响,所到之处窸窣一片。 贺兰香到底没能留在宫里,夏侯瑞说她有孕不可劳累,让她回去好生歇着。 出宫的路上,贺兰香已忘了府中还有麻烦等着自己,满脑子里都是那抹伽罗色的身影。 她边走边犯起郁闷,小声嘟囔:“奇怪,先前听李噙露与传闻所言,我一直以为李太妃是被强迫的,肯定恨极了陛下,怎么今晚所见,倒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啊。” 别管那刺客到底存不存在,李萼能站出来帮夏侯瑞说话,这就太出乎贺兰香的意料了。 可怜她昨晚被谢折好一通磋磨,好不容易才让他松口答应帮忙,怎么现在看来,这忙想帮也帮不到地方。 贺兰香只顾自言自语,并未留意到谢折一直在看自己,且眼神越来越晦暗幽深。 山水青的颜色很淡,但极衬肤色,满头墨发盘成高髻,雪白后颈便全然暴露在外,宛若一块刚出蒸笼,泛着香热的酥酪,光是看着,便知味道一定甜润细嫩。 谢折喉结滚动了一下,吞咽的动静有点大。 贺兰香听到声音,抬眼注意到谢折的视线,目露诧异,“看我做什么?” 谢折未语,转脸未再看她,瞧着漆黑前路,嗓音薄冷道:“快到宫门了。” 贺兰香嗯了声,“是啊,若这刺客久抓不到,恐怕咱们要有些日子见不了了。” 她灵机一动,发现此时说换人正合适,既然他谢大将军这么无暇抽身,恐怕也不介意将这关乎二人生死的重任交给别人来办吧? 她清了下嗓子,郑重其事地开口:“谢将军,我觉得——” 这时,只听一声高呼,“有道黑影飞过去了!” 乌泱泱一堆禁军立马狂奔而过,将贺兰香吓得下意识便躲到了谢折的背后,手抓住他的手臂不松,到嘴的话全咽了下去。 谢折垂眸,定定看着那只细腻柔软的莹白小手,眸中颜色一沉,道:“这条路不安全,我带你换条路走。” 贺兰香花容失色,连忙应下,“都听你的。” 如今只要是在关乎生死的事上,她对谢折的信赖就是绝对的。 * “怪了,你们谁见将军了吗?怎么人忽然便找不着了。” “兴许是护送国公夫人出宫了吧,别多想了,找刺客要紧。” “也是。” 与人声距离咫尺,一门之隔的废弃殿宇中,热浪翻滚,撞碎残香。 这殿太空太大,也不晓得多少年没再住过人,稍微有点动静,便能被放成百倍大,清亮震耳,绕梁不绝。贺兰香的后背被粗粝墙面磨得生疼,可要想不掉下去,只能攀结实谢折的臂膀,气得她照那壮硕的肩上便狠咬一口,边喘边骂,什么词都往外丢。 谢折一只手托结实她的腰,一手握住她后颈,逼她与自己对视。 借着幽暗月色,他从她湿润的眼眸下移,盯上那张不安分的红唇,强忍住咬上去的冲动,喷着滚热鼻息问:“不是想我想得睡不着吗,这下回去能睡着了吗?” 第38章 废弃宫殿 贺兰香连眼睛也变得酸涩, 眸中迷离闪烁,活像雨后西子湖面漂浮着的潋滟清雾。 她还想再骂谢折,可她遍体酥软, 舌头早已跟着无力,再骂不出一个字, 只能微张着红唇不停换气,用毫无攻击性的眼神狠狠剜着谢折。 倒像无声勾引。 谢折看着她的眼睛, 黑眸暗到极致,手臂上的青筋过分突起, 随呼吸上下起伏, 跳跃不休。 空旷的殿中, 寂静安谧, 唯有他二人在这,唯能听到他二人的声音。他们的心跳声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无比激烈, 蛮横,连漂浮在空中的浮尘似都沾了野性,翩翩起舞, 来回碰撞, 生热生香, 变成旖旎糜艳的气味。宛若盛夏月光下,玫瑰疯长, 枝叶被毒蛇缠绕舐吻,花朵一边腐烂,一边吐香。 “这里面搜过没有?”门外猛地响起禁军的声音。 贺兰香身躯一颤, 细汗顺着下颏流入锁骨,紧张道:“有人要进来了。” 谢折闷哼一声, 额上青筋大跳一下,盯着她锁骨上的晶莹,吞了下喉咙道:“别怕。” 他揉着她的腰安抚,想让她放松下来。 可贺兰香根本放松不了,她听着殿外的动静,头皮都要炸开,精神紧绷到了极致,身体也是。 谢折重吐一口灼气,拿视线大致一扫,目光准确定格在一根承梁巨柱上,托起掌中纤腰,大步走了过去,生怕再慢一点,命都要交代在她手里。 殿宇年久失修,天顶潮湿生苔,活似水帘洞府,二人越往里走,渗透下来的露珠便越多,淋了二人满身满头,在地上蜿蜒出一片清亮水渍。 砰一声,殿门被踹开。 贺兰香的后背被抵在冰冷的柱子上,肌肤能清楚感受到柱子上面的图案轮廓,本就怕到不行,乍一听到声音,浑身汗毛纷纷竖起,头脑在两重刺激折磨下,险些窒息昏迷,腰却被越抬越高。 她只能咬紧自己的手,用眼神警告谢折——放开我。 她真的不敢想,倘若这副画面被人瞧见,她今后还怎么见人,在其他人眼里,她贺兰香到底是护国公的遗孀,还是大将军谢折的姘头。 谢折不语,盯着她,落在她后腰上的手往上游走,抓住她的后襟,一把便给撕了下去,如给荔枝剥壳。 贺兰香上身了无遮挡,哆嗦了一下,瞬间扑到了他怀中,死死环紧他的腰。 “奇怪,这里面好香啊,怎么有股女人味。” “你小子想女人想疯了吧,赶紧找,别再跟刚才那样把猫当刺客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有一根针,在贺兰香脆弱的神经上来回起舞,紧绷了她所有心神。 谢折跟着添砖加瓦,唯恐怕她不发疯。 贺兰香快将自己的手给咬出血,与谢折对视的眼神从警告到怨愤,最后变为楚楚可怜的哀求。 谢折看着她的眼眸,指腹温柔抚摸着她的脸,然后变本加厉。 贺兰香发尾上的露珠随幅度滴落,顺着光洁的脊背一路下滑,滴入腰窝,氤氲成热浪,翻涌出无声的天翻地覆。 她有种冲动,她不要再咬自己了,她要咬谢折,狠狠咬,让他和她一样难捱。 她松口,往上抬脸,谢折亦在这时俯首,与她四目相对。 月色混合的幽蓝色黑暗中,鼻尖逐渐相抵,气息开始纠缠。 贺兰香的目光慢慢低垂,紧落在那高鼻下的唇瓣上。 男人的唇形少有能长这么好看的,花瓣一样,看着便知道一定很好咬。 口脂的浓郁香气充斥在二人鼻息间,贺兰香咬了下唇,似在暗下什么决心。 谢折抚在她脸颊上的手游走到她下颏,掌心抵住小巧尖翘的下巴,一点点往上倾抬,滚烫鼻息一下下喷洒在那朱唇上,无声地鼓励着。 “大惊小怪,连个贼影都没有,走吧。” 声音如轰雷,猛然惊醒贺兰香,她一下子低下了脸,挣脱开那只倾抬她下巴的手掌。 “走走走,正好看看谢将军回来了没有,送个人送那么久。” “好歹是将军的弟媳啊,当然要仔细了。” 缠香 第33节 在殿门合上的声音出现那刻,贺兰香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便推开了谢折。 纠缠混合的气息在一瞬之间抽离分开,谢折眼底翻出骇人猩红,像未能吃饱的狼,眈眈盯着眼前诱人肥肉,不停吞咽口水。 贺兰香顾不得去跟他对峙,她头晕目眩,扶着柱子匆忙提好衣服,踉跄就要往外跑。 一只大手猛然伸出,将她又一把捞了回去,狠按在柱子上。 “跑什么?”谢折眼底阴云密布,仿佛在极力压制骨子里的暴戾,连声音都成了低沉闷雷,“我能吃了你?” 贺兰香气息未平,身躯尚有余颤,媚色丛生的眼眸中盛满狠意,咬牙切齿道:“谢折,我告诉你,你以后要再敢这么耍我,我一定杀了你。” 谢折看着悬在她长睫上摇摇欲坠的泪,短暂怔了下神,按在她肩上的手松开,嗓音冰冷疏离,“我知道了。” 贺兰香将滑至肩头的衣襟拽回,欲要离开,手腕却被谢折再度抓住。 “又怎么了?”她怨愤瞪他。 谢折手腕上绕着革带,像盘了条细腻软滑的小蛇,目光淡瞥她小腹,“东西还没给你,要不要,你自己选。” 贺兰香愣住片刻,忽而轻嗤一声,嗓音软腻甜蜜,却透着股讥讽的冷意,“折腾这么久,不就为这点东西,为何不要?” 她伸出手,食指顺着谢折的腰腹上移,划出一道看不见的酥麻细丝,指尖一弯,勾住他早有松垮的襟口,温柔地命令:“谢大将军,过来。” 谢折呼吸一沉,刚回归的理智再度崩塌,抓住那只手抵到唇边,张口用犬牙用力咬了一下,倾身便覆了过去。 * 夜色如水,御街万籁俱寂,唯车毂的滚动声沉闷作响,碾压石板街面,留下浮尘飘散,被风卷携。 车厢中燃了龙脑香,香味温和清正,压下了沾在衣带上的糜乱甜腻。贺兰香困倦至极,从上车便在阖眼养神,容颜隐在烟丝后,妆容完整,脖颈光洁,与进宫时毫无区别,只是衣服潮湿了些。 “奇怪,”春燕发现端倪,小声说,“主子头上的簪子怎么少了好几根?” 细辛道:“兴许是被主子随手赏给宫人了罢,别说话了,当心扰了主子清净。” 两个丫鬟的声音响起又停下,车厢恢复寂静。 寂静里,贺兰香耳边仿佛又出现簪子被颠落地的脆利闷响。 究竟落下几根簪子,她根本无从留意,她只记得那声音在耳边萦绕不绝,清晰地提醒着她,她在干什么,在和谁一起。 画面历历在目,贺兰香长吸一口烟气,颈线在吸纳时不自觉地拉长,一如她在最后,头脑一片空白地颤栗时。 谢折。 真是个混蛋。 她居然差点吻上那个混蛋。 * 回到府邸,贺兰香当即命人烧水,她等不及沐浴。 水烧好抬到房中,她泡在水中,把在宫中留下的气息全部洗了个干净,更换下来的衣物被她直接扔了,胭色亵衣绽满白梅,感觉多看一眼她人都要发疯。 洗完擦干净身子,因北地过于干燥,她还得涂上一层厚厚的养肤香脂,给头发敷上桂花清油,待忙活完,天都快亮了。 她伏在枕上,听着耳边隐约传来的鸡鸣,混乱的头脑总算在困倦下变得安静,懒懒打了个哈欠,柔款款道:“我要睡上一整日,谁都不得打搅,否则我就要杀人了。” 细辛春燕自是应下,别的不说,她们主子的起床气她俩心里还是有数的。 窗外,山茶花树在晨光里舒展枝丫,碧叶摇曳,荡漾出一片清风翠影,光影投入室内,穿过玉屏字画,轻纱般笼罩住榻上美人,细吻她眉目。 贺兰香也不知梦到什么,眉头总不由蹙紧,一副难耐煎熬之色,反复几次才堪堪睡熟,神情放松平和下来。 再醒已是晌午。 细辛算好了她大约这个时候会醒,特地命厨房提前将吃食备上,贺兰香睁开眼,梳洗完便可用饭。 可贺兰香实在没什么胃口,燕窝羹都快用勺子搅成稀泥了也咽不下去一口,眉头蹙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便问:“对了,吴娘子早上来给我请平安脉了吗?” 细辛道:“本来是要的,不过她家中好像出事了,临时跟我告假回家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贺兰香眉头越发拧紧,“家里出事?” 她心里隐约腾起不祥的预感。 下午日落时分,吴氏总算回来,却是专程来给贺兰香辞行的,说是家中男人骑马摔断了腿,眼下需好生照顾着,她顾着家里便顾不得她这里,只能请贺兰香另外找人。 贺兰香将吴氏好生安慰一通,让她放心回家,王氏那边她会去解释,让她不必担忧,临走还往人手里又塞了把金瓜子。 这回吴氏没再回绝,含着泪应下,千恩万谢离开。 贺兰香将人送到仪门,目送背影走远。 她转身回房,嗓音冷若冰霜,“去问问姓谢的此时在哪,我要见他。” 第39章 争吵 申时三刻, 日落西山,钟楼击鼓,震碎天际余晖, 放出残霞万丈。 鼓声中,西华门外的光义渠, 伴随渠水流动,漂浮出一具通体黑衣的尸体。 百姓争相围观, 将岸上围了个水泄不通,官兵忙于疏通, 拔刀示威, 一时间叱骂声惊天骇地, 百姓作鸟兽散。 混乱的街面, 一匹白马飞驰而来,卷起满地尘烟,马上少年扬腿跃下马背, 腰间环佩叮铃作响。 “这脸都被鱼虾啃成筛子了,怎么认啊。” 王元璟身着宝蓝色如意纹圆领窄袖袍,头顶马尾绑的板板正正, 嘴里叼着块金丝蜜枣, 看模样, 显然是刚从家中而来。 他蹲在尸体跟前,嚼着枣打量一圈, 摇头,“认不出来。” 谢折未理他,扫了眼面目全非的尸体, 视线又从尸体的脸下移,落到心口上那道皮肉外翻, 泡到发白的致命伤上,沉声吩咐:“来人,将尸体带回皇城司,交由仵作查验。” 王元璟一下子便跳了起来,咽下枣瞪大眼,“什么皇城司,陛下都将案子交给我爹了,这尸体理应由我们王家人带走才是。” 谢折懒得跟他多说一句,转身便要上马。 王元璟急了,扑上去伸手去抓谢折肩膀,怎料谢折脑后便跟长眼睛似的,抢先一步反手抓住他的小臂,回头时另只手扣住他肩膀,一拉一压,气焰嚣张的少年眨眼便成了任人宰割的小鸡仔,两方守卫霎时拔刀相对,气氛森然。 “疼疼疼疼疼!骨头要断了!” 王元璟不敢挣扎,可也不服气,咬牙道:“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你谢折难道要抗旨不遵出尔反尔吗,这明明还是你自己向陛下提出的主意!” 谢折眼中闪过丝狠辣,手上骨节泛白,似真要废去王元璟一条胳膊。 崔懿原本站在谢折身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见状忙上前对谢折耳语两句,谢折眉头皱了下子,一把推开了王元璟。 王元璟差点摔个趔趄,站直后揉着肩膀,呲牙咧嘴倒嘶凉气,看表情便知没少在心里问候谢折全家。 谢折看他一眼都嫌多,命人将尸体放下,毫不犹豫地迈开了腿。 王元璟这时又道:“等等!” 他肩膀不疼了,气焰便又回来了,挺直腰杆扬着下巴,一副嚣张跋扈的小畜生模样,意味深长道:“邀功谁不想啊,我懂你的心情,我也可以替我爹做主,把这案子还给你,但是,谢大将军,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时有心腹上前,对谢折低声汇报了什么,谢折的神情肉眼可见的缓和上不少,抬头往街对面最高的一座酒楼望去,顺口道:“说。” 王元璟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开口:“我可以把这具尸体给你,但是,你要收我进辽北大营。” 谢折的眼神猛地冷沉下去,直直剜着王元璟。 王元璟被那眼神吓得浑身一怵,然气势不能丢,仍旧扬着下巴,一本正经,“我认真的,你就说这买卖划不划算吧。” 谢折一个字没说,大步走向马匹。 王元璟急了,骂骂咧咧地追上去,却在谢折转头瞪他一眼之后猛然顿住步伐,不敢再迈一步,飞扬的头发丝都乖顺不少。 谢折上马,双手抓缰一甩,口吻冰冷:“什么时候你能接我三招,我就收你进辽北大营。” 骏马扬蹄,径直往街对面去。 王元璟追着马跑了两步,指着马上之人咆哮:“看不起谁呢!假以时日,别说三招,小爷我接你三十招都绰绰有余!” 喊声太过用力,拉扯到肩膀上的伤口,疼得王元璟叫唤一声,扭头冲随从撒气。 * 酒楼三层雅间,进门是堵充当隔断的博物架,架上摆有上好的瓷器玉件儿,每一样都泛着水盈盈的清辉碧光,人眼落到上面,既能看到陈设,亦能透过陈设与架子的间隙,看到房中绰约景象。 绕过博物架往里走,入目的是掐丝珐琅琉璃珠帘,每颗珠子石榴籽一般大小,一串串摇曳碰撞,发出脆如山泉击岩的鸣响。 珠帘后,案上兽炉吐烟,烟丝袅袅。 案后靠窗的贵妃椅上,身着牡丹色软罗罩衫的美人将目光从窗外缓慢收回,懒懒落到一帘之隔的男人身上,咬字比烟气薄软,“来了啊。” 帘子被拨开,哗啦作响,嘈杂凌乱。 谢折一身寒甲未卸,腰佩长刀,遍体肃冷,与雅间温软格格不入,显然是在公务中抽身而来。 他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道:“找我何事。” 贺兰香嗔他一眼,“坐下再说。” 眼神又娇又软,活像在与情郎打情骂俏。 谢折不由想到昨夜。 荒废的殿宇里,她衣衫不整,目光凶狠,喘着说一定会杀了他。 两副面孔,她贺兰香运用自如。 砰一声响,刀被拍在案上,谢折坐下,锐利如鹰目的两眼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等她发话。 案上有数只瓷碟,碟中盛着各式糕点。 贺兰香拈起一块榛子酥,先递向谢折,眼中噙着盈盈笑意,如在讨好一般。 谢折垂眸,视线略过榛子酥,落到她涂满鲜红花汁的粉腻指尖上,又顺着指尖,看到了她大拇指指根上未消的青紫咬痕。 咬痕有两道,一道是她自己咬的,一道是他咬的,咬的时候没想过会留下这么重的痕迹。 两道痕迹重复相叠,不分彼此,像在互相亲吻。 谢折的目光变得有点发热发沉,抬眸看着那张嫣红饱满的唇瓣,吐出干脆二字:“不饿。” 贺兰香笑着收回手,将榛子酥填到自己口中,细嚼慢咽着道:“我倒是怪饿的,刚醒来没胃口吃不下,等有胃口了,听说了吴娘子家里的事,又被气得吃不下,一直到现在,也就靠几口燕窝粥吊着。” 谢折专注看她的唇,随口问:“气什么。” “气什么?”贺兰香宛若听到什么笑话,笑完抬眼,对视上谢折,眼中笑意褪去,赫然一片冰冷,“她丈夫的那条断腿,是你找人干的?” 缠香 第34节 谢折略怔一二,总算移开目光,道:“嫌我做的不够干净?” 贺兰香险被这一句话气死过去,柔情蜜意的壳子瞬间裂个粉碎,蹙眉恼怒道:“这是干不干净的问题吗?法子有那么多,为何偏偏要把无关人等的一条腿搭进去?我昔日想管严崖借个种,你口口声声说不要我牵连他,怎么轮到自己,便开始不在乎那些了。” 贺兰香知道她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她为了活下去,可以威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可以将谎言进行到底,丈夫尸骨未寒,便急着与别的男人造孩子。但那也仅限是在与她自身性命有关的事上,在所有与她无关,伤害不到她的陌生人里,她不希望有任何人是因她受害,那是她最后一点良心所在,倘若她有日能心安理得接受这点,她就彻底变成让她看不起的人了。 房中火药味蔓延,风过无声,连珠帘都停止晃动,生怕引火烧身。 贺兰香瞪着谢折,谢折看着她,四目相对,体型相差悬殊的两个人,竟在气势上不分上下。 谢折身上的杀气全被激了出来,房中的气温都随之下降不少,他凶戾的一双黑眸紧盯贺兰香,咬字狠重,一字一顿地问:“你还想着严崖?” 贺兰香被问一愣,回过神后气到失语,揉着头冷嗤:“这件事和严崖有什么关系?我是说你不该做事那么狠,别人的命也是命。” 谢折脱口而出:“那我以后不那样了。” 贺兰香:“……” 好干脆果决的认错态度,倒显得她很无理取闹一样。 “你,你……”贺兰香再想说话,便发现这架已经吵不起来了。 她揉在头上的手放下又抬起,最后拈起了块榛子酥,填到口中闷闷嚼着,声音小了下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谢折没理她。 房中静谧下来,唯有窗外街景人声流入耳中。 贺兰香在寂静中几乎吃完了整碟榛子酥,这是在过往从来没有的,一般第二块开始她就要喊腻了,可见人在感到不自然时总能出现点奇怪的潜力。 忽然,谢折拿起刀,“见我就为了说这个?” 贺兰香忙着解决最后一块榛子酥,闻言抬眼瞧他,没说话,神情里写着:“不然呢?” 谢折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闷气,将眼神从她身上收回,起身欲要离开。 贺兰香临到最后忽然想起还有桩要紧事没讲,连忙叫住谢折,“等等,还有一件事!” 谢折扭头看她。 贺兰香话说太快有点被噎到,咳嗽两声忙喝了口茶,手顺着胸口一下一下地捋,语气又恢复了最开始温吞软媚,“你看,你才坐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要走,如此日理万机,我怎么好再耽误你呢。” 她抬脸,双眸因咳嗽而噙泪泛红,湿漉漉的招人心疼,一脸善解人意地道:“所以,你不如另外找个人来代替你罢,省得你太忙,顾不得与我……做那些事。” 砰一声重响,刚被拿起的刀,直接又被丢回了案上。 贺兰香浑身抖了一下,抬头再看,高大的身躯便已逼近。 谢折距她仅一步之遥,居高临下的姿态,气息覆盖在她全身,黑眸冷瞥着她,道:“你要是想,我现在就有空。” 第40章 王家三傻茶话会 酉时末, 日入,夜幕降临,火烧云镶嵌天际, 是一日中最后的浓墨重彩。 天灯落下,人灯燃起。 王氏府邸里外八十一道门高悬门灯, 照见楼阁雕梁画栋,楼下竹影斑驳, 人影婆娑,丫鬟们出入忙碌, 带起笑语一片, 裙裾翩跹。 喧闹里, 一道翠影摇扇而来, 步伐不疾不徐,踏碎满地灯影。 “呀,二公子回来了。” “二公子好。” “见过二公子。” “二公子今日又去哪儿玩了?” 青年笑声清朗, 步伐未有停留,径直步入月洞门中,从门里走出, 经回廊, 过花园, 进了府中最东边院落。 穿过半掩门扉,迎面是座影壁墙, 绕过影壁墙,青松翠柏映入眼中,树后楼阁翘脚, 廊下栽种了一棵高大的棠棣树,树的枝叶繁茂, 花朵紧贴枝干盛开,花与叶缠在一起,远远望去,艳黄色的小花点缀在青嫩绿叶中,活似沾了一树的星星。 卧房里,王元璟光着膀子,正被王元瑛摁榻上揉药酒。 少年身子骨嫩,疼得嗷嗷直叫唤,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头也没抬便从榻上跳了下来,冲过去直往来者的背后躲,“二哥救我!大哥要杀了我!” 王元瑛抬头苦笑:“正好我也不想管了,二郎你来给他上药吧,这小子跟个泥鳅一样,八只手按不住。” 王元璟探出脑袋,“分明是你手劲太大!” 王元琢收起扇子,反手便往弟弟头上敲了一下,“怎么跟大哥说话的,过去趴好,我给你揉。” 王元璟揉着脑袋,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回到榻上重新趴好。 王元琢跟着过去,坐下把扇子交给兄长,从兄长手中接过药酒,往掌心倒了点,先将两只手掌搓热,之后才往弟弟肩上敷。 “啧。”王元琢咂舌,“谢大将军手劲可够大的,这要再使点劲,你这条小细胳膊可就废了。” 王元璟嘶着凉气,“谁知道他那么玩不起,再说我也没做错啊,案子都成咱们的了,尸体也该由我们保管才是,关他谢折什么事。” 王元瑛也用扇子敲他脑袋,“知道和他无关,你还拿尸体做交换,换去辽北大营的机会,还美其名曰替爹做主,你一个小兔崽子,能代替谁的主?” 王元璟狗似的呲不完的牙,“我反正有我的打算,只要我进了辽北军营,我就有机会向将士们证明,我们王家人不比他姓谢的差。还有大哥你不准说我是小兔崽子,我要是小兔崽子,你就是大兔崽子!” 王元瑛急了,王元琢笑出声。 王元璟:“二哥别笑,你也是兔崽子,反正都是一个娘生的,大家一个别想跑!” 王元琢直接手下一重,差点把兔崽子给按哭。 王元瑛弯了眉目,幸灾乐祸,“怎么样,你二哥揉的舒服吧?” 王元璟硬着头皮称是,“舒服啊,二哥舞文弄墨的手就是不一样,比耍刀弄枪的手舒服多了——嘶,不疼,一点不疼。” 老大老二相视一笑,各自无奈摇头。 清风穿室而过,带来丝丝棠棣花香。 王元瑛看了眼门外浓郁夜色,转头问老二:“用过饭没有?” 王元琢笑叹:“哪敢啊,饭哪有咱们家老幺金贵。” 说着,手下又是一重。 王元璟嗷呜一嗓子再度嚎出声。 王元瑛憋笑:“我去吩咐厨房备桌酒菜,今夜在我这用吧。” 王元琢自然无异议,王元璟也跟着答应一声,声音都颤了。 少顷,饭菜送到,老二觉得今夜月色不错,亲自把桌子搬到了院子里,酒菜布好,兄弟三人落座,对月谈天,谈着谈着,话茬便到了刚进京的护国公遗孀贺兰氏身上。 王元琢是个只爱风花雪月的俗人,不在乎那美人的存在会给他们王家带来什么样的掣肘,再多的好奇心也不过凝为一句:“长什么样?” 王元瑛回忆起昔日御街惊鸿一瞥,顿默一二,道:“夏姬之姿。” 王元琢“嚯”了声,不由转起杯盏,盏中酒水轻摇满晃,清波荡漾。 王元璟不以为然地一哼,“就那样吧,我觉得还没我三姐好看。” 王元琢点头,看着弟弟发笑,“你三姐自不是何人都能比拟的,不过既不入眼,那说起人家,你小子又脸红什么?” 王元璟炸起毛来,“当然是我喝酒喝的了!你们俩聚在一起就知道逗我为乐,算了,我跟娘请安去了,你们在这慢慢饮这猴尿吧!” 成功把小的气跑,两个大的笑了一阵,笑完院中便静了下来,唯有风吹落叶之声。 王元瑛瞧着杯中酒,王元琢瞧着天上月,瞧着瞧着,缓慢启唇,吟起了洛神赋。 待最后一句“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落下,院中似有银河流淌而过,周遭星子环绕,一派神清气朗,难辨天上人间。 王元瑛笑道:“古今诸多文人,二弟你好像唯衷曹子建。” “大哥此言差矣。”王元琢低头,瞧向兄长,“我不是唯衷曹子建,我是唯衷美人。” 兄弟俩会心一笑,举杯碰盏。 一口酒下肚,王元瑛叹息一声,似是饱含无限怅然,“同为爹娘所生,从小到大,我必须鸡鸣而起,日复一日的苦练筋骨,尝尽挫折,你就可以一头扎进诗词歌赋里,每日会友作诗,泼墨赌茶。若是可以,二弟,我倒真想生在你后头,你当大哥,我做老二,也如你这般逍遥自在。” 王元琢笑道:“大哥此言又差矣。” “你身为长子,以后要挑的是整个琅琊王氏的担子,爹自然要磨你筋骨,炼你意志,强健心性体魄,这样才能接他的衣钵,他也能放心的把家业交到你手里。我生来心性便散漫,对刀枪剑戟不感兴趣,只爱诗赋,爹呢,又爱屋及乌,指望我能继承娘身上的文人风雅,这才纵我至今。若换个人,恐怕早将我这纨绔儿子一脚踹出家门了。” 王元瑛发笑:“哪就如你所说这般严重。” 王元琢摇扇叹息:“还不是多亏我有个厉害的大哥护着,但凡我大哥稍不争气,老头还能容我这般逍遥?早将我扔军营磨炼去了。” 说到这,王元琢歇了手腕子,双目发亮看着王元瑛,万分认真道:“大哥,你好好的,我上半辈子抱爹的大腿,下半辈子就指望抱你的大腿了,有你在,我就不必干别的,单做我自己便够了,以后无论你要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只要大哥一声令下,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使得。” 王元瑛很是动容,眼中隐有泪光,一时竟说不出话。 王元琢朝兄长竖起手掌,“兄弟同心。” 王元瑛笑了,抬手拍上去,“其力断金。” 兄弟对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有风过,卷起棠棣花香,香气沁人心脾,融洽相宜。 * “他娘的亲兄弟算什么东西,该弄死就得弄死!” 子时将近,军营操练结束,归帐的路上,这群辽北恶狼说起当年被家族扔往辽北自生自灭的经历,少有认为能与家族和解的,多数都要血债血偿。 其中有个蓄络腮胡名叫方路的,虽是因家境穷苦自愿参军,但在此事上表现得异常激动,大着嗓门道:“俺们老家有句俗语,叫亲兄弟明算账,平头老百姓尚且如此,何况你们这样的人家。今日你不杀你兄弟,明日你兄弟便要杀你,辽北那是什么地方?把你送过去就没想过你能回来,都到这一步上了,还讲什么家人情分,都学学咱们将军,那才叫一个……” 话音没完,众人步伐一滞,差点吓死过去,反应过来忙对面前男子行礼,心惊胆颤,“属下见过将军。” 谢折点了下头,没什么多余表情。 等人都过去了,他道:“方路留下。” 方路脚步顿住,表情精彩,恨不得回到刚才把舌头咬掉,只好再返回去,俯首拱手,“属下在。” 小腿肚子都在打颤。 谢折道:“你在参军前,似是已有妻室?” 方路老实回答:“回将军,当年属下爹娘怕属下一去无回,的确给属下张罗了门亲事,一直到媳妇怀孕才放属下出的家门。” 谢折点了下头,没再言语。 气氛僵持寂然,方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多嘴去问,只能硬着头皮干等。 缠香 第35节 谢折这时又道:“你们崔副将,劳我问你个问题。” 他顿了下声音,片刻后重新张口:“他让我帮他问问,假如一个女子,青春正盛,却百般推脱,不愿与自己男人同床,会是出于何等原因。” 方路目瞪口呆:“亲娘嘞,看不出来啊,没想到崔副将表面上斯斯文文的,私下里还挺……” 谢折一记眼神过去,方路立刻消停了动静,抓耳挠腮想了一阵子,问:“那女子有病吗?” 谢折摇头。 方路脱口而出:“那就是崔,啊不,那就是那男的有病了。” 谢折皱了眉头,示意方路继续往下说。 方路凑头小声道:“在那档事上,妇人也是有瘾的,若是推脱不准,那定是男的不行了,力气使不出来,弄不出滋味来,人家自然就不让挨身了,这多简单的道理。” 谢折思索一二,略有迟疑,“原是如此么。” 他并不知其他男人在此事上是什么样,还以为自己的力气已经够大了。 方路:“容属下再多嘴问上一句,那妇人在榻上,可有哭叫着说不要?” 谢折回忆起贺兰香在自己身下咬唇不语的样子,仍是摇头。 方路正色起来:“那这绝对没跑了,不行就是不行,年纪大还好说,若年纪轻轻,这可得趁早调理,不然媳妇迟早成别人的了。” 谢折眉心跳了下子,看着方路,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严谨,甚至有些急切,“如何调理?” 方路掰着手指头数起来:“羊腰子猪腰子牛腰子驴腰子,老鳖汤牛-鞭汤马-鞭汤驴-鞭汤,这些东西每日换着花样进补,以形补形最是有用。当然了,要是想立刻见效,还是得喝生鹿血,听人说那玩意最猛,喝下去能比野驴还有劲。” 谢折目光一沉,转身大步离去。 辕门外,崔懿骑马回营,刚下马,一道骑马的身影便从身旁飞闪过去,他认出那身影是谁,扬声便喊:“大郎前往何处!” 风声习习,送来“打猎”二字。 崔懿纳起闷来,百思不得其解,心说这大晚上的不睡觉,打哪门子的猎啊,就馋那一口新鲜的了? 第41章 鹿血 月沉日升, 晴光大亮,天色明朗清晰,却又隐有阴云浮动, 气息闷热干燥。 贺兰香难得睡了个好觉,一觉醒来精神饱满, 想了想未办的事务,遂吩咐细辛备了些礼品, 带着往谢家走了一趟,将吴娘子辞别一事仔细说与了王氏。 王氏自是觉得可惜, 直道吴氏和她无缘, 日后再挑个合适的女医送往她身边侍候。 贺兰香一本正经扯起谎, 说早在昨日便有人选补上, 乃是谢将军亲自所挑,不劳婶母费心。 王氏表面功夫做再足,听到谢折的名字也险些绷不住表情, 只好靠喝茶掩饰异样。 谢家花厅挨中堂,中堂靠近书房,隔着半个园子, 谢寒松清晰的叱骂声传入贺兰香耳中。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伦理所在!纲常之本!尔今臣弑君, 子杀父, 颠倒伦理!败坏三纲五常!朝廷要完了!天下要大乱了!咱们所有人都等死吧!” 砰一声,王氏将茶盏落到案上, 抬脸对贺兰香笑道:“晌午将至,婶母不知你口味,你只说你素日爱吃什么, 婶母这去吩咐厨房准备。” 贺兰香瞧着外面阴沉的天色,为难道:“婶母心意侄媳心领, 可瞧这天色,眼见着便要下雨了,雨后路滑难走,侄媳恐要先行一步了。” 王氏惋惜道:“若是如此,我也不强留你,毕竟是有身子的人,即便前呼后拥一堆人伺候着,雨天滑路也是万万走不得的。” 贺兰香附和称是,起身朝王氏福身,欲要告退。 王氏揉头道:“也怪,我这会子精神乏得很,姝儿,你代为娘送送你嫂嫂。” 谢姝坐在一侧掰着手指头数了半晌时辰,只等回房偷看没看完的话本子,闻言眼皮一掀,满面茫然之色,仿佛在说:刚刚谁在叫我? 王氏揉头的力度又重了些,皱着眉头强压无奈,“你嫂嫂要走了,我要你去送送她。” 谢姝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朝贺兰香一福身,闷声闷气,“嫂嫂请吧。” 贺兰香噙笑回礼。 出去的路上,天空隐有雷鸣,乌云汹涌压境。 细辛早早将伞撑起,将贺兰香护结实。 贺兰香却持过伞柄,转脸将伞撑在谢姝头上,温柔道:“妹妹当心淋着。” 谢姝瞥她一眼,冷淡的表情里似有一丝赧然飞过,随即恢复正常,故作寻常地道:“前日里,多谢你。” 贺兰香面露狐疑,显然忘了自己前日都干了什么。 谢姝眉头皱起来,“你记不得了吗,你向我娘给我求情,说要替我抄书来着,我娘回到家以后就将你的话转告给我了,也没再让我抄书,我都还没专程谢过你。” 贺兰香恍然忆起,笑道:“举手之劳,妹妹不必挂心,我远自临安而来,在京城无亲无故,若非有你与婶母帮衬,恐怕素日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那点小忙又算什么,都是我应当做的。” 谢姝见她说如此明显的客套话,只淡淡嗯了声,未再言语。 一直到门外,贺兰香上了马车,车毂即将转动起来,谢姝方将心一沉,下定决心似的,扬起声道:“对了,后日里露儿姐邀我们到她家城外的庄子避暑,你去不去啊。” 贺兰香掀起车帘,笑问:“妹妹想让我去么?” 谢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哼了声道:“去与不去全然在你,关我什么事。” 贺兰香抬头望天,柔声款款道:“那我便看老天的意思好了,倘若后日无雨,那我便去,若是有雨,那我就不去了。” 她朝谢姝一笑:“妹妹心下如何?” 谢姝怔了下神,不咸不淡地道:“那就这么说好了,后日若是无雨,我就差人去接你。” 贺兰香噙笑道谢,由此定下约定。 车毂转动,马车上路,带起轰隆好比雷声的闷响。 帘子落下,贺兰香的神情渐渐冷了下去。 若她没猜错,谢姝此时应还不知她与李噙露已经交恶。 不过也不重要,两个人总不能永远避着不见面,李噙露若真是个聪明姑娘,便该知道,以她家现在的处境,多一个朋友,远比多一个敌人要有利得多。 贺兰香阖眼养神,思绪繁沓,兜兜转转,最后竟定格在一张男人的脸上。 一张粗粝,棱角分明,丝毫不近人情的脸。 昨日里在酒楼,她都把话跟谢折说明白了,她就是不想再跟他如何了,除了他谁都行,只要不再是他,她实在受不了他了。 谢折当时的脸色很难看,也不知道昔日那句“我尽力”,如今还做不做数。 * 前脚回到府上,大雨后脚倾盆而至。 贺兰香更换了衣物,累人的钗环也拆下,乌发半披,一身烟粉色舒适薄绸虚掩身段,将肌肤衬得更加莹润雪白,整个人如同一颗熟透上好的蜜桃,连气息都泛着清甜。 她没什么胃口,只简单用了点吃食,厨房新采买的樱桃倒新鲜,多吃了几颗,吃完人便犯起懒,困意如山倒来。 以前在临安没觉得,现在到了北方,贺兰香感觉,雨天午睡,似乎能让她感到格外有安全感,兴许是与家乡氛围相近的缘故。 房中燃着安神静气的鹅梨香,窗外雨气渗透穿来,香气平添清冽,更加沁人心脾。 贺兰香嗅着香气,连头发丝都是放松着的,思绪逐渐空白,意识几经沉浮,终究轻软下陷,如卧云端。 她睡得很熟,很舒服,连梦都没做一个,胸口随呼吸均匀起伏,烟粉之下,香软成酥,花树堆雪。 她没有察觉到,冥冥中,房中香气已经发生变化,接近野兽散发的侵略气息自门外挟雨沾风而来,气势汹汹缠绕上清甜鹅梨,两口吞噬殆尽。 她开始做梦了。 梦中,她在被一头饿狼追赶,她拼命地跑,可终究被扑伏在地,随着刺耳裂响,衣物亡于狼口之中,她的腰腹被狼爪摁了个结实,肌肤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只有动物才有的灼热气息,她的身体瑟缩成了一团,拼命收紧蜷缩,脚踝却被猛然拉开,饿狼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她腿上最嫩的肉便狠狠咬了一口。 “啊!” 钻心的痛侵袭全身,贺兰香猛然惊醒,本以为是虚惊一场,腰上的痛意却又逼她认清现实。 五根铁一样的手指镶嵌在她的腰上,几乎要将她可怜的腰肢掐断。 “谢折!你在干什么!” 贺兰香这话喊得实在徒劳,干脆用脚去踹他,可她忘了她的脚踝也在对方手里握着,她越反抗,吃到的力气便越大,玉骨一样的脚踝都快要被捏碎了。 贺兰香痛出了眼泪,却也不愿就此服软,生生咬紧牙关忍了下去,打算回头问他究竟在抽什么疯,明明说好了,换人不要他了。 半个多时辰后,掐在她腰上的大手总算有所松开,房中腥腻蔓延。 贺兰香头脑一片空白,乌黑发丝湿透黏在脸颊,两眼迷离无神地望着房顶,耳边是暴雨击檐,男人的呼哧粗喘。 她想骂他,舌头却动不了,只能不停喘息续命。好不容易眼前的黑星散去些,她欲要起身,腰上的手却又重新发紧,将她一把拖拽回去。 黑云压城城欲摧,窗外的老山茶树在狂风中摇摆沉浮,檐铃被拍打得胡乱作响,天地昏暗,雨势毫无休止之意,激烈狂躁,如脱缰野马,不死不休。 轰隆雷声里,女子原本压抑着的呜咽声越来越清晰,演变为放声哭喊求饶,从白天到晚上,一直到雨声快停下了,哭声都未有停歇。 也是等到人快没了的时候,贺兰香才想起来,谢折耳疾雨天复发,无论她喊再多不要,他都是听不到的。 晌午到子时,快五个时辰。 雨歇风停,残雨顺着屋檐滑落,小蛇一般游走蜿蜒,滴答拍落。贺兰香伏在枕上,身躯抽搐不已,小腹微微隆起,犹如初孕,但里面装的是什么,只有她与罪魁祸首清楚。 谢折扯来衾被披在她身上,下榻穿衣。 他昨夜猎了整晚的鹿,不仅喝了生鹿血,还把方路说过的东西全吃了一遍,吃完半晌过去,遍体生汗,丹田犹如火烧,开始他并未当回事,觉得靠练兵能纾解,后来愈演愈烈,神志都出问题了,根本听不见外界声音,满脑子都是贺兰香。 等清醒,就已经是刚才的情形了。 军务不可一日荒废,谢折束好革带,弯腰捡起佩刀,置在腰侧,准备回军营。 这时,只听刷一声响,寒刃出鞘,榻上乌发裹身的美人拔刀对准了他,浑身颤若浮萍,整个人的重量看起来还没个刀沉。 谢折瞥了眼攥紧刀柄的两只纤弱手腕,眼皮一掀,借着雨后浮光瞧向人脸。 贺兰香满面泪痕,尚未回归清明的迷离双目死死瞪着谢折,咬牙切齿道:“换人,给我换人,否则我……” “杀了我?”谢折冷冷接话,声音尚沾欲气未褪的沙哑。 贺兰香手腕一抖,险些将刀脱手,气急攻心之下,反手便将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谢折霎时急了,上前夺过刀一把丢到地上,将贺兰香强摁于怀,掐起她的下巴,凶狠地问她:“就这么厌恶我?凭什么别的男人都行偏我不行,难道我的力气还不够让你满意吗?” 贺兰香听到“力气”二字就浑身打哆嗦,泪痕未干,新泪便又滚了出来,挥着拳头拼命砸向谢折:“你混蛋!你不是人!要多满意才是满意,我是女人又不是石头,你以为我有钢筋铁骨吗!你把我弄死在榻上算了!” 谢折耳朵嗡鸣,听不清她说什么,一着急便又搂紧了些,一只手包住她两只腕子,另只手握住她后颈往自己左耳上靠,恼火道:“对着这里说,说大点声!” 贺兰香哭到抽噎,怒上心头,对准谢折的左耳用平生最大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吼:“我说你不是人!你是个只会横冲直撞的混蛋!再不换人,没等孩子怀上,我先疼死,被你活活累死!” 缠香 第36节 谢折这回听清了。 他攥在贺兰香后颈上的手移到前面,抹着她脸颊上的泪,试探地道:“所以你不让我碰你,其实是因为这个?” 贺兰香抽噎得太厉害,回答不了他的话,但手没闲着,挣脱开便一直在捶打他,哪怕拳头已比棉花还要绵软。 谢折没再抓她的手,由着她打,一直等到她筋疲力尽,软在他怀中啜泣。 他抚摸着她微隆的小腹,五个时辰的记忆纷沓至来,体内残雨药效又在此刻发作,滚了下喉结,沉着嗓音道:“真的不是因为我不行?” 贺兰香差点被这句话气晕厥过去,照着他左耳便吼:“我什么时候说你不行了!” 吼完身躯便又开始抽搐,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不止。 是生气,也是,羞耻。 分明和谢折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她居然在此刻感受到了羞耻。 因为按照她的预想,他们俩就应该像两个工具一样,不需要情感,不需要技巧,只奔着结果去,不用去想别的,也不必为对方投入太多心思,这样才对得起两个人的处境和身份。可现在,她已经不得不向他表明——她需要他为她花心思,即便他们二人的关系如此扭曲见不得光,她也需要他在那些事上对她疼惜呵护,就像全天下男人对待自己心爱的女人一样。 贺兰香简直想死。 房中一时寂静,久久无声,唯残香萦绕,残雨滴答。 谢折摸着她发,冷硬的声线少有的柔和下去,说:“行,我知道了。” * 雨后夜色浓郁,灯火不熄,在潮湿中摇曳,勾栏野巷生意正好,大红灯笼高挂,酒香远飘两里,莺啼燕语绕耳。 忽然,一伙官差带刀闯入,持令高呼:“皇城司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动静太大,惊散一群野鸳鸯。 二楼包间,新上任的兵部给事中从被窝里仓皇滚出来,提着官靴骂骂咧咧:“刺客的尸体不都找着了吗,还查什么查,那谢折没事找事吧!” 门被猛地踹开,进来数人,为首男子英俊魁梧,遍体肃杀之气,阴森可怖至极。 正是谢折本人。 官员双膝一软瘫跪在地,哆哆嗦嗦道:“拜,拜见太保大人,下,下官一时糊涂,求大人开恩饶恕!” 大周律法有云,官员狎妓,杖一百,降两级。 偷腥一时爽,被抓住,半辈子白干了。 谢折未语,抽出了张凳子,坐下道:“放了你,可以。” “回去继续。” 第42章 上药 谢折走后, 贺兰香昏睡整夜,翌日醒来浑身酸痛,腰都要断了, 莫说走路,站都艰难。 两个丫鬟被昨日阵仗吓得不轻, 欲言又止地问贺兰香是否要请个郎中来给她看看。 贺兰香冷嗤一声,道:“怎么看?跟人家说我没别的毛病, 就是房事过于频繁连床都下不了吗?” 细辛春燕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 贺兰香宜靠在软枕上, 不再说话, 静静看着窗外。 她生了副宜嗔宜喜的皮囊, 动起来是活色生香的尤物, 此刻静下,便成了泼墨山水中的世外仙。 雨后万物如洗,院中三两嫩竹青翠欲滴, 乌瓦黑润干净,残雨顺着缝隙往下滴答,正滴入沿墙长出的花朵当中。 贺兰香凝望着窗外新鲜风景, 安静成了一缕幽袅的烟气, 单薄到宛若风一吹便散, 虚弱无力。 细辛春燕准备好了吃食,她却毫无胃口, 只是静静看景,直到廊下传出清脆鸣啼,她才缓缓回神。 “怎叫的这般厉害。”她感到不对劲, “去把笼子拎来。” 春燕到外面把笼子拎回,送到了贺兰香的面前。 只见笼子里面原本活蹦乱跳的两只相思鸟, 一只躺着一动不动,另一只急得在旁边乱叫,跳来跳去。 贺兰香蹙紧眉头,满面焦急,“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便死了?” 细辛道:“并非突然,这只精神历来便不如另一只,从到京城以后,吃得还越来越少,今早把笼子挂出来,它便已精神恹恹,只不过奴婢也没想到,才一个早上的工夫,它就没了。” 贺兰香望着鸟尸,眼底泛红,却是冷笑道:“那这也怨不得旁的,是它自己不争气,又不是冷着它饿着它了,仅是换了个地方,便能要它的命,若是娇气如斯,那还是不要来这世间的好,反正早晚都是横死的份儿,上天哪会尽如它一只鸟的意思。” 她的话越到后面越狠,笑声也越重,可泪珠却忽然滚出,越流越多,直至笑不出来,几乎是失声抽噎。 细辛春燕手忙脚乱,安慰也安慰不到地方去,一着急,也跟着落起泪来。 转眼到了夜里。 房中灯火昏黄幽暗,灯罩上的簪花侍女巧笑嫣然,气氛却愁云惨淡。 贺兰香一整日水米未进,哭过便睡,睡醒再哭,逐渐分不清梦中现实,头脑昏沉,思绪绵软。 连门开声都未曾察觉。 直到脚步声都响在床畔了,她才懒掀眼皮,冷瞥一眼,随后又垂下眼帘,视若无睹。 谢折自军营归来,身上尚带有将领所属的杀伐威严之气,简单一身布衣也被他衬出了威仪,衣下肩膀宽阔,窄腰精壮,一身的蛮力野性。 他那双黑眸定定盯着榻上那副软酥莹雪般的躯体,似是刚洗完手来的,顺手捞起衣架上贺兰香更换下的一件小衣,擦拭着指尖水渍。 打仗的手指修长粗糙,结满硬茧,轻易便将娇贵的软罗勾出道道细丝,丝线轻盈,飘摇在空气中。 擦干净手,谢折将灯台移到靠榻的置物小案上,将灯罩扯起扔了,烛火暴露在外,上下起跳,光线顿时亮堂不少。 贺兰香尚未抽离心情,膝盖便被一只大掌握住,她如同落入水中的猫儿,浑身的汗毛都在此刻竖起,挣开手掌不断往后蜷缩,警惕道:“我说过的,你若再那样对我,我就死给你看!” 谢折浓眉紧皱,抓住她膝盖又将她拖了回去,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的药盒,牙齿咬开盖子,略有不耐烦地道:“别乱动,上药。” 贺兰香差点脱口询问他是怎么知道她受伤的,后来想想,她伤不伤,似乎也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烛火摇曳,房中充斥满了冰凉的薄荷味道。 贺兰香的双膝聚着力,决然道:“把药留下,你走,我自己会上。” 谢折未语,力气赫然强硬,用行动表示了他的拒绝。 明亮的光线下,所有表情无处遁形,贺兰香的脸颊红到快能滴血,阖眼将脸别向一边,觉得眼不见为净。 可眼若不看,其他感官便在此刻格外灵敏起来。 “嗯哼……” 樱唇溢出呜咽,贺兰香睁眼,眼中已染潋滟绯红,双肘撑在被褥上,支起身子便想逃离,忍住齿间喘息,“这什么破药,冰死人了,我不上了,把它拿走。” 谢折将指尖残余药膏抹在了她耻骨上,伸长手按结实了她,另只手的指尖重新剜了大坨药膏,探了过去。 贺兰香咬紧了唇才没让自己再叫出声,真真知道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你轻点。”她哽咽。 空气一滞,凉意再袭,便已轻柔许多。 她并不知道,对在战场长大,一刀便成将人拦腰斩断的谢折来说,给她上药,是他此生动作最为轻柔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两行烛泪顺着蜡烛滑落蜿蜒,摁在贺兰香身上的手总算收了回去。 极致的冷后便是如火灼热,冷热交织,贺兰香的眼睛蓄满了难耐的泪水,说不出话,只咬着牙瞪看着谢折。 谢折与她对视,依旧冷沉着一张脸,面不改色将指尖泛着晶莹的药膏擦净,嗓音淡漠:“不踢我,也不打我,一天没吃东西?” 贺兰香不说话,眼眶滚出一颗晶莹泪珠。 谢折声音沉下,“就因为一只破鸟。” 贺兰香瞪大了眼,咄咄逼人的架势又回来,“什么破鸟!你嘴放干净点,它叫相思鸟!相思鸟!” 谢折哦了声,心道叫相思鸟的破鸟。 贺兰香心里难受,身体更难受,两重煎熬夹击,泪如泉涌,怎么都停不下来,哭到身体打抽。 谢折也不说话,由着她哭,过程中吩咐丫鬟管厨房要了桌饭菜,待饭菜送来,他伸长手臂将贺兰香从榻上一把捞了起来,夹在腋下带到了桌子旁,将她摁在凳子上道:“吃,吃完继续哭。” 贺兰香当没听见,只顾抽泣。 谢折道:“你想好了,饿死你伤的也是你自己的身子,两旬之内若怀不上,你注定要死,我不会去救。” 贺兰香精神一凛,思绪霎时明朗起来,抽噎声随之止住。 她抬手抹干净泪水,抓起一块松仁糕便往口中塞,素日里细嚼慢咽,一口饭能嚼几十下的娇贵人,此时三两口将一块点心下肚,又捧起一碗历来喊腻的鹌子羹,一口气没歇,咕嘟喝了大半碗,喝完便直喘粗气,久久未能回神,回过神又夹了筷子火腿丝,饮下半盏杏酥饮。 谢折默不作声地看她吃完喝完,转身走向房门。 门一开,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连忙福身:“将军慢走。” 谢折一只脚迈出了门槛。 “等等!” 贺兰香饮子喝得急被呛到,咳嗽了好几声,咳完强撑起身体小跑过去,气喘吁吁,两眼灼灼地盯着谢折,未有言语,意图却格外明显清晰。 谢折扫了她下,眼中未有波澜,实事求是道:“贺兰香,你想死吗?” 贺兰香看着谢折,眼中褪去所有的虚与委蛇虚情假意,有的只是求生的本能,郑重其事地摇头,嗓音软中带哑,却透着股坚定的力量,“我不要死,我要活。所以中间你自己解决,等到最后,给我。” 谢折眼眸一沉,正要脱口一句凭什么,目光便定格在贺兰香嘴角的一滴杏仁汁上。 乳白色的汁液从嫣红唇瓣徐徐滑落,蜿蜒而下,顺着下巴淌入纤细脖颈,浸入随呼吸起伏的大片雪腻。 往上,美人双目水润潋滟,其中盛满祈求。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门外,细辛春燕久没等到谢折再离开,不明所以,便大着胆子往里扫了一眼,不想一眼过去,正看到那高壮好似虎狼的谢将军将她们主子搂在怀中,俯首舔咬着她们主子的脖颈耳垂,手还伸入衣袖,不知落在了哪里。 二人忙将门关上了。 春燕余惊未消,喃喃道:“这谢将军怕是头饿狼托生吧,昨日里折腾到那个地步,今日还……” 细辛小下声音,“别管了,吩咐厨房天亮备水便是了。” 若她没看错,刚刚那一幕,她们主子的手,似乎也是环住谢折的腰的。 * 缠香 第37节 从门前到榻上,贺兰香一路都是闭着眼的,等再睁开眼,灯就已经熄了,黑暗中,魂色相授,杏酥饮子所经之地,都沾染上了某个人的气息。她没想到,如此冷硬的人,舌头倒是柔软。 “手给我。”谢折低斥,气息似能点燃千里冰原。 贺兰香知他意图,念在他学会了如何取悦她,半推半就地递出了手。 晚风穿窗而来,带来晚间花香,温柔如细羽拂过,却引无声山洪。 事后,贺兰香满脑子就一个念头——药白上了。 谢折的手覆上她的脐下,原本只是猜想这次会不会中,结果发现她的肚子竖测也就他半个手掌多一点,他一寸寸量着,量到了肚脐往上三寸。 怪不得会以死相逼。 谢折心尖松软陷下一块,俯首细吻圆润肩头,吻一路往上,从脖颈,到下颏,到下巴,到…… 贺兰香别开了脸。 晚风一凝,方才的柔情仿佛昙花一现,房中重新冷寂下去,毫无缱绻可言。 谢折手上的青筋开始突起跳跃,戎马十几载,深入骨髓的暴虐占领上风。他伸出手,一把掰正了她的脸,冷声质问:“还在想那只死了的破鸟?” 第43章 避暑 月光自窗口倾泻, 银白纯净,映出美人潋滟盛满讽意的眼眸。 贺兰香轻嗤:“将军英明神武,竟也会同一只死去的鸟儿置气?” 谢折被说得一怔, 扼在她下巴上的铁掌逐渐松开,漆黑眼瞳在银辉中与之对视。 两副眉目, 一个冰冷,一个阴戾。 而就在刚才, 他俩还行着夫妻之礼,互相能感受到对方的愉悦与颤栗。 天上地下, 不过如此。 谢折移开目光, 起身穿衣, 动作未与往常有所不同, 寻常到公事公办,像刚完成一桩稀松的任务。 他整理好衣物,从凌乱的被褥上摸起药盒, 丢到枕边,“早晚各一次。” 说完径直走向房门,余声未落, 人已离开。 门关上的闷响萦绕在贺兰香的耳畔, 她眼中的讥冷如潮水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迷离与空洞,甚至有一丝她自己不愿承认的, 回味。 晚风窃窃私语,清辉随风浮动,未消的腥涩气笼罩床榻, 榻上到处是那个男人释放出的气息。 贺兰香隐约发现,即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谢折也阴魂不散,指纹布在她全身,肌肤残留他的温度。 她讨厌这种感觉。 她的手臂伸长,颤着手腕,从药盒中剜出一指药膏。 清凉的气味弥漫开,逼人清醒,似能压下所有不该有的残温。 伴随凉意侵袭,一滴泪自贺兰香的眼角滑出,她仰面拉长了颈线,朱唇微张,气息渐急,似诉似泣,缠绵悱恻地娇呼出一声:“晖郎……” 脑海中是谢折的脸。 “晖郎……” 谢折的气息。 “晖……” 谢折的力量。 药膏在她指尖融化,化成水滴落,与她身上的香气融合,成了冷热交杂的迷乱气息,像人性里晦暗难辨的贪欲。贪财,贪情,贪命。 贺兰香在迟来的意乱情中进入睡梦。 梦中是她生命中唯二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站在她面前,她毫不犹豫地奔向第一个,却被扑来的第二个一把抓住,当着她的面,将她第一个男人一刀砍成两段。 梦境惊悚骇人,贺兰香一夜难眠,醒时天蒙蒙亮,幽蓝色的晨光笼罩府邸,道山上传来钟鸣,声音空灵悠长,缓慢灌入耳中。 夏末将至,今早的风是玉簪花香。 贺兰香初醒头脑混沌,没过多久,梦境画面,连带昨夜发生之事,全成了一吹即散的薄雾,只有喉中焦渴清晰至极。 她咳嗽了两声,细辛立刻推门而入,给她斟了盏微凉的浓茶,既解渴,又当漱口。 贺兰香连饮半盏,头脑总算清明不少,伏在枕上微微喘息,阖眼哑声询问:“外面有没有下雨。” 细辛脱口一句没有,之后反应过来,为难道:“主子不会还想着去赴谢姑娘的邀吧?奴婢觉得您还是好好歇一日为妙,昨日本就哭了一天……” 夜里还被那么折腾,谁能遭得住。 贺兰香笑道:“都已经答应好了,哪有临时反悔的道理,放心吧,我没那么弱不禁风,去给我搭衣便是,不要太艳的,但也不能太素净,瞧着晦气。” 细辛应下,忙着给她仔细搭配衣裙,顺带扬声让春燕吩咐厨房准备早饭。 贺兰香本没什么胃口,赫然想到昨日谢折那句“你注定要死,我不会去救”,遂硬着头皮吃了两只虾籽蒸饺,一块茯苓紫米糕,饮下半盏百合燕窝粥,由此气力便算吊住了,之后便忙活更换衣物。 细辛给她搭的是蜜合色流云纹齐胸襦裙,外罩秋香色缠枝凌霄纹宽袖罗衫。密合色与秋香色都是淡雅之色,颜色相近,只是深浅不同,为不显单调,披帛便要选择艳丽点的,银红色红中泛着粼粼银光,艳而不俗,正与两种颜色相衬,有点睛之美,却又不会喧宾夺主,是点到为止的明丽。 发髻上贺兰香未曾多费工夫,梳了素日常梳的倾髻,头面颜色也随了衣服,单用了鎏金色的簪子步摇,妆发淡了,口脂的颜色便可稍重。旁人一眼望去,朱唇粉面,光彩照人,可还说不出究竟华丽在哪。 收拾整齐,门房前来通传,谢姝的车驾已至。 贺兰香本想就此前往相迎,结果临走往镜中定睛一瞧,一眼瞧见了衣领下的斑驳青紫。 落在雪肌上,暧昧到刺眼。 贺兰香盯着那些痕迹,目无波澜道:“拿珍珠膏来。” 珍珠膏抹上,颜色被压下去了不少,她又选了串赤金盘螭璎珞戴在脖颈,璎珞上嵌宝石,下坠珠玉,将痕迹挡个严实。 她这才算满意,款步动身前往正门。 日头初上三竿,闷热之气便已肆虐开来,蝉鸣聒噪,雨后潮湿未消,即便撑伞,也像身处密不透风的蒸笼。 贺兰香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便见谢姝怀抱软枕,脑袋耷拉上面,正补回笼觉。 她掩唇笑了声,谢姝听到声音,睁眼见是她,懵懵道:“你来了。” 贺兰香倾身探入车内,坐在谢姝身旁赔罪,“瞧瞧困的,怪我让妹妹久等了。” 谢姝打着哈欠,“怨不着你,是我昨晚看话本子看太晚了。” 话一出口,谢姝立马精神了,满脸的“我在哪我在说什么”,恨不得将吐出的话再一口塞回去。 贺兰香视若无闻,只温柔地笑着,问:“妹妹来时可曾用饭?” 谢姝摇头:“刚醒来实在没胃口,只喝了两口莲子羹。” 贺兰香道:“那怎么行,一上午可还长着呢,怪不得你犯困,不吃饱哪来的精神。” 说罢便撩开帘子,趁车还没有上路,吩咐细辛将所带的漆盒送来,漆盒到了车厢一经打开,各式糕点的香气扑鼻飘散。 谢姝本没觉得饿,一闻到气味,馋虫立马被勾上来了,吃人嘴短,这时候也不嫌弃贺兰香的出身了,道了声多谢嫂嫂,拿起一块糯米甜糕便咬了一口,眼瞬间便亮了,看神情便知糕点很对她胃口。 贺兰香怕她噎着,给她斟了杯龙井凉着,糕点甜,吃多了便腻,喝茶正好解腻。 谢姝连着吃了两块糕点,喝了半盏茶水,再想拿第三块,便有些不好意思。 贺兰香看了出来,亲自拿了一块送到她手里,自己也跟着拿起一块,一并吃起来。 谢姝瞧着她手里的榛子酥,好奇道:“嫂嫂也很喜欢榛子酥吗?” 贺兰香咽下口中酥点,“难道妹妹也爱?” 倒没见她拿上一块。 谢姝咬了口甜津津的白糖糕,道:“我不喜欢,我觉得有点发苦气,吃着难受,我舅母喜欢,听我娘说,她以往怀我三姐的时候,榛子酥都能当饭吃。” 贺兰香笑了,“若是如此,以后有幸得见提督夫人,我也知如何投其所好了。” 话到此处,她略有好奇地道:“早闻王三姑娘不仅博览文章,琴棋书画还样样精通,京中上下无人不知其毓秀,怎么我来京城这般久,大小花宴,竟一次也未曾见过她?” 谢姝哼了声,“我三姐心气儿可高的很,哪会同我们一起玩闹,她忙着看书,还要帮我舅母管家,谁能请得动她那尊大佛。” 贺兰香闻出谢姝话中酸不溜秋的味道,知道多说无益,便转移话题,移到了今日要去的避暑山庄上。 山庄是李噙露去世生母留给她的名下私产,等着以后并入嫁妆的,在城外北郊,离翠玉山不远,地势环山绕水,算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谢姝一路无聊,打开话匣子,跟贺兰香谈起了她们这几个小姐妹。比如崔家女儿是个闷葫芦,还跟瓷人儿似的动不动生病,她不爱和她玩。卢家姐姐从小与她玩到大,现在嫁人了,出个门便如关羽出曹营,还要“过五关,斩六将”,麻烦极了,玩也玩不尽兴,这回能同去庄子避暑,还是因为她腹中胎儿久没动静,大夫说她要多走动。 剩下一个李噙露,在临安待了几年,回来也生疏了,并不如以往热络。 “我怪想不通的。”谢姝吃饱喝足,开始碎碎念,“她以往并不是个爱热闹的人,怎么从临安回来,便开始三天两头组局宴人,我若是她,家里出了那样的丑事,我恨不得……” 谢姝猛地打住,意识到自己又说多了,干脆憋结实嘴再不说一个字。 贺兰香也不追问,静静瞧着窗外街景,指腹细细摩挲着掌中瓷盏上的细腻纹路。 谢姝父母双全,家中上有兄弟,下有姊妹,即便有谢折这个威胁在,天塌下来也有爹娘顶着,且不说她还有个足与谢折抗衡的舅舅。她即便有些烦恼,也难以与李噙露共情,更理解不了李噙露的行为,因为她俩表面同为七姓贵女,实际根本不在一个境遇。 李噙露一心救姐,见从贺兰香这里走不通,便只能从其他人身上下主意。卢氏是崔氏的儿媳,崔氏依附谢折,若能打通关系,兴许会有一线机会。谢姝虽与谢折敌对,到底同姓一族,再不济,指望一下王延臣,也不是不行。 病急乱投医的大家闺秀,过往不知人性险恶,人情买卖做起来何其艰难,从第一次求人里得到了教训,知道几匹料子收买不了人心,特地挑挑拣拣,把自己最值钱的东西摆了出来,供人斟酌。 避暑山庄。 贺兰香瞧着车窗外亮到灼眼的天色,眼眸微眯,有点好奇这趟旅程会发生什么。 第44章 山庄 烈日当空, 山林葱郁,翠色连绵起伏,不见人烟, 唯飞鸟成群飞过,发出一串清脆的鸣啼, 静人心神。 山下,层楼高砌, 四面粉墙环护,青瓦重叠, 正对着的是两扇朱漆广亮大门, 门头上是用彩墨绘出的八仙过海图, 图下, 大门左右兽首衔环,威风凛凛。 马车停在门外,贺兰香与谢姝经丫鬟搀扶下车, 立马便有守在门口的婆子迎上,说笑引路。 迈入大门,绕过影壁墙, 便见花砖铺路, 绿柳周垂, 抄手游廊环绕衔接,假山点缀院中, 假山下溪水涓涓,滋润着两畔花草,一派生机盎然之相。 贺兰香放眼过去, 发现这庄子里面的景致与江南一带相近,重风景错落而非楼宇中轴, 一看便知是在建造时便耗了心血的,加上地段优越,若出手转卖,恐有市无价,没几个万金拿不下来。 她的李妹妹,这回是真下了血本了。 贺兰香只顾去想,不知不觉便被簇拥行至溪水前,踩上石墩过水。 缠香 第38节 “夫人当心,仔细滑了脚。”婆子好心提醒。 贺兰香点头。 谢姝下意识便扶住了贺兰香的胳膊。 过了溪流便上游廊,整个庄子只有女眷,追肉文补番车文期饿羣爸衣四把以六久六仨布局自然也就没有里外之分,二人走了没有多久,隔着两道月洞门,便听到少女们发出的清脆笑声。 谢姝急着瞧新鲜,走快了些,比贺兰香率先进入门中,扬声道:“笑什么呢,在大门外都能听见了,说出来,让我也笑笑。” 卢宝月坐在左上客座,一手捧着孕肚,一手指着主座上的人,“你许久不到,我们便轮流讲笑话玩,刚刚你露儿姐讲了个,着实令人捧腹,恐能拔得头筹。” 谢姝惊讶:“我露儿姐也会讲笑话了?讲的什么,给我也听听。” 李噙露应声好,抬脸正欲再讲一遍,一眼望到谢姝身后刚进门的美貌女子,霎时间,整张脸都白了。 贺兰香银红披帛随步摇曳,衣带翩跹,善睐美目看着李噙露的脸,笑意温柔,“妹妹快讲,我也想听。” 满室闺秀起身大半,福身皆道见过夫人。 卢宝月也要起身,被贺兰香快步过去摁个结实,嗔道:“旁人行那些没用的虚礼,你个有身子的也跟着胡闹。” 卢宝月笑,“还是嫂嫂知道疼人。” 安顿完卢宝月,贺兰香的目光便落到李噙露身上,李噙露本也在看她,一经对视,立马便别开了眼,目光闪烁,不知该往哪看。 谢姝未曾察觉出这微妙的气氛,随便寻个空座坐下,抓了把果仁嚼着道:“露儿姐你倒是说啊,我这都准备听了。” 李噙露这才喃喃张口,声音细若蚊蝇,“说是战国里有个楚人,家中老娘得了重病,十里八村的大夫都请遍了,总医不好,最后从街上拦了个赤脚大夫,赤脚大夫口齿结巴,问他能不能医,回答就是能。楚人赶紧将他拉到了家里,好给老娘治病。哪曾想赤脚大夫是个庸医,三两下子就把老娘给医死了,楚人暴跳如雷,问他不是能医吗,结果赤脚大夫结结巴巴地说,能,能……能医个屁啊。” 话音落下,又带起稀疏几声笑声,然并未有先前教人捧腹大笑的效果。 讲笑话形与色不能少,神态动作也是关键,李噙露只张嘴干讲,脸上丁点表情没有,即便笑话好笑,听入耳中也没大意思。 贺兰香掩唇轻嗤了声,算是捧场。 谢姝嚼着果仁,眉头紧蹙:“这就好笑了么?你们也太没意思了些,听我给你们讲个真正好笑的。” 她将果仁丢回碟中,拍了拍手,眉飞色舞道:“有一书生,不苟言笑,书生有一姓陆邻居,机智善谈。朋友对陆某说,你若能说一字,逗此书生发笑,再说一字,令此书生骂街,我就请你吃饭。” 众人静下,专心听谢姝说话,不约而同看直了她的脸,期待后文。 在所有人期待的注视里,谢姝清了清嗓子,开始卖起关子,直到大家连声催促,她才继续道:“陆某答应,于是二人同去找那书生。” “书生站在门外,门外还有只狗。陆某急走几步,来到狗跟前,噗通一声跪下,大喊一句‘爹!’,书生一愣,哈哈大笑,陆某又抬起头,对书生说,‘爷!’,书生破口大骂,陆某一饭得之。” 顿时,全场哄笑,在家中被规矩束缚惯了的闺秀们素日连笑都是收着的,也就在此刻能放肆开怀一回,你倒在我身上,我靠着你的肩,不分彼此,气氛融洽。 只有李噙露如坐针毡。 冰鉴中盛满冰块,房中清凉宜人,她的后背却沁出一层薄汗,闪烁的目光时不时汇聚起来,悄悄看上一眼贺兰香。 贺兰香自是有所察觉的,但她只看谢姝,一副专心听笑话的样子,并未给李噙露眼神。 讲完笑话,晌午便至,用过午饭小憩片刻,闺秀们便开始结伴游园。 避暑山庄,重点便在一个“避”字上,庄中上下绿荫成片,溪水纵横,绕假山流淌,贯通内外,在后园汇聚成池,池上架有拱形廊桥,不知在风雨中驻足几个年头,样式很是古朴。桥下,水清如膏,斑斓游鱼自在游走,前后嬉戏,是无声的热闹。 池边,竹树遮天蔽日,坐在树下,神清气爽,遍体清凉。 贺兰香靠坐在青石上,暑困未消,干脆阖眼养神,听耳边流水哗哗,闺秀们腰间环佩叮铃脆响。 “以往没来过,竟不知京中还有此等好地方。” 卢宝月忍不住赞叹:“自从这孽障上身,我便极易害热,入夏以后,身上简直成了火球一般,吃不好睡不下,连带性子也急躁不已,瞧什么都不舒坦,自从今日一脚迈入此处,我这气儿也顺了,心也不燥了,果真好风水养人,沾上翠玉山的天子气,就是不一样。” 贺兰香即便闭着眼,也能听出卢宝月话中的艳羡。 谢姝此时道:“那你在这多住些时日便是了。” 卢宝月便笑:“一天到晚惯会说些没脑子的话,我挺着这么大个肚子,不知何时便会生产,寻常人看在眼里,吓都要吓怕了,还多住段时日,我好意思去那般坑害你露儿姐?” 李噙露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自认与你不比你与姝儿妹妹亲厚,但好歹也是幼时相识,还能连那点情分没有么?你身边那般多的接生婆子跟着,有何好顾忌的,只管在这住下,纵是真要生了,又不是人手不够。” 卢宝月笑意更甚,“瞧瞧,一个两个的,都说起没脑子的话了。” 嘈杂中,李噙露压下声音:“天地良心在上,莫说留卢姐姐住下,便是将这庄子直接给了你,我也是舍得的。” 闺秀们的欢声笑语与溪水重合,卢宝月没再出声。 “卢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李噙露小声道。 树下光斑浮动,小憩的美人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睁眼望去,笑道:“咦,两位妹妹要往何处去?想来是李妹妹藏了好东西,不想给我们瞧,单给卢妹妹瞧。” 话音一出,在场中人齐齐注意到那结伴欲要离去的二人,好奇地盯望着。 李噙露面色僵硬,笑道;“那怎么能呢,是卢姐姐在这歇渴了,我带她去喝饮子。” 贺兰香施施然站起来,扶了下发髻,好奇道:“什么饮子,好喝么?” 谢姝砸吧两下嘴,跟着站起来,“正好,我也渴了,我也去。” 一呼百应,原本的二人行,变成了浩荡一群人。 喝完饮子,谢姝随其他闺秀去探园中幽径,卢宝月也被谢姝拉了去,贺兰香动作慢,等她们都走远了,也才刚出房门。 李噙露迎面便堵住了她。 贺兰香往哪走,李噙露便往哪堵,二人原地僵持。 细辛看不下去,皱眉道:“李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贺兰香抬手示意细辛止话,唇上噙笑,“不妨事,想来李妹妹是有话对我说,你们都退下。” 细辛春燕对视一眼,各有犹豫,却又不得不照做。 丫鬟退下,气氛便越发冷寂。 “贺兰香,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李噙露冷盯贺兰香的眼眸,“先前之事我不愿再提,可你自己既不愿救我姐姐,又为何阻挠我向别人求助,我李噙露自认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何如此待我。” 贺兰香往前迈出一步,看着对方清丽的眼眸,温柔道:“李妹妹,你会错意了,我不是在阻挠你,我是在帮你。” 李噙露被生生气笑,反问:“帮我?帮我难道就是千方百计不让我救我姐姐吗?” 贺兰香语气不改,依旧温柔,像在同一个孩子好生说话,“你为何觉得,你卢姐姐收下这庄子,便一定能将你的事办成呢,倘若办不成,这庄子你是就此送她,还是开口讨回?这里是你母亲留给你最大的退厅,你真的舍得拿它当筹码吗。” 李噙露扫了眼廊下风景,一砖一瓦,眼底渐渐通红,回过脸却毅然决然道:“只要能救我姐姐,我什么都舍得。你也少在这同我拐弯抹角,我懂你的意思,你不也想要这庄子吗,可我已对你死心了,我不会再从你这里打算了。崔氏依附谢折,族中子弟又多在谢折麾下做事,有他们开口,难道话的斤两还没你一个妇人的重?” 贺兰香敛目低笑:“是啊,说破天了我也只是一个妇人,能有什么大用处呢。” 她抬眼,看着李噙露,“可是李妹妹,你也别忘了,谢折他再厉害,他也是臣,是臣,便要以君为上,你费尽心机搭上他,他就算对此插手再多,陛下一句不愿意,他又能如何呢?” 李噙露被问一怔,旋即理直气壮道:“自古君昏则臣谏,谢折身为武官之首,向君进谏是他身为臣子的本分!君若不听,他便更该坚持才是。如今社稷刚定,朝纲不稳,新帝如此迫不及待强占庶母,传出去难道就不怕惹天下耻笑吗!” 风过树动,廊下光影婆娑,一如贺兰香进宫侍疾那夜,长明殿里摇曳起伏的灯火。 记忆里那一抹清冷的伽罗色再度侵袭脑海,贺兰香沉下眼眸,目无波澜,“当真是强占么?” 李噙露顷刻睁大了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兰香再度抬眼,以一种真假难辨,似悲似忧的怜悯眼神看着李噙露,满是不忍地道:“你为太妃操心至此,可倘若太妃是自愿委身于新帝……我的李妹妹,你又该怎么办啊。” 第45章 落水 李噙露的眼里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惊悚与错愕, 但也仅是短短一瞬,她便全部压下,冷眼看着贺兰香道:“胡言乱语!我姐姐是何等人物, 莫说京城,纵是全天下女儿加起来, 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执节有常的女子。你少在我面前挑拨我姐妹关系,我不会信的, 今日我本未请你,看在谢姝的面上才未下逐客令, 你好自为之吧, 不要逼我亲口赶人!” 李噙露撂下狠话, 转身便走。 贺兰香这时道:“病急乱投医, 是李妹妹你今日才讲过的笑话,难不成你也要效仿楚人,行那费力不讨好, 不到黄河心不死之蠢事?” 李噙露的步伐顿下一瞬,之后毅然决然地迈开腿,未曾回一下头。 细辛春燕在廊下将话听去九成, 回来道:“怎么办主子, 这李姑娘看来是铁了心了, 您还能拿她如何?” “如何?”贺兰香长舒口气,口吻轻飘释怀, “爱如何如何吧,好言难劝要死的鬼,横竖今日我也走这一遭了, 即便日后她吃亏了,也怨不到我的头上来。” 贺兰香下了长廊去找谢姝, 只道自己睡觉认榻,换了地方睡不好觉,晌午歇不好,一天没精神,得赶紧回府上补觉才是。 谢姝虽觉得奇怪,想到她有孕在身,还是应下了,亲自送她。 其他闺秀多与谢姝为伍,见谢姝送贺兰香,便也跟着一同前往。 和风习习,柳枝轻摆。早上几块糕点把谢姝吃香了嘴,眼见贺兰香要走了,谢姝腆了腆脸皮,问:“嫂嫂,你今日带上马车的糕点,是府上厨子做的,还是在外头买的?” 贺兰香笑道:“府上厨子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是西华门外福海酒楼出的点心,底下人惦记着我喜欢,每日都会赶早前去等头茬出炉,京中各式点心那么多,我吃着,觉得也就这家算做出了点名堂。” 谢姝点头,心里默默记下名字,准备回头也差丫鬟每日过去蹲点。 言谈中,众人已上了池上廊桥。 廊桥通体木制,桥下碧波流动,桥上凉风习习,姹紫嫣红一群女儿家,成群结伴走在桥上,远望着,如同仙女下凡一般。 池畔芭蕉树下,李噙露本再欲与卢宝月谈及姐姐李萼,听到动静一眼望去,立马惊了心魄,顾不得娴静端庄的大家闺秀形象,扬起声音便呵斥:“那桥年久失修,撑不住你们那么多的人,快点下来!” 谢姝在桥上听到,很是不以为然,朝贺兰香嘟囔:“露儿姐的反应也太大了些,这桥看着不是挺结实的吗。” 贺兰香本要附和,耳畔却在这时听到咯吱一声裂响,心尖一颤,不由低头扫去。 蜜合色的裙摆下,只见一截桥板节节开裂,绽出无数细缝,似是眨眼间便会彻底断开。 兴许是本能反应,贺兰香在一瞬之中首先推开谢姝,自己再想后退,便已为时已晚,伴随一声巨响,桥板裂个粉碎,她的脚下霎时踩空,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衣带纷飞,宛若一只翩翩起舞的蝶。 “主子!”细辛春燕齐呼出声。 细辛伸手去抓,却只拽到一截银红披帛,急得浑身哆嗦,不知所措。 一瞬之间,蝴蝶搁浅,水花四溅,贺兰香坠入池水,不停挣扎呼喊救命。 从开始到事发,不过一个眨眼时间。谢姝被吓得呆了,魂魄飞个干净,根本反应不过来。 其他闺秀先是被吓愣住,随之便是放声尖叫,想冲上岸又不敢,唯恐多迈一步足下桥板也会断裂,胆小者当即大哭,口中乱喊爹娘。 李噙露脸色惨白,回过神便大嚷丫鬟快去找会水的来救人。 在她身旁,卢宝月被场面吓到失语,再说话口中便已是痛呼,捂着肚子直说难受,往下一看,脚下羊水已蜿蜒成溪流,夹杂着鲜红血丝。 李噙露刚喊完救人,立即便要喊婆子抬来步辇将卢宝月抬到房中待产,随行的接生婆子也要唤来,好赶紧着手准备接生事宜。 在池子里呼救的贺兰香,逐渐成了最不起眼的存在。 “救……救我!” 缠香 第39节 贺兰香咕嘟不停咽着水,头上发髻被水波冲散,乌发如墨散开,氤氲在池水中,成了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将她整个人往深处拖拽。 随着呛入口中的水越来越多,她的身躯渐渐下沉,桃花粉面被冷水泡成惨白,呼救声也越来越弱。 两个丫鬟疯了般到处呼救,却迟迟未能等来救援。 就在贺兰香的呼救声赫然打住,身体没入水中时,一道飞来身影径直跃入水中,猿臂捞起她的躯体,三下便带人游到了岸上。 贺兰香咳出好几口水,胸口大起大落,朦胧的意识逐渐回归,两耳所闻皆是丫鬟的呼唤,睁开眼,却对上一双漆黑湿润的黑瞳。 水珠顺着谢折的眉峰滴落,沾染他身上的温度,砸入她的颈窝中,冰凉又灼热。 贺兰香抖了下身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眼神都是狐疑的,艰难开口,虚弱犹豫地道:“谢折?” 谢折眼睫略动,拦腰抱起了她,大步走到李噙露的跟前,神情冷沉,“干净衣服。” 李噙露被他身上的阴森气势吓到失语,连质问他因何擅闯山庄都忘了,只知点头。 谢折略过李噙露,找地方供贺兰香更衣,未再言语一句,剩身后随从解救困在桥上的众人。 闺秀们被救下桥,惶恐不能自已,再不敢多行一步路,纷纷差人往家中送信,一个时辰过去,山庄门外宝马云集,皆是前来寻找女儿的高门贵妇。 贺兰香更换完李噙露的衣物,卧在暖阁歇息,等待身体回温。 原本她还在担心自己会被人追着把脉,头疼该如何遮掩过去,后来发现,着实是她自己想太多。 每位母亲都在关心自己女儿的安危,一颗心紧紧悬挂在亲生骨肉身上,没有人在意她的生死,甚至没有人留意她的存在。 暖阁是与厅堂相连而又隔开的房间,坐在里面,可清晰听到堂中动静。 或泣,或嗔,或斥。 都是别人的,和她没什么关系。 贺兰香呷了口盏中热茶,压下不该生出的酸楚,在茶雾缭绕中轻启唇,“卢妹妹那边情况如何了。” 两个丫鬟只惦记她的生死,并未留意旁人,闻言忙打探了一番,回来道:“崔家人原本想将她接回家生产的,可等人来到已是来不及了,只能就地接生。” 贺兰香听后缄默未言,片刻后放下茶盏,“走,去看看。” * 接连不断的惨叫自临时产房中传出,门开门关,一盆盆血水从里往外端,崔卢两家要紧人物皆聚门外,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若非当着外人的面,定要斥出几句粗话才痛快。 崔氏的老祖母拄着鸠杖颤巍踱步,指着儿孙便骂:“从古至今,便没有哪家妇人挺个大肚子走亲访友的道理!我一说话,你们便拿郎中的话压我,什么多走动好让孩子入盆,什么生产时下来的快,现在可好,大人受了惊吓,孩子也跟着遭罪,这都生了一个多时辰了,连头都还没出来,这可如何是好,都怪她没事来这庄子做什么!” 李氏族中也来了人,因理亏在先,此时干站着不敢吭声。 卢氏族人闻讯来时便憋了一肚子的火,听此言论火气一大,当即便与崔氏对吵起来,只道自家好好的女儿,没被他们家照顾妥帖,突遭此横祸便算了,眼下大人孩子皆危在旦夕,他们不赶紧去请佛陀诵经保佑,还在这互相埋怨,行为做事毫无风度,真与破落寒门之户无异。 崔氏是出了名的眼界高看不起寒门,世家百年来往,彼此知根知底,最懂如何戳对方心窝子,一经口舌交战,场面一度控制不住。 贺兰香来到时,看见的便是如此乱象。 谢姝站在外圈,本苍白着一张脸发呆,无意瞥看到贺兰香,眼圈顿时便红了,想开口问又不敢,咬着唇直直瞧着她的肚子发怔。 贺兰香走向她,抚摸着小腹,扯出抹憔悴的笑,“放心吧,你家小侄儿命大,不至于被两口水要了命。” 谢姝哇一声便哭了出来,扑抱住贺兰香道:“嫂嫂我对不起你,我以往待你那么不好,可你为了救我,连命都差点搭进去,我对不起你,我刚刚,我还连见你都不敢,我都不敢打探你的消息……” 贺兰香轻拍着谢姝后背,温柔安慰:“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再说你哪里待我不好了,我觉得你待我挺好的。” 对于十几岁被保护极好的少女而言,所能想象的最大的“不好”,兴许便是自己在心中那暗搓搓的讨厌了。 谢姝听她这么说,哭更狠了,凭一己之力给乱成粥的场面添砖加瓦。 这时,王氏的声音赫然出现,逢人便问:“我家姝儿呢!我的女儿呢!” 谢姝这才收回神,抽噎着松开贺兰香,扬声回应:“娘,我在这。” 王氏踉跄跑来,一把将谢姝搂到怀中,又哭又骂,直道以后再不准她出门,再出门便要将腿打断。 谢姝连声应下,随着哭了一场,哭完张口想道:“娘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特别危险,差一点掉下去的人就是我了,还好有嫂……” 王氏泪意汹涌,后怕到根本听不下去谢姝的话,也看不到除了女儿外的任何一个人,抓紧了她的手道:“老天保佑!幸亏有老天保佑,姝儿听娘的话,城北之地克你厉害,以后再不能往北踏上一步了,现在就随娘回家,余下半年不可再出家门一步!” 谢姝再想解释,王氏便已不由分说将她拉走,丫鬟婆子齐上阵,轻松便将她一个娇小姐搡了出去。 就在这时,房中传来女子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尖叫,旋即便是婴儿响亮的哭声。 “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是位小千金!母女平安!” 霎时间,吵闹声静下,再响起声音,便已变为欢声笑语。 方才还差点动起手的两家人,此刻开始互相道喜,其乐融融,一派祥和。 贺兰香穿着不合身的衣裳,顶着未干透的湿发,看着被带走的谢姝,耳后是婴儿的啼哭,大人的欢笑。 她不言不语,面无波澜,站在无边热闹里。 像极了一缕无家可归的幽魂。 第46章 初吻 入夜, 军营灯火未歇。 谢折在烛下察看各地送来的情报,皱紧的眉头从开始便没有展开过。 藩王叛乱,蛮匪肆虐, 各地揭竿起义的百姓,长白山后蠢蠢欲动的异族。 大周王朝三百年来压在太平繁华下的种种忧患, 在此时全部摆在了台面上,一桩一件, 随便一条都能给朝廷捅上重重一刀。 这时,烛爆蜡芯, 呲啦一声急响, 冒出危机四伏的轻烟, 袅袅上升。 严崖入内, 面朝谢折拱手,“回禀将军,京城东西南北四地郊野, 全部都找过了,未见刺客踪迹。” 谢折头也不抬,“接着找。” 严崖应声, 退下时又顿住脚步, 犹豫道:“属下不明白, 那刺客的尸体分明都——” 谢折掀了下眼皮,严崖立刻收了神色, 俯首道:“属下告退。” 等人走了,谢折盯着烛台上猎猎燃烧的火红烛点,脑海中再度浮现那“刺客”尸体上的伤口。 伤正中心口, 一击致命,很狠辣的招式。 而在辽北的那些年, 夏侯瑞没握过一次刀剑。 他有从娘胎里带出的咳疾,辽北冰雪是他的催命符,他除了整日蜷缩在冰冷成铁的纸被里咳嗽,什么都做不了,最大的用处,是被所有人当成乐子打赌,赌他还有几口会咽气。 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提刀,是面朝他的父皇,因为没有力气,砍了三十多刀才将人砍死。 谢折从看见尸体的第一眼起,便知其中有诈。 一帐之隔,帐中阴翳密布,帐外是喜气洋洋的恭贺声。 崔懿手提食盒,眉开眼笑,嘴角快咧到后耳根子,一只脚踏入帐中,还不忘朝外拱手回礼:“喜,喜,大家同喜,我小侄女满月酒那日,兄弟们都得过去啊,不去我可跟你们急!” 笑声里,崔懿进入帐里,四下无人,索性哼起了曲儿,放下食盒揭盖端碗。 谢折思路被打断,神情不善,“一个孩子而已,就这么高兴?” 崔懿:“那是,摊上这么惊险的情况,最后还母女平安,谁家能不高兴?更不说我那侄女刚生下来便有七斤多重,真真一个大胖丫头,瞧着别提有多讨喜,就是苦了我弟媳了,产婆后来跟我们说,也幸亏是在这时候生了,再晚点,羊水都要干了,孩子不憋死在肚子里算是好的。” 说话间,一碗面落在了谢折的面前,冒着腾腾热气,上面还盖了两颗蛋。 谢折瞥着面,不冷不热,“现在生孩子,兴给外人送面了?” 崔懿嘁了声,“都哪跟哪,今日是你生辰,不吃长寿面吃什么?快点趁热吃,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十年前崔懿初入辽北,掌长史一职,手头握着整个辽北军营所有在册人员名单,上面不仅详细标记出身,还有出生年月。 谢折那时候是个喂马的小卒,只有十二岁,个头不及成人的腰高,豆芽菜一般,加上耳朵不灵敏,总会挨欺负。崔懿对他印象深刻,于是每年在他生辰那日,他都会偷塞给他两个糙面馒头,现在条件好了,糙面馒头变成了长寿面,豆芽菜也长成了参天巨树,在最苦寒的地方,扎下了最深的根。 谢折瞧着面,未置一词,端碗大口吃起来。 崔懿因家里新添的小侄女,一时间慈父心肠泛滥,坐下倚着桌案,捋须感慨:“二十多年前我大抵不过十岁,还在习四书五经,若能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去见你娘,告诉她,她将来会生一个很了不起的儿子,打得蛮人不敢再下长白山,是个大英雄。” “你不如告诉她别去宣平侯府做事。” 谢折三口便解决了半碗的面,蓦然突兀地道:“别那么好心替别人夜值,别去扶醉酒夜归的宣平侯,不要因为不忍心便留下那个孩子。” “若终究将那孩子生下,不如出生立刻掐死,那孩子是个祸害,养大了只会害死她。” 帐中静了下来。 谢折视若无闻,专心吃面,连汤都未有剩下。 崔懿光张嘴,一句话说不出,平复半晌方转移话题道:“哎对了大郎,我家侄女与你同日生辰,想来与你有缘,你不如给她取个名字,也算借你谢大将军一点好运,护她平安到大。” 谢折咽下最后一口面汤,脱口而出,“在庄子里出生的,不如就叫崔庄吧。” 崔懿:“……若如此,还是不麻烦你了。” 他居然忘了谢折是能给匹马取名叫“小虫”的奇葩之人,昏了头了才会把谱打到他身上。 临退下,崔懿想起来了贺兰香,管谢折问起她的近况。 谢折的回答简洁粗暴,三个字:死不了。 崔懿更后怕了,回忆起白日情形,抚着心口窝道:“还好大郎恰巧带人搜到那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来这贺兰香与你也是有些缘分的,你今晚回去也别闲着,你二人还须尽快——”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被谢折一记眼神给堵了回去,崔懿咳嗽一声,恭敬退下。 帐中空无一人,谢折重新细看军务,可兴许是热汤面作怪,他浑身发汗,热得难受,心也由此躁动起来,难以专注,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东西。 他揪了揪眉心,阖眼想静下思绪,却越静心越乱。 终于,他睁开眼,沉声吩咐:“来人,备马回府。” * 月朗星稀,难得的好夜色,皎洁一轮明月悬挂墨盘当中,倾下清辉缭绕,薄纱般笼在窗棂,穿过缝隙,洒在贵妃榻上的美人身上,照见一身冰肌玉骨。 贺兰香身着透肌纱衣,手举白玉酒壶,樱唇对着壶嘴,饮下一口接一口,偶尔没对准,酒水全浇在了颈窝中,顺着颈线流淌一身,遍体酒香。 门被推开,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她歪头望去,费力睁开眼眸,醉醺醺地软声道:“来了啊。” 房里未曾掌灯,唯有月光照明,伴随步伐靠近,成年男子身上浑厚的雄性气息与香烈酒气撞在一起,又热又烈,教人口干舌燥。 谢折启唇,声音在昏暗中显得越发疏离寂冷,“你在饮酒?” 缠香 第40节 贺兰香朝他竖起一根手指,笑靥如花,“一次,就喝这一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肯定要说我不知死活,酒这么伤身的东西,我怎么敢喝的。” “可我……”她的声音蓦然便静了下去,连带迷离的眼眸也跟着清明不少,好像根本未曾醉过,嗤笑起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纾解心中苦闷了,我太难受了,谢折,我好难受,今日若不喝上这一顿酒,我会被憋死的。” 谢折的步伐未再前往,隔着一丈月光,静静看着她。 贺兰香喜欢笑,他见过她许多种笑,媚笑,讥笑,娇笑,嗔笑,或虚与委蛇,或虚情假意。 只有这一次,她笑了,展露的却是真情实感的自己。 谢折也是初次发现,去掉重重伪装,贺兰香的眼神其实很凉,很悲,很不像她。 “谢折,你娘是什么样的?” 贺兰香又饮下一口酒,看向谢折笑问:“她长得好看吗?说话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她会不会打你骂你,会不会抱你,在你受委屈的时候,会不会安慰你,在你受伤的时候,会不会很心疼,很紧张你?” 谢折未语,沉默如高山。 贺兰香的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可她又是何曾骄傲的一个人,哭也要用笑声掩盖,抹泪的手也要将泪往上抹,即便低下头,腰脊也是直的,清冷冷透着香气,像大雪天里被白雪压梢的红梅枝。 她笑,“你看,你们都有娘,偏我没有。” 她举高酒壶,仰面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饮完大口呼着气,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眼里滚出,擦都擦不干净。 擦不干净,她干脆不再去擦,呼着气笑道:“这酒真烈,将我的眼泪都呛出来了,得吃点东西压一压才好。” 她丢掉酒壶,翻出随身带的荷包,想从里摸出块糖,手却一松,将荷包掉在地上。 她哎呀一声,只好撑起春泥般慵倦的身子,妖娆娆的下了贵妃榻,踉跄站稳,弯腰捡起荷包,从里摸出块饴糖填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味着,又摸一块,如昔日般逗弄谢折,眼睫挂泪,唇上噙笑:“将军,吃糖不吃?” 晚风引山洪,沉默的高山在平静里崩塌,是一场无声的天崩地陷。 谢折大步上前,手掌抬起她下颏,俯首吻了上去。 酒香缠绵,熏醉人心肠,软黏的饴糖在长舌搅弄中融化,与唇齿纠缠,相拥。 贺兰香头脑昏涨,许久过去才反应过来状况,想要推开谢折,手却又被那大掌抓住,反扣于腰后,任他深吻索要。 她挣扎不动,只能后退,直到摔坐在贵妃榻上,身体因失重而后仰。 唇齿总算分离,一条清亮银丝拉长崩断。 月光皎洁,二人的表情无处遁形。 谢折俯身逼近她,两手撑在她肩旁,整个身躯覆盖住她,却又不曾触碰到她一下,黑瞳中燃起无声烈火,看着她,呼吸压抑粗沉。 灼热的气息蔓延,分不清是酒气,还是自鼻息喷出的热气。 贺兰香的目光一寸寸游走在谢折的脸上,眼中迷乱与清醒交织。 这个人是杀了她夫君的凶手,是她夫君的哥哥,身上有一半流着与她夫君相同的血。 他的额头与她夫君有些相像,眉眼不太像,鼻子不像,唇,唇…… 状若花瓣的,湿润柔软的唇。 贺兰香的头脑在一瞬之中变成空白,本能地环住谢折的肩,吻了回去。 第47章 安慰 明月折清辉, 晚风披月影。老山茶花树摇摆身姿,满头枝叶摇曳,绰约遮光蔽月, 清辉穿过树缝投入窗中,降下满地霜痕莹明, 空中银屑纷飞,轻烟淡雾般笼罩贵妃榻。 狭窄短小的贵妃榻上, 光影重叠。 细腻雪白的藕臂环绕在男子壮硕的肩颈,葱指收紧, 指尖都因情动而泛出靡丽的胭红, 粗粝的手掌抚握住她纤细的后颈, 在她的回应下一次次加深当前的吻, 吞咽吮咬声充斥整个房中。 在贺兰香即将喘不过气的时候,谢折总算松开了她,二人唇齿分离, 发出啵一声细响。 就在谢折准备进行下一步,贺兰香抓住谢折的衣领,睁着水润迷离的双眸看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刚才问他, 他娘是什么样的人。 谢折垂眸, 看了过去。 皎白月光下,雪酥般的美人被吻到发丝凌乱, 脸颊潮红,潋滟美目中媚态毕露,偏生又扮冷淡, 可无论怎么冷淡,她肿胀的红唇都像欲就还迎的勾引。 两种极端反差集合在一张脸上, 格外摧人心肝。 谢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指腹落在她襟口的绣球花纹上,摩挲着纹路道:“是个很好的人。” “勤劳,善良,与人为乐,不计较得失,最大的愿望是能攒够钱,回老家给爹娘盖一座养老的小院子。” 在他人生前七年短暂而漫长的时光里,也是这样的黑夜,他曾见过很多次他娘收拾好包袱,站在后罩房的门口停停走走,开门的手伸出好几次,最终都又收回,回到他身边放下包袱,重新搂他睡觉。 她有无数次一走了之的机会,她大可以回到父母身边,找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成亲,生下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平安终老,含饴弄孙,只要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她的那一段经历,不知道她在外面还有一个孩子。 她可以不要他的。 轻纱擦过肌肤的感觉轻若细羽拂过,绣球花绽开在腰间,粗粝覆盖而上,贺兰香朱唇微张,克制地咬住唇道:“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谢折腾出一只手,拽开革带,扔到地上。 “她的名字是进府以后管事给取的,没人在意她的真实姓名,也没人知道她家住何方,只知道哪里有活干,便喊上一声絮娘。” “絮娘?” 贺兰香笑意温柔,“很美的名字。” 只可惜一语成谶,名为絮,人便亦如飘絮,飘摇不定,飞入泥淖。 晚风击月色,皱乱满地霜。猛然一下子,贺兰香再没笑出来,全身感官在此刻集中灵敏,颈线在头脑空白中不自觉拉长,宛若天鹅仰颈,手抓住谢折的小臂,无力地要他慢下。 谢折耐着性子照做,额头的青筋都因过度隐忍而起伏跳跃,后来许是觉得这样下去天亮也不能完事,他干脆摁结实了贺兰香,脊背肌肉猛地一跳。 贺兰香目眩神迷,险被夺去性命,嘴里的声音一下软过一下,媚的能掐出水来,断断续续地道:“其实我很多时候也在想,我娘会是什么样的女子。” “她为何会将我卖给人牙子,她是有什么苦衷,还是她只是纯粹不想要我。” “她为何不想要我,我没病没殃,她为何不要我。” 谢折低头,吻住了她。 唇是甜的,泪水是咸的,唇齿分离,贺兰香笑说:“可能她是个闺中少女,被坏男人弄大了肚子,不敢跟父母坦白,便偷偷生下卖了。” “也可能她和我一样,是秦楼楚馆里的娼妓,往来恩客无数,肚子大了都不知道种是谁的,生下以后觉得掐死麻烦,索性卖了换钱。” 谢折仍是吻她,顺带舐干她脸上的泪。 “谢折。”贺兰香回吻过去,吐气幽兰,笑意沾染泪水,“我好羡慕你,你有一个那么疼爱你的娘亲,死也不愿意丢下你离开,可我娘呢,我娘只会丢下我。” “我恨她,我恨她一辈子。” 谢折抱紧了她。 * 寅时三刻,天色熹微,幽蓝辉光弥漫满室,清晨雨露自乌瓦缝隙徐徐沁出,拉出一条清亮腻痕,沿着屋檐滴落,啪嗒生响。 从靠窗贵妃榻,到就寝所用的宽广大榻,贺兰香一夜未眠,累到失语,结束便未再撕开一下眼皮,背靠谢折胸膛,在他怀里安然入睡。 谢折看着她抖动的长睫,知道她未曾睡熟,细吻她肩头道:“昨日你出事以后,我派人察看,发现桥板被人动过手脚,李氏中人想要你的命,以后不要再和李氏来往。” 贺兰香嗓音缱绻生媚,口吻却斩钉截铁,“不可能。” 有人想要她的命她是信的,但绝对不会是李氏,更不会是昨天那种境况。 “我在他们的地盘上出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贺兰香道:“何况我去避暑山庄是谢姝带我去的,李噙露明面上并未邀请我,他们都不知道我会过去,又怎么提前设计陷害?” 她回忆昨日细节,眉头不由蹙紧,后知后觉地道:“那块桥板是我与谢姝一起踩断的,说明承重能力尚可,各家闺秀体态窈窕,轻易不会出事,只有体态丰盈的,一脚下去恐会……” 她赫然睁眼,惊恐道:“是卢宝月。” 谢折也停了动作,正色看她。 贺兰香的神情是拨云见天的透彻,看着谢折,异常笃定地道:“没错了,就是卢宝月。” “她是卢氏的女儿,崔氏的媳妇,如果她在李氏宅邸出事,卢崔两家定与李氏反目成仇,卢氏也会因此牵累崔氏没有替他们照看好女儿。” “这样一来,三家直接离心,崔氏依附于你,卢氏为了制衡崔氏,只能投向比你更大的靠山,这个靠山要么是王家人,要么就是萧怀信。李氏就更不必说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恐怕再是一万个不情愿,也要靠李太妃笼络圣心,不至于在日后被敌对时毫无反击之力。” 谢折定定看着眼前芙蓉美面,眼中的探究欲越来越浓。 贺兰香继续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不是卢宝月,任何一个千金在庄子里出事,一把便能牵扯进去好几家,其中最受牵累的,当属七姓之内,崔氏尤甚,因为既动不了你谢大将军,还不能卸你一条臂膀吗。” 稀薄光线下,贺兰香注意到谢折的眼神,狐疑道:“干嘛用这种奇怪的目光看我。” 谢折摇头不语,眼里破天荒噙了丝笑意。 贺兰香随即明了,眼眸微眯,唇上噙笑,一脸媚态妖娆,抬手摸着谢折的脸,“我知道了,是我让你刮目相看了,是吗?” 他也知道李氏不会用这么明显的法子害她,他就是明摆着欺负她脑子不灵光。 贺兰香轻仰面孔,红唇在谢折下巴上游离,若有若无地吐着香气,“你以为我贺兰香是个除了皮囊一无是处,只会勾引男人,丁点脑子没有的女人,是吗。” 她张口,在谢折的下巴上重重咬了一下,泄愤一样。 谢折略微吃痛,掐住她的脖颈,低头吻了下去。 日头崭露头角,房中光线越发清晰,甜腥的味道却浓郁不散。 贺兰香被迫聚神,指甲掐着掌心,企盼时间过得再快一点,她困得要快死了。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好不容易偃旗息鼓,谢折却毫无退意,直接将她翻了个身,哑声命令:“腰往下塌。” 贺兰香的头脑困成了浆糊,下意识照做,开始了却又叫停,通红着脖颈耳根,软声嗔道:“我最讨厌用这个了,狗一样。” 谢折听她这熟稔的语气,便知她以往用过。 和谢晖。 他漆黑的眼仁一沉,彻夜柔情仿佛海市蜃楼,瞬间散了个干净,大掌覆在贺兰香腰后美人窝,不由分说往下压去。 好事过半,箭刚上弦,门外便有心腹通传。 贺兰香困得半死不活,整个人陷在被褥里,听也听不真切,只知似乎出什么大事了,谢折掐在她腰上的蓦然手变得很紧,一鼓作气攀云登顶,扯了被子盖她身上,之后便下榻离开,她也总算得以脱离苦海。 * 日上三竿,贺兰香刚睡熟,细辛便来通传,说是王氏登门来看她。 缠香 第41节 贺兰香闭着眼都知道是为昨日她搭救谢姝一事,虽然一万个恼火不情愿,到底支起身子更衣梳妆,顺带吩咐丫鬟将满是狼藉的被褥换了。 待抵达花厅,未等贺兰香客套福身,王氏便起身上前将她一把抱住,满口我的儿我的儿,说她是菩萨下凡,她是他们整个谢家的大恩人,是她姝儿的大贵人。 贺兰香安抚着王氏,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别把我脖子上的珍珠膏给蹭掉。 好不容易二人落座,王氏先是关心贺兰香身体,又是为自己昨日道歉,声泪俱下地说是自己看走了眼,竟未能认出她,她当真有愧,对不起她这些时日以来唤她的那一声声婶母。 贺兰香主动递起台阶,只道昨日她落水之后便换上了李家姑娘的衣裳,人一着急,认不出来也是难免,由此才将此事带过。 一直到了晌午时分,王氏见贺兰香形容憔悴,止不住打着哈欠,便也未留下用饭,多嘱咐了她几句,要她好好歇息,以后休再出门,一定照料好腹中孩儿。 贺兰香自是应下,起身送人。 送到仪门处,王氏要她止步,回去好生歇着,临分别,却又拉紧了她的手,低声道:“我的儿,听婶母一句劝,以后不仅别和李氏来往,崔氏也离远点,能避则避,省得惹祸上身。” 贺兰香的精神顿时来了,诧异道:“崔氏怎么了?” 王氏叹息:“你还不知道呢,早在昨晚尸体的身份便被查出来了,根本不是别人,正是崔氏门下的一名客卿。” 第48章 自愿 贺兰香心跳快了下子, 想到天不亮时谢折的表现,心道怪不得能让他中途走人,原来是崔氏出事了。 回过神, 她对王氏假意应下,只道以后单和谢姝来往, 其余人概不亲近。 王氏欣慰点头。 送走王氏,贺兰香的神情当即便冷下去, 吩咐细辛:“多留意着崔氏的消息,若情况不妙, 及时禀告于我。” 细辛应下。 炎日当头, 贺兰香抬脸, 看了眼灼热不留情面的太阳。 她现在与谢折也算一荣俱荣一枯俱枯, 谢折失利,于她而言没有什么好处。 “还有,去把库房里那副展子虔的游春图找出来, ”贺兰香低下头,举扇遮阳,步伐不急不慢地走向住处, “多带点银子, 同宫门当值的护卫宦官打好关系, 差他们将画送到李太妃宫里,就说我最近新得副传世佳作, 然不知是真是假,请太妃娘娘帮忙品鉴一二。” 细辛应下,两桩差事压身, 忙得脚不沾地便去办了。 春燕侍候贺兰香跟前,好奇道:“主子, 库房里那么多好东西,您怎么单将游春图拎出来了,那可比珠宝金银值钱多了,送人多可惜啊。” 贺兰香拿扇子碰了下春燕的头,“傻里傻气的,往皇宫送礼,明面上能送什么?入口的东西易教人下毒,金银珠宝易遭人非议,绮罗绸缎,且不论宫里缺是不缺,送给一个未出孝期的寡妇,根本就是不合时宜。” 春燕恍然明白,转而又道:“可是主子,您与李太妃过往并无来往,她若不收,这该如何是好?” “我本来也就没指望她收。”贺兰香悠然道,“送礼送的不是礼,是态度。我只要她眼熟我,知道我惦念她,而且有用得着她的地方,这就够了,日后愿不愿意搭那把手,全看她自己。” 这样一来,帮忙者原本被动的处境扭转为主动,自在感高了,人也没那么抵触。 春燕听在耳朵里,在心里啧啧称奇,只觉得自家主子根本就是投错胎才会长在烟花之地,这明明就是块当家主母的料子。 贺兰香并不知自家丫鬟都在瞎想什么,她心里惦念着那游春图。 古往今来,只此一副,如假包换。 李太妃若反常收下,她其实是有点肉疼的。 算了,收下就让谢折照价赔钱。 * “这贺兰夫人也是个妙人。” 永宁宫,凉雨殿。 掌事宫女秋若将画放在乌漆大平案上,小心铺开,“竟一眼看出姑娘喜欢书画,尤其酷爱山水。” 她是随李萼进宫的贴身婢女,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即便居宫多年,仍是习惯称呼李萼一声“姑娘”。 殿内寂静空旷,午后微风穿窗,吹散佛龛前的瓜果香,乌沉色的阴沉木佛龛里,金身释迦牟尼眼眸半眯,手结法印,端坐莲花之上,神情是度一切苦厄的慈悲。 檀烟袅袅,伽罗色的身影端跪蒲团,双手合掌,阖眼默念经文,念完叩首直腰,睁眼,声若烟气,“送出去。” “送自然是要送的,”秋若道,给两个小宫女递了眼色,三人合力捧画过去,“可姑娘不妨看上一眼,这画保存完整,颜色未变,是您以往最爱临摹的种类,您自己看,看奴婢有没有说错。” 说话间,画已出现在李萼眼前。 春游图高近半尺,宽近一尺,赭石填染,泥金描绘,笔触由深至浅,景色从左右过渡到中心,从山到水,化繁为简,一眼望去青山叠翠,水色连天。岸上风景秀丽,春日桃杏绽放,行人点缀山水当中,男男女女,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或泛舟湖上,或策马游山,神情不一,活灵活现,使得山水湖光更加具有生气。 春色满园,韶光自画中溢出,勃勃生气如辉似星,充斥阴沉黯淡的殿宇里,带来片刻喧闹。 秋若道:“您以前便如画中春游的女郎这般,爱热闹,爱走动,喜穿鲜亮衣裙,奴婢一看到这画,便想起您十几岁的时候了,那时候,多好的年纪啊。” 可惜,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李萼怔看着画,不由伸出苍白纤瘦的手,即将碰上,却又收回,别开脸,嗓音淡漠:“看完了,送走罢。” 秋若哑口无言,只好照做。 这时又有宫人通传,说是二姑娘进宫探望。 也就在听到妹妹的名号,李萼眼里能出现点微弱的光彩来,出声应允。 三两烛香过去,李噙露被宫人带到。 她今日穿的缥碧色衣裙,说青不青,说绿不绿,淡而素的颜色,像清晨时的湖面薄雾,朦朦胧胧的,连带着神情也罩上层似有似无的愁丝。 看到李萼那刻,李噙露的眼泪当即便出来了,几年分隔的时光并没有削减姐妹情深,她扑到姐姐怀中哭个不停,抽噎道:“姐姐,我昨天差点就要闯下大祸了,我怕死了。” 李萼早闻昨日情形,一直在等她过来,闻言并没有表露多少讶异,只轻拍妹妹后背,柔声安慰,“露儿别哭,都过去了,不怕。” 李噙露不停摇头,哭得更加厉害,“过不去了,我现在一闭眼,就是贺兰香从桥上掉下去的场面,幸亏当时有谢折赶到,如果她真的出事了,我,我……” “好了,”李萼宽慰,“永远不要为未发生之事伤神,既如此凶险,你现在便更该庆幸才是,哭什么呢。” 李噙露被哄了小半天,好不容易才止了泪,却还不愿意松开李萼,还当小时候似的,赖在香软的怀里不撒手,可怜兮兮地说:“姐姐,爹说我不懂事,只会瞎胡闹,管不了那么大个庄子,要将庄子从我手里收走,等我成亲再当嫁妆还给我。” 李萼轻抚妹妹肩头,口吻温柔若云烟,“放心,有姐姐在,他收不走。” 同样的计俩,在十四年前,她们的亲娘刚去世时,就已经上演过一次了。 求助母族未果,李萼便穿着未褪的孝衣,抱着妹妹,领上一大堆母亲留下的旧仆,在族人的骂声里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在庄子住了整半年,闹得满城风雨。李氏爱脸面嫌丢人,才由此打消她们父亲的念头。 那年李萼十五岁,李噙露只三岁。 十四年过去,满城风雨也沦落无人问津,连李噙露也只在下人口中知道,自己幼时曾在庄子过了半年,记忆分毫不剩。 “不过露儿,”李萼忽然道,“你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你从来不爱.宴人组局,为何从临安回来,便开始呼朋结伴了?当真只是简单转了性情吗。” 李噙露眼中泪水一滞,顿了顿,索性实话实说:“因为我,想要她们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李萼柔声问。 李噙露记忆回到昨日,贺兰香悲悯的眼神赫然出现在她的脑海——“可倘若太妃是自愿委身于新帝……我的李妹妹,你又该怎么办啊。” 她浑身打了个哆嗦,从李萼怀中出来,垂着眼眸,“我想要她们帮我救姐姐。” 李萼诧异:“救我?” 李噙露掀了眼皮,通红眼眸对视李萼,牙关不由紧咬,“对,就是救你,我需要她们帮我央求她们父兄进谏,逼陛下从此不再召你侍寝。” 在李萼震惊的眼神里,李噙露赫然起身,指着门外怒斥:“姐姐你还不懂我吗!那龙椅上的是个禽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姐姐你拖下水!这样是要让后人唾弃的!我不想千百年以后,姐姐的名字一出现,最为人乐道的不是你的品行,而是你一女侍父子!我不想!” 秋若险被声音惊没了魂魄,忙将殿门合上。 殿门一合,光线戛然消失,黑暗宛若乌云笼罩上空,压抑沉寂到令人窒息。 吼声落下,李噙露整个身躯都被余音震到发抖,她抹干净泪,扑跪到李萼膝前,攥紧她的手,双目是执着到近乎执迷的颤栗,忍住喉中抽噎,坚定不移地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到的!我不信他一个皇帝能不顾群臣劝诫强占庶母,除非他位子没坐稳便想拱手让人!他不可能的!” 李萼眼中滑出无声的泪,佛陀在侧,她容颜苍白,是枯朽在世俗里的信徒,永世不得救赎。 “露儿,你听我说,”她摩挲着妹妹的脸,哽咽之下,声若脆弱游丝,“这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事情,不要去管,好吗?” 李噙露重重摇头,声若磐石不可扭转,“你是我姐姐,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是被强迫的不是吗?你也不想的,只要我将关系都笼络出来,你就有救了!” 李萼看着妹妹的眼睛,泪水不断涌出,哑声问:“你一个女儿家,如何笼络得来满朝文武?” “我可以给他们送礼的!”李噙露双目放光,一本正经地道,“卢姐姐就很喜欢咱们的避暑山庄,昨日若非贺兰香从中作梗,交易早已达成!” 李萼想到方才那副游春图,下意识竟心生三分感激。她阖上眼眸,哭笑不得,满面痛苦挣扎之色。 李噙露握紧李萼的手,坚定保证:“姐姐你放心,我一定能助你脱离苦海,这一天不会太久!” 李萼睁眼,一行清泪滑落而出,滴入衣料,眨眼无影,不得翻身。 她道:“露儿,你误会了。” 在李噙露狐疑不解的注视里,她继续说:“陛下从没有强迫过我,我是自愿侍奉他的。” 第49章 恨 似有一声雷霆在头顶轰过, 李噙露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道:“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了?” 短暂的死寂过去, 李萼吞咽了一下艰涩的喉咙,泪中噙笑看着妹妹, 温柔地说:“露儿,姐姐说的是真的, 陛下从没有强迫于我,从头到尾, 都是我自愿的。” “不可能!” 李噙露倏然站起身, 目光炯炯死盯李萼, 疾声厉语, “我不相信我的姐姐能行出如此寡廉鲜耻之事,一定是那昏君蛊惑了你!是他让你这么说的对吗!” 李萼起了身,上前抱住妹妹, 泪若雨下不停摇头,“不是的露儿,陛下没有逼迫我也没有蛊惑我, 姐姐何曾欺骗过你, 真的是我自愿的!” 李噙露一下子挣脱开了她, 步伐踉跄不停后退,满面仓皇惊恐。 她心中的山峦在轰隆崩塌, 她看着李萼,逐渐双目空洞,里面被极大的彷徨与茫然填满, 像在看相隔万里的千山万水。 母亲去世时她太小,从有记忆以来, 她一直是把姐姐的样子当成母亲思念的,长姐如母,她今日,不光失去了端庄贤淑的姐姐,还失去了至死不渝的母亲,遭受到了双重背叛。 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直被她视为榜样的女子形象,拆皮剥筋,皮囊下,是不折不扣的淫-娃荡-妇。 李萼被李噙露眼中的陌生所吓到,上前想要靠近她,“露儿,你听姐姐跟你说……” “你别靠近我!” 李噙露后退一大步,眼中茫然散开,便只剩下赤-裸-裸的敌意。 她眼眶通红,看着一手将自己带大的至亲长姐,痛与恨交织,最终咬牙斥出一句:“你,你让我觉得恶心。” 李萼脸色霎时惨白。 缠香 第42节 李噙露斥完便摔门而出,没看到被她丢下的姐姐,是如何在转瞬中被抽走所有生气。 * 子时三刻,夜半,月影婆娑。 贺兰香熟睡正酣,连裙裾何时堆至颈间都毫无知觉,直至熟悉酥痒泛在心间,她才下意识搂住伏在身上的健壮肩膀,半梦半醒,声音软媚如蜜,“崔氏那边如何了?” 谢折低头,将她细吻一通,直快把人吻恼了,方松开道:“举族搜查,并无端倪,然那具尸体特征的确为崔氏客卿无误,陛下震怒,撤了崔贤内务参事一职,皇城司待查。” 崔贤便是崔懿嫡弟,卢宝月的夫君。 如今崔氏内外虽看似全然由崔懿掌权,实际要紧官职还是家中嫡子继承,内务参事一职贵为天子近臣,官阶高还清闲吃香,除非祖上积功,否则又岂是家族权势过人便能摊上的官位。 “崔氏这回大出血,你气不气?”贺兰香笑。 谢折重新堵上她那张幸灾乐祸的樱桃口,一通掠取完,细嗅她颈间香气,“客卿出自崔贤手下,陛下原本是要将他砍了泄愤的,是经李太妃劝诫,才消了他的杀心,改为削官查办。” 吻流连到锁骨,鼻息喷洒在肌肤,谢折问:“你用的什么法子,竟使李太妃出手相助。” 贺兰香闷哼着推他:“我可不知道李太妃为何出手相助,你别胡乱亲了,胡子扎得我难受。” 青壮年的男子,日常胡子刮再干净,胡茬也跟针似的刺弄人,娇嫩肌肤如何承受。 谢折见她装傻,索性也不再多问,继续啃亲她。 他今晚只有一个时辰的工夫,忙完就得回军营分派兵马镇压各地叛乱,一刻不得清闲,觉得时辰不早,两臂便绕过贺兰香的膝窝摁住她的腰,将她箍个结实,而后腰窝徐沉。 风过无影,惊起莺语娇啼,窗外花枝温软,摇摆承风,得溉新雨旧露。 一个多时辰以后,贺兰香遍体酥软,香汗黏腻生丝。昏睡之际,她只听谢折临走舐她耳珠,道:“多谢你。” 声音是素日少见的温柔。 她被胡茬扎得刺挠,只觉得烦躁。 * 日上三竿,贺兰香缓慢睁眼醒来,揉着酸软的腰,由丫鬟扶下床榻,梳洗用饭。 吃到一半儿,她后知后觉想起昨夜与谢折事前所谈,觉得今日怎么着都得入宫一趟,便借着探望圣体为由差人通传宫内,实际入了宫便直奔李太妃的凉雨殿。 约在殿外候了有半盏茶之间隙,掌事宫女出来,引她入殿。 迈入殿门,贺兰香扑鼻嗅到的便是檀香气,很能静心,与在寺庙闻到的无误,正觉得古怪,抬头只见外殿空旷一片,唯朝南向摆有佛龛,龛重供奉金佛一尊。 若只看陈设,她只当进了哪间禅房。 “太妃昨日晚间受了寒气。”秋若道,“如今卧病在榻,不便起身迎客,夫人莫要挂怀。” 贺兰香直道无妨。 穿外殿进内殿,陈设便多上许多,但也无非是寻常布置,未有奢靡出挑之处,颜色也是一水的素净,加之内殿昏暗,直瞧得人心里发堵。 贺兰香随宫女走向乌木雕花架子床,未曾抬头,余光只依稀瞧见一道纤细的影子,恭顺福身,“妾身贺兰氏,见过太妃娘娘。” 虚弱如烟的声音自绰约床幔中传出:“平身,赐座。” 贺兰香落座,此时抬头,才算正式看清眼前场面。 四四方方的架子床,厚重乌沉,三面围栏,四面垂帐,活似个密不透风的匣盒。 清瘦的妇人靠卧在这不见天日的匣盒里,眼睫黝黑,肌肤苍白,两颊略有凹陷,便衬得眼仁越发无光,宛若深邃枯井,果真一脸病相。 李萼道完赐座,并未看贺兰香,专注盯看手中诗集。 贺兰香扫去一眼,在装帧上瞥到“青莲”二字,遂笑道:“娘娘也喜欢李太白的诗么?” 李萼不答,她便继续娓娓絮叨:“妾身也很喜欢,他的诗中有种极为滂泼的力量,读时,人便不思人间事,一昧沉浸其中豪气,忘却诸多世俗烦恼。” 李萼垂下手中诗集,枯井般的眼眸略掀眼皮,看着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距离咫尺的貌美妇人。 她们是全然相反的两个人。 一个出身高门,一个淤泥长出,一个冷似秋霜,一个艳若桃李。 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经历。 “本宫其实很好奇,”李萼启唇,目光口吻俱是淡漠无痕,言语开门见山,“你为何会帮你的杀夫仇人。” 贺兰香怔愣一下,垂眸浅笑,“娘娘不也一样吗,您不也是在委身自己的杀夫仇人?” 气氛静下,死寂的沉闷。 贺兰香接过宫人奉上的香茶,手拈茶盖,轻撇浮沫道:“人在世上,千般万般,不过为了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我为何得以存活至今,想来娘娘比我要清楚其中内情,我本因掣肘谢折而生,谢折失利,看似是解我忧患,实际兔死狗烹,唇亡齿寒。只要他的生死还有一日关乎我的生死,我帮他,便是天经地义。” 她笑看李萼,恬雅饮茶。 李萼与她对视,无光的眼仁里略有一丝钦佩闪过,“你比本宫想象中要通透。” 贺兰香眨了眼,神态真挚,“娘娘也比妾身想象中要和善。” 李萼轻嗤,笑声薄冷,“那本宫可要让贺兰夫人失望了,本宫帮你,不是因本宫良善助人,帮你,为的就是等你上门,归还本宫人情。” 贺兰香放下茶盏,静看李萼,一脸悉听尊便。 李萼目光渐远,干涩的眼底翻出一丝痛意,自嘲:“我此生就是个老死宫中的命,这辈子是不打算出去的,对世事亦了无牵挂,唯有一件——” 她定定看着贺兰香,略红眼眸道:“露儿是我的亲妹妹,她天生心思细腻,性情敏感,却又手段不足,想法简单,我囹圄深宫,不可长守她身侧,我要你从此代我护她,给她指点迷津,拨乱反正,以免她走上绝路。直至她嫁得良人,有所依靠。” 贺兰香轻嘶一声凉气,笑了,“太妃娘娘这算盘打得可够响的,不过谁让妾身今日来这一遭了呢,不就是帮你照看妹妹吗,妾身从此将她当自己妹子待便是了。” 李萼垂泪,掩目泣不成声,“多谢……多谢你。” 贺兰香将人宽慰半晌,过了有一个多时辰,便欲要告退。 福身临走之际,李萼又问了她一个问题。 她问她:你恨不恨谢折? 贺兰香脑子里一瞬闪过许多零碎记忆。 侯府遍地的血红,泡在血里的尸体,祠堂门外渗到砖缝,抠都抠不出来的肉泥。 她阖眼,笑道:“恨。” “但是没用。” 她睁开眼,眼睫拂去过往云烟,盯看着诗集上诗句,柔声吟出,“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可世间又哪有那么多的万重山留给人过,多得是泥菩萨过河,得过且过。” “人啊,总归是要活在世俗里的,不是吗,娘娘。” 贺兰香口吻轻松释怀,朝李萼款款行礼,“妾身告退,伏愿娘娘芳龄永继。” 她走出了凉雨殿,出殿门那刹,目光被阳光所刺,索性抬眼,看向天上忽明忽暗的游云。 人总是要活在世俗里的。这是贺兰香认准了的道理,只有认清而且接受这个道理,才能不被情感迷失双眼,硬着心肠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有那么一刻,哪怕一刻也好,她其实很想逃走,将那些惨痛的记忆全部清除干净,一切都回到原点,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整日只知争宠的侯门娇妾。 游云太亮,灼了贺兰香的眼,她垂下眼眸,声无波澜,“走罢。” * 夜晚亥时,谢折难得上半夜离开军营,回到府上却不见了贺兰香。 等找到酒楼将人捉回,贺兰香已醉得两颊生霞,体若酥泥,回去路上倒在马车的软褥上支不起身子,嘴里胡话连篇,手还不安分,在谢折身上乱摸乱蹭。 谢折怒火中烧,抓住那手将人扯到怀里质问:“又喝酒,上回是谁跟我保证的就喝那一次?你这女人谎话连篇,嘴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贺兰香是真醉了,扭着身子撒娇卖痴:“你不知道……我堵,我真的特别堵。” 她想说的是心堵。 谢折怒气当头,直接将她摁坐在腿上,薄唇贴上香热的脖颈,声音沉似闷雷:“好,我现在就给你通上一通。” 贺兰香虽醉,却也并非全无直觉,感受到颈间刺挠,下意识便伸手去推,千娇百媚地嗔笑道:“晖郎别闹。” 第50章 醒酒汤 晖郎别闹…… 车内温度乍冷如寒冬, 连晃动的烛火都跟着老实下来,瑟瑟不敢摇曳,噤若寒蝉, 生怕横遭杀身之祸。 “贺兰香。” 谢折抬脸,唇上尚沾她脖颈上的温热残香, 瞳仁却漆黑如墨,寒冷如冰, 死盯住她的脸,声音是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压抑, “你叫我什么?” 美人醉颜酣红如夏日红芍, 如丝媚眼绕在他眉梢, 上身倾去, 雪白香肌在胭色纱衣下若隐若现,香汗粉融。 她仰面送上嫣红樱口,酒气喷洒在面前男人的脸上, 娇憨媚笑:“……晖郎。” 谢折不语,伸出手,掰住贺兰香的下巴, 低下头, 脸对着脸, 鼻抵鼻,沉声道:“贺兰香, 你醉了。” 贺兰香醉里带着困惑,眼角媚色一点点往上挑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一张脸美到似妖近鬼,偏还带着股子不通世事的童稚, 魅惑浑然天成。 谢折的指腹摩挲着她饱满的唇瓣,视线逐渐暗下,“该喝点醒酒汤缓缓。” * 清风揉碎灯影,昏暗的房中暗星点点,桌案飘摇如风雨轻舟,桌腿发出被浪花拍打的激烈急响,像是随时都能散架。 贺兰香裙裾堆叠腰间,前腰抵在桌案,面前是无数壶醒酒汤,喝完的未喝的,横七竖八,震倒一桌,汤水倾洒的到处都是,淅淅沥沥湿了满地。 她朱唇微张,汤水从她的嘴角淌出,蜿蜒滑入颈项,汇聚锁骨,拉出黏腻软丝。她的双手无力撑在桌上,指尖痉挛抽搐,鲜艳尖长的指甲抠入桌面纹路,磨损而浑然不觉,全身感觉皆沉浸于当下,喉中止不住地嘤咛啜泣,连带整副娇躯都在跟着颤栗。 “我是谁?” 耳后冰冷的嗓音乍然响起,阴冷可怖。 贺兰香头脑一片空白,舌头也麻了,根本说不出话,只知哭泣摇头。 “看来还是没醒。”那声音赫然一沉,“继续喝。” 本摁在她腰窝的大手松开提起一壶醒酒汤,不由分说往她口中灌,她被迫饮下好几大口,呛得直咳嗽,汤水淅沥淌了全身,喝完身子直接瘫软了下去,锁骨紧贴案面,摩擦破皮,火辣辣地发疼。 贺兰香泪如雨下,呜咽回应:“你是谢折,是谢折。” “是谢折,不是谢晖?” “不是……你是谢折。” “以后还提不提谢晖这个名字了?” 缠香 第43节 “不提谢……啊嗯,不提了。” “还喝不喝酒了?” “不喝了,呜呜,不喝了。” 贺兰香回答到后面,舌头根都是酸的,累得直哭。 许是良心未泯,谢折掐在她腰上的手有所松懈,开始耐着性子去照料她。 他先伸出只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捞起扶稳,因为二人身高差距太大,说是扶,不如说直接将她架在了身前,又俯首舔吮她耳垂脖颈,学着往耳朵里吹气。 丝丝气流从耳朵钻入四肢百骸,贺兰香遍体酥麻,直接软没了身子,整个人陷在他怀中,毫无反抗之力。 寂静深夜,无声里摇风摆雨,鸾困凤慵,女子欲就还迎的哭泣回响房中,即便隔着黑,也能脑补出是何场面。 贺兰香一直哭,但慢慢的,再没叫过停,谢折给她的痛苦和欢愉都太强烈了,这是谢晖从没有给过她的滋味,习惯以后,有点嗜味成瘾。 谢折似也意识到她的动情沉浸,知道时候到了,便准备恣意尽情。 “不要……”贺兰香忽然出声,声音带着哭腔,柔腻黏糊,“停下,求你了。” 谢折心上一软,吻她耳廓,温柔询问:“怎么了?” 贺兰香羞到不行,庆幸未曾点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脸颊此刻肯定红到滴血,欲言又止地扭捏道:“我想,想……” 谢折听到她说出的那两个字,意味深长地哦了声,没停下。 贺兰香泪流不止,骂了谢折两句见没用,只好再软声求起他,泪水犹如失去控制,下雨般倾泻不停,一直求饶。 谢折根本听不进去,强烈的占有欲与征服欲在他心头作祟,索性直接摁结实了她的腰窝。 月影斑驳,晚风卷来玉簪花香,散在醒酒汤的苦涩气里,是种寡淡的旖旎。 风停雨歇,贺兰香捂脸伏在案上,啜泣个不停,残余醒酒汤顺着桌案滴落,她的耳边仿佛还在萦绕与之相似的溪流潺潺,雨露滴答之声。 谢折俯身细吻她后颈,头脑中灭顶快意未消,嗓音沙哑低沉至极,“哭什么。” 贺兰香哭更凶了。 他居然有脸问她哭什么。 “丑……丑死了。”极度羞恼之下,贺兰香也只能斥出这三个字。 谢折轻嗤,搂紧她,薄唇贴她耳畔,压下声音道:“不丑,美极了。” 他抱起了她,走向她平日更衣所用的雕花立镜,捏着她的下巴,逼她看向镜中画面,说:“你自己看,你是不是很美。” 贺兰香根本不想睁眼,哼唧着不愿开那个尊口,直到被谢折撬开齿关索吻,才溢出难耐呜咽,勉为其难地睁开眼,余光瞥向镜中。 月光幽袅如霜,只一眼,贺兰香便羞耻欲死,重新紧闭眼眸。 “我是谁?”低沉之声响起,熟悉的问题又至。 贺兰香简直恨不得将面前男人一口咬死,忍着羞恼恨恨道:“谢折。” “是谢折,不是谢晖?” “不是谢……嗯啊,是谢折。” “谢折和谢晖谁更让你——” 听到后面几个不堪入耳的字眼,贺兰香忍无可忍,瞪圆潋滟美目,咬牙怒斥:“你有完没完!” 谢折瞳仁一暗,道:“没完。” 他直接用大人抱小孩出恭的手法架稳了她,逼近立镜,让她看着里面她与他的模样,一遍遍问方才所问的问题。 滚烫的泪从贺兰香眼眶滑落,头脑的清醒与现实的沉沦成了尖细的软刀,杀不死人,但刀刀诛心。 她看着镜子,心想:我在干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她走到的今天这一步,她到底为什么要和杀了她夫君的人如此不知廉耻的苟合。 “说,谁。”谢折威胁的声音依旧响在她耳边,凶戾丛生。 贺兰香紧咬牙关,不愿发出一个字,紧闭眼眸,神情也变为一脸凄凉,像是在悲壮受刑。 她越这样,谢折恼意越重,越狠。 有根无形的弓弦在二人之间紧绷,箭弩拔张,杀气腾腾。 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因为一个死人,在床笫间互相报复,蔓延起一场没有意义的硝烟,暗潮汹涌。 “你这么喜欢和你弟弟比,”贺兰香忽然想到什么,发出笑声,用冷漠压住喉中软黏喘息,“是因为你当年被放逐的时候,特别嫉恨他与你同为宣平侯的孩子,却可以丝毫苦难未经便拥有一切,是吗。” 紧箍她的大掌蓦然僵了下子,之后便是更蛮横的禁锢。 贺兰香气息紊乱,笑声娇媚,“看来真是被我猜中了,其实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很不服气吧,野蛮生长的杂草哪里比不过只会沉溺女色的废物,你哪里比他差了,在你眼里,没本事的废物,就该去死,所以你之所以杀他,一是想报复和阳郡主,二,就是因为你嫉妒他,是吗。” 似有白虹贯日,贺兰香头脑空白一片,眼前飘起连绵飞絮,不自觉喟叹连连。 然还未等她回缓,她便已被扔到榻上,身躯深陷软褥,热躯紧接覆压而上。 “贺兰香,”谢折气息灼热似火,声音却冷如冰霜,“不要再用你那点小心思揣测我,记住你的任务,若是失败,我不会因为和你睡了几次便舍不得动你。” 贺兰香一改方才僵持生硬,款摆柳腰媚态毕露,手圈上谢折脖颈,唇瓣贴上他的喉结,吐气幽兰,“我懂,谢大将军是血海里杀出的罗刹,自然不会将我等小小妇人放在眼里,说好了,以后咱们就夜里做夫妻,白日是仇敌,对着外面,就是大哥和弟媳。” 谢折的火气只增不减。 他发现这女人实在知道怎么刺激他,娇声软语说出的话都一股刺挠劲,不如直接对他来上一刀。 “好,”他咬牙应下,掐在纤腰上的手赫然收紧,“大哥和弟媳。” 贺兰香吃痛一声,眼前直冒黑星,魂魄都要飞走似的。 天亮时分,一番偃旗息鼓,贺兰香瘫软在谢折怀中,下颏抵在他的胸膛,总算喃喃吐了实话。 她说:“谢折,你高大勇猛,能上阵杀敌,你弟弟四肢无力,抱起我都费劲。你性情狠辣果断,他却懦弱优柔,只懂风花雪月。榻上尤甚,他让我以为男人不过尔尔,你却让我受用至极,没跟你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当女子能快活到这种地步,神仙滋味不过如此。” “可是,谢大将军——” 贺兰香抬起绵软无力的柔荑,指尖细细描摹着枕边人五官的形状,尚沾春意的眼眸淡漠如水,声音沉静,“他是我的夫君,你不是。” “他爱我,你不爱。” 折腾半夜,谢折好不容易听到想要的答案,心中却已无任何波澜。 他伸手,抚握住贺兰香的后颈,低头强吻了过去。 第51章 母女 “姑娘醒醒, 都快到辰时二刻了。” 咯吱一声门开,锦衣美髻的丫鬟们鱼贯而入,为首的亲自端捧鱼洗, 身后诸人手捧香盒罗帕诸物。 谢姝昨日偷看话本看到三更天方歇,这时候困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抱着枕头直喊滚开,翻个身朝里接着睡了。 “您今日不是还打算着去看贺兰夫人吗?起晚了可就显得怠慢了。”丫鬟好心道。 谢姝一听, 眼皮顿时撕了开,鲤鱼打挺似的支棱起上身, 两手一抬迷迷糊糊道:“给我宽衣。” 今日的出门机会是她缠着她娘央求好久才求来的, 这次错过下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她可不能浪费。 更完衣物开始梳妆, 正好去福海酒楼蹲点心的小厮也回来了,带回来大堆吃食。 谢姝喝着甜津津的红豆沙粥,将糕点和丫鬟们分食了, 独留一盒榛子酥单独放着,谁也不准动。 待到收拾整齐,她打开了贺兰香之前送她的胭脂, 指尖沾上一点化开, 轻点在唇上抿了两下, 顿时面庞生香,明艳动人。 谢姝往镜中多看了两眼, 显然很满意今日的妆容,临走不忘带上那盒宝贵的榛子酥,心里憧憬着贺兰香看见她的反应。 半个时辰后, 聚贤坊谢氏祖宅,艳阳高照, 风过无声。 谢姝立在垂花门下,耳旁是虫鸣聒噪。 她听完了门房的话,眉头皱得能夹死过路飞虫,分外诧异道:“什么?嫂嫂不在家?她去哪了?” 门房陪着小心道:“姑娘来得不巧,夫人今日一早便去拜访李家二姑娘了,您若早下拜帖,夫人定是哪也不去,单在家中等您的。” 谢姝一听更加来气,飞起眼刀,“我来见我自己的嫂嫂还要下拜帖么?不够麻烦的。” 门房连忙称是,赶紧迎这姑奶奶入花厅奉茶伺候,又要差人去告知贺兰香消息。 谢姝瞧着便觉得繁琐费心,摆了下手道:“算了罢,我也不是非要今天,这盒榛子酥你收下,别忘了等她回来给她,她又不在,我留这也是无趣,还不如家去。” 她经大帮丫鬟婆子簇拥,浩荡入府又浩荡出府,前后不过两炷香的工夫。 等上了马车,谢姝才算暴露本性,嫌弃今日太阳大晒化了她脸上的胭脂,又埋怨贺兰香言行不一,都与她娘说好不再与李氏往来的,现在又巴巴凑上前去,也不怕再遭陷害,真不知道是被李噙露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待抱怨完,马车也走在回家路上了。 谢姝掀起帘子,瞧着外面喧闹的街景,觉得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能就这么回去,思忖一二,对赶马的小厮道:“去崔家。” * 炎热的天,房间门窗紧闭,围成铁桶一般,闷热至极。 卢宝月卧在榻上,背靠金丝卐字纹软枕,身着秋日里才穿的素绒绣花薄袄,身上盖着枣红底织金福字锦被,头上还缠着绣花鸟纹抹额,一身严实无缝。 谢姝坐在榻旁,单是看着,便要出一身的热汗,惊诧道:“穿这么多,卢姐姐你就不嫌热么?” 卢宝月憔悴着一张脸,笑道:“你懂什么,月子里受寒,是要落一辈子病根的,难受就难受点了,横竖也就这一个月,熬出去也就好了。” 谢姝啧啧称奇,心里暗想这种罪自己定是受不了的。 姐妹说话间,睡在摇篮里的小姑娘醒了来,哼唧着开始啼哭,应是饿了,乳母抱去喂完奶便又安静下来,乖巧睡去。 卢宝月伸出手,“给我抱一会儿,你们也歇歇。” 谢姝看着卢宝月温柔接过孩子,好奇往襁褓张望了去,本以为会看到一只皱巴巴的小猴儿,没想到却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白团子,不由心生喜爱,伸出手蹭了蹭那软嫩的脸颊道:“名字取了吗。” 卢宝月:“大名未定,小名取了,叫晚晚。” 谢姝扑哧一笑:“这名字倒很应景。” 她凑近嗅了口小娃娃身上的奶香气,越发喜爱起来,“晚晚,你长得真好看,胖乎乎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小娃娃。” 小晚晚不知是否听到称赞,竟在睡梦中咧开小嘴笑起来,比画上仙童还要讨喜可爱。 卢宝月也随之笑起来,眼中光彩却不由暗下,“是啊,多有福气的娃娃,只可惜,是个女孩。” 谢姝急了起来,“女孩怎么了?你我便不是女孩了么?我觉得女孩才好呢。” 缠香 第44节 卢宝月苦笑,“那只是你觉得,别人可不这样觉得。晚晚一出生,她爹就被削了官职,我还亏损了身子,不调养个三两年休想再要第二个,老太太明面上没说什么,却也一记好眼色没有,我这才刚坐上月子,她就往二郎房中塞了好几个通房,简直把心思摆在了明面上。” 谢姝听了,神情不由静下,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能在这些事上乱出主意,安慰的话也不知该怎样去说,纠结拉扯半日,也只来上句:“我若此时抱来个小男孩,跟你换晚晚,你愿不愿意?” 卢宝月摇头摇得不假思索,俯首贴紧了女儿,手轻轻拍着襁褓,“莫说男孩,就是文曲星转世,武曲星下凡,来跟我换我的宝贝疙瘩,我也是不愿意的。” “你尚处闺中,不知一朝为妇,处境如何艰难,整个崔家只有我一个外姓,再是明面上其乐融融,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人,我是个外人。” “现在好了,我有了自己的孩儿,还是个女孩,男孩再是顶用,长大到底避母亲父,娶媳生子,与我划开界限。只有我的女儿是永远与我一条心的,我不必避讳她,她也不必避讳我,即便七老八十,娘俩也能在一个被窝慢说夜话,多美,多好。” 谢姝面上浮现艳羡,无限憧憬地道:“听你说的,我都想要个女儿了。” 卢宝月呸呸一声,笑道:“好不知羞的话,你连亲事未有着落,也想这些颠三倒四的,若是你娘在这,手该往你嘴上撕了。” 谢姝也呸呸一声,佯装愠怒,“天老爷作证,我可没往那些事情上想,谁说要女儿就必须自己生了?我现在就把晚晚抢走,捡个现成的养。” 作势便要伸手。 卢宝月笑着斥她,二人说笑一阵,又谈到游园那日的惊险,不由后怕连连,打定主意以后都不同李氏走动了。 “说到底,最可怜的就是你露儿姐。” 卢宝月叹息,“事已至此,也不知道还有谁能拉她一把。” * “那李噙露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蠢物!不识好歹的棒槌!” 天际残阳如血,贺兰香回房便连摔一架子的玉瓶撒气,雪腻的肤色都因过于恼火而染上层薄红,胸口上下浮动。 她昨日一夜未眠,本就乏累,因惦念着允下李太妃的诺言,早上强吊精神去找了她的好妹妹,结果好言相劝一整日,人家根本连记正眼都不带给,倒显得她贺兰香上赶着倒贴,腆着张脸找不痛快。 贺兰香怒火难消,连砸带骂:“若非因她姐姐,她以为我很乐意管她的闲事吗!我自己都还性命堪忧!” 细辛春燕站在门口,噤若寒蝉,别说开口,往前一步都不敢。 直到贺兰香捂着小腹,弯腰面呈痛苦之色,二人才按耐不住,上前焦急询问。 贺兰香眉头紧蹙,短短刹那,额头便沁出细密汗水,吞了两下喉咙,艰难张口道:“我肚子疼,我肚子好疼。” 春燕扶贺兰香到榻上歇息,细辛算着日子,加上贺兰香突发暴躁的性情,倏然脸一白道:“主子,您不会是……来癸水了吧?” 贺兰香身形一僵,整个人软在了榻上,却口吻强硬道:“不可能,如果到这一步都未曾有孕,那不是谢折有病,就是我有病!” 两个丫鬟没再往下说,只道代她更换衣物,也好更舒适些。 更衣更到一半,待等贺兰香看到亵衣上那一抹刺目的鲜艳红色,许久以来所承受的压力到底在此刻压垮了她,她将两个丫鬟通通赶出了房门,勒令任何人不得入内,独自蜷缩榻上,放声哭泣起来。 一直哭到天色将黑,她的头脑混沌一片,肚子很疼,人很害怕,半梦半醒中,喊的不是谢晖,是娘。 门被乍然推开,声音格外刺耳。 贺兰香下意识瞥去一眼,瞥到一抹熟悉高大的身影,整个人顿如惊弓之鸟,一下子往后蜷缩,用哭哑的嗓子狠狠质问:“你是来杀我的?你知道我没有怀孕?你现在就要杀我吗!” 谢折不语,迈开步伐,逐步逼近她。 贺兰香蜷缩到不能再退后,惊恐之下扭身将脸埋入床帐,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圆润单薄的肩头瑟瑟发抖。 一只大掌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生拖出去,未等她挣扎,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水便出现在她眼下,热气侵袭她的眼眶。 “趁热喝了。” 谢折眼底淡漠,无情冷目盯着面前弱小可怜的女子,话也薄冷,“别指望我会喂你。” 第52章 癸水 贺兰香被红糖的热气熏红了眼眶。 她怔怔看着碗中热汤, 又怔怔看着谢折,对视上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她警惕盛满泪光的眼眸颤了一下, 泛起无数粼粼滟光,一身坚硬倔强总算破出一条裂缝, 露出脆弱柔软的内里。 四目相对,她一把揽住了谢折的窄腰, 紧紧扑抱住了他,小声而怯懦地啜泣起来, 浑身抖个不停, 像抓住一截救命稻草。 谢折碗中热汤随这一记扑抱而晃动不已, 晃出碗沿少许, 眼见便要滴到那娇嫩粉白的肩膀上。 刹那之间,谢折伸出另只手,手背尽数接住热汤, 烫得青筋狰狞浮动,通红一片。 他面无波动,只沉声道:“再不喝, 我灌你了。” 贺兰香连忙止了哭声, 听话照做, 半边身子贴他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腰, 半边身子朝外,抬手捏住勺柄,一下下往嘴里喂着红糖水。 可她情绪未平, 手抖得实在厉害,拿勺子的手也不稳, 喂三口,两口都是洒在外面的,还净往自己身上浇,胸口都烫出好几道红痕,看着触目惊心。 但她就跟感觉不到疼似的,洒了就重新去舀,抽泣着往口中送,烫也不说。 倒是谢折,盯着她身上的烫伤处,浓黑的眉头越皱越紧。 忽然,他移走汤碗,一把扯开了贺兰香,将她摁坐仔细背靠软枕,自己再坐下,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红糖,不耐烦地吹了两下,伸了过去。 瓷勺贴红唇,勺柄传递热气,不仅是汤热,还有谢折手上的温度。 杀人如麻的手,也有活人该有的炽热。 贺兰香看着谢折,眼睛湿漉漉的,眼睫上还挂着未坠的泪。 张口,含住。 整勺热汤入口,甜香肆虐,唇齿生腻。 光滑瓷勺抵着柔软的舌头,深入又抽出,带出一条清亮纤细的黏丝,转瞬断开,不知是口水还是汤汁。 谢折又舀一勺,重复之前的动作,面无表情。 贺兰香不眨眼睛,亦像之前一般看着他,眼瞳澄澈。 媚骨天成的大美人身上,历来有一个共通点,便是违和而又浑然天成的童稚感。 天真与无辜混合,不似人性,更趋兽性,开心时便张扬恣意,难过便独自舔毛,感到委屈,便成了做错事的小狗小猫,不敢吱声也不敢乱动,耳朵趴着,单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你,直到把你的心肝瞧化,再舍不得苛责她。 谢折瞧着贺兰香的眼睛,无声隐忍着,额头的青筋都快绷紧成了弓弦,仍旧一言不发,只管喂她。 直到最后一口汤下肚,他放下汤碗,起身离去。 贺兰香便又重新扑抱住他的腰,如被所有人丢下一般,可怜低泣:“别走,留下陪我。” 谢折掌心覆上环在腰前的小手,逐渐施力,口吻决绝:“军营很忙。” 贺兰香不甘心,被扯下的手又改为抓住他的衣角,哽咽道:“那你……抱抱我。” 气氛僵持,高大如山的身影不为所动,不管身后是何等活色生香的尤物。 “抱抱我。”贺兰香拽紧他衣角的手打着可怜的哆嗦,偏还努力收紧,似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只为留下他。 谢折略回了头,正注视上美人泪盈盈的眼。 贺兰香抬脸,泪眼定定仰视他,“求你了……” 从眼神到语气,无亚于一把沾满蜜糖的钩子。 谢折转身,弯腰抱住了她。 这一抱,他便再没走成。 入夜,暮色终合,房中无灯无火,月色映花影,满地摇曳斑驳。 帐中翻起热浪,贺兰香胡乱吻着谢折,撕扯他的衣服,不像情-欲滋生,倒像盲目发泄,眼中泪水汹涌,伴着雨点般的吻,胡乱浸湿谢折的胸膛脖颈。 谢折未有动作,由着她胡闹,粗粝的手掌轻柔地揉着她肚子,试图缓解月信给她带来的疼痛。 “我觉得我,兴许是不能生了。”贺兰香脸埋在他的胸膛,唇上还沾着他身上的气息,哽咽发笑,轻描淡写,“过往三年都没能怀上,与你才只这区区几日,能当什么用,我早该想到的。” “我才几岁起便每日被喂一堆香丸药茶,让我吃,我便吃了,现在回头想想,那些都是极为伤身之物,否则我也不必每逢月信便痛不欲生,我这身子早就不宜生育了,我早该想到的。” 她笑着哭,哭着笑,说:“谢折,我倒霉碰上了你,你也倒霉,碰上了我。” 谢折未语,俯首吻她身上烫痕,怀抱越发收紧。 贺兰香手臂环他脖颈,回搂了过去,像极了一对情深义重的交颈鸳鸯。 只不过戏的不是水,是明刀暗箭。 翌日,天际翻白,空气清冷,窗外萦绕幽袅薄雾。 贺兰香被鸟鸣声扰醒,下意识伸展腰身,未料刚动弹一下,腰上的手臂便又施了三分力度,将她禁锢个结实。 她心头略起波动,扭头看去,正对上枕旁人紧闭着的漆黑眉目。 大抵肃冷的人连做的梦也是肃冷的,谢折即便睡熟,眉头都是皱着的,像被压了千斤重担。 贺兰香瞧怔了眼。 这是他第一次留宿在她身边,他们俩昨晚甚至什么都没做,只是亲吻抚慰而已。 过往无数次彻夜缠绵,天亮之际,他都走得不带任何留恋。 贺兰香盯着那眉目,不由得伸出手,用柔软的指腹轻轻蹭了一下挺硬眉峰。 只一瞬间,缠在她腰上的铁掌便已倏然抬起,抓住她的手反扣掌心,力度摧石磨金。 谢折赫然睁眼,眼中杀气腾腾,警惕丛生,眈眈瞪看身旁女子。 “疼。”贺兰香闷哼一声,媚上眉梢,那副风情万种的祸水样子便又回来了,尾音微微上挑,打着旋儿勾人,“怎么,怕我杀了你啊?” 谢折甩开她的手,未置一词,起身下榻,捡起衣物穿上,又恢复了历来的冷硬模样,张腿便要离开。 贺兰香这回未再拦他,任由他走,神情渐渐沉冷下去。 她的肚子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她现在到底在面临什么。 晨风清凉,贺兰香伏在枕上,眼中媚色褪去,便是无尽迷茫,懒懒回忆半生光景,猜测自己最终的下场。 “我走之后,”谢折步伐忽然停住,口吻平淡,“会有人秘密上门给你诊脉。” 贺兰香愣了下子,眼中诧异与狐疑交加,转脸怔怔看着谢折的背影,有点看不懂他似的。 谢折话音顿了下,补充了句:“是我的亲信,不要害怕。” 之后便迈开大步,开门而出。 贺兰香没有出声,直到人消失在门外,她才缓慢回神,意识到谢折的意思。 他没有放弃她。 风吹薄雾,晕开涟漪。 缠香 第45节 贺兰香低下头,将脸埋入枕中,心情是百感交集的复杂。 * 晌午时分,果真有人登门,来者并非别个,正是辽北随行医官,在临安时贺兰香便脸熟,只是没想到,除了对付外伤,对方居然在妇人内事上也颇有造诣。 贺兰香安下心去,在对方行礼之后便递出手腕。 她发现,这群辽北来的家伙们有种不可撼动的忠诚和团结,皇命在军令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能放心托付。 “夫人脉细而无力,气郁血淤,兼有亏损,不知夫人过往月事可否规律?”医官问。 贺兰香摇头:“算不上多规律,量也少,偶尔生气动怒,索性直接没了。” 对方又细诊一二,道:“内有淤毒,堵塞天癸,天癸难以冲任阴血,使得血海干涸,子房羸弱,受孕艰难。” 细辛眼前一亮,焦急道:“不瞒先生,我们主子以往也找不少人看过的,但无非就是体寒那套,调理也调理不出个结果,可您说我们主子体内有淤毒,淤毒是个什么东西?” 贺兰香心知肚明,并不纠结于此,只问:“可有治愈之法?” 医官点头,“配合汤药悉心调理,或有几分扭转余地。” “调理多久?” “短则两年,长则——” 贺兰香头瞬间大了,听不到后面便抬手打断,皱紧眉头,“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有没有什么速成之法?” 医官面露难色,“夫人是长年累月积下的淤毒,最直接的法子便是常年服药,将毒伴随每月月信排出,若想速成,等于撇去月信排毒之法,只能另辟蹊径。浸泡药浴利用汗水排解倒也可以,可太过粗暴,此炎炎夏日,日夜浸泡滚烫热浴无异于酷刑折磨,非常人所能忍受,即便尝试,夫人怕也撑不住个一日半日。” 贺兰香从头听到尾,根本没听去可怕关键之处,亮着眼睛问:“若是药浴,几日可成?” 医官道:“三日。” 贺兰香顿时欣喜若狂,激动道:“我就要药浴,还请先生立刻开药于我!” 医官摇头劝诫,苦口婆心道:“夫人有所不知,药浴并非往浴桶撒药浸泡那般容易,也并非只是将身子泡到水中那般简单,而是要到专门调制过泉水的泉室中待着,顺带受药雾蒸腾,半蒸半泡,引出汗水,由此排出淤毒,而且排解过程药力凶猛,即便清除毒素,身体也会因此亏损,又需调养,两重麻烦。” 贺兰香听来听去,满脑子都是“三日”,根本听不进去别的,心一横说:“先生既能过来,想来心中清楚我与谢将军的关系,如此要紧当头,自然能快则快,晚上一日,事情便危险一日,将军的处境便艰难一日,那是你想看到的吗?” 医官思忖一二,只好允下,让她等着身上干净,届时自有车马来接,之后又叮嘱这几日需维持心情平和,不可大喜大悲,否则肝气郁结滞塞,易使排毒效果大打折扣。 贺兰香全然应下,无所不从。 第53章 来完癸水 医官走后, 贺兰香便安心歇息,好生调养。 因小腹仍在作痛,她本没什么胃口, 但想到饮食不善则气血不足,还是耐着性子吃了不少, 且不再如往日般单拿些汤水点心应付,倒是用食不少正经米面, 饭后撑得人难受,只好教细辛揉一揉肠子。 这时, 房门前来请罪, 顺带带回了那盒过夜的榛子酥——谢姝昨日特地交代转给贺兰香的榛子酥, 他一忙活便给忘送了。 贺兰香若放平日定会不悦, 但她现在满心满脑都是药浴之事,懒得在这些琐事上伤神,便随意将门房打发了去, 顺带交代未来几日不再见客,谁来都不见,问就说在静心养胎。 之后一连三日, 贺兰香未出房门, 谨遵医嘱修身养性, 谢折亦未再来看她。他俩见面无非榻上那点事,癸水一来, 面也不必见了,倒省了不少互相挖苦的唾沫。 时间转眼来到第四日。 一大清早,风和日朗, 华车停在了府门外,下来了兴高采烈的谢大姑娘。 谢姝步伐轻快, 手里照旧揣着一盒榛子酥,等不及去找贺兰香说崔家那小晚晚有多可爱。 但等谢姝被门房拦个结实,听完了门房的话,她整张小脸顿时便垮下去了。 “什么?你说我嫂嫂不见我?”谢姝一脸困惑,满是不可置信。 房门连忙解释:“不是不见您,是夫人近来静心养胎,说好了不再见客,且等过了这些时日,胎像稳固些,想来便没有这般多的顾虑,您不妨改日再来。” 谢姝顿时恼了,瞪大一双清秀美目,“改日?还怎么改日?你知道我出来一次有多麻烦吗!再错过这次,我兴许以后都出不来了!” 人在气头上都喜爱夸大其词,谢姝亦不例外,怎么严重怎么去说。 房门心惊胆颤,却也不敢松口,哭丧着张脸,只说自己也是奉命行事。 谢姝心不甘情不愿地瞪看一眼府门,气得一甩袖子,“罢了,我看她就是不愿意见我,那我还在这自讨什么没趣儿!” 她本想将榛子酥塞给门房,想了想又一把夺回来了,觉得贺兰香辜负了自己的心,自己凭什么还想着她。 “你回去告诉她!”谢姝气红了眼,转身时放开声嚷出句,“我以后再不来找她了!” 上了马车,谢姝没忍住,靠着丫鬟哭了一场,哭完又觉得这般狼狈回府太过可惜,不如再在外面逛上一圈。 卢宝月已经看望过了,崔浔芳又同她玩不来,李噙露更没什么好说的。 谢姝仔细思忖一二,抹了泪吩咐:“去提督府。” * 王氏府邸东南方位,景致秀丽,僻静安谧,乃是长女王朝云所居浮光馆,入口处门上匾额题有四字——浩气清英。 院中南向,书房。 里面地方不大,布置简单,主要便是一几一椅一榻,余下便是书架,书架整齐排列,肃然有致,上面列满古今锦绣文章。 书架旁,紧挨着的是一只专门放画的博古架,博古架边上,便是半开的竹纹支摘窗,窗外翠竹簇拥梧桐,梧桐花落满地,风一过,香气沁人心脾,淡雅纯净。 谢姝站在窗口,美景难以解她心头之怒,悲愤地往口中塞着榛子酥,边嚼边斥:“有什么了不起的,有工夫见李噙露没工夫见我,这贺兰香好生不知好歹,枉我……” 谢姝想说“枉我真心待她”,但吃得急有点噎,没来得及将后面的话说出,便咳嗽着找茶喝。 居中的岁寒三友图前,是张乌木长方翘头案,案上松花砚一方,玛瑙水注一只,太湖石笔搁一架,竹子笔筒一个,哥窑笔洗一个,青花糊斗一个,水中丞一个,墨玉震纸一条。 桌案左上,又置十寸小几一张,上面坐有一壶一盏,一尊错金狻猊小炉,香烟布绕,瑞脑消金。 谢姝拎起茶壶快斟茶水,匆忙喝下两口,顺着胸口看向案后专心作画的女子,不悦道:“我都如此凄惨了,三姐姐你也不为我说句话。” 隔着缭绕烟气,身穿椒房色直裾女子顿笔抬首,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眸中满是漠然,冷淡地道:“四书都会背了吗。” 谢姝怔了下子,摇头。 “女红刺绣可有长进。” 谢姝仍是摇头。 “知道家中每月要支出多少,进账多少,账本摸过吗。” 谢姝咬了唇,低脸摇头。 “世家千金,不思进取。” 王朝云重新提笔,细绘纸上梧桐,嗓音平静,毫无波澜,“放着正事不做,同一个下贱的娼妇置气。” 下贱的娼妇。 谢姝眼波一颤,下意识开口想反驳,可等看到王朝云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莫名又开始发怵,心思百转千回,最终不过一句:“三姐姐,你真不愧是要做皇后的人。” 笔锋略滞一下,王朝云的唇上噙了丝不露痕迹的笑意,再开口,声音便温和不少—— “姝儿,你记住,人世苦短,莫要为不值得的事或人蹉跎光阴,你我身处如此高门,坐拥人间至贵,享尽荣华。便该知晓,所有来往关系,不过一时所需,过往云烟罢了。你我真正该在意的,只有家族的当下与将来,这些才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真正值得我们去费神的。” 谢姝说不出话,只顾点头。 房中静下,窗外翠竹摇晃,鸟鸣欢快,一派生机盎然。 却丝毫压不住这古怪沉闷之气。 谢姝感到浑身不自在,懊悔不该来的,又不好突然走人,目光来来去去,落到那副梧桐引凤图上,感慨:“画的真好,怪不得我娘说,二哥只会胡闹,舅母那一身好文采,只有三姐是整个随下来的。” 天下皆知,王延臣膝下三子个个文武全才出类拔萃,生个女儿亦是学问斐然,羡煞无数。 却已无人记得,王延臣的夫人,这四个孩子的娘,郑氏门阀的嫡长千金郑文君,年轻时,曾有北地第一女才子的称号。 画纸上,笔锋一重,勾出一朵极为绚烂的梧桐花。 “我是我娘生的。”王朝云口吻寻常,眼盯画中花朵,眼波沉稳不动,“自然随她。” 谢姝附和称是,瞟了眼窗外的天色,回过脸道:“三姐姐,太阳快落山了,我先家去了,改日再来找你玩。” 哪里还有改日,她真是怕极了这个冷冰冰的表姐。 告完别,谢姝便跟逃命似的,出了书房便马不停蹄跑出了浮光馆。 书房内。 王朝云作完了画,静静看着上面每一道她在过往八年不知练过多少遍的笔触。 忽然,她抬手拈起画纸,呲啦一撕两半,团成纸团,扔在了地上。 * “主子,这是什么草,真好看。” 月上梢头,房中掌灯,灯火下,美人伏案作画,乌发披散,衣袖经襻膊高束,露出两条丰盈雪白的胳膊,凝脂一样细嫩无暇。 贺兰香随意挥上两笔,一片亭亭玉立的叶子便舒展了开,对好奇打量的春燕道:“不是草,是兰花,只不过还没画到花朵而已。” 医官叮嘱她要静心,她这几日把杂七杂八的诗词赋集看了个遍,现在轮到了靠画画解闷。 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寓意,总觉得有股自欺欺人的味儿,但是风尘窝里,都爱给姑娘添点遗世独立的噱头,譬如兰姨以前最常让她习的画便是兰花,好显得与众不同,冰清玉洁。 男人还真就吃这一套。 兰姨很懂男人,但不太懂女人,所以给了贺兰香抽身之机。 慢慢的,贺兰香顿了神,提笔的手也顿住。 其实她每想到兰姨,总不由得要怔上片刻。 她养了她,又想卖了她,反过来,贺兰香既恨她,又总想她。 当母女没有情分,做仇敌又差点意思,不上不下,别别扭扭。 纱窗映烛影,微风吹皱往事,勾起柳昏花暝。 贺兰香回过神,发现笔锋力透纸背,晕染大片重色,正要补救,门便在这时被推开,刀鞘与腰甲相撞的闷响格外渗人,森冷之气汹涌充斥,连房中灯火似都跟着暗下三分。 贺兰香都不必抬头,用脚指头去想都知道是谁,便懒洋洋掀了眼皮,千娇百媚地笑道:“更深露重,怎敢有劳谢大将军亲自来接。” 几日未见,谢折身上的凶煞气一如往常,身上的冷甲冷不过他的眼眸,看人时,眼里像聚了把隐秘刀子,漆黑里透着杀机。 他未理会贺兰香的挑逗,径直卸甲露出甲下便衣,又将满手冷甲往地上一扔,对她丢下干脆一句:“换衣服,走。” 缠香 第46节 贺兰香妖娆娆地起了身,丢掉手中画笔,轻轻喟叹一声,很是惋惜的样子。 谢折皱了眉头,不懂她的意思,定定看她。 贺兰香走到妆镜前,随意拿起根簪子,横咬在口中,双唇噙住,动手挽出发髻,再用簪子别上。 她嗔了谢折一眼,慵懒懒地扶着发髻,“进来便宽衣,我还以为你是几日未挨我的身,憋得难受,趁着临走前,等不及要与我上榻好好恩爱一番呢。” 谢折气息乍然凝住,眼神不由暗下三分,盯看在那张狐媚蛊人的脸上。 他发现,这个女人真的很会用最寻常的语气,说出最骚的话。 第54章 药浴 因想着到了地方还得脱, 贺兰香并未穿得太过繁琐,翡翠色软罗云纹长裙,外罩梅花纹轻绸薄袍, 为掩人耳目,还在身上罩了件通体漆黑的连帽披衣, 披衣一上身,别说容貌, 男女都辨别不出。 更换完衣物,便是出后门, 上马车。 上车那刻, 贺兰香很自然地将手搭在谢折的臂弯里, 纤纤玉指柔弱莹白, 搭在壮硕的臂上,像靠着块冷硬的石头。 谢折垂眸瞧着那手,道:“也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 贺兰香转脸看他, 眼里是轻佻地戏谑,唇上噙笑,“问不问的, 横竖你又不会把我卖了。” 她踏上车梯, 弯腰倾身入车, 声音随香风飘远——“你能舍得吗。” 谢折嗅着那丝残留的余香,只觉得臂弯滚热发烫, 抬起腿,一并上车。 车毂转动,动静隐秘响在出城的石板路上。 贺兰香几日来习惯了早睡, 上路不多时,便打起哈欠, 止不住犯困,身子也东倒西歪地摇晃起来,时不时往谢折身上靠上一下,身上清甜的气息直往他身上缠。 谢折阖眼养神,并不理会她。 马车略有颠簸,贺兰香光困,睡不好也睡不着,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慢慢的,她将注意移到了谢折的脸上。 才几天没见,他好像就又瘦了些,五官的骨骼感越发重,侧脸线条利索到像一把脱鞘开刃的刀,光是看着,便能感受到森森寒气。 贺兰香看着看着,不由得抬起脸,凑近了不少。 谢折猛然睁眼瞥她,“干什么。” 贺兰香看着他的下巴,鼻息呼出的香热喷洒在他唇上,好奇地问:“这几日,没刮胡子?” 谢折吞咽了一下喉咙,喉结滚动,别开脸重新阖眼,嘴里抛出冷淡一句,“忘了。” 贺兰香轻嗤,头靠在他肩膀蹭着,委屈兮兮地道:“那今晚扎到我该怎么办呢。” 车毂颠簸,烛台上的火苗抖动了下子,映在壁上的影子跟着晦暗。 “我只负责把你送到。”谢折沉声道。 言外之意:他今晚不会留下陪她,更不会碰她。 贺兰香哦了声,明白了。 算是好事,起码她不用再受累了。 也不是好事,因为细辛春燕都留在了家中照应,谢折再一走,她就只能一个人待在那所谓的“泉室”里,一待三天。 她其实挺需要人陪的。 贺兰香闭上眼,决心不再去想那么多,横竖不过三天,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要自己熬过去。 两个人你不言我不语,气氛就此寂静,唯有车毂嘈杂。 贺兰香将颠簸想象成摇篮,将嘈杂想象成乐章,如此自我催眠之下,竟也慢慢睡着了过去,还做了个短暂的梦。 泉室漆黑,密不透风,层叠热雾蒸腾在她身上,将瓷白肌肤烘烫成了急促的红,全身分不清是雾化成的水还是肉里沁出的汗,简直要将她的血全部热干热化,让她不见天日,永远封死在这漆黑可怖之地。 她用力捶打着石门,呼喊着放她出去,可无论怎么喊,都没有一个来给她开门的人,她的指甲抠在门上,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划痕,十根手指指尖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即便那样了,她也不愿停下动作,因为太热了,热到她必须靠自残的疼痛提醒她自己,她还活着。 “放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梦中呼喊太过撕心裂肺,贺兰香猛然睁眼,口中气喘吁吁,视线一抬,正对上谢折审视的眼神。 烛火猎猎,光影交叠,谢折眼底难得流露一丝紧张。 “做噩梦了?”他问。 贺兰香本想点头,但感觉姿势怪怪的,回过神才发现她早不知何时倒在了谢折的腿上,男人腿上肌肉比钢铁还硬,硌的她后脑勺生疼。 她的手扶住谢折的腿,支撑起软绵绵的身子,余惊未消,坐好后仍大口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直等到将气喘匀,才缓慢地点了下头。 这时,马车倏然放缓前行,应当是到了城门方位。 贺兰香并不对此感到心惊,因为谢折没有对此次出行抱以太大避讳,车架没换,随从也还是那几个亲信,外看只是排场低调了些,大将军的架子还摆在那,有眼睛的就不敢去拦。 而就在马车即将经过城门时,一道清朗的男子声音自外传来,看意思是要验车察看。 贺兰香一下子便想起这是王元瑛的声音,下意识看向谢折,眼中是不知所措的惊慌。 谢折眼波未动,四平八稳的冷静,看向她道:“衣服脱了。” * “亥时以后凡有出城者,无论王子庶民,一律验籍查验,瑛也是按规矩行事,想来谢大将军不会在此小事刻意为难。” 王元瑛端得一副彬彬有礼的谦逊样子,即便身穿轻甲,腰配长刀,书卷气也压都压不住。 碰上软刀子,马车左右的一帮手下想反驳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拿他们将军正值歇息不喜打搅当由头,阻挠对方上前。 王元瑛自然不会对此买账,两方正僵持不下,男子低沉肃冷的声音便自车帘后面传出——“无妨,王都尉尽管验看。” 王元瑛对车拱手,“瑛多谢大将军体恤。” 他恭敬上前,抓住一截车窗的帘子,径直掀开。 昏黄的光线中,只见谢折独自端坐座上,眉目如墨,神情冷沉,身披一件通体漆黑的披衣,全身包裹其下,撑住肩膀宽阔的轮廓,更显得身躯壮硕如山。 王元瑛在车中扫上一遍,对谢折拱手,“今夜武仪门校尉告假,瑛临时替值,不想竟偶遇谢大将军出城,不知将军如此半夜出行,意下所为何事?” 谢折手下不耐叫嚷:“我们将军旧伤复发,大夫说夏日泡泉水能有愈伤骨,遂往城外的温泉庄子走上一趟,王都尉如此盘问仔细,是要同我们将军一同前往吗。” 王元瑛笑了笑,好脾气地道:“瑛尚有公务在身,恐难得此雅趣,不过家中二弟近来倒在城外逗留,这位兄弟若有缘得见他,不妨替我劝上一劝,让他早些家去,别忘了家中重要日子。” 一番话把对方噎个严实,不知如何作答。 回过头,王元瑛又对谢折笑笑,重施一礼,“更深露重,不打搅教军赶路,瑛恭送将军慢行。” 随后便垂下帘子,吩咐士卒让路放行。 车毂轰隆,重新上路,转瞬消失在浓郁夜色中。 王元瑛看着车马离去的方向,将抓握车帘的手放在鼻下轻嗅,眼神中逐渐浮现蹊跷之色。 不知怎么,他总感觉那车里面,有股子萦绕不断的女子香。 另一边,马车中。 直等确定远离城门有半里开外了,贺兰香才从披衣下探出头,自谢折的腿上坐起了身,大口喘气,掀开帘子,任由清凉晚风吹拂在滚烫发红的脸颊上。 幸亏她骨架小,谢折身躯又壮,下半身蜷缩在他腰侧,上半身放平伏在他腿上,披衣一盖,也就蒙混过去了,但凡二人的体型差距削弱那么一点,这关都没那么好过去。 这些王家人,真是阴魂不散。 贺兰香喘完了气,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看着天上明亮闪烁的星辰,转脸对谢折笑道:“马上就要一连三日不见,你当真就舍得我?” 谢折未语,解下披衣扔在她身上,一脸冷淡。 贺兰香看着他那副样子,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穿好了披衣,扭过脸继续去看天上的星星,心里暗骂了句闷葫芦。 有点威风全装在脸上了,要知道,她刚刚才埋脸在他腰下,他有没有想那点小九九,她还能不知道吗。 贺兰香哼了声,抬手揉着被顶出红印的脸颊,也不戳破。 谢折看着她揉脸的动作,耳后滚热发红,也不出声。 二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僵持了半路,马车再停,便已抵达了地方。 贺兰香身穿披衣,头脸也被宽大的帽子遮盖住,视线受阻,下了车只知拽着谢折的袖子跟谢折走,并未留意周遭景致,只觉得凉快不少,心下猜测这温泉庄子的草木应当较为旺盛。 就这么走了半晌,终于停下,随着轰隆一声大响,泉室石门大开,领路人恭敬候在门外,请他二人入内。 贺兰香抬脸一瞧,脸顿时失去所有血色,变得煞白一片。 这石门的样子,竟与她梦中的一模一样。 谢折留意到她的异样,目光打量在她脸上,“怎么了?” 贺兰香摇头,压下心头恐惧,安慰自己梦只是梦,道:“没事,走吧。” 二人并肩步入石室,才进门口,蒸腾着的苦涩药气便伴随热雾扑面笼罩全身,转瞬浸透衣物,打湿头发。 室内无灯,唯有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高挂房顶照亮,光芒幽渺凄森,照见一口长宽两丈开外的偌大泉池,池面烟气萦绕,伸手不见五指,唯能听到泉水咕嘟涌动之声。 才进来这片刻,贺兰香便已浑身湿透,遍体冒汗。 而这,才不过是刚刚开始。 “我如果想半途而废,会不会没人放我出去?”贺兰香看着泉池,忽然来上这么一句。 谢折:“外面每时每刻都有人守着,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出去。” 话说完,他察觉到了点什么,转脸看着贺兰香,“你害怕了?” 夜明珠幽渺的光芒下,贺兰香嫣然一笑,撩开眼睫对视上他,“我若是怕,你会留下陪我么?” 谢折定定看了她一眼,决然转身,放出话:“三日后,我会派人来接你。” 贺兰香没留他。 直到谢折快走出石室的门,她不疾不徐的声音方缓慢传出,烟气一样平淡——“谢折,你答应我三件事。” 谢折停了步子。 贺兰香道:“三日之后,你的人若没接到我,你把我剩下的财产分给我那两个丫鬟,放她们自由,让她们各自过活。这是第一件。” 她顿了下子,接着说:“你派个人将我一把火烧了,灰送回临安,与谢晖葬在一块。这是第二件——” 缠香 第47节 谢折头发猛地炸开,转头冷冷质问:“贺兰香,你什么意思?” 贺兰香冲他一笑,动手解开衣带,“能有什么意思,以防万一罢了。” “没有那个万一,”谢折冷声斥驳,“除非你想让这里的人陪你一起去死。” 贺兰香哼笑了声,继续宽衣解带,阴阳怪气地嘟囔出句:“看来你真的很怕跟新帝撕破脸呢。” 谢折额头青筋都在这时跳跃起来,却一字不想再说,转身愤然离去。 贺兰香笑出声,声音在石室回荡,“这就走了吗,第三件我都还没说呢。” 轰隆一声,石门关闭,将二人彻底隔绝内外。 门外,谢折一身未消水雾,将眼眸浸透,泛出血丝,平添不少凶戾。 他迈出几大步,本想决然离开,却又鬼使神差地转身回去,都不必转动机关,徒手便将石门推了开,大步入内到处观望,怎么都不见了那抹身影,徒留一地衣裙。 谢折看向雾气缭绕的泉池,喊了几声贺兰香的名字。 泉池平静无声,唯雾气涌动,连丝水波不曾泛起。 谢折慌了,跃入池中四处去找。 “贺兰香!” 他用力拨开池水,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极度焦急之下,连思考的本领都没有了。 他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眨眼的工夫,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出事。 “贺兰香!贺兰香!” 滚热的泉水溅入谢折眼中,烫红了他的眼,可他顾不得去擦,一昧大声呼喊名字。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雪白酮体蓦然暴露在谢折面前,女子清脆开怀的笑声响在石室。 贺兰香憋气憋太久,笑时还得大口喘气,这样也不妨碍她笑,活似看到什么绝顶滑稽的画面,险些连腰都直不起来。 谢折看见她,听着她的笑声,才知道自己被耍了,阴戾的眼眸中血丝密布,愤怒之下一拳砸向水面,泉水高高飞溅,又重重落下,活似一场骤雨降下。 贺兰香笑完喘完,不怕死地游到他跟前,玲珑身躯贴着结实胸膛,藕臂攀上强壮臂膀,撒娇似的嗔道:“还真生气了?跟你闹着玩罢了,你怎么又回来了,是按捺不住好奇,来问我第三件遗言是什么吗?” 谢折两眼似要喷火,死盯着面前这张没心没肺的娇美容颜,忽然伸出大掌,扣握住那纤细后颈,凶狠地吻咬在那张能说出无数凉薄话的红唇上。 第55章 药浴2 池水中加了调配后的药材, 蒸腾烟气白中带有淡淡青色,碧纱罗帐一样摇曳游走,缠绕在紧紧相拥的两道身影上。 贺兰香被谢折密不透风地搂抱在怀中, 娇嫩的肌肤被粗硬布料所摩擦,生疼难受。 可她又挣脱不动, 手也动不了,便只好略别开脸, 用闷哼表达了自己的不适。 握在她后颈上的大掌略有松动,伴随唇齿分离的暧昧水声, 贺兰香总算得以喘口气, 粉嫩舌尖将唇边水渍舔舐而去。 她抬起眼, 长睫湿透, 悬挂水珠,眼神亦如颤巍的水珠一样,潋滟清透, 媚色撩人,绕在谢折的眼角眉梢。 谢折吐息渐急,结实的胸膛随滚热的呼吸而大起大落, 神情里无一丝失控, 唯有泛红的眼底暴露他此刻强烈的念想。 血气方刚的年纪, 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几日未能沾她,说不想,是假的。 可理智又告诉他, 他应该走。 谢折生生将视线从那身雪白上抽离,缠在贺兰香身上的手臂亦有所松动。 就在这时, 怀中佳人朝他倾出上身,张开肿胀朱唇,贝齿咬在了他衣襟的系带上,用牙齿一点点拽开衣带,眼神亦不曾退让,媚里带狠,咄咄逼人地追视着他的目光,似在威胁他不准离开。 在这一瞬间,谢折真觉得贺兰香不是人,她就是个妖物。 血肉之躯,怎么能抵抗得了妖物。 哗啦水声响起,青雾涌动,掩盖住了女子软黏的娇呼与欢笑,像是打赢一场胜场。 战无不胜的将军,生平头一遭败仗,败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 石门外,守在外头的人见谢折久久不出来,喊了两声没等来动静,便靠近了些。 一时间,软呻娇吟灌耳,任是傻子也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轰隆一声,石门关闭,泉室彻底成为与世隔绝的天地。 池水尽头,雾气深处,涟漪荡开一圈又一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比夏日最湍急的雨点还要稠密,激烈。 贺兰香手圈在谢折脖颈上,后腰抵在池畔石沿,浑身软若酥泥,任由泉水包裹冲擊。 昏天暗日里,她注意到石门关闭的闷响,指甲不由往谢折肩后肌肉深陷了下去,噙着笑意喘息,“呀,被别人发现了呢,谢将军,你羞不羞啊。” 谢折手掌托紧她的腰,眼中猩红一片,咬字狠重地道:“你都不羞,我羞什么。” 贺兰香软哼着:“也是,你我到底是见不得光的关系,被人看到,反倒多一分刺激,更能助兴。” 最后几个字落下,贺兰香腰上一痛,软哼即刻变为吃痛,哀求着道:“不敢说了,好人饶了我罢,腰快被你掐断了。” 谢折不说话,手上力度只重不轻,疼得手下娇躯直哆嗦。 但其实他内心也在忍不住遐想。 倘若有朝一日他和贺兰香的关系终究暴露,天下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杀弟占妻,颠倒人伦,禽兽不如,他谢折将真正成为十恶不赦的混账。 越来越多狠毒污秽的词汇充斥在谢折脑海里面,却让他越来越兴奋。 他低头,吻咬住了贺兰香潮红的下颏,像是恶鬼的符印,邀她与他共同沉沦。 贺兰香吃痛一声,骂他两句,手却收紧。 泉水温暖,不知都往里加了什么,不比寻常泉水艰涩,反倒润泽如油酥,滑腻无比。 伴随石门关闭时间渐久,室内气息越来越热,重叠热浪泡得贺兰香头昏脑涨,迷幻了她的头脑,使得她本能地抱住伏在颈下的头颅,恨不得揉入骨血,永远如眼下这般才好,嘴里哼唧个不停,受用至极。 谢折看出她的动情,吻她耳垂时问:“我是谁。” 贺兰香本下意识脱口一句“晖郎”,好在有那么一线清明撑着,两个字在嘴里好一番咀嚼,再出来,便是:“谢折。” 她的所有神情在夜明珠下一览无余,当然能被瞧出端倪。 谢折的眼眸阴沉下去不少,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不悦,险将满池泉水搅成惊涛骇浪。 贺兰香先是后腰抵着池沿,又是前脯贴着石沿,好不容易得以上岸歇息,又跪在地上腰塌到最低,连去水槽喝水,都是被抱着去的。 她全身软到不行,动一下都艰难,更别说腰还被摁着,低个头都费劲。 谢折看她那可怜样子,干脆自己饮了一大口,掰正她的下巴渡了过去。 喝得太急被呛到,贺兰香咳嗽了几声,身体抽搐个不停,微微痉挛。 谢折半生杀人如麻,到头自己险被这几声咳嗽夺去了性命,只能轻拍着怀中可人的后背安抚,轻声道:“当心些。”也放松些。 贺兰香靠在他怀中喘息,心道嘴上说的倒是人话,有种你倒是停下。 气不过,她往他肩上咬了一口,凶巴巴道:“混蛋。” 混蛋闷哼一声,“那我走?” 贺兰香又搂结实他窄硬的腰,赖在他怀中,摆明了不准。 谢折手掌仍落在她后背上,细细摩挲着细绸般的肌肤道:“这么害怕一个人?” 喝了水,贺兰香也短暂恢复些神志,阖眼与他解释,“那只是其一,还有就是,我在来的马车上做了个梦,梦到我在这里面很痛苦,无论怎么哭喊都没有人开门放我出去。” 谢折似也被泡化了筋骨,声音是平日从没有过的温和,“梦只是梦。” 贺兰香皱起眉,“可我做梦向来很准,比如在净慈寺的时候,我就梦到——” 话到此处,她心中赫然腾起无尽恐惧,赫然打住不提,柔软的身躯也为之僵硬。 摩挲在她后背的大掌依旧温柔。 一下一下,如细羽拂过,可上面硌人的硬茧粗痕,又无时不在提醒她,这是双杀人的手。 这双手,杀了她的夫君,灭了侯府满门,毁掉了她悉心经营的安逸生活。 “梦到了什么?”谢折轻声询问,假装没有察觉到她身体上的变化,语气一如既往。 耳旁恶鬼呓语,贺兰香睁开眼,笑语嫣然回答道:“瞧我这脑子,才过去那点时日,竟全然不记得了呢,算了,不说这个了。” 她抬脸瞧他,转移话题,“对了,我还没跟你说我的第三件遗言,你听好了——” 蓦然之间,谢折吻上了她的唇,将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中。 这吻不狠不重,但格外漫长,一直把贺兰香吻到全身脱力,重新酥软了筋骨,方松开了她。 谢折摸着她的脸颊,抬着,漆黑眼仁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我没兴趣去听,因为你不会死,如果真的要死,那你的死因就只有一条。” 谢折眼瞳暗下,俯首,薄唇蹭她耳廓,“被我干死。” 贺兰香怔住,红透了脸颊,没有装羞扮嗔的虚假,是真红了。 这是谢折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荤话。 她没想到,历来正经的人突然不正经起来,竟会如此……骚出天际。 “还要讲遗言吗?”谢折指腹蹭着她脸颊细嫩,温声问。 贺兰香头摇得犹如拨浪鼓。 毕竟这时候要是再讲,不就是默认要被他……可怕,以这禽兽的体魄,她不觉得他做不出来。 谢折很满意她的表现,受惊的样子更勾他心痒,一时无法克制,又吻了过去。 泉水助兴,昏光做媒,夜明珠的光芒飘动起伏,映出两抹难舍难分的影子,蒸腾的雾气随光而动,宛若仙境,又如地府,越来越密集的水汽黏贴在四面石墙,处处湿滑一片,灼热密不透风,难分白天黑夜。 贺兰香逐渐喘不过气,身体却在窒息中反应更加强烈,她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谢折,边哭边喘,在不间断的抽搐痉挛中获得人间至乐。 “如果我等会儿哭喊着要出去,”事后温存,贺兰香靠在谢折怀中,指尖在他胸膛上画着圈,细细交代,“一定不要答应我,怎么样都要让我挨过这三日,否则我清醒过来也不会感谢你,只会怨恨你。” 谢折把这几日来攒下的都给了她,此刻略为餮足,心情尚佳,甚至有兴致逗弄她,故意冷下声问:“那倘若你神志不清,抓我咬我该如何去办?” 她那点小力气,用在他身上与给他挠痒无异。 贺兰香顿了神,仔细思忖一二道:“那你就把我绑起来。” 谢折:“怎么绑?” 缠香 第48节 贺兰香拍他一下,“这种问题你还要问我么,你们军营里都是怎么绑人的?” “军营里……”谢折垂眸,瞥向怀中人那双好奇澄澈的眼,不由扬长手臂,顺手捡起截被她扔落在地的衣带,一撕两半。 “要不要现在就试试?”他向她提议。 贺兰香看着,点了点头。 片刻后,美人玉体横陈于地,墨发披散,两边纤腿弯曲,各自与上身手肘绑在一起,成了个大字形。 何止香艳,简直不堪入目。 贺兰香眉心止不住跳,但想到医官说自己不易动怒,生生将那股子火气压了下去,冷声道:“谢折,我只数三个数,一、二——” “三”字未出,谢折弯腰将她身上的带子解了开。 贺兰香不说话,斜着眼剜他。 他正色,“我们军中绑人,便是这种绑法。” 第56章 药浴3 骗鬼的绑法。 贺兰香懒得听他在这鬼扯, 更懒得问他是从哪学来的,她正经下来,同他再度交代, 说这三日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放她出去, 否则她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咬死他。 谢折应下。 虽然并不介意被她咬上几口。 伴随时间而过,池水越来越热, 室内雾气也越来越多,青白朦胧一片, 连眼不好睁开, 睁开了也什么都看不真切。 贺兰香时而泡在水中, 时而上岸受热雾蒸腾, 根本分不清身上是汗是水,头脑热到嗡鸣,意识模糊不堪, 思绪半沉半浮煎熬无比,像被抽走了半身魂魄。 唯一能感到安全的事情,便是攀紧将她护在怀中的男人。 她环紧谢折, 像溺水的人紧抓住一块浮木, 无论如何都松不开手, 虽然这并没有减轻她所承受的痛苦。 “难受……好难受……”她双目紧闭,不停吞咽着喉咙, 气息变得焦灼,精致的眉头蹙出难耐的弧度。 谢折长在冰天雪地,比她更难耐热, 但比起怀中女子,他显然已顾不上自己。 “忍一忍。”他轻抚着她的后背, “忍一忍就过去了。” 贺兰香这时尚有一丝神志在,还能听见谢折的话做出判断,便咬了牙关乖乖坚持下去。 可慢慢的,伴随热气汹涌增多,她的头脑热成了浆糊,混沌黏软一片,只能依靠本能做出反应。 “好热,”她煎熬地哭泣出声,动手推搡谢折,“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出去……” 谢折只能将怀抱放宽松些,让她大口喘气,又阻止她动身离开,不让她走。 贺兰香意识不受控制,行为也是,感受到桎梏,原本环在谢折臂膀上的柔荑,转眼变成了挥向他的拳头,无力地砸在他的胸膛,春雨一样绵软。 若非她脸上的痛苦之色如此明显,谢折只当她在跟自己调情。 他单手包住她两只腕子,另只手搂住她的腰,沉下声道:“忍着。” 贺兰香这时候便已全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大滴泪珠自她阖紧的眼皮下滚落,再启唇,嗓音里满是楚楚可怜的哀求:“我不成了,我要死了,放我走,求你了……” 谢折抬手,指腹擦拭她脸颊上的泪,腕上青筋暗跳,多年来唯一一次感到无力。 在战场上,蛮子再难杀不过手起刀落,下了战场,局势再是艰难,大不了鱼死网破。 可一个柔弱的女人,冷不得热不得,娇贵的吓人,碰一下都能留青紫,力度稍微大点便喊疼,随时能死在他面前一样,他能拿她怎么办。 他只能爱抚着她,在她耳边呢喃安慰,让她坚持。 哪里有那么好坚持。 夜明珠下,泉水沸腾,封闭的泉室成了孕育生命的子房,泉水成了羊水,包裹住初生的生命。 贺兰香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状态,漆黑闷热笼罩住她,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孑然一身,孤单无助,只能不停呼救,尝试冲出这寸窒息之地。 谢折被她的哭闹声扰得心烦意乱,差点就动摇了放她出去的心思,焦躁之下,索性低头吻上那饱满朱唇。 哭闹声全被堵在喉中,像是在沙漠里的人终于找到一汪清泉,贺兰香也总算得以转移注意。 她回吻谢折,不带丝毫情-欲的引诱,倒像是只小兽,靠舔舐同类来获得慰藉。 感受到她吞咽喉咙的小动作,谢折知道她是渴了,霎时水花四溅,他将她捞到岸上,抱到水槽边,以口渡水给她喝。 有水珠自二人嘴角溢出,贺兰香像凭借本能驱使,下意识便低头沿着水珠滑动方向舔舐,从下颏到喉结,再到胸膛,腰腹…… 谢折全身气血叫嚣,一把擒住她的下巴,克制住冲动,恼怒道:“别乱舔。” 贺兰香哼哼着又要哭,感到委屈。 谢折知道现在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她连意识都没有了,又怎么能听到他说的话。 与其说,不如做。 * 泉室昏暗,不分昼夜,青白雾气到处弥漫,鬼影般充斥在整座泉室,飘荡游离。 贺兰香再也没能离开水槽边上,她出汗实在厉害,需要一直喝水维持药效排毒,喝的时候,双膝跪地支撑,腰肢塌到最低,这样,既不耽误伸手掬水,也不耽误身后的人。数不清是第几回,反正晕过去会醒,醒了就继续。 喝完了水,她趁着意识未散,颤着腰肢和气息问:“几时了。” “不知道。”耳后粗喘与撞擊聲交织,谢折回答她,“时间到了会有人提醒。” 贺兰香便又哼哼起来,抱怨着:“我快不行了。” 各个方面都是。 谢折停下,扯她入怀,就地躺下睡觉。 贺兰香头枕谢折臂弯,脸埋他怀中,半梦半醒,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梦中画面。 她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拼命想要逃出去了。 蒸笼一样大小的方寸之地,狭窄闷热加上昏暗,若是单独在此,别说是她,无论何人都会发疯。 还好她不是一个人,还好她有谢折。 如梦绰约的昏暗里,贺兰香费力撕扯开眼皮,看向身旁的脸。 浓眉高鼻,冷面薄唇,侧脸下颏大小疤痕明显,像是被箭锋蹭破过许多次,有的处理得当,疤痕并不明显,有的痕迹深重,可见当时伤势狰狞。 贺兰香不由得去幻想,倘若当初他娘没有被陷害致死,他没有被丢去辽北,他被好好教养,读书识礼,有家人陪伴,他谢折,是否会长成一个很正直,温柔的人。 “不是说,快不行了吗。”谢折忽然出声,睁眼看她,眼中血丝浓重,人也更添阴戾,哪怕刚刚才与她结束亲密。 贺兰香眼睫略颤,当然不敢表露此时的想法,唇上噙出抹笑,神情温柔至极,仰抬面孔,在他唇上小啄了一下。 吻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她安然闭眼,好生歇息,并没有留意到,她在落下一吻之后,谢折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泉室的温度还在升高。 热气自鼻腔吸入肺腑,整个五脏六腑如火灼烤,汗水从肌肤最里面不断往外渗透,与其说是渗汗,倒不如说是渗血,那种筋脉收缩抽搐,又强行舒展再收缩的滋味,比死舒坦不了多少。 而且,这种痛苦并无准确疼痒之处,更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身上攀爬,啃食血肉,不放过任何一处,哪里也别想逃脱。 贺兰香睡了不知多久,又被生生折磨醒,挣扎着就要摆脱谢折,想要去捶打石门,喊外面的人放她出去。 这个时候,除却身上遍布四肢百骸的滋味,所有痛苦都已不算得痛苦,她甚至想拿头撞墙,想用娇贵的指甲去扣划石门,即便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也毫不足惜。 她脑子里就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再不离开这里,她一定会死的。 然而,谢折的力气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大,他摁住贺兰香,与摁住一只羸弱的猫儿无异,即便她再如何挣扎,在他手底下,也只有任由摆布的份儿。 雾气蒸腾,心如火煎。 谢折那双状若桃瓣的眼睛布满猩红之色,显然也在承受莫大痛苦。 但并非因为室内闷热。 真正让他感到痛苦的,是要他看着她痛苦。 他们俩不是情人,是盟友,甚至摆脱盟友那层身份,便只剩下仇恨。 谢折觉得,他绝对没有到心疼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很不舒服。 他谢折何时需要靠一个女人如此折腾自己来保他不受猜忌? 他过往年月经历种种,豁出命打下的战功,似乎都成了笑话,所有的功勋战利品,一切加起来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 谢折心里五味杂陈,双臂抱紧了贺兰香,自己却也在动摇。 “娘,娘……” 泪水打湿脸颊,贺兰香昏在谢折怀中,迷迷糊糊,叫出的不是生命中任何一个男人的名字,一直是“娘”。 她说:“娘,香儿好难受,抱抱我,抱抱我……” 谢折抱紧了她。 他还想张口安慰她,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只能一遍遍抚摸着她。 贺兰香的泪水流淌不断,在安抚中逐渐停了挣扎,安静下来,像只羽翼未丰的乖巧鸢雀,抽泣着,微微打着哆嗦,靠紧了谢折,万般依赖。 她由此做了场香甜至极的梦。 梦中她不是出身勾栏的娼妇,没有进侯府享受泼天富贵,她就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食粗茶淡饭,有爹娘疼爱,不必早早看惯酒色皮囊,不必学尽狐媚手段,亦不必为了活命,周转于杀夫凶手身边。 她就只是她自己而已。 “娘,娘……” 梦境美得太过虚幻,即便身处梦中,也知道都是假的。 贺兰香泪如雨下,抱紧了怀中依靠,生怕随时醒来般,留恋万分地道:“香儿好痛,再抱抱我,抱抱我……” “香——”名字叫到一半,剩下的字谢折实在说不出口。 即便亲密事做尽,连名带姓叫惯了,乍一改口,字眼便极为烫嘴。 几经犹豫,他摩挲着掌下圆润香肩,笨拙开口:“香儿乖,坚持住,一切都会过去的。” 缠香 第49节 第57章 药浴4 贺兰香眼中溢出的泪水越发多, 嘴角却渐渐扯出了丝笑意,神情放松舒适,只当冥冥中说话的声音, 真的是自己的娘亲。 如果梦有长短,她只希望她此刻能永远不必醒来, 永远有娘亲作伴。 “香儿?” “香儿?” 一望无垠的漆黑里,那道声音又在唤她, 力度渐大,从虚到实。 意识迷蒙, 她费力撕开眼皮, 模糊看到的却是男子英挺的眉目, 记忆里温柔的声线也随之变为冷沉。 “贺兰香。” 谢折在她睁眼的瞬间改口, 眼中柔情消散如天际云烟,口吻平淡:“该吃饭了。” 贺兰香看着他,以为方才听到的一切都是梦中所有, 神情不由惘然,若有所失。 谢折留意到她脸上的失望,又不想解释, 便略为不耐地重复一遍:“该吃饭了。” 贺兰香瞥了眼漆盒, 说不出话, 眉头蹙起,用神情表示了抗拒。 也不知抗拒饭, 还是抗拒他。 谢折不理会她的拒绝,掰着她下巴,端着药膳动手往她口中喂, 粗鲁不懂怜香惜玉。 药膳无油无盐,还是蒸煮出来的, 丁点滋味没有,贺兰香吃几口吐几口。 直到谢折沉下脸,她怕惹他生气把他气走,才硬着头皮咽下了几口饭。 吃完,贺兰香虽反胃,精神却稍为饱满了些,也有了力气正经打量这泉室——毕竟从进来到现在,她和谢折似乎一直没闲下来过。 泉室四面石墙,除却仿佛永远不会开启的石门,便是连通外界山泉的水槽,和只能从外打开的送饭小窗,其余严丝合缝,再无任何窥探外界的途经。 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唯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她本以为此地除了一汪池水再无其他,但其实在池水尽头的空地,还摆设一张石榻,一方石桌,一只石凳。 谁能在这种鬼地方静心睡觉,贺兰香想象不出来,但她全身筋骨泡到酸软,除了池水里面,让她去哪她都使得。 “谢折。”她叫谢折的名字,想让他抱她到榻上,她腿软走不成路。 谢折坐在她身旁,吃着她剩下的药膳,毫无回应,只留冷硬的侧脸线条给她。 贺兰香放软了声音,又叫两声,谢折还是没有动静。 就在贺兰香即将动怒,以为他是故意不理她时,她蓦然想到了些什么,赶紧去看谢折的右边耳朵。 只见他原本正常的右耳肿胀通红,随时都能渗出血一般,连带左边耳朵也跟着发红发肿,一眼过去,触目惊心。 她惊诧地捂住嘴巴,刚消停的双目又滚出豆大的泪水,双肩颤抖,身躯止不住抽搐。 谢折感觉到一丝异样,转头一看,正看到贺兰香目不转睛盯着他,手掩红唇,泪水一串串往下落,与方才煎熬至极的模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扯她入怀,正色问她:“怎么了?” 贺兰香吞下苦涩,摇头,抬起手,指尖颤着抚摸他的右耳,问:“疼不疼。” 谢折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能看出她的口型,怔了一下,摇头说:“不疼。” 贺兰香的泪便更多了,抽噎着道:“谢折,我不要你在这陪我了,你出去吧,这里面湿热气太重,你旧伤复发,严重了两只耳朵都会聋的。” 谢折说:“真的不疼。” 这么多年过来,早都习惯了。 贺兰香只顾摇头,头脑止不住昏涨,一时冲动,双臂紧环谢折脖颈,挺着腰肢仰起头脸,照着他的耳朵便亲了上去。 女子的唇瓣,柔软,细嫩,温暖。 谢折浑身僵住,一股酥痒自耳朵流窜脑后,遍布四肢百骸,撩动汹涌气血,如岩浆沸腾。 他扯开贺兰香,低头,含咬住那张红唇,又流连往下,吮干颈窝中的泪水,犬齿咬住精致锁骨,轻抵慢咬,舌尖细细描摹,留下连串红痕。 贺兰香抱紧颈下的脑袋,雪白与糙硬相贴,肌肤被硬茧伤疤硌得生疼,但不肯放松半分,恨不得骨血相融才好。 热雾之下,她朱唇不停张合,大口喘气,不自觉蜷起膝蓋,分开雙腳,高盤在窄壯的劲腰上,杨柳蛮腰轻摆细扭,宛若無聲宴邀。 陷在纤腰上的大掌越发收紧,索性直接托起,按在了自己的身上。 石桌,石凳,石榻。 热雾升高化水,水珠落下成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贺兰香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无论醒还是昏,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谢折。 谢折的眉目,高鼻,薄唇,情动时幽暗的眼神,吞咽时伏动的喉结。 她看着他的一切,看着他发红溃烂的双耳,恩怨旧恨飘在眼前,萦绕不散,一如她记忆里的侯府血色,永世难消。 只不过这一次,她从尸堆血海里,多看到了一个人。 瘦弱矮小,睁着一双漆黑如井的眼睛,静静站在祠堂外,冷眼看着血泊中的尸体。 年幼时的谢折。 小小的谢折,没被当成人对待,自然也长不成人,所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切由血色开始,又由血色结束。 可倘若没有那个残酷的开始,如今一切是否都会不同。 “谢折。”一滴泪自贺兰香眼角流出,浸入乌黑鬓发,沉入石榻纹理。 她轻轻摩挲着他的耳朵,笑说:“我好恨你。” “可我又……好心疼你。” 四目相对,谢折眉峰沾水,更显棱角锋利,漆黑眉目晦暗如初,似乎并不为之所动。 可,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对他流露如此直白的怜悯,或者说,心疼。 弱者不配在辽北存活,他不需要怜悯,也从没有人敢怜悯他,那是令人作呕的东西,他曾想象,倘若谁对他流露心疼怜悯之色,他一定会砍下对方一条胳膊,把那怜悯彻底变成恐惧,他只需要别人对他的恐惧。 水雾蒸腾,模糊了眼睛,亦模糊了谢折长在苦寒之地的坚硬心脏。 贺兰香在怜悯他。 很奇怪,他不想砍贺兰香,他只想亲她。 * 午后韶光灼热,哪怕已近立秋,暑气依旧不减,大片日光穿梭翠绿树影,斑驳影子投落满地,交错浮动,成了最为天然的图案花样,光影游离。 细辛春燕站在树下,一个顺手去拂肩头落叶,一个抱结实手中包袱,嘴里默默念叨,细捋一遍有没有忘带来的东西。 无论干什么,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紧盯在泉室石门上的,出汗顾不得擦,好像那门随时会开一样,不敢移开视线分毫。 三日过去,她俩今日一早便被秘密接来庄子,临行还被特地叮嘱,要她俩给她们主子带身舒适衣物,以作替换。 结果人早早到了,可怜见的干瞪着眼等到现在,门始终没有开的迹象。 “这门怎么还不开,我都快急死了,”春燕抱着包袱焦躁踱步,“主子一个人在里面待了整三日,怎么吃喝,怎么睡觉,咱们是一无所知,外面的人也不会进去伺候她,她万一有什么不测——” 细辛抬手照着春燕的嘴巴便轻拍了一下,板下脸道:“呸呸呸,快点呸出来,你这个乌鸦嘴,主子是来解毒的,又不是来上刑的,能有什么不测?” 春燕忙呸了两声,再想说话,便听轰隆一声,石门开了。 “主子!” 两个丫鬟异口同声高呼出去,忙不迭奔跑上前。 汇聚三天三夜的青白热气喷薄而出,混合难以言喻的腥腻气味,浓雾似的弥漫开来,阻隔视线,如堕烟海。 一道高大的身影提衣出来,全身湿透,长裤裹住两条长腿,上身只着中衣,襟口大敞,胸膛咬痕吻痕交错,猩红两只眼眸宛若餮足饿狼,泛着吃饱喝足后的满足凶光。 “主子!主子你教我俩好——” 细辛话没说完,看清面前之人是谁,脸上血色顿时便消了,回过神来,拍了同样怔愣的春燕一下,二人连忙福身行礼,欲言又止的,想张口询问又不敢。 “人在里面,”谢折主动道,“伺候她穿好衣服,不必急着今日让她回府,先就地调养两日。” “是,奴婢谨记。” 两个丫鬟弱弱应下,待等面前之人离开,一刻按捺不住,抬腿奔入泉室。 泉室中,满室氤氲,雾丝缭绕,到处旖旎水痕,女子身上的香气被热雾蒸腾到最为浓郁,成了盛放极致的红芍艳牡,即便是六根最为清净的佛陀,闻之也要心神大乱。 池水尽处的石榻上,雪白玉躯横陈在上,墨发披身,绰约挡住关键,纤细腰肢抽搐不已,上面指痕错落,深浅不一,不知被反复掐了多少回。 细辛春燕跑到榻前,看这情形,任是再傻也知发生什么,只得克制住复杂心情,先给她们昏迷中的主子更换衣物。 哪想手刚碰上,这被调-教整三日的尤物便如水蛇缠蹭上去,蜜水般的嗓子如泣如诉,媚声央求:“好人,难受的紧,给了我罢,求你了……” 春燕说话不动脑子,“给什么?谢折拿走咱们主子什么东西了?” 细辛打了她一下,红着脸道:“别问那么多了,先给主子将衣服换上。” 第58章 调理 贺兰香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又欲生-欲死的梦, 窒息、欢愉、痛苦、快活,无数矛盾而极端的滋味包围了她,宛若在孽海中沉浮, 将她拍至浪尖,又将她推到岸上。 待等睁眼, 阳光穿过什锦窗,明辉细雕窗格, 颜色正好,万物明媚。 她撕开眼皮, 看到陌生陈设, 下意识想找那道高大的身影, 一张口, 咳嗽声便先出来——三日以来叫得太狠,嗓子哑了。 细辛本伏在榻沿瞌睡,闻声连忙睁眼, 见贺兰香已醒,眼眶登时便红了,问她感觉如何, 渴不渴, 饿不饿, 问完又觉得自己多嘴,听主子的声音便知肯定焦渴, 又忙让春燕斟水送来。 贺兰香被扶坐起来,靠在软枕上,身上盖着层锦被, 并不着急喝水,单看着眼下杯盏发呆, 面无表情,两眼发直,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细辛春燕面面相觑,更担忧了。 这时,贺兰香出声,声音细若游丝,“谢折在哪。” 细辛忙答:“将军回营里处理公务了,说主子不必着急回去,先就地在庄子里面调养两日。” 贺兰香便不再作声,喝了口茶,又阖眼养了会儿神,之后道:“我睡多久了。” 细辛:“主子是昨日午后出来的,距今已算过去一天一夜了。” 贺兰香诧异睁眼,眉头略蹙,“竟有那般久?” 缠香 第50节 她到底是有多累,能睡到如此不省人事的地步。 贺兰香没由来感到头疼,泉室画面纷沓至来,水里、水上、榻上、桌上……依稀记得她的小腹涨满好几次,用手一压,场面没眼去看,所有一切历历在目。 细辛春燕有意不问这三日种种,留下一个伺候,另一个着急传膳去了。 片刻,吃食送来。 贺兰香只看一眼食案,便别过脸道:“我不想吃,你们分了罢。” 全是药膳,与她在泉室中所食用的无异,不是什么四物汤就是八珍汤,要么就是龟肉炖虫草,人参蒸乌鸡,都不必动筷,看着便让人倒足了胃口。 细辛春燕哄着劝着,好不容易喂她服下几口杏仁粥,还是因为里面有山楂干为辅,酸甜开胃,不至于难以下咽。 简单用饭完毕,恰好医官求见把脉,贺兰香便吩咐撤了吃食,点上梨香驱散油腻味,自己闻着也舒服。 须臾,医官带到,脉枕垫上,开始问诊。 诊断过半,医官道喜:“恭喜夫人,淤毒已清,天癸畅通,阴血已得以冲任子房。” 贺兰香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去,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听医官又道:“然三日排毒之法太过凶险,夫人身体已有亏损,恐不宜有孕,还需调理。” 贺兰香皱眉,“还要怎么调理?” “凡欲治疗,先以食疗,食疗不愈,后乃用药尔。夫人不如先以食补为主,荤素得宜,五谷不缺,自然养身健脾,气血丰盈。” 贺兰香听到了心里去,立刻吩咐细辛将撤下的饭菜再摆上来,她要继续吃,吃不下也吃。 医官又指着香炉中的袅袅烟丝,道:“市面所有香料,几乎皆已麝香为基,麝香活血,于孕妇所不利,未孕者难以有孕,有孕者易致小产,少闻尚可,若长年累月,恐成不孕之身。” 贺兰香听出一身冷汗,忙吩咐春燕:“将香灭了,所有香料都扔了,以后再不用了。” 医官走后,贺兰香忍着难受,吃了碗龟肉,将细辛剔下的乌鸡腿肉吃了,又吃了小半碗的菰米饭,喝了几口汤水相送,这才算是吃了像样的一顿饭。 她打定主意,以后一日三餐不得再恣意挑食,鸡鱼肉蛋都得入口,她定要将自己这身子调理好,不能再出任何状况了。 饭后浓茶漱口,疲倦如山压,贺兰香重新卧榻,阖眼养神,掌心贴在小腹,心里暗道:“孩儿啊孩儿,为娘将能做的都做了,你可快些来吧。” 越想越焦急,她正要伤神,忽想到医官临走交代她尤其不可累心劳虑,遂长舒口气,强行静下心来。 约又小憩有两炷香,她再睁眼,精神便已好上不少,眼中神采一如往初。 窗外翠鸟鸣啼,白云蓝天,草木葱郁,虫鸣悠然传出,随微风高低起伏。 贺兰香下榻,经丫鬟搀着,走到窗畔驻足,看外面风景,长吸一口新鲜气,伸出手,接了捧鲜活烫手的阳光。 “多好的天。” 她看着掌心,自言自语:“眼见立秋,夏日也就这几天了,困在屋子里躺尸算什么。” 话音刚落,她眼一亮,顷刻打定主意,“走,咱们现在就出去逛逛。” 细辛春燕同时劝她:“主子三思,您现在还需静养。” 贺兰香白她俩一眼,“我都养一天一夜了,再不出去走走,腿脚都要成软泥了,你们不去是吧,好啊,那我一个人出去玩便是了” 俩丫鬟忙拉结实了她,开始忙活给她梳头更衣。 带来庄子的衣物不多,贺兰香也懒得折腾,随意指了件蜜蕊色百褶长裙,外罩茜色洒金流云纹袖衫,肩上绕了条玛瑙红的提花披帛,披帛两端随意披散于肘下,走动时便如烟雾摆动,风流袅娜。 发髻妆容便更简单了,玉簪一挽,挽出个简单的抛家髻,余下青丝半披腰间,绰约挡住纤细腰肢,不想描眉画眼,便往唇上简单点涂些胭脂,权当增添气血。 临走之际,细辛把一条银鱼色翠纹缠枝素面披衣披在贺兰香肩上,系着她颈下系带,一本正经交代:“医官说了,您的身子现在吹不得风,得包严实了。” 春燕也找来了顶薄纱帷帽,戴在贺兰香头上,“脸也得严实了。” 贺兰香哭笑不得,不知这大热天的能有什么风,随她们去了。 收拾好,已近午时,贺兰香又耐着性子用完饭,这才真正等到出门的时候。 她们住的地方名为绿绮台,景如其名,的确满目葱绿,清新盎然。 庄子管事听闻贵客游园,毕恭毕敬前来陪同,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不敢似的。 贺兰香会意,温和道:“您放心,我不会胡乱走动,教有心人瞧见,大家都麻烦。” 管事见她如此明白,暗自松下口气,略为感激地道:“小的多谢夫人体谅,不过夫人也不必太过谨慎,咱们庄子地方大,平日接待的贵客就那几个,加之夏日炎炎,无人前来泡汤,只要不往外去,都是无妨的,譬如绿绮台外的听风园,宴月亭,还有小西湖对面的芳菲林,这些地方,夫人皆可随意走动。” 贺兰香眼前一亮,笑道:“小西湖?临安西子湖何时生小的了,这我可得去瞧瞧。” 管事也笑,差人陪送带路,还想找来步辇,被贺兰香制止了,她现在就想活动筋骨,不想躺着坐着。 * 晌午灿烂日头下,湖面波光潋滟,浮光跃金,明亮刺目,左右两岸楼阁环绕,尽头翠林绵延,风景如画,赏心悦目。 贺兰香到了地方,看着“小西湖”直发笑。 西湖不西湖她不知道,反正是真的小,巴掌大个湖泊,一步便能迈过去似的,打理出这般秀丽模样,也是不易。 她很快便看腻了湖色,便招来湖上小舟,想让人拉她们到对面林中玩去。 细辛春燕现在看见水多的地方便打怵,压着声道:“您还是不要过去了,怪吓人的。” 贺兰香道:“这有什么,人若吃饭噎了一回,还能从此绝食不成——快走吧,船都到了。” 俩丫鬟欲哭无泪,只得陪着过去。 船行须臾,至翠林。 贺兰香下了船,本踌躇蚊虫叮咬,犹豫不敢上前,直到往里走了几步,才发现这小林子也别有洞天。 碧绿稠密,但种的都是不招蚊虫的树木,例如香樟梧桐,夜香乔木,地上花草茂盛,也都是驱杀蚊虫的种类,例如薄荷,迷迭香,茉莉,香草。有这些在,蛇虫鼠蚁都得绕道走。 贺兰香安下了心,带着俩丫鬟潜入林中尽情游玩,只感觉比李噙露的避暑山庄还要得趣一些,玩累了,林中还有供客歇息的翘脚凉亭,亭子里面还有好几坛未启封的佳酿。 喝是不敢喝的,不过贺兰香到底开了一坛,顿时,浓郁清冽的酒香之气萦绕整个凉亭。 贺兰香嗅着味道,笑说:“好香,是太平君子。” 春燕犯起古怪:“主子,太平君子是什么?” 贺兰香正欲解释,便见春燕身旁的亭柱上依稀刻有几行小字,不由得起身过去,低头喃喃念道:“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她喃喃重复一遍,扑哧笑出了声,由衷赞叹,“好妙的人,我当这亭子里的酒是山庄送的,现在看,想来是这位妙人的了,罢了罢了,不给他乱动了,我现在就摆回去。” 将酒重新封好摆好,主仆三人休息够了,又在林中嬉闹了半晌,直到跟来的随从出言提醒,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是时候该回去了。 仨人摘了不少花草编做花环,手上脏兮兮,出了林子便围到湖畔掬水洗手。 贺兰香玩出一身薄汗,烦恼抛诸脑后,心情开朗明快不少,人一轻松,那股焉坏的孩子气便又上来了,肚子里坏水一翻,抻起两条胳膊便往细辛脸上甩水珠。 “主子干嘛啊!这是奴婢新做的衣服!”细辛气得又想哭又想笑,舍不得往她身上甩水珠子,便往春燕身上甩。 春燕无妄之灾,急得直嚷:“主子往你身上甩水珠子,你不甩回去,往我身上甩做什么!” 细辛耍赖:“谁让你不拦着主子的!” “好没道理的事情!我看今日你是别想离开这了!” 二人捧了满手水,你泼我一脸,我泼你一头,场面混乱喧闹,笑声叫声不绝。 贺兰香笑得直不起腰,幸亏头上顶了帷帽,不然水珠子高低也被溅上满脸,摆着手劝架,“好了好了,怨我开这个头,回去赔你们一人一身新衣裳,别闹了,船都来了。” 细辛春燕这才算止了架,打完闹完,各自给对方整理起着装来,庆幸眼下幸亏没有外人在,否则可就显得太没规矩了。 转眼,小舟靠岸。 离得远有乌蓬遮挡,贺兰香没看清楚,现在近了,她才发现,船上似乎是载着人的。 回忆管事说的话,她并未对此有太多警惕,但到底心眼动了动,拉着两个丫鬟靠边不少,随从护在身前,将主仆三人挡个严实。 直到船上之人下来,带着小厮走出三丈开外,贺兰香方动身走去,欲要上船离开。 湖面潮冷,凉风习习,贺兰香刚经搀扶踩上船头,便一股劲风赫然袭来,直接吹掉了她头顶帷帽,帷帽轻巧,蝴蝶般扇动纱翼,眨眼飞出三丈。 “帷帽!主子的帷帽!” 贺兰香下意识回头,不顾风吹发丝,衣袂飘摇,视线追随帷帽,定格在年轻男子干净的翘头云履前。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捡起了它。 残阳灼烈,金光铺地,水天共染火红炙热。 万丈余晖下,隔着船头湖水,两道视线蓦然相撞。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春燕匆忙跑去,福身道谢,接过帷帽便回到船上。 失物复得,船只动身,贺兰香重新收好帷帽,倾身进入乌蓬,坐下以后,神情惘然若失。 细辛率先察觉,轻声询问:“主子你怎么了,东西不是没丢吗。” 贺兰香摇头未语,看着手中帷帽,眼前浮现的却是方才那张年轻俊雅的容颜,想到那股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不由得狐疑起来。 另一边,湖畔。 霞光依旧,乌篷船渐远,船影映在湖面,随波飘荡,桨声悠扬。 “二公子?二公子?” 小厮伸手在自家主子脸前晃了晃,无奈道:“人家姑娘都走远了。” 王元琢晃了下神,魂魄总算回到人间,扯唇一笑,眼中映有万千霞光,像将此时天地璀璨全部藏于眼中。 “不是姑娘。” 他噙笑,仍旧定睛看着远去的乌篷船,温柔道:“是洛水之神,我的……宓妃。” 第59章 军营 回到绿绮台, 暮色已合,落日熔金,只剩最后一点残霞, 艳似胭脂,一抹即消。 贺兰香香汗淋漓, 披着一身光影,进门将编好的花环顺手放下, 嚷着便要沐浴。 然医官对此亦有提前交代,说她排毒三日, 元气大伤, 热水沐浴会使人的气血妄行, 损耗元气, 故而近期最好莫要沐浴,养身为主。 细辛春燕拿原话劝了,贺兰香并不买账。 两个丫鬟无奈, 只好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用温水蘸湿帕子,给她擦洗身子。 缠香 第51节 贺兰香将就着擦洗完,虽不比沐浴, 到底清爽不少, 更换上寝衣, 天也彻底黑下,灯罩笼烛影, 光线昏暗绰约,催生困倦,疲惫汹涌袭来, 让她上下眼皮直打架。 若放平日,管什么晚饭不晚饭, 她定要先睡个舒服,但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她再困,也得硬撑着将饭吃了。 晚饭算是清淡,莲子清心汤,蒸鹌鹑,玉带虾仁,碧梗米饭,估计是厨房得知她爱酸甜口,还特地添了碗乌梅山楂青菜粥,贺兰香挺喜欢那粥,多吃了小半碗,饭后隐隐发撑。 之后便是浓茶漱口,雪盐洁齿,待等忙活完,胃中消化不少,正好上榻歇息。 夏末晚风清凉,隐带花香,吹动罗帐,潜入美人清梦。 半梦半醒中,贺兰香后背抵上堵硬物,以为是谢折回来,转身便抱了过去,软嗔娇怨:“冤家,怎么才来。” 经了那三日,她本就媚骨天成的身子更具淫-性,不由得张腿扭腰,挺上雪脯相喂。 兀自蹭上半晌,怀中“人”纹丝不动,一反往日凶残作风。 贺兰香意识模糊,却也察觉蹊跷,撕开眼皮一看,哪有什么人不人的,自己抱着的,分明是个绿釉三彩荷花纹枕,竖摆在榻沿,估摸是细辛担心她落榻,特地拿来阻挡用的。 也是,跟她在泉室待了整三日,还不知空下多少公务,他哪有时间再来找她。 贺兰香滋味复杂,失望恼怒之下,直接动手一推。 哐一声重响出现,惊醒了守夜的两个丫鬟。 春燕掌灯,细辛上前,只见地上瓷枕被摔成两半,帐中美人衣鬓凌乱,衣襟堆腰,香肩外露,正吁吁喘着急气,眼底绯红湿润,分不清其中是怨是怒。 “主子又做噩梦了么?”细辛坐在榻沿,关切地将衣物给贺兰香提好。 贺兰香未语,扶额蹙紧眉头,眼中浮现些许恼悔之色,平复下来气息道:“没什么,接着去睡你们的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以后莫要搁放枕头了,我若无意推搡下去,发出动静,更加睡不好觉。” 细辛明白过来,只怨自己多此一举,收拾了瓷枕,给贺兰香斟了盏温热的桂圆红枣茶,喂她服下,见无异样,便与春燕继续去睡了。 灯火重新熄下,房中只剩月影,浮动皎白而诡谲的清辉,一如人晦暗难言的心事。 贺兰香看着窗棂辉光,听风过虫鸣,一颗心止不住发空。 道理她都懂,但她总感觉,这个时候,谢折理应当是在她身边的。 * 翌日醒来,歇息闲逛一天,入夜天黑,用过晚饭,贺兰香便吩咐套马驱车,准备回府。 秘密回到府上,光是这几日的拜帖便积攒一箩筐,挨个看上一遍,捡样回了,又想到自卢宝月生产过后她便未曾登门看望,便吩咐细辛到库房挑了礼物,预备明日派人登门相送。 她养胎不见客的由头都传出去了,短期内自然不好活动于人前,只能吩咐底下人去办。连李噙露那边,也是教人留意着动向,轻易不过问,只有那蠢丫头又要为她姐姐做些什么蠢事了,她才要插手去管。 到家已近子时,再一忙碌,几乎又到夜半时分。 贺兰香记着医官的话,轻易不敢晚睡,大小事宜一推,服下半盏安神茶,赶紧歇下了。 睡意朦胧时,她翻身朝里去睡,后背朝外,不经意便又抵上堵硬物。 她以为是细辛又将枕头搬了来,心下一恼,软哼一声,身躯往里挪了挪,离“枕头”远了些,省得招她心痒。 月沉日升,日上三竿。 贺兰香这一觉睡得颇为舒服,没做什么梦,精神大好。 醒来用过早饭,继续忙活。 午后时分,到崔氏府邸送礼的小厮回来,还带回了封请柬,说是崔少奶奶给的,邀她届时去吃满月酒。 贺兰香数着日子,刚送完生人礼便又要开始琢磨满月礼,库房里那点好东西都快要搬没了,算着账本,越算越心疼。 “真是没法教人活了。”贺兰香五根纤细玉指拨弄着算盘珠子,动静清脆响亮,回响在卧房。 她随口抱怨:“权贵当真亲近不得,这要是一年赶上那么几回婚丧嫁娶,家产底子还不得被掏空。” 怪不得当年郡主毅然南迁,合着动荡不太平是真,守着一大帮亲戚,费钱也是真,毕竟她就谢晖一个儿子,这账怎么算怎么不划算。 “主子放宽心,”春燕磨着墨,没心没肺宽慰她,“待等您的肚子有上动静,生完摆上满月酒,这些都是能挣回来的。” 贺兰香拨动算盘的手倏然停住,房中随之静下。 细辛上前,夺过春燕手里墨锭,将人推搡到一边,重新磨墨,轻声道:“主子别听她瞎嚼舌头,这些事情急不得,该来的总会来。” 贺兰香继续拨动算珠,提笔浸墨记在账本,噙笑道:“不该来的,也强求不得,是吗?” 细辛哑住声音,不知如何作答,磨墨的手也僵住不敢动。 贺兰香面无波澜,目对账本,指拨算盘,嗓音悠然,“可我最是不信什么随缘不随缘之说,人入困局,若不挣扎努力,指望着老天开恩,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她将账本顺手一推,算盘放下,起身道:“罢了,怎么算都是赔本的买卖,不算了,睡觉去。” 这是她新学的养生之道,午后睡上两炷香,少了头昏多了头疼,正正好好两炷香,整个下午精神饱满,心情舒畅。 卧到榻上,临睡之际,贺兰香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困目半眯,吩咐下去:“对了,莫要往沿上挡枕头了,昨晚上硬邦邦一片,硌得我腰疼。” 细辛诧异:“奴婢昨晚并未往您榻上摆放隔枕。” 贺兰香蹙了下眉,眼中困意消散,狐疑涌上,心里暗想:那昨晚抵在我后腰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她思忖一二,心中有了答案,唇上渐渐勾出抹笑意,阖眼安睡道:“去吩咐套车,我今日要出门。” 细辛应下,随即询问:“主子要去哪?” 贺兰香本想启唇,朱唇张开,不由得笑了声,卖起关子,“晚上再与你说。” * 夜幕低垂,万物皆寂,沙场尘烟消散,士卒归帐就寝,唯火把猎猎,哨兵走动夜巡。 寂静里,车毂声响在辕门外,车马停顿,从上面下来道身着黑色披衣的身影,身影头脸皆笼于宽大连帽之下,看不出长相。 但凭借轻盈娉婷的步伐,可断定,这是名女子。 主帅营帐。 谢折秉烛察看辽北军报,身上冷甲未卸,寒气森森,漆黑眉目在烛火映照下,是难寻的俊美,亦是难寻的肃冷。 窸声响起,有人入内,他抬了下眼,又垂下继续,只道:“你怎么来了。” 漆黑宽大的帽子拉下,露出了张娇媚艳丽的容颜,粉黛不施,难掩绝色。 贺兰香将怀中包袱亮出,施施然说:“给你做的衣服好了,你换上试试,若不合适,我明日让人再改。” 谢折略怔了下神,这才想起,贺兰香似乎是说过要给他裁做衣服。 只不过这么久过去了,他只当那是她借口找他摊牌的由头,从未放在心上过。 “放下吧,”他头也不抬道,“我忙完会换。” 贺兰香便多走两步路,将新衣放在他睡觉所用的窄榻上,转过身朝他福身,“既如此,将军早睡,妾身告退。” 话说完,她分毫不带留恋,款步径直走向帐门。 “慢着。”谢折忽然叫住她。 贺兰香停下,扭头望去,眼带狐疑。 谢折放下军报,瞥了眼榻上包袱,理所当然地道:“打开,让我看看它是何模样。” 贺兰香便又折返回去,拆开包袱,将新衣从里取出,双手托着走到谢折跟前,递上供他观赏,温柔道:“颜色是鸦青色,料子用的云绫锦,眼下暑气未消,贴身穿它,最是凉快无物。你摸摸看,是不是又滑又软。” 谢折抬手,糙硬的指腹覆在娇贵的料子上面,仅是轻轻划过,便勾出无数细丝。 他指尖略为蜷起,像是做了什么错事,生出退意,不愿再碰。 贺兰香却腾出只手,抓住他的手摁在上面,正色道:“衣服穿与不穿都会坏,穿坏它是它的造化,放坏它是它倒霉,尽管去摸便是。” 她咬唇笑了下子,细嫩指腹摩挲在粗糙手背突起的青筋上,补充上句:“就像这样。” 谢折看着手上那只雪白莹润的小手,喉结微动,道了声好,反手抓住那细腕,一把将人扯到怀中,大掌胡乱揉摸。 贺兰香目的达成,却还故意逗他,佯装愠怒板下面孔,“我让你摸的是衣服,你摸的是什么?” 谢折深嗅一口馨香,一本正经地说:“你比它软。” 言外之意:不如摸你。 贺兰香红了脸,往他胸膛拍了下子,指头正砸在坚硬的甲片上,疼得她倒嘶口凉气,不悦道:“你把你身上的铁疙瘩脱了,还有,我得快点回去睡觉,去掉路上的工夫,给你半个时辰解决。” 谢折明白过来了,合着自己这是彻底沦为工具了,什么衣服不衣服,都是这女人的手段,她来这就是为了睡他。 他心一沉,索性停了动作,泛红沾欲的桃花眼冷瞥着贺兰香,低声道:“我也有一堆公务没有忙完,抽不开身,所以——” 贺兰香蹙了眉,手指拢了拢被扯开的衣襟,眼神探究充满猜疑,不懂眼前这历来性急的家伙葫芦里卖什么药。 谢折长臂绕过怀中娇躯,重新拿起案上竹牍,往细腰上轻轻一敲。 “你自己动。” 第60章 军营2 竹牍抵上后腰, 坚硬与柔软的衣料相磨,贺兰香腰肢略颤一下,如花树压枝, 身躯柔若无骨地倾贴在谢折胸膛铁甲上,两条雪白手臂环绕上他脖颈, 潋滟眼眸盯看着他,柔声好奇地问:“怎么動啊?” 她陷了下腰, 水蛇一样柔软的腰肢扭動了下子,笑道:“是这样么?” 谢折闷哼一声, 眼底绯红一片, 瞳仁却越发幽深, 里面是晦暗的隐忍, 像饿了许多天的兽,即将忍不住要吃人。 贺兰香不顾危险,得寸进尺, 又陷了下腰,细绸亵衣磨在生冷的寒甲上,用自身香热去温暖对方的严苛。 “还是这样?”她又動一下, 声音温软, 眼中是稚童般的无邪, 仿佛此刻她真的只是在行一场游戏,无关任何多余杂念。 二人鼻息交缠, 视线相撞,一冷一热,一清一浊, 烈火燃冰。 哐一声,竹牍落地, 带起劲风撩乱烛火,烛点跳跃起伏,像颗雀跃欢喜的心脏。 在娇媚得逞的笑声中,森冷甲衣同女子亵衣揉乱在一起,搭上那身鸦青色云绫锦,乱七八糟落了一地,满是狼藉。 笑声落下,光影摇晃里,声音改换为微微薄喘,时不时来上声闷哼,满帐甜香萦绕。 贺兰香綺羅堆腰,脸颊飞霞,满面春色撩人。 她扭着腰肢,聆听耳畔滋滋吮咬之声,吃痛着笑:“我的好将军,不是忙吗,不是抽不开身吗,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啵一声,清亮水渍蜿蜒向上,如火的薄唇贴上精美鎖骨,嗓音低狠:“再忙,不耽误干你。” 贺兰香酥了半边身子。 她发现,她现在尤其听不得谢折说荤话,一听,她就忍不住—— “才三日没有碰你。” 缠香 第52节 大掌拍在她后腰,谢折眼中似有火烧,借着烛火,欣赏贺兰香一览无余的放蕩表情,灼热吐息喷洒在她颈项,言语恶劣挑弄:“刚开始而已,你就已如此——” 为防止他说出更多粗鲁话,贺兰香低头,直接吻住了那张可恶薄唇。 抚摸在她后腰的大掌顺势往上游离,穿过后背,抓住本就不停滑落的衣领后襟,一把扯下。 后背清凉感袭来,贺兰香受到刺激,齿上不禁用力,重咬了谢折的唇一下。 谢折手抚上她后颈,长舌驱入,另只手按在她后腰,逼她塌下腰肢。 贺兰香自从解完淤毒,身子便比以往更加敏感,一動一皱眉,不敢動作,弄得谢折也跟着不上不下,撤出舌头,意味深长道:“你方才的劲头呢?” 怎么不動了。 贺兰香被吻出一身薄汗,白玉香肌晕出艳靡的粉,双目湿润迷离,张着肿胀的红唇只顾喘息,茫然摇头道:“我,没试过……” 谢折瞬间明了。 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窃喜蔓延在心梢,隐晦而微妙。 他放松了摁在她腰上的手,细细摩挲她如绸似锦的后背,吞了下喉咙道:“不用怕,就像騎馬一样。” 贺兰香咬了唇,开始细细回忆当初谢折教她騎馬的情形。 多么离谱的巧合,教她騎馬的人,现在又在教她騎他。 贺兰香放松了身子,扶结实了谢折的肩,一点点沉了腰肢,伴随下沉,精致的眉头越皱越紧,神情也越来越难耐,同时贝齿忍不住咬磨唇瓣,便使得这痛苦有些说不上来的香豔,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痛还是受用。 “就是这样,”谢折呼出灼气,手臂上的青筋止不住起跳,指腹细细摩挲掌中纤腰,克制住一按到底的冲动,轻声哄劝,“继续。” 贺兰香摇头,眼角噙泪:“不成了……” 感觉能要命。 谢折掌心游离到她肩头,细抚安慰:“不急,慢慢来。” 贺兰香信了他的话。 就在她放松警惕,准备慢慢来时,落在她肩上的手猛然一沉。 魂飛魄散。 贺兰香再也夹不住眼角的泪,清痕蜿蜒,满面潮湿,疼呼过后,嘴里胡乱骂着谢折。 谢折随便她骂,未有停下的架势,两条猿臂缠紧怀中香软,大有将人钉死在怀的打算。 寂静的军营,所有人都歇了,只有此处的灯火还亮着。 贺兰香逐渐停下骂声,贝齿咬紧红唇,眼神越发沉浸迷乱。 就在她渐入佳境,情不自禁之时,某人却蓦然风平浪静,猝不及防偃旗息鼓。 她空虚至极,怅然若失,红着眼剜了下罪魁祸首,眼里又恨,又怨,又急。 谢折冷着一双桃花目,盯着她,张口还是那句:“自己動。” * 子时一过,偌大军营只剩虫鸣窸窣,偶有一两只倦鸟经过,栖在辕门,鸣啼两声,拍着翅膀飞走了。 方路每逢值夜便发困,嘴里定要嚼点什么才好,恰好怀里还剩两块他崔副将发的喜饼,便掏出块咬了口,又将另一块递给身旁严崖:“严副将,来一口?” 严崖瞥了眼喜饼,重新巡看四下,面不改色道:“夜值偷食,仗二十。” “俺个娘嘞,又没外人,”方路将饼往他手里一塞,“吃吧,这一夜长着嘞。” 大将军谢折在辽北开了个不怕死以身作则的好头,每逢打仗,军阶越高,冲锋越前,这规矩从上渗透到下,导致连夜值这种苦累活也有军官抢着来做。 若换个营地,副将这种身份,寻常士卒连跟他搭腔的机会都没有一个,别说共事。 “吃吧吃吧。”方路嚼着饼,“吃快点,又没人看见。” 严崖见他吃那般香甜,不由得抬手,咬了手里的饼一口。 方路话密,嚼着嘴里的不忘问:“怎么样严副将,好吃不好吃。” 严崖点头。 方路拧眉:“俺倒觉得一般,没俺儿出生时俺娘弄的好吃,那才叫一个香,一个甜,一个——” 说到这,方路跟想到什么似的,转脸蹊跷地瞧着严崖,“话说起来,严副将今年也有小二十了吧?以往在辽北没那条件,这都回了京城了,怎么也没见你谈婚论嫁,早点老婆孩子热炕头,你爹娘就不着急?” 严崖嚼着饼,语无波澜:“爹娘早饿死了。” 方路失语,半晌无话,吃完饼拍了拍手上饼屑,略为小心地劝道:“那就更该早些娶妻成家,也好让他们在天上放心。京中漂亮姑娘那么多,难道你就没个中意的?” 夜风无声,倦鸟嘶鸣。 严崖沉默下来,脑海中蓦然浮现一道妖娆倩影,挥之不去,来回飘荡,口中喜饼逐渐变得索然无味。 方路顿时发笑:“瞧,被俺说中了,严副将心里果真藏着人,来来来,说说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用不用咱将军替你提亲去。” 严崖瞬时清醒,无端感到闷火上涌,扔掉手中喜饼,正欲让方路闭嘴,辕门方向便传来动静。 他放眼一望,见是有人外出,一大帮将营近兵簇拥着名身披黑袍的人物,遮挡太过严实,看不出个男女,反正步子不太像男人,且有些踉跄。 “又是这些奇怪的家伙,”方路咂舌,“俺就纳了闷了,怎么天底下的谋士高人都神神叨叨的,要么大冬天手里拿个鸟扇子,要么大夏天出门得披被子,长什么样都看不见,见不得人似的。” 自从谢折入京,自荐献策的山野狂夫不在少数,摆出高人架子,故作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更不在少数。 严崖盯在那道身影上,总觉得有些奇怪,听了方路的话,又打消心头蹊跷,欲图收回目光。 就在这时,那道漆黑身影走到马车前,踩上车梯,朝车中奴仆递出了手。 一只雪白莹润,指若葱裁,指甲锐利尖长,染有鲜红花汁的,女人的手。 严崖心神一震,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认出了手的主人是谁。 第61章 野鹤 回到府上已近中夜, 贺兰香困到撕不开眼,在车上便小憩一路,回房更是片刻支撑不得, 偏亵衣湿透,白汗浓稠, 黏在身上难受至极,再困也得将衣服换了, 身子擦洗了,一通折腾, 上塌便已近鸡鸣时分。 梦中仿佛又回到军帐中, 激盪撞擊, 混合男子粗重喘息, 格外清晰地响在她的耳畔,她搂紧伏在雪頸下的头颅,款摆柳腰, 腰肢一塌再塌,忍不住扬长颈线嬌喘交加,魂魄几欲飛天。 “贺兰香, 你记住了。” 谢折大掌掐着她的腰, 唇瓣厮磨着她的耳廓, 一字一定,如雷贯耳:“这种感觉, 是我谢折给你的。” 只有他能给她。 现实帐中,灯影相缠,美人朱唇微张, 喘息点点,分不清是哭是急, 沉入梦中熟睡难醒。 一觉下去,睁眼便到了翌日巳时。 明晖映窗影,微风乱花枝。 贺兰香醒后腰酸不已,走路些许艰难,撑着下了床塌,浓茶漱口,一番梳洗,早饭也被送了来。 今日吃牛乳花卷,荷叶羹,丁香馄饨,虾仁蒸蛋,下饭小菜有三色水晶丝,调笋尖,粥是她爱吃的荸荠银耳粥,还有细辛特地为她添的一道沙参玉竹鸽子汤。 她早上最厌油腻,吃完粥硬着头皮将馄饨和蒸蛋吃了,花卷也吃了半个,之后腹中便再放不下东西,鸽子汤无论如何都喝不下了。 细辛为她吹温勺中汤水,伸手喂去,苦口婆心道:“您又忘了人家大夫是怎么说的了,得补元气,不得挑食。” 尤其每日那么折腾。 贺兰香想到昨夜情形,酸疼的腰肢po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藤熏裙把以死叭已流九刘散顿时便又严重三分,明白其中厉害,遂蹙着眉头老实喝汤。 这时,春燕回房道:“主子,谢夫人遣了身边婆子过来,说是府上新得了四两血燕,专门捡成色好的给您送了来。 贺兰香艰难咽着鸽子汤,随口交代:“收下便是,将库房里我珍藏的狮峰龙井取二两,再取两匹浮光锦,二十两银子,龙井给谢夫人,浮光锦给姝儿,银子给婆子,便说辛苦她老人家来上一趟,只可惜我们主子害喜严重不便接待,眼见秋日将近,您裁上两身衣裳预备过秋,省得我们主子总是惦念。” 春燕应下,照着去做了。 细辛喂了贺兰香两口汤,又撕下只炖烂的鸽子腿,细细剃干净肉,哄她咽了两口,不解道:“主子为何不亲自接见,也省了那二十两银子了。” 贺兰香皱着眉咽下肉,吞毒药似的,咽完便喝了口清茶相送,道:“我平白去招惹那个是非作甚,今日见婆子,明日便要见正主,眼下内务参事的要紧肥差还空着,多少双眼睛往那上头盯,王氏这个时候与我联络,多半也是为了那个位子,我心头大患尚未解除,哪来的心情去蹚那浑水。” 细辛听后直愣,她本一直以为自家主子是为了圆先前的谎才一直推脱不见人,未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层深意,不由心悦诚服,暗自惊叹。 用过了饭,贺兰香懒着身子卧在贵妃榻上歇息,她瞧着窗外山茶花树碧绿油亮的叶子发怔,心头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忽然,她道:“去端些瓜果过来,要香气重的。” 习惯了每日燃香闻气,乍一停用,贺兰香感觉房中没滋没味,都不像是她的住处了。 不出片刻,时令瓜果便已摆上,满屋飘散清甜气味。 贺兰香这才舒服了点,脑子也转得动了。 她瞧着窗外落叶,心里思绪万千。 其实权衡利弊,对她来说,没人比谢寒松更适合扶持,因为谢寒松恨的是谢折,与她却是无冤无仇,甚至可以断言,如若她真的怀有身孕生下孩子,其实她和康乐谢氏更适合结为盟友。 当然,这个前提也是谢折依旧对康乐构成威胁,需要她孤儿寡妇包揽阳夏一支的名望,倘若谢折不在了,兔死狗烹,康乐完全可以舍弃她与孩子,将阳夏并入分支,从此翻身为主,以己族为尊。 绕来绕去,绕不过谢折。 贺兰香止不住头疼,阖眼揉头,眉头拧紧。 * 日沉月升,夜幕垂漫天际,晚风吹去白日喧嚣浮躁,静谧如流沙悄然流淌,笼罩园林青瓦,伴风携月潜入梨木漏窗。 清辉穿窗洒落,降下满地白霜,随酒气浮动,听沙沙行笔之声。 一盏清油小灯静静燃着,灯下,一副笔触极为精细的美人图油然而生,帛上美人云髻纤腰,衣如云霞,体态轻袅,一身烟霞笼罩,非凡尘中人。 即便面部空白一片,尚未画到,依旧也窥出风华之绝代,气韵之绝色。 王元琢几度提笔欲要落到面部,一次未曾真正落下,怅然下,伸手举起“太平君子”痛饮两口,颓然坐倒,宽袖一挥,阖眼长叹一口气,喃喃念道:“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花茂春松……” 这时,清风灌入,门被推开,一道温和清润的声音接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王元琢睁眼,顿时欣喜:“大哥?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野鹤居来了。” 王元瑛进门,顺手将门合上,嗓音闲适轻松:“再不来啊,怕你这鹤野久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王元琢放下酒,忙唤下人上茶,起身相迎,“放心放心,我把我自己忘了都不会忘了母亲的生辰,礼物早都备好了,只等回家哄她老人家开心。” 王元瑛落座,兄弟二人就着家事说笑几句,说完笑完,王元瑛呷了口茶,思忖一二,正色道:“刺客出自崔氏门下,崔贤削职罢官,内务参事一职闲置空下,你对此有何看法?” 王元琢靠坐在红木圈椅上,笑道:“我能有什么看法,我这一介闲人,政事不通大事不问的,我就能喝喝酒,醉了作两首酸诗,别的可指望不上我,硬要我看,我也看不出来个好歹。” 缠香 第53节 王元瑛看着这随性过了头的二弟,神情无奈,放下茶盏道:“爹的意思,是把这个职位拿来给你历练,内务参事乃为天子近臣,你既能学到东西,离陛下近了,也能对他规劝一二,劝他勤于政事,少行荒唐之举,明政爱民。” 王元琢顿时更乐了,口中的茶险些喷出,擦着嘴瞧着大哥道:“满朝文武百十号人物都劝不了他,我又能怎么去劝?再说了,你们不都是看不惯他将李太妃收入后宫吗,可我倒也觉得无伤大雅,什么体统不体统的,只要两情相悦,说白了,这不就是有情人,做些快乐事吗。” 王元瑛顿时沉了脸,“什么有情人做快乐事,若是爹在这,少不得已经一脚踹你身上去了。” 王元琢耸了下肩,浑不吝的德行,“所以我不喜欢跟他说话啊。” 王元瑛逐渐缓下神情,叹气放温声音:“你啊,非得要我将话都跟你说明白才好。” 内务参事一职,伴君谏言为次,笼络圣心,掣肘谢折,才为真。 王元瑛将自家所迎困境,谢折独揽兵权,圣上任其独大,桩桩件件,仔细说与了王元琢,临末眼里颇带痛意,沉声道:“二郎,大哥知你志向,更知你不喜官场诡谲,但你到底是琅琊王氏嫡系子孙,是咱们爹的儿子,困境当头,你又怎能袖手旁观,弃家族于不顾?” 王元琢面上隐有动摇,眼波寂下,看着案上的美人图发怔。 王元瑛顿下一二,道:“昔日你与大哥承诺,日后无论大哥想要如何,只要一声令下,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你都使得。” 他抬眼,看着弟弟,眼中暗含失望:“怎么才过去如此区区几日,便已不再作数了?” 王元琢这时开口:“我愿意。” 话音落下,王元琢自己都惊诧片瞬,回过头来却更加笃定,看着王元瑛说:“大哥,你回去告诉爹,我愿意入朝,出任内务参事一职。” “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王元瑛一时激动,起身拍了王元琢的肩膀一下,眼角余光留意到案上没有脸的美人图上,想起什么,不由笑道:“怪不得听你手下人说,你这两日对个姑娘一见倾心,为她茶饭不思,看来是真的。说说,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能让我阅尽美色的二弟消得憔悴。” 王元琢摇头苦笑:“底下人喜爱夸大其词,大哥休要信他们胡言——”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那日湖前惊呼一瞥,口吻不禁怅然:“一见倾心太过言重,但的确令我神魂颠倒,恍惚间以为洛神现世,宓妃降临,曹子建诚不欺我。” 王元瑛还是头回见自家二弟如此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正下脸色,认真道:“你若果真中意,我便派人调查,查出姓名门户,为你求娶便是。” 王元琢摆手回绝:“大哥切勿插手,我若果真存了求娶之心,又岂会恍惚至今日,当日便会决然追上,随她而去。” 王元瑛不解:“由此说来,你那时为何不去追问姓名?” 王元琢抬手,指出画上的抛家髻,语气更添惆怅:“使君无妻,罗敷有夫啊。” 王元瑛顿时明了,同样叹出长气。 王元琢一笑,反过来安慰:“大哥不必替我感到可惜,自古至美不过镜中花,水中月,精髓皆在一个虚字上,我若当真追随而去,迫不及待表白心意,转虚为实,若发现美人非心中所想,不免失望扫兴,也给人家增添懊恼,那样才是真的毁了念想,败坏意境,也浪费了那样一场让我目眩神迷的相遇。” 王元瑛又扫一眼那画,虽没有脸,但总觉得有些熟悉。他发笑:“二郎的想法,总是与常人不太一样。” 王元琢笑带苦涩,摇头未语。 少顷,送走了兄长,王元琢回到房中,重新享受寂静。 他想到将要面临的东西,不由愁上心头,万千烦恼无从纾解,只好提起未喝完的酒畅饮,一口接一口下肚,他伏案提笔,仔细回忆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孔,却如何都落不下笔墨。 他心知,无论怎么画,都难绘那一眼惊鸿。 啪一声,画笔落地。 王元琢亦颓然瘫坐在地,手捧那画,红着眼眸,半痴半癫地对画中人道:“兴许,我王元琢是做不成野鹤了,但还好,你还是我的洛神,宓妃,罗敷。” “我的罗敷,你此刻在做什么?是睡觉,还是赏月,看花?” “你是否,也如我一般难过呢。” * “嗯……嗯哼……混账,别咬……” 军帐中,交椅咯吱,烛火勾出帐上斑驳倒影。 贺兰香绯红着一双眼,玉颈随吐息拉长,颈侧美人筋纤细清晰,嵌在如脂似玉的肌肤下,随吞咽起伏。 谢折张口咬住那根细筋,犬齿抵磨,舌尖描摹。 “今夜别回去了。”他哑声道,气息如火。 贺兰香闷哼着,一口回绝,“想都别想。” 回去了她起码还能睡个好觉,若留下,他能让她闲着? 谢折见她不落陷阱,干脆不再说话,只顧埋頭大幹。 贺兰香顾忌着人,不敢出声,两排贝齿快将食指骨节咬断,生怕被人发现。 殊不知,从半个多时辰前开始,便有一双眼睛,穿过帐帘縫隙,目睹了全程。 第62章 劫持 折腾半宿, 贺兰香自上了马车便睡死过去,眼皮未抬一下,连自己是谁都要想不起来了。 中途, 车毂声停顿须臾,车外似有声音响起, 细辛推搡了她一下,说了些什么, 被她哼哼着躲过去了,抱怨了两声, 再未得到打扰。 很快, 马车重新上路。 烛台上, 烛火随颠簸起跳, 忽上忽下,明暗交叠,荡起腾腾诡谲之气。 贺兰香睡得香甜, 未曾留意到,外面驾马驱车的随从声音,赫然已变。 时间飞逝而过, 灯下熟睡的美人总算悠悠醒来, 先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又柔荑掩唇,打了个妖娆娆的哈欠, 最后才慢条斯理地睁开潋滟美目。 只见车中空荡,除她之外,再无第二人。 “细辛?春燕?” 贺兰香倍感狐疑, 以为自己刚醒看错了,阖眼又睁眼仔细瞧了遍, 确定车中的确只有自己一个。 她又叫了两声丫鬟的名字,毫无回应。 “细辛!春燕!” 贺兰香慌了,起身想要下车,却发现车在此刻还是跑着的。 她心中警铃一响,暗道:不对劲,若是寻常,我一觉醒来,早该到家的。 她一把扯开车窗帘子,往外一瞧,心顿时跌到谷底。 只见月光铺路,了无人烟,马车两侧护卫消失无影,道路两边草木繁茂,绵延一片黑暗,马蹄迅疾如风,离身后城门越来越远,奔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 贺兰香捂紧唇才没有让自己尖叫出声,回到车中瘫软在座,大喘两口粗气,眼前止不住冒起星光,遍体生寒。 她被劫持了。 头脑空白片刻,来不及思索更多,贺兰香听到帘外车头传出的响亮鞭响,不由得拔下髻上金簪,颤身朝车帘探去。 扯开车帘的瞬间,她毫不犹豫,扬手照着驱车人的脖颈便刺了下去。 那人侧颈一躲,出招极快,大掌一把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贺兰香寒了半边身子,以为这下必死无疑,抬眼看清面前人是谁,悬在嗓子眼的心不由又落下去。 “严崖?”握在腕上的大掌渐渐松开,贺兰香收了手,气喘吁吁,手捂紧了心口,心有余悸地道,“怎么是你,你在干什么,其他人在哪?” 灯笼摇晃,照见一张年轻英气的面孔。 严崖回过脸继续驾车,沉默许久未语,英挺的眉目不复昔日澄澈,在灯火下显得晦暗而复杂。 他道:“我要带你走。” 贺兰香皱紧眉,诧异不已:“带我走?你为什么要带我走?” 又是漫长的沉默,寂静中,严崖眼底泛起猩红,额上青筋隐跳,语气艰涩生硬:“我都看到了。” 贺兰香仍是不解他为何如此奇怪,狐疑起来,“看到什么了?” 严崖咬字发狠,心一横道:“你和将军在帐中……我全都看到了。” 他看到他一心尊崇,英明神武的将军,是如何撕开自己弟媳的衣服,将她摁到自己的骻上,强行索欢。 风吹灯笼,光影急促忽闪一下。 贺兰香脸色煞白。 几乎是一瞬间本能的反应,她抬起手,照着严崖的脸便是一巴掌,巴掌声响亮清脆,余音绕耳,留下通红五根指印,高高肿起一片。 苍白过后,贺兰香双颊滚烫,连带脖颈都烧至通红,瞪着严崖的眼神似能吃人,羞愤万分,咬牙切齿地道:“你,你怎么敢……” 严崖被这一巴掌扇懵了神,反应过来以后双目湿润一瞬,有些委屈似的,可转瞬便又被坚定所代替,斩钉截铁地道:“在路上,我答应过你的,不会让你遭受分毫欺凌。” 贺兰香怔愣一下,思绪回到遥远之前。 那时候,她为了逃离谢折,是对严崖卖过凄惨来着。 “——眼下我夫不在人世,幼子尚在腹中,京城那般大,我孤儿寡妇届时该何去何从,不过是等着遭人欺辱,悲死异乡。” “莫说是将军,就算是末将我,待夫人到了京城,也定不会教夫人遭受分毫欺辱!” 往事历历在目,贺兰香头回体会到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感到无比头疼,同时也想明白了一些事,一下下捋着胸口顺气,试探着问严崖:“所以,你以为,你们将军是在强迫我?” 严崖额上青筋大跳一下,牙根仿佛都在此刻咬紧,定定道:“你放心,我现在就带你走,以后我永远都不会再让你受欺负。” 贺兰香彻底无奈了,她扶额苦笑,怎么都没想到这傻小子居然真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只可惜,太晚了。 “严崖,你停下,听我好好说。”贺兰香温声道。 严崖握紧缰绳的手未有松懈。 贺兰香见他如此,冷笑一声,口吻发狠:“你若不停,我现在便从车上跳下去!” 严崖手一抖,连忙勒马收缰。 嘈杂的车毂声总算趋于平静,马车停在陌上,草丛虫鸣窸窣,风吹树梢,响声沙沙,左右萦绕。 贺兰香平复下心情,嗓音清淡,异常严肃地道:“严崖,你听好了,你们将军从未强迫过我,我是自愿跟他欢好的,而且,是我主动引诱了他。” 严崖顿时睁大了双目,满面匪夷之色,显然对此并不尽信,磕磕绊绊地张口:“你,你为何……” 贺兰香差点就将那句“你难道不知道我没有怀孕”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打住。 谢折如此信任他,却不将此事告诉他,为的就是保他的命。崔懿出身世家,与谢折一荣俱荣,没有办法,硬着头皮也得参与。可严崖,他身世简单,本就远离是非纷争,如若牵扯进去,再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死的最冤的就是他。 如此种种,她又怎能轻易吐露实情。 缠香 第54节 “我是女人,”贺兰香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我有我的需要,谢将军魁梧健壮,年轻英俊,又对我有多次救命之恩,勾引他,委身于他,既能排解寂寞,又能傍上依靠,对我有什么坏处?” “可你,你,”严崖不知想到什么,脸涨通红,牙一咬道,“你当时分明便是被强迫的,我都看到了,你又哭又叫,一直在嚷疼,还喊不要,让他停下,你……你根本就是不愿意的。” 贺兰香无语凝噎。 辽北军营到底有多少童子,怎么感觉全天下的雏儿都被她遇见了。 她长吁一口气,有些羞于启齿,只好换个委婉的说法:“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若不信,不如回去找个相好,之后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严崖眼中闪过一丝酸色,“你让我找相好?” 贺兰香无视那眼神,别过脸去,无声叹息:“就此打住吧,今夜我权当没看见过你,你现在就送我回去,不得耽搁。” 严崖瞳仁震颤,眼底猩红更甚,默不作声地转回脸,重新握紧缰绳,高斥一声:“驾!” 贺兰香顿时急了,拔高声音斥责:“我说了让你送我回去!严崖你疯了吗!你难道要背叛你的主将!” “从我看到他强迫你那刻起,”严崖语气冰冷发沉,“他便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主将了。” 贺兰香气到浑身发抖,却不愿就此善罢甘休,伸长手臂便去夺严崖手里的缰绳,夺不了便挥拳打他捶他。 严崖再不济也是个青壮男人,对她那点皮毛伤害视如挠痒,只用肩膀堵严实车头,省得她当真不要命往下跳。 这时,马车后面响起数道马蹄脆响,震人耳廓。贺兰香尚未有所反应,马车便被团团围住,骏马猛然刹蹄,重心不稳,险将她甩出车外,幸好有严崖护她。 正前面,火把猎猎,驳色大马呼哧满鼻热气,不耐烦地发出嘶鸣,马上男子身着便衣,气势森然,一双锐利黑瞳沉如深渊,肩后乌黑发丝随风飞扬。 这还是贺兰香第一次见谢折未曾束发的样子,他是个刻板性子,人前发丝从来一丝不苟,即便与她颠倒过后,发冠也不过稍显凌乱,并不失态,如这般披发示人的场面,还是头一回。 “谢折!”贺兰香顾不得去在意这种细节,泪眼盈盈地呼唤一声,“救我!” 谢折身后,崔懿满面痛心盯看严崖,“严崖,你这是在干什么?” 气氛死寂,唯火把清油爆开窸响。 贺兰香嗅到危险气息,灵机一动,趁着严崖僵持无动作,下了马车便朝前踉跄奔去,泪水涟涟,“妾身知错,妾身一时糊涂,蛊惑了严副将助妾身出逃,求将军开恩,饶恕妾身一次罢!” 待等到了驳色马下,贺兰香又将泪一抹,压下声音道:“今夜种种皆被他窥去,但他并不知我假孕一事,只以为是你强迫了我,所以想要带我离开。你等会对他解释清楚,只说是我勾引了你,你不得已而为之,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不过是顺势而行,我会配合你的。” 谢折不语,瞧着蜿蜒在她脸颊的泪痕,握在缰绳上的指腹隐有发痒。 他抬眼,看向与自己并肩作战多年,几次生死与共的手下爱将,双目毫无波澜,声音低冷:“严崖,你说。” 严崖下了马车,抬腿逼去,双目紧盯谢折的脸,嘴里发出冷笑:“是我伪造你的命令支走护卫丫鬟强行掳走她的,责任我一人承担,与她无关。” 贺兰香暗自皱眉,崔懿一巴掌捂上老脸,长吁短叹,不堪面对。 谢折面不改色,静静看他,接着道:“理由。” “理由?”严崖笑意更甚,咄咄反问回去,“你竟也好意思管我要理由?” “辽北大营,军中三忌,忌酒,忌淫,忌赌,这是你亲自立下的规矩,每逢攻城,你不让我们淫人-妻女,行奸淫掳掠之乱举,有违者当众斩首……可你呢,你如今又在干什么!” 熊熊火舌照出青年眼中痛意,以及浓烈失望之色。 贺兰香看着严崖,直至此刻,她好像才真正懂了他为何会背叛谢折带她离开。 若是真的受她魅惑,想要将她据为己有,他又何必等到今天有所行动,他能行如此胆大包天之举,是他,真的对他的主将失望了。 贺兰香有点被那眼神刺到,回过头瞪看谢折,示意他赶紧开口,就说他是受她勾引,只管往她身上推。 烈火无声,当着所有人的面,谢折弯腰,长臂一伸将她搂住,抱上马背,缚在怀中。 “你不是问我干了什么吗。” 谢折的手覆在贺兰香的脸颊,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黑瞳冷瞥严崖,嗓音淡然平静:“我喜欢这个女人,她也喜欢我,所以我要了她,仅此而已。” 第63章 误会 如果贺兰香听到谢折说喜欢她是吃惊, 那么当听到谢折说她也喜欢他,那表情就可以说是见鬼了。 偏要紧当头,她还不能开口骂他放屁, 只好僵着一张梨花带雨的美人面,在严崖震惊不可置信的注视下, 咬牙点了下头。 没错,他俩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之间, 谈什么强迫不强迫,都是情趣。 “严崖, 你会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的, 对么?”贺兰香眸若秋水, 含情脉脉, 异常恳切地说。 严崖眼瞳震颤,满面恍惚不可置信,摇头不停否认, “我不相信,我不信,他, 他与你, 你们, 你们分明……” 这时,谢折抬起贺兰香下巴, 低头吻了下去。 烈火灼灼,火星飞溅,发出滋滋沸响。 火光照耀下, 可看到唇齿纠缠的间隙,长舌如何撬开樱口, 深入索要,辗转挑弄。 似是情难自禁,被吻的美人抬起手,环住登徒子脖颈,回吻了过去。 光影明暗交叠,画面无比真切,从二人吮亲的声音,到贺兰香雪白脖颈上刺眼的事后淤痕,谢折握在她腰上摩挲的手,一切都毫不掩饰地暴露在严崖眼中。 严崖足下如若生根,脸色止不住发白,好不容易踉跄退后两步,冷不丁便跌了一跤,之后又爬起来,仿佛在逃离噩梦,又像是不肯接受这离奇的现实,颤巍便往来路上跑去,头也不敢回一下,一步步的,身影很快隐在夜色当中,徒留尘烟。 一声暧昧啵响,唇齿迅速分离,贺兰香收回环在谢折脖颈上的手,微喘着瞪他:“放我下去。” 她现在恨不得生啃了他。 谢折看她一眼,黑瞳晦暗发沉,将她放了下去。 贺兰香下了马,嫌弃地抹了把唇上的口水,软着腿脚艰难走到马车前,看着半人高的车架,一时手足无措,恼怒呵斥:“来个人扶我!” 随从欲要上前,被谢折一眼喝退。 他低呼一口浊气,指腹揩了下嘴角的香气,下马,过去将她一把抱了上去。 * 回到府上已近丑时,贺兰香刚下车,便被两个丫鬟扑抱个结实,估摸是吓得不轻,谨慎如细辛都连话难说清楚。 贺兰香连着问了好几回,才算知道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回来路上,马车正要进崇明门,便被严崖赶来拦住,说是谢折有要紧事召她回去,特地派他来接,其余人不便跟随左右,且先行回府安置。 在场人见他亲自来找,以为有什么大事,故无所不从。 那时贺兰香睡正舒服,下不了车,便只能两个丫鬟下去,将马车交给严崖驾驭。 回到府上,细辛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心里直发慌,只好又差人紧急前往军中报信,询问谢折是否安排过严崖前去接人。 一问不要紧,谁能料到忠心耿耿的严副将竟突然反水了,反水后干的第一件事不是投敌,而是拐走了她们主子。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那刻起,俩丫鬟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想好不下一百种了。 听完这些,贺兰香一切都梳理明白了。 之所以能有今晚这出,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谢折一直以来对严崖太过重用与信任。 因为重用,导致严崖可以深夜驻守主将营帐,因为信任,无人想到谢折会不告诉他其中隐情,以为他早就知道。毕竟总共两个副将,既然崔懿知道,另外一个又有何理由不知晓。连带谢折安排护送她的亲兵,都可以对他毫无猜疑,轻易让他将她接走。 他们都以为严崖是知情的,严崖也利用了这一点。 可见脑子其实挺好使,就是没用对地方。 “主子,奴婢有点想不明白。” 回房路上,细辛余惊未消,嗓音仍带余颤,“他们怎么能丝毫察觉没有,就这么让严副将把主子带走了?这实在是太儿戏了,这还是谢将军培养出来的人吗?” 贺兰香仰面望向漫天繁星,叹息道:“咱们不能拿自己的想法去看待他们,军营是什么地方,一盘散沙进去,一块铁板出来,上过战场便是生死兄弟,你为我挡过箭,我为你挨过刀,情谊堪比血亲手足。这样的地方,若是互相猜忌,彼此生出疑心,又怎能凝聚力量,攻打外敌。” 她顿下声音,沉默一二道:“他们已经习惯了深信彼此,这正是谢折定下森严军规的重要之处。但凡有一匹害群之马出现,牵一发而动全身,人心便要开始动荡了。” 可,于情,严崖不该因此送命,于理,谢折也不会对他下那个狠手,毕竟走到今日这步的初衷,便是他想保他。 但龃龉就此埋下,以后会因此发生什么,是个未知。 晚星闪烁,俯瞰人间悲欢,夜风袭面,似水薄凉。 贺兰香低头,收了下披衣襟口,语气略有怅然,“风怎么这么冷,秋天这就要到了么。” * “严崖那边,大郎打算如何处置?” 军帐中,崔懿停止踱步,僵着脸色询问谢折。 谢折端坐案后,发丝仍旧未束,显得乱而不正,更添气势冷沉阴翳,让人拿不准他此刻都在想什么。 “除兵牌三月,罚俸半年。”谢折道,“今晚的消息,不得让任何人知晓,散播者暗中斩首。” 崔懿松了口气,暗自替严崖庆幸,连忙拱手称是,临告退,又有些不安似的顿了步,抬起头,目光炯炯:“大郎,你先前将贺兰氏抱到马上,所言所为,皆是为了瞒过严崖,并不当真,是吧?” 烛火猛地跳闪一下,气氛静止。 谢折未有言语,神情亦未起波动,双瞳宛若浓墨,黑而冷淡,像是默认,又像无视。 崔懿知他性情,见状松口气,举袖擦汗,“是就好,是就好。” 他正下脸色,煞为慎重地道:“待等事成,大郎便另立门户,重起府邸,那老宅便留给贺兰氏独居,算是给她个养老傍身的依靠,也不枉劳她帮忙一场。” 话说完,崔懿品着谢折的脸色,心下一时没个准头,只好拱手告退:“天色太晚,大郎早些歇息。” 军帐外。 崔懿顿足望天,长叹一口闷气,满目忧虑。 他没好心到那个地步,他刚才是在提醒谢折莫对贺兰香上心。 美到那个份上的女人都是祸水,命不硬压不住,寻常男人得到手也只有枉死的份儿,这也是当初他为什么提议让谢折亲自入局,换个普通凡夫俗子,不死在牡丹花下便不错了。 从严崖身上,崔懿再一次验证了自己的预测,证明了怀疑非虚。 贺兰香,谁沾谁出事。 他谢折再是豪杰,命再硬,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不行,何必去犯那凶险。 “唉!” 崔懿再度叹气,挠头犯难。 他也算是看着谢折长大的,对谢折的定力他是相信的,但心里总有点说不出来的不安,从谢折抛下军务待在泉室三日开始,他就隐隐感觉,那两个人,无论当下还是日后,可能都不止男女之间那点事那么简单。 想来想去毫无头绪,崔懿拍了下脑袋:“想想想!瞎想无益!不如多行实际之事!” 他抬腿离开,心里暗自盘算满朝文武哪门千金尚未婚配,家族又能对谢折有多少助益。 缠香 第55节 * 晨光和煦,露珠消散树梢,薄雾淡下,花草茂盛如新,盎然葱郁,悠然绽吐馥郁芳香,香气随微风潜入香闺,四处散开,与瓜果香混为一体,自然清新,沁人心脾。 贺兰香足睡到巳时三刻方醒,还是被细辛晃醒的,说她不能再睡了,要先将饭吃了。 许是昨夜先被谢折一通折腾,接着被严崖掳去,又惊又怕,太过劳累,贺兰香醒后浑身乏力,头脑混沌至极,别说吃饭,眼皮都撕扯不开,还是细辛用帕子蘸了温水给她擦脸,这才给她找回三分精神。 因起太晚,早午饭并在一起,菜肴便格外丰盛了些,她一个人吃,光汤便有四类,更不提主食面点,蒸煮菜肴,琳琅摆了一桌子,乍看丰盛至极,仔细一看,没一道她喜欢的。 贺兰香瞧着犯难。 “临近秋日需进补,”细辛给她盛汤,“这道清炖羊汤是厨房特地为您准备的,羊肉驱寒去燥,对身体大有滋补,主子要多喝些。” 贺兰香嫌弃地别开脸,手捂鼻子:“我最烦羊膻味儿了,小时候生病咳嗽,那女人不知从哪寻的偏方,灌了我好些不加盐的羊白汤,从那以后闻到羊味儿便要吐,你赶紧端走,我要难受死了。” 细辛自然知道那“女人”是指兰姨,刻意避去不谈,只苦口婆心道:“可这汤对人实在是好,而且足足炖了一整夜,肉都炖烂了,入口即化,好东西都存汤里了,您就少喝上几口,权当给奴婢脸了。” 贺兰香不情不愿地转回脸,手捏鼻子,张口含住一勺汤水,吞咽下去。 瞬间,一股浓郁至极的膻骚味自五脏六腑冲上头脑,贺兰香没能忍住,一口吐了出去,这一吐便跟打开什么闸门似的,根本止不住,险将酸水一并吐出。 第64章 立秋 细辛被贺兰香吓不轻, 忙捧了瓷盂去接,又吩咐小丫鬟们将羊肉汤撤了,斟上盏香饮子送来。 贺兰香呕出满面清泪, 喝了两口饮子去口中膻味,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下来, 伏在案上虚弱地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停, 面色潮红脱力。 细辛也被吓出了泪,嘴里一直说着自责的话, 保证以后再不会让她看见这道菜了。 贺兰香头昏脑涨, 气没喘匀, 还不忘安慰受惊的丫鬟:“怨不得你, 我以往虽也恨羊膻味,反应却从未曾这般厉害过,兴许是昨夜太累了, 没歇够而已。” 细辛闻言,便也顾不得什么饭不饭了,扶起贺兰香想将她送回榻上重新歇息。 这时, 春燕从外头回来, 进门便道:“主子, 昨日里您送谢姑娘那两匹浮光锦,今日又被她差人送来了。” 贺兰香略抬了眉梢, 显然诧异,之后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扶额苦笑道:“差点忘了, 先前让那小冤家吃了两回闭门羹,此时还记恨着我呢, 罢了罢了,且不管那么多了,等会便往谢家送上拜帖,我明日前去走上一趟,否则她这闷气怕能憋到明年。” 细辛为难:“可您这身子……” 贺兰香:“只是吐了两口,又不是快不行了,扶我去歇下吧,休息片刻便好了。” 上了榻,贺兰香补好回笼觉,再醒来,精神便好了不少,脸色也好看了些,就是恶心的滋味隐约犹在,时不时窜上股羊膻,让她反胃。 如此情况,饭自然也吃不下多少,只简单用了碗蜜香莲藕汤,吃了两块红枣发糕,权当压下胃中难受,一直到晚上,胃口才算回来,用了顿正经粮食。 当夜,谢折没来找她,她亦没去找谢折,两个人昨夜还“两情相悦”,今夜便心照不宣地互不来往,算是各自给对方留个喘气的工夫。 翌日大早。 贺兰香梳洗完毕,用过早饭,乘车前往了谢府。 她登门探望,王氏自然亲自相迎,又因前日里试探出了她的态度,王氏便也没主动提及内务参事之事,只聊些家常,问她近况。 得知贺兰香是为谢姝而来,王氏立即吩咐丫鬟去将谢姝叫到花厅,哪想小丫鬟白着张脸过去,红着张脸回来,支支吾吾道:“姑娘……姑娘还没睡醒。” 此时已近三竿,膳房都要开始忙碌晌午招待贵客所用食材,王氏一听脸便沉了,起身便要亲自前去捉人。 贺兰香起身离座,不露声色地拦住王氏,笑道:“侄媳自从来到京城,还一次未到姝儿妹妹的院中坐过,不如就由侄媳代婶母过去,正好也能同姝儿妹妹说些体己话。” 王氏知她是在为自家女儿留脸,火气下去点头应下,遣婆子领人前去。 谢姝住的院落叫修竹轩,名字一听便知是她那个当御史的爹取的,不过院子里没有什么修竹,花花草草倒是不少,进院门,一眼看到的是棵合抱粗的石榴树,枝干粗壮,枝叶茂密葱郁,绿油油的成荫蔽日,足足延伸到屋檐下,鲜红榴花点缀其中,喧闹热烈,有些已经结了果实,小葫芦一样挂在梢头,沉甸甸压弯了枝干,与红花相映。 房中,谢姝嘴里叼了颗梅子,正趴榻上悠然看三国志,嗦完梅肉随口一吐,核便被丫鬟接走了,顺便往她嘴里再塞一颗。 “好歹有客临门,您打着睡觉的幌子不过去,夫人一生气,肯定是要亲自过来问责您的。”丫鬟好心劝道。 谢姝哼了一声,嚼着梅肉道:“刘备请诸葛亮出山还只请了三次呢,我两次去找她都吃了闭门羹,凭什么她反过来找我,我就得上赶着贴上去,虽然她待我很好,给我点心吃,还救了我一命……” 谢姝越说越迷糊,赶紧摇头清醒过来:“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门外传来娇若莺啼的一句——“所以我来给妹妹请罪了。” 火红榴花落了贺兰香一身,香风入室,她笑意盈盈,目似弯月,进了门,朝榻上少女款款一福身,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先前种种,皆是嫂嫂的错处,妹妹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嫂嫂一般见识了,可好?” 谢姝怔住了,全然没想到找来的会是贺兰香,两眼呆呆瞧着这仙女模样的人物,一腔恼怒飞到九霄云外,涨红着脸吐出梅核,下榻将人扶起,磕磕绊绊地道:“你可莫要再折煞我了,我娘若看到,指不定又要怎么收拾我,好了,我就是同你闹着玩,何曾真生气了。” 贺兰香顺势便握住她的手,也不提那两匹被退回的浮光锦,只殷切地说了这几日来自己孕吐如何厉害,如何不得已,要她多担待。 谢姝早在看见她那刻便将昔日委屈忘个干净了,听了这些话,不仅怨不起来她,反倒在心里暗自怨起自己小题大做,觉得自己只顾发作性子,逼得人家怀着身子还要登门赔罪,愧疚得不行,连道以后谁也不准再说这茬了。 三两句话,二人重修旧好,一并落座说起近来趣事。 贺兰香听着,余光瞟到谢姝没看完的书籍,瞧见装帧上的名字,不由笑道:“妹妹爱看三国?” 谢姝反应过来,赶紧让丫鬟将书收了,央求贺兰香:“好嫂嫂,你可千万莫要告诉我娘,她最厌烦我看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了,她就爱我看个女诫女训,读个四书,研习周礼,其余之外,在她眼里全是妖魔不正经。” “知道了,瞧瞧把你难的,”贺兰香温声道,“嫂嫂答应你便是了。说起来,我以往也爱看些闲书打发时光,三国也看过,总看不进去,每次都草草领略个开头。你竟能耐着性子看下去,也是厉害,跟我说说,你看到哪里了?” 谢姝眼一亮,“看到曹操南下,孙刘结盟,火烧赤壁,三家瓜分荆州。” 贺兰香笑道:“这我知道,诸葛亮借东风的典故便是从此处出来的。” 谢姝顿时来了劲头,学着她爹的样子摇头摆手,故作高深莫测道:“非也非也。嫂嫂你那是听人瞎传的,我有认真看过研究过的,指挥火烧曹营的人不是诸葛是周瑜,诸葛借东风是后世编排出来的,否则,杜牧那句东风不与周郎便,又该从何而来呢?” 贺兰香凝眸认真瞧了谢姝,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少女,欣喜赞叹:“姝儿妹妹果真聪颖好学,嫂嫂自愧不如。” 谢姝骄傲起来,扬起下巴道:“那是,我娘整日说我木头脑袋,可我其实一点都不木头,我只是懒得去想那些无聊之事罢了,我脑筋好着呢。” 贺兰香噙笑附和。 好些日子没见,谢姝打开了话匣子,说得口干舌燥,便喊丫鬟上冰酪解渴。 小丫鬟哭丧着脸,“这都立秋了,不能再给您冰酪吃了,要冰坏身子的。” 谢姝才不听,无理取闹道:“我不管我就要吃!同样是秋日,曹操都南下打仗去了,我吃个冰酪都不成吗!” 贺兰香被这古怪的比较逗笑,笑完,似是意识到什么关键之处,她的神情渐渐沉了下去,视线落在门外鲜艳似火的榴花上,眼眸中若有所思。 秋。 沙场秋点兵。 古往今来,无论大仗小仗,似乎都是从秋日开始的。 * 傍晚出了谢府,细辛看出贺兰香脸色不对,关切道:“主子可是身体不适?这都两日了,奴婢感觉您便未曾缓过来过,回去还是请大夫给您诊脉看看为好。” 贺兰香皱了下眉,仿佛在专心思索些什么,不愿在琐事上费神,启唇只一句:“回去再说吧。” 主仆三人进了马车,车毂声轰隆响起,马车慢行在青砖直径。 待拐入御街,贺兰香本在车中小憩,忽然听到耳旁嘈杂,睁眼掀开帘子,看到满街巡游的禁卫,不由得狐疑满腹,扬声叫住一个,问发生何事。 对方认出她身份,下马行礼道:“回夫人,邻橦发生暴-乱,蛮匪勾结官员里应外合,于昨夜丑时入城抢杀,我等奉命前往各道城门维持治安,以防乱民入城。” 贺兰香眉头蹙紧,难以置信地道:“邻橦?那里位处京畿,距京城不过五十里,天子脚下,怎么会有暴-乱?” “这属下就不知道了,只知知府血战而亡,总兵叛国投敌,谢将军今日一早挂的帅,已经领兵前去镇压了。” 贺兰香听完,头脑一阵眩晕,久久未能回缓。 她知道北方没南方太平,但没想到已至这种程度,三百多年基业的江山,会有朝一日在家门口发生暴-乱,甚至官匪勾结,里应外合。 她又想到前夜自己若真被严崖掳去,远离京城的必经之路便是邻橦,若正巧撞上暴-乱,她简直不敢去想象后果。 贺兰香恍惚难以自持,扶额缓和一二,道:“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她放下帘子,回过脸,神情彻底沉了下去,沉默半晌,吩咐道:“调头,去明德门。” * “求求官爷!放我们进去吧!” “家没了,我们无处可去了,求官爷开恩放行!” “我娘快不行了!求官爷放草民进城寻医!” 明德门下,哭声,喊声,哀嚎声,男女老少混杂在一起,每个人的衣裳都不辨本色,尽带血污,婴儿惶恐的啼哭声夹在其中,嘹亮刺人耳膜。 门下摆了朱漆拦路栅栏,门兵手持缨枪示威,有人胆敢推搡栅栏,作势便要去捅,虽不动真,足以吓怕普通百姓,使其瑟缩不敢上前。 一片乱象里,人牙子潜在其中,见谁家女儿颜色好些,便拿出金银粮食,蛊惑父母卖女,丈夫卖妻,身后打手若干,似能随时抢人。 第65章 乱臣贼子 贺兰香坐在车中, 将门外一切看在眼里,转脸吩咐:“派出几个身手好的便衣打扮到外面盯着,若发现人牙子, 尽管拖到无人处打死,同伙一并处置。再找两个郎中送出去, 不必顶我的名号,只说自愿救人便是。” 细辛应下, 看了眼外面道:“主子是否要把粥饭一并布施?” 贺兰香摇头,凝眸望着那些乱象, “搭棚布粥阵仗太大, 不能如此兴师动众。民间但起灾祸, 便是世家大族扬名立信的好时候, 等着吧,不出明日,有的是人在城外施粥。” 她放下帘子, 阖眼轻舒一口长气,“其余几道城门,皆以此为例, 回去以后, 就这么去办。” 细辛明了, 依话照做。 回去路上,凉风乍起, 晴朗的天色倏然转阴,太阳隐在乌云之后,光辉尽收, 天地阴翳昏暗,飞沙走石, 像是大雨来临的征兆。 回到府中,贺兰香经搀扶下车,虽提前裹上披衣,仍冷不丁被狂风袭了下身,她抬头看着天上的阴沉,不自禁地道:“要下雨了,谢折的耳朵又要痛了。” 回过神,她皱了下眉,心道我没事想他作甚。 明明前日晚上好悬没被他气死。 贺兰香清空思绪,款步回到住处。 前脚到,后脚大雨便倾盆而至,狂风夹杂雨丝击打檐铃,叮铃一片脆响,院中花草树木被雨点压倒一片,凄凄惨惨,随风飘摇,天地之间已无丝毫清明之色,放眼望去,灰蒙蒙昏暗发黑,偶尔闪过几丝亮光,还是预示雨势凶险的雷闪。 门窗紧闭,房中燃起两盏灯火,温暖柔和的光线透过锦纱灯罩氤氲开,打在贺兰香的脸上,更添动人妩媚。 只不过不知怎么,她坐在春凳上,单手支颏,听着外面的雨打檐铃之声,神情是一成不变的寂静,眼睫未动一下,像在想些什么,又像什么没想。 只有在细辛准备叫医官过来时,她才略恢复些动静,叫住人道:“我累了,伺候我歇下吧,这大雨天的,也少来回折腾了,一切改日再说。” 细辛早觉得贺兰香心情不对,偏又拿不准个原因,这时候也不敢主动张口询问,面对命令只得应下,不做反驳。 灯笼灭下一盏,只留一盏温润小灯作为照明,光亮正合适入睡。 缠香 第56节 贺兰香卸下钗环,拆了发髻,更换上薄软的寝衣寝裙,上榻就此歇下,昏沉入了梦乡。 外面,风雨交加。 雨丝沿着窗纱渗透而入,蒸腾成雾,蔓延萦绕在房中各处,沾上烛影,绕上青纱帐幔,雾又化水,泛起微凉的潮湿,荡漾起专属于雨的薄腥气味,逐渐盖过清甜的瓜果香气。 贺兰香闻着雨腥,这一觉睡得着实不太好,眉头是无意识蹙着的,眼睫也随皱眉的幅度而颤动起伏,朱唇轻启,吐息的力度很重,像随时能喘不过气,溺亡于睡梦中。 她抓紧了手下洒金被褥,不断用力,骨节泛白,宛若漂泊海中之人抓住仅剩浮木,如何都不会松手。 可这也并未给她缓解多少不安,她的眉心逐渐沁出细汗,双唇翕动,浑身不自禁地颤栗发抖,如绷紧弓弦,一触即断。 终于,她承受不住,“啊”一声尖叫,胡乱叫喊着惊醒过来,满面清泪,气喘吁吁。 细辛春燕连忙赶去安抚,给她捋着胸口顺气,斟上温热茶水喂她服下。 喝下茶,缓了半晌,贺兰香才算走出惊吓,揉着昏沉混沌的头脑,也记不得自己都梦了什么,气若游丝道:“不必替我担惊受怕,我就是太想晖郎了,想他想到连梦里都是他,太激动了才会惊醒。” 细辛脸色一变,欲言又止地道:“可是主子,您在梦中叫的不是侯爷,您叫的是……是谢将军的名字。” “什么?” 贺兰香不可置信地皱紧了眉,“我叫的是谢折的名字?” 细辛点头,春燕亦跟着点头。 气氛寂下,灯火惺忪,唯窗外风雨依旧。 贺兰香惊诧完,反应便是出奇的平静,再开口,嗓音淡漠:“知道了,你们也去歇着吧。” 细辛应声,动手整理被褥,又将薄衾给她盖好以免受凉,临走踌躇一二,道:“主子放宽心,谢将军征战多年,镇压几个蛮匪而已,一定不会出事的。” 贺兰香冷嗤:“谁说我担心他了?” 细辛缄默不语。 “我只是担心我自己罢了,”贺兰香云淡风轻道,“两旬时间都已经过去了,肚子到现在都还没动静,他这一走,又浪费好几日的工夫,平白耽误我时间。” 细辛点头附和。 待等人退下,帐中只剩了贺兰香一个人,她看着映在帐上的烛影光丝,眼中的讥讽与凉薄淡去,逐渐被绝望和彷徨所覆盖。 骗得了丫鬟,骗不了自己。 是的,她在担心谢折,担心到连在梦里都在叫他的名字。 可她为什么要担心他。 他杀了她夫婿,毁了她的生活,将她扯入充满阴谋诡计的一方天地,她为了自保,还要和他这个她根本不爱的男人夜夜行夫妻之礼,压着仇恨拼命孕育他的孩子。她有什么好担心他的,除却二人利益纠葛,他是死是活,和她有什么关系。 贺兰香的思绪成了乱麻,越想越想不明白,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找不到路的迷宫当中,随处一拐便是死胡同,根本不给她喘息的余地。 她干脆扯起被子没过头顶,将自己沉入看不见边的黑暗当中,试图放空思绪,什么都不再去想。 外面,雨还在下。 秋雨淅沥,声音比夏日暴雨更添孤冷之色,轰隆雷声宛若鬼哭,哭里夹杂凄厉鸦鸣,不知是哪路乌鹊被大雨掀翻了巢穴。 贺兰香听着雨声鸦泣,分明极力不肯去想,可在泉室三日的一幕幕,谢折坚定不移的陪伴,通红肿胀的双耳,又不由分说往她记忆里钻。 之后,记忆如河堤坍塌,洪水涌出,更多与他相处的点滴随之浮现在脑海。 他奋不顾身跃下悬崖救她的时候,初次入宫在新帝面前给她解围的时候,在她坠入河中捞她上来的时候,在她来癸水喂她红糖的时候,甚至,在榻上温柔待她的时候…… 同样是雨夜,贺兰香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该怀念死在雨夜的亡夫,还是该思念每逢阴天便复发旧疾的谢折。 不知何时起,她对谢折的恨竟已变得不再纯粹了,如今她比起恨他,更多的竟是习惯有他。 习惯…… 贺兰香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潋滟美目赫然睁大,大口呼吸着气,激动得自言自语:“没错,就是习惯!” 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仅仅是她习惯了他的存在而已,所以他乍一消失,她才会感到不安焦虑,毕竟除了他,在这京里,多的是人有理由要了她的命,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能体会到那三分可怜的安全感。 也正是因为她习惯了他,所以她才会这么想他,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别说人,朝夕相伴的鸟死上一只,都要哭上好几顿,更别说一个大活人突然从她身边不见了,还是连声招呼都不打。 是她想太多了,这明明就是一个很浅显简单的事情。 想通一切,贺兰香呼吸渐匀,躁动的心跳也慢慢恢复如常,再躺下,不出一炷香,人便已安然睡去。 * 昼夜交替,大雨连下两日,第三日,京兵扣押通敌叛国的邻橦总兵归朝。 当日下午,叛贼便被提到西华门外的菜市场,斩首示众。 雨后天未晴,依旧一片阴沉的压抑,乌云之中,隐有闷雷轰鸣。 行刑台上,即将亡于刀下的叛贼仰天高喝:“谁是乱臣贼子!没有赢的才是乱臣贼子!最大的乱臣在庙堂!最大的贼子叫谢折!他谢折才是助纣为虐,丧尽天良,弑母杀弟的贼子!有他在,大周江山迟早要亡!天亡我大周!” 大刀落下,寒光闪过,一颗头颅滚下刑台,血色无尽蔓延,与潮湿雨色融为一体,腥风阵阵,惊起大片尖叫。 福海酒楼上,贺兰香听着刀起刀落,鲜血喷薄之声,没往外看,抬起手,往口中送了块榛子酥。 很奇怪,历来喜欢的口味,居然变得寡淡难吃,如同嚼蜡。 咬了一口,贺兰香将剩下的放回碟中,起身打道回府,出酒楼的门时,她有意未往行刑台的方向去看,可眼角余光依旧瞥到大片猩红血色。 和宣平侯府的一样。 上了马车,鼻息间的血腥气犹在,贺兰香没能忍住,又干呕了两下。 细辛喂她汤饮,轻轻埋怨着她不该过来,好好的,看什么不好,非要看砍头。 贺兰香未解释来意,喝完饮子便阖眼小憩。 许是心神动荡消耗精气,她这几日总是嗜睡,回府路上睡,回到住处还是睡,活似困神附体,连自己怎么下的马车都要不记得了。 一觉醒来,窗外漆黑,隐有人声嘈杂入耳。 贺兰香还没睡够,往里翻了个身阖上眼睛,不耐道:“外面是什么动静。” 细辛怕她睡太久肩颈僵硬,趁她翻身给她按摩肩膀,道:“是将军回来了,里外有亲兵走动,吵了些。” 贺兰香睁开了眼。 若她没记错,邻橦总兵是被谢折的手下人压京处置的,谢折还要留在邻橦清剿同党。她本以为他没个三五日回不来,今日去行刑场,也是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如此绊他的脚。 没想到这就回来了。 短暂思忖过后,贺兰香支起身体,坐起来,朝房门看了过去。 * 后罩房。 残雨滴答,苔藓沿墙野蛮生长,年久失修的墙壁裂开无数缝隙,雨水沿缝隙汇聚蜿蜒,像一条条小蛇游走,到处潮湿,霉味扑鼻。 这还是贺兰香到京城以来,头一回到谢折睡觉的地方走动,这男人不知道是什么古怪性子,明明位极人臣,偏衣服不穿好的,住处也是下人才住的破地方,无论在临安还是京城,他似乎都跟整个府邸最破的住处杠上了。 贺兰香一身软罗生香,走入其中,便如阴沟里开出了朵白牡丹,整个人身上都萦绕了层格格不入的皎洁清辉,与周围充满违和。 她瞧着粗木椅上那道背对于她,正在包扎臂上伤口的男子,一步步走了过去。 “谁!” 刷一声响,一柄长刀抵在她胸前,刀尖正中心口。 谢折上身臂膀光着,浑身肌肉轮廓分明,鼓起的青筋埋在皮肉之下,隐隐起伏跳跃,右手手臂缠有绷带,血迹从中渗透,浑身是水,连带发丝亦湿透贴在下颏,也不知是淋的雨还是出的汗,一双黑瞳阴森冰冷,看不见尽头的肃杀凶残之气。 贺兰香略垂眼眸,看着刀,刀上沾着血污,是上一个死在刀下的人留下的。 她抬起手,柔软干净的指尖沿着冷硬粗长的刀身轻轻擦过,力度之温柔,像抚摸情郎的脸颊。 沾了满指猩红。 多熟悉的颜色,她总是见到这个颜色。 她抬脸,看着谢折的眼睛。 一个听不见,一个懒得说,安静便是他俩最好的交流。 又是刷一声,谢折收了刀。 他起身,走到贺兰香面前,身躯伟岸如山,黑瞳中残暴未消,不通人性的野狼一样,看人也不像看人,像看猎物。 他抬起她的下巴,杀人如麻的手细抚她脸颊,指腹硬茧蹭过饱满红唇,毫不犹豫地将人往跟前一扯,低头吻了下去。 第66章 迷茫 残雨滴檐, 雨腥蔓延,清油小灯受潮湿水汽作怪,豆大的火苗没精打采, 投下绰约光影,更添氛围旖旎。 贺兰香被谢折身上的杀气侵袭到, 汗毛不自觉地便已竖起,但伴随吻意深入, 她放软了身子,抬手攀附住谢折的臂膀, 回应了过去。 天雷勾动地火。 随着怀抱收紧, 她的整个身子皆被谢折揉于怀中, 娇躯紧贴在谢折胸膛, 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疤痕的形状软硬,二人唇含着唇,肉贴着肉, 软肌对硬骨,难分彼此,愈陷愈深。 两道鼻息缠绕, 抚摸在她脸颊上的大掌一路流连向下, 握住粉腻肩头, 指尖挑开衣襟。 一声窸响,软罗落地。 意乱神迷里, 唇齿分离,她被打横抱起。 贺兰香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瞥了下床榻, 并不抗拒,回过脸看到谢折通红的耳朵, 挺腰仰面,张口含住可怜耳垂,舌尖轻舔,描摹。 谢折的喉结重重滚了一下,步伐加快。 房门外,崔懿匆匆赶来,不忘抬手遮住头顶雨丝,进门的同时呼喊道:“大郎,叛贼余孽已被捉拿,依你看该——哎唷我的老天爷嘞,你们俩怎么都不带关门的!” 哐一声,门被合上,灯台上的火苗随风一晃,险些就此熄灭。 崔懿默念三遍有辱斯文,稳住老命,用谢折差不多能听到的音量,隔门大声通传:“叛贼家眷儿女皆已被捉拿,依大郎之见,是该就地扑杀,还是该送京问罪!” 场面静下,里外无声。 谢折听到了,但没发话。 他在忙着亲身下的女人。 昏暗的光影里,贺兰香喘息点点,思绪绵软如云,多日来的焦虑,惶恐,迷茫,全在此刻被压制个彻底,于当下而言,那些都是缥缈而不实际的东西,只有快乐是真的。 她甘愿为这一刻的快乐放弃所有清醒。 缠香 第57节 什么仇恨,过往,恩怨,都不重要了,她只想要谢折,她想要这个男人。 本能驱使,贺兰香搂紧谢折,腰肢因难耐而扭动,故意蹭磨点火,似再让他动作快些。 谢折卸下革带扔在地上,连原本复发的旧疾都在此时变得不再重要,没什么比身下的女子更能给他止痛。 潮湿闷热里,他的手穿过她的膝窝擒住她的腰,滚烫汗珠从胸膛汇入腰腹,顺着肌肉纹理蜿蜒,滴入温香软玉,激起娇躯颤栗连连,独属于女子体香的清甜气息肆虐扩散,是最猛烈无声的情药。 谢折再忍耐不得,当即欲要倾腰。 这时,门外的崔懿又喊:“大郎你听见没啊!我说叛贼的家眷都被抓住了!现在问你该怎么处置!” 以为谢折听不见,崔懿声音加大,扯开喉咙高吼:“我说!叛贼的老婆孩子子孙旁支都被抓到了,该如何处置!杀还是留!” 谢折眉心狠跳一下,声音极其冷沉不耐地斥出句:“全部就地扑杀。” 轰隆一声雷鸣,大雨倾盆而至。 “属下得令!” 脚步声退下,风雨声渐大,摧枯拉巧之势。 谢折回过神想要继续,身下可人却在这时蜷起身体,手将被扯开的罗裙提好,双肩隐隐发颤,看着他的眼神一反方才动情迷离,变得闪烁不安,充满惶恐。 谢折察觉出不对,皱眉问道:“怎么了?” 贺兰香摇头,身躯还在不断往后挪动远离他,低下脸强作平静道:“没什么,我有点累了,改日再说吧。” 她提好衣服,下榻欲要穿鞋,人却被谢折生生拖回抵于身下。 他掰正她的脸,让她正面看着他,阴沉着一双黑瞳问:“有话就说清楚,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贺兰香与之对视,不安闪烁的眼神渐渐沉下,变为一摊寂冷死水,嘴角浮出抹轻松的笑道:“没想什么,就是累了,没有兴致。你要真那么想做,也可以,弄得快些,完事了我也好回去睡觉。” 谢折盯着她的口型和毫不在意的眼神,神情越来越冷,最后掰在她下巴上的手一松,下榻走到方才二人接吻缠绵之处,捡起掉落在地的软罗寝袍,一把丢到了她的身上。 贺兰香未再言语,穿好衣物下了床榻,走到谢折面前款款一福身,开门而出,与丫鬟撑伞离开。 * 回去路上,雨滴击伞骨,动静扣人心弦,细辛犹豫几次,终问:“主子,您不是着急有孕吗,怎么今日……” 贺兰香听着,眼中无意识地滑下一行泪来,直到细辛惊呼一声给她擦泪,她才留意到面上湿冷一片,自己居然哭了。 她抹干净泪,看着隐于雨中的茫茫夜色,千言万语抵在喉头,出来的不过淡然一句:“没什么,走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一路冷而潮湿,短暂几步,也宛若走出半年之久。 主仆二人刚回到院中,春燕便匆忙上前,一脸惊慌地道:“主子,不好了,另一只相思鸟也……您快进屋看看吧。” 贺兰香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快步走入房门。 房中,只见案上鸟笼安静死气一片,里面原本还算活蹦乱跳的鸟儿,此刻两爪向上躺于笼底承接鸟粪的托盘上,两颗黑豆似的眼睛没精打采,有闭无睁,显然命不久矣。 “从另外一只死了以后,它就一直闷闷不乐,”春燕含泪道,“奴婢没当回事,以为时间久了就好了,方才去投水,细看才发现它这几日来一粒米粮未动,硬是生生将自己饿死了。” 贺兰香听完未语,木木地走了过去,端水去喂,不喝,端食喂,也不吃,只有起伏的鸟腹提醒着她,这小家伙还有一口气在。 她不顾脏污,将羽毛沾了鸟粪的鸟儿捧在手中,试图逗它开心,可无论怎么逗,就是唤不起它的半点精神。 窗外雨打檐铃,发出叮铃欢快响声,像少女在笑。 伴随时间而过,贺兰香掌中的鸟儿彻底合上双目,尸体在她的掌中发凉,变僵。 贺兰香静了下来,眼中的悲痛,不舍,惋惜,全部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空洞的冷淡,和早已习惯分别的麻木。 她盯着手心里小小的尸体,没再流泪,嗓音淡漠:“你比我的夫君要有福气,起码在你死的时候,我是陪着你的。” “没用的东西,”她忽然冷笑,“不就是死了配偶,多大点事,至于殉情。” 笑完,贺兰香逐渐发怔。 原来,连鸟都会殉情呢。 她将鸟尸放下,用帕子包好,交给春燕,又取另一方帕子擦手,轻飘飘地道:“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罢,它没有福气被我养,死就死了,不值得可惜。” 细辛隐约察觉到贺兰香的反常之处,叮嘱完春燕埋在哪里为好,回过脸对贺兰香温声道:“主子,您该睡下了,夜太深了。” 贺兰香盯着空荡的鸟笼发笑,摆手道:“我睡不着,别管我,你们去歇你们的。” 细辛自然不从,偏又说不出重话,便脸朝门外道:“您看,外面的雨都要停了,再不睡,等会便要天亮了。” “雨停了?”贺兰香听错重点,闻言施施然站了起来,恍然间眼中大放光彩,如若换了个人一般,欣喜不已道,“那正好,这府里太闷了,我要出去走走。” 细辛惊诧不已,连忙拦住人,“主子您在说什么呢,这大夜里的,外面又下着雨,哪里能够上街,您先睡下,等一觉醒来天亮了,奴婢再陪您外出走动可好?” 贺兰香摇着头,性情一反常态,固执如孩童,“我不要等天亮,我就要现在去,而且我不要你陪,我要自己一个人。” 细辛急了:“那就更不行了!奴婢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您踏出这个门的,您想要怎样都行,偏干这糊涂事不行!” 贺兰香自是不依,推开细辛便往外跑。 细辛被推往一边,转身又抓住贺兰香的衣袖,崩溃道:“主子您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净干些反常疯癫之事!奴婢都要急死了!” 贺兰香被吼怔了神,脚步顿住,两眼发直,呆呆地重复呢喃:“反常,疯癫……” 她笑了声,对细辛摇头道:“我没有疯,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只是太闷了,所以想出去走走,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在这里憋下去,我觉得我会死的。” 细辛费解万分,抓在贺兰香衣袖上的手未有松懈,着急地说:“可是主子,您刚才分明就很冷静啊,怎么现在便不行了?” 贺兰香笑得更加厉害,活似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笑红了眼眶,抓住细辛手摁在自己心口上,温柔道:“你听,我是有心跳的。” “我是个人,有心肝,有血肉的人,我没办法永远保持冷静,我会痛苦,会害怕,还会迷茫,迷茫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细辛你听到没有,我是有心跳的,我是个人啊。” 细辛被眼前的贺兰香吓坏,终没忍住,大哭出声道:“主子,奴婢根本就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您到底是怎么了!” 贺兰香阖眼嗤笑,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再睁眼,便毅然甩开细辛的胳膊,转身奔出房门。 “主子!主子你回来!” 哭天抢地,混乱一片。 谢折站在院墙外,听着里面的动静,虽不知贺兰香反常缘由,却也隐约知道是因自己而起。 他开始复盘今夜种种。 开始是她来找他,他亲了她,把她抱到榻上打算要了她,过程中她不仅没有反抗还是回应着的,说明她是受用的,不存在勉强。后来崔懿来了,隔着门跟他说叛臣家眷抓到了,问他如何处置,他说就地扑杀—— 凉雨无声,谢折眉心略跳。 他似乎,意识到了点什么。 第67章 怀孕 雨后潮湿生雾, 雾气在天亮时分最为浓郁,天地间墨蓝色的光线与雾混合,成了飘忽绰约的帷幔, 人行在街上,像穿行于幻境中的幽魂, 缥缈宛若与雾气融为一体。 此时约是寅时二刻过半,街上空荡没有行人, 寂寥一片,只有附近佛寺的钟声穿雾披风而至, 回绕在漫长的御街, 庄严肃穆。 贺兰香行走在茫茫雾中, 头发被雾气打湿, 两侧鬓发湿漉漉黏贴在脸颊,浓墨似的颜色将脸色衬托得更加苍白,美而没有生气, 像尊经人操纵的提线木偶。 她的双目空洞麻木,只知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并不知自己要去哪, 身上还穿着跑出门时穿的软薄寝衣, 衣料被雾浸透, 冰凉贴在她的身上,她却不知道冷热似的, 连衣襟都忘记收上一收,任由雾沁风袭。 鬼魅一样。 轰——又是一声钟鸣。 浑厚悠长的声音落在御街,嗡响的余音过后, 便是无穷无尽的寂静。 寂静里,清脆的铃声响起, 同时带起哒哒马蹄。 禁军开路,装满干粮粥桶的车队与贺兰香擦肩而过,马脖上的兽纹铜铃响在她耳畔,却引不起她丝毫的注意。 她眼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这漫长迷蒙的街,一条永远走不到头的路。 相反,车中人注意到了她。 队伍簇拥正中的车舆中,衣着素雅的贵妇人朝窗外倾了视线,好奇而担忧地道:“那是谁家的女孩子?怎么天不亮便外出走动,穿的那样少,失魂落魄的,身边还连个跟随的婆母都没有。” 说完,妇人犹豫一二,毅然吩咐:“停车。” 外面。 三个面善的婆子下了马车,拦住贺兰香的去路,问她姓名和来处。 贺兰香魂魄离体,连害怕和不安都感受不到了,被人询问,下意识便启唇欲要回答,可张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是……”贺兰香努力去想,艰难咬字,试图为自己寻一个身份,可她寻来寻去,却发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想回答也不知从何说起。 她是勾栏老鸨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名字是老鸨给取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至于来处,她能有什么来处,烟花柳巷便是她的来处。 她心头涌出莫大悲凉,唇畔扯出抹苦笑,彻底放弃这无力的行为,摇了摇头,想要绕过三个婆子,继续前行。 可不知是否是她走了太久,已将体力用尽,她这一步堪堪迈出,眼前便眩晕发黑,身体直直倒下,好在被身后婆子及时扶住。 三丈开外的暗巷里,谢折看着这一切,当即便要迈腿出去。 崔懿一伸胳膊拦住了他,下巴朝飘摇的车帜一抬,示意他看清上面的图案。 虎首,那是琅琊王氏的图腾。 能有禁军开路,能代表家族行善,车中人非别人,正是王延臣之妻,郑文君。 谢折略平了心跳,视线从图腾移到昏倒他人怀中的贺兰香身上,颈上青筋隐跳,沉声道:“郑氏不会加害于她?” 崔懿叹气:“当然不会,你现在出去了才是麻烦,不知道的以为你在亲自把贺兰氏赶出家门,传出去有的是人准备大做文章。反正现在也知道人在哪了,咱们这就回去派车马去追,一定赶在郑氏将人带到府邸之前把人带回,否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凡郑氏好心弄个郎中给贺兰氏诊脉,馅儿可就全露了。” 谢折将话听到心里,看着贺兰香被搀上马车,都没等到回府,立刻便吩咐调人去追。 * 陌生的馨香气充斥在贺兰香鼻息之间,她的意识朦胧起伏,感觉自己似乎到了一个很温暖舒适的地方,这地方让她感到很是心安,彻夜绷紧的心神软软放松下去,前所未有的舒服。 “抱琴,将我的披衣取来。” 一道温柔的女子声音隐约传到她耳中,随之身上的暖意更重,像被披盖上一条被子,手脚都开始发暖了。 身体回暖,她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耳畔车毂的转动声分外明显的提醒着她,她此刻是在马车上。 没有力气去思考更多,贺兰香缓缓睁开双目,想要知道身边的人是谁,视线尚未清楚,那道温柔的声音便欣喜地说:“呀,这孩子醒了。” 贺兰香差点笑出声,难想象这世上竟能有人将她这等妖媚尤物当“孩子”看。 缠香 第58节 她越发对这声音的主人起了好奇之心,转了脸,循声望去。 晨光初现,金辉折入车窗,浮尘飞舞,萦绕在妇人浓绿色的香珠耳铛旁。 妇人看着约有四十上下,保养得宜,生有一张柔和的鹅蛋脸,脸上杏目琼鼻,肌肤白皙,唇形标致,唇上噙了抹温和的笑意。颈下,对襟衣领,所着的是古烟色宽袖罩衫,衣上未有刺绣花纹,通体素面,淡雅不失贵气,一身诗意。 贺兰香看得呆了。 天底下贵妇人多了去了,但像这样遍体书卷气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许是阳光灼目刺眼,不知为何,贺兰香竟感到眼眶分外发酸,心里也酸涩难受,说不通个缘由,只好垂下眼,不敢再看。 见她这样,妇人以为她是被自己吓到,赶忙收了笑意,与她轻声解释:“你莫要害怕,我是禁军提督王延臣的夫人,到城外布粥的路上遇见了你,有些担心你,所以遣了婆子问你身份,后来你昏迷,我便让她们将你扶上马车,想将你带回府安置。” 贺兰香刚醒,头脑嗡鸣发涨,将所有话往脑子里过了一遍,好不容易才抓住重点,启开唇瓣,嗓音诧异而艰涩地道:“你,你就是王延臣的夫人,郑——” 差点多说了话,贺兰香连忙打住闭嘴,不由得低下面孔。 郑文君道了声正是,并未觉得受到冒犯,听出面前女孩喉咙干涩,便从婆子手里捧过茶水,亲自执匙舀起一勺,喂给她润嗓。 贺兰香有些年头没被长辈模样的人物这般待过,当即便拘谨不自然起来,颇为受宠若惊地抬起手道:“多谢夫人,我自己来便好了。” 郑文君便也不勉强,见贺兰香力气足够,便将茶盏递去,看着她喝下两口,又伸手接回,还到婆子手中。 贺兰香喝了水,神志便更清明了些,警惕心也回来,想着谢折与王氏敌对,并未急着坦白身份,而是道谢:“多谢夫人救命之恩,眼下我已觉得好受许多,还请夫人容我下车,我要赶快回家去了。” 郑文君轻声道:“不急于这一时,你的身体很虚弱,不能再随意走动了,你先随我回府歇息,告诉我你爹娘在哪,我遣人通知了他们,让他们上门接你回去,如此可好?” 贺兰香的心重重疼了一下,压着哽咽摇头道:“我没有爹娘,他们接不了我。” 车中静下,久久无声。 郑文君发出一声轻柔的叹息,不由得握住了贺兰香的手,说:“好孩子,那你跟我说你住在何处,我现在便吩咐调头送你回去。” 贺兰香有点难以启齿。 一是害怕暴露身份之后郑氏万一对她生出歹心,二是……她有点贪恋这种被温柔对待的感觉,如果她说了她是谁,郑氏便从此讨厌她了,那该怎么办才好?她不想被这样温柔的夫人讨厌。 见她不语,同车的婆子打量一遍她的模样,对郑文君耳语了两句,只道瞧这小娘子一身妩媚妖娆气,不像是寻常门户出来的,身上的衣物又是睡觉所用的,料子亦非凡品,恐怕是从哪个花楼里趁夜逃跑出来的头牌娘子。 郑文君一听,虽未言语,心下也信了九分,想到眼前女孩同自己女儿一般岁数,却无父无母,流落风尘,不免心生怜惜,遂轻柔小心地道:“罢了,不想说就不说了,好孩子,你今后便别再牵扯过往是非了,留在我跟前,帮我做事可好?你放心,有我在,没人再能欺负了你。” 贺兰香品味了一遍这话,顿时惊了魂魄,万千滋味涌上心头,说不出是酸是涩,抬眼看着郑文君,诧异地试探道:“夫人的意思……是要收留我么?” 郑文君噙笑点头,眸中氤氲柔光,道:“你呢,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和我一道生活?” 贺兰香在一瞬之中忘了自己的身份任务,她好像一只流浪许久的小猫,突然被好心人捡到,梳毛洗澡,悉心照料,然后问她: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她哪里能说得出不字。 这时,车外响起嘈杂马蹄,马车赫然停下,嘹亮声音传到车中——“我等奉谢将军之命接国公夫人回府,还请王夫人行个方便,送还我们夫人下车,莫要为难小的!” 平地起惊雷,一语生千浪,郑文君再看贺兰香,眼中便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贺兰香猛然被拉出美梦,感受犹如当头喝棒,下意识想要解释,可又解释不出来。 因为事实便是如此。 她咬了下唇,将身上的披衣掀开,下了窄榻,不敢去看郑文君,低垂着眼眸对其福身行礼,之后掀起帷帘。 她一露面,立刻便有士卒下马搀扶,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马车。 晨风清冷,吹散贺兰香身上的暖意,方才种种舒适宛若梦中。 她不自觉地颤了下身子,才发现外面原来如此寒冷,伸手收了收领口,转身又朝车中妇人行礼,哽咽道:“多谢夫人美意,妾身告退。” “等等。” 郑文君蓦然开口,亦经婆子的搀扶下车。 她走到贺兰香面前,将自己的披衣披到她身上,纤指灵巧,捏住带子,绑了个漂亮的蝴蝶扣。 贺兰香眼眶鼻头俱是发红,看着颈下漂亮的结扣,哽咽小声地道:“夫人不讨厌我么。” 郑文君轻轻笑了声,“讨厌你什么,你只和我女儿一样大,还是个孩子罢了,我一个做母亲的,为何要平白讨厌一个孩子呢。” 贺兰香到底没能撑住,眼中滚出两行泪珠,视线跟着模糊。 郑文君给她抹着泪,道:“我虽不知你为何独自游荡在街上,但我能看出来,你心中藏有莫大的苦楚,咱们女子,似乎总是有吃不完的苦。但你要相信,只要好好活下去,就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贺兰香泪流不止,不停地点着头。 郑文君无奈笑道:“别哭了,再哭啊,鼻涕泡都要出来了。” 贺兰香破涕为笑,分明很想说点什么,最后挤出来的,不过是句:“夫人,后会有期。” 郑文君点了下头,温声道:“回去好好吃饭,你太虚弱了,需要进补。” 贺兰香答应下来,依依不舍地道别,转身上了马车。 到车上,她掀开帘子,一直看到郑文君也上了车,才将帘子松下。 * 清晨与晌午交界之处,是一日晨光中最为灼眼之时,屋檐残雨亮到刺目,走在光下,眼睛难以睁开。 贺兰香迈入后罩房的门,便如从白日进入黑夜,不仅光没了,周遭气息都是冷的。 在她面前,谢折坐在案后,案上各地加急送京的军报,雨过天晴,他耳力恢复,听到熟悉脚步声,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冷闷:“还知道回来。” 贺兰香笑了声,又恢复了千娇百媚的妖精模样,软着嗓音道:“发疯归发疯,日子还得照过嘛。” 谢折余光瞥她一眼,冷淡地问:“身上的披衣,谁的。” 贺兰香哦了声,手敛了敛衣领,轻飘飘地道:“王夫人的,她怕我冷着,特地把自己的披衣给我了。” 谢折哼笑一声,翻页的力度都重了不少,听声音压了不少怒火,阴阳怪气,“你倒是讨人喜欢。” 贺兰香喟叹一声,故意似的,“长得美就这点好处,男人爱,女人也爱,谁见了我能不心生疼惜呢。” 除了眼前这个混账。 无声中,谢折抬了脸,瞥着她,启唇吐出冰冷三字:“滚出去。” 贺兰香笑了,不仅不滚,还轻款款地走向他,腰肢柔软,嗓音甜腻,很是善解人意地道:“昨日扰了你兴致,我后来想想,很是过意不去,你看你能否抽出些空,我现在便补偿了你,可好?” 砰一声,谢折将手中折子摔于案上,冷眼盯着面前女子,黑瞳阴森骇人,咬字狠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贺兰香,你当我谢折是你养的一条狗吗?” 贺兰香不语,动手解开披衣,露出隐于纱下的大片雪肌,瞧着气势汹汹的男人,轻轻眨了下眼。 * “嗯,嗯啊……” 木榻摇曳如海中小舟,贺兰香要攀紧强壮臂膀才能防止被拍到岸上,哭喘道:“谢折,你就是狗,你就是条狗!” 谢折未语,掐结实了她的腰,把镇压叛贼几日来攒下的邪火,昨日被中断的憋屈,以及在想通她为何反常之后的酸涩滋味,杂糅在一起,通通發泄在了她身上。 “你个混账。”贺兰香魂魄欲飛,承受到了極致,哭道,“你就是在报复我,你恨我昨天丢下你跑了,你非要我死在榻上才甘心!” 谢折一句不答。 半个时辰以后,他将她翻了个面儿,手托起她的腰。 贺兰香嗓子都喊哑了,头脑也昏沉转动不了,脸埋枕中哼哼着哭。 谢折瞧着身下抽搐的纤腰,冷硬的心肠软了三分,声音沙哑沾满艳糜,问:“贺兰香,除了我,你有过几个男人。” 时至今日,他对她的过往并不知晓太多,迟来的占有欲在昨夜被唤起,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谢晖那个废物在她心里能排第几,值得她如此念念不忘。 贺兰香的脑子早成了浆糊,思考的能力都没了,闻言连装都不装,嘤咛着回答:“一个。” 就一个。 他的好弟弟。 怪不得呢。 谢折眼底翻起了猩红,似是有点想杀人。 啪一声巴掌脆响,他低着声线,凶狠道:“腰继续塌。” 贺兰香不听,一只汗津津的大掌便伸来覆在她的后腰,强势下压,腰窝深陷。 瞬间,贺兰香如被拿住命门,控制不住地抽搐发抖,喘不上气似的大口呼吸。 谢折意识到不对劲,停下抱起她,紧张地问:“怎么了?” 贺兰香额上沁满细腻清汗,难受到说不出话,挣开他的怀抱,俯身朝着榻下空地便干呕起来。 谢折给她披上衣服,扬声传唤医官。 约过半炷香,医官至,给贺兰香诊完脉,对谢折躬身道:“夫人体虚气弱,乃为排毒所留遗症,兼之心神动荡,歇息不足,故精力涣散,体力不支,出现眩晕之症。不过出乎意料,胎像倒是安稳,以防万一,仍需服药保胎,以作巩固。” 谢折眉头皱紧,耐着性子听了大串废话,直到听到“安稳”二字,他才算松下口气。 但随即,他头脑嗡鸣一声,追问:“什么东西安稳?” 第68章 养胎 贺兰香的注意亦被引起, 她白着张脸,有气无力地问医官:“您刚刚说,我怎么了?” 医官瞧这二人的反应, 似没想到他们会不知道,遂拱手道贺:“恭喜将军, 恭喜夫人,夫人脉象滑如盘中走珠, 乃是喜脉。” 谢折愣住,贺兰香也怔了神情, 二人久久未有动静, 直到医官说完日子, 叮嘱好注意事宜, 行礼告退,两个人才稍缓回了神。 贺兰香的脸虽仍白着,眼睛却是亮着的,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 里面隐有泪光在闪,抬头看着站在床边的谢折, 眼带挑衅的戏谑, 似笑非笑地道:“还要不要, 继续?” 继续…… 谢折险被她气冒烟,脸都黑了。 贺兰香欣赏着谢折有火硬憋不能发泄的表情, 既对方才激烈的房事感到后怕,又忍不住幸灾乐祸。 差点把自己的孩子杀了,换作别的男人, 恐怕阴影都要出来了。 二人视线对峙,气氛冷却, 安静无声。 谢折当然能看懂贺兰香此时都在讥讽他些什么,事实上,他确实在后怕。 他刚刚但凡再狠点,后果不堪设想。 缠香 第59节 静谧里,谢折的视线低下,落到贺兰香的小腹上。 那里面有一个生命,融合了他二人的骨血,随着日子,会一点点成型,临盆,长大成人,继承他们的容貌,甚至喜好,性情,长成他们俩的样子。 突然,一种未知的恐惧在谢折内心破土而出,密密麻麻扎根发芽,攀登长大。 他猛地别开了目光,沉声道:“回去,好好调养。” 贺兰香看着谢折,眼中的光彩渐渐沉下。 她想到了过去假孕时谢晖的反应。 初为人父的小侯爷,得知喜讯那刻高兴坏了,手足无措,眼都是红的,把她院子里所有人的月例翻了一番,又赏了贴身伺候她的几个丫鬟,轻手轻脚的,抱她一下都害怕伤着她腹中那并不存在的孩子。 贺兰香在心中轻嗤一声,收起苦涩,不愿再去回忆,撑起柔弱的身体下榻,对谢折款款一福身,“妾身告退。” 客气疏离的语气,好像刚刚在他身下承欢喘叫的人不是她。 她收起郑文君留给她的披衣,紧抱在怀中,踉跄着步伐,缓慢出了门。 门外,阳光滚烫。 贺兰香沐浴在光下,仰面闭眼享受这温暖灼热,闻着雨过天晴后湿润新鲜的泥土气息,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重新活了一次。 她迈开腿,走入光中。 一门之隔,谢折背对她,面朝阴冷无光的潮湿墙面。 仿佛是商量好的,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 回到住处,贺兰香将自己有孕一事告诉了两个丫鬟,细辛春燕先是震惊,之后喜极而泣,抱头大哭了一场,哭完便让贺兰香保证,保证以后再不会行出昨晚荒唐之举,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要保证。 贺兰香知道自己昨天把她们吓坏了,自然无所不从。腹中的孩子对她而言犹如一记定心丸,有这个孩子在,她就能喘口气了。 折腾一夜未眠,贺兰香简单擦洗了身子,更换过衣物,上榻歇息入睡。 这一睡,醒来便已是傍晚时分。 医官前来请平安脉,开出了保胎的汤药,要她早晚煎服,起码要喝过前三个月。 贺兰香平日连饭都吃不下多少的人,捏着鼻子喝下了大碗黑漆漆的汤药,喝完还要正常吃饭,毕竟孩子需要养分,她再不想吃,为了小的也得硬着头皮咽下。 晚饭也是滋补的汤粥类,菜有清蒸鲈鱼,紫苏炒青瓜,粉蒸排骨,什锦豆腐。贺兰香捡样吃下了些,饭后天已黑,人也再度发困,浓茶漱口,吃了半盏安神茶,便上榻歇着去了。 晚间凉风飒飒,灯火幽微,绰约的光芒透过罗帐勾出榻上玲珑身段,美人眼眸安然紧闭,呼吸均匀,仿佛已进入梦乡。 春燕将窗子放下,挡住了风气,外出关院门时问细辛:“今夜还留门不留?” 细辛压下声音:“留什么留,主子都怀上了,以后都不必再留了。” “也是。” 春燕出去关门,细辛将案台上的瓜果更替,换上新鲜好闻的,各有各的事做。 无人察觉的光影里,贺兰香轻轻睁眼,看着帐上跳跃的灯影,发了许久的呆。 夜半时分,灯歇风冷。 谢折站在紧闭的院门外,手里是一盒福海楼的榛子酥。 随从推了两下门没推开,讪道:“要不属下喊两声?” 谢折未语,将漆盒扔到随从手里,吐出冷淡四字:“拿去分了。”言罢转身离开。 月沉日升,转眼天亮。 贺兰香被晨吐折磨醒,捧着盂盆干呕许久,呕出满面的清泪,连口茶水咽不下去,满口苦涩之气,幸而是细辛往她口中塞了块饴糖,甜味压下恶心,这才好受不少。 她数着日子,觉得这孩子兴许是在泉室那三日里有的,距今并没有太多工夫,怎会孕吐这般厉害。想想不放心,便差人去请了医官,询问详情。 等人来了一问,她方知是她自身体质原本便比常人敏感,加上亏空没养好便受了孕,反应便格外大了些,越是这样,越是要好好歇息,不得劳累伤神。 贺兰香听到了心里去,下定决心要将身子调理好,接连半月未再出院子的门,每日汤药照服,三餐不落,五谷常食,细辛又变着花样让厨房给她做好吃的,慢慢的,竟也养回了三分胃口,昔日嫌腥嫌腻的鸡鱼肉蛋,皆能入口。 又是一日清晨,花香鸟语,贺兰香醒来用过早饭,伏案抄写诗词静心,浮尘在光中飞舞,绕在她周身,乌发雪肤,粉黛未施,相比浓妆时更加清艳,妩媚气里添了书卷气。 房中果香浓郁,她闻着比以往香甜的味道,忽然道:“乞巧节要到了吗。” 细辛将新鲜的金丝菊插入玉瓶中,笑道:“大后日里便是了,主子如何知道的?” 贺兰香轻笑,专注抄诗,“猜的。” 乞巧前后是瓜果熟透的时分,以往还在春风楼时,兰姨也会凑个热闹,命人提前几日采买瓜果,等到乞巧当夜,便带领一帮环肥燕瘦,在春风楼后院的空地支起供桌,摆上瓜果,拜祭织女娘娘,抛针取巧。 贺兰香现在都还记得乞巧歌怎么唱。 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 贺兰香怔了神,手中的翠管狼毫顿在纸上,不由得抬起脸,看向细辛道:“等到了节日当天的夜里,咱们也在院中摆上供桌,我虽已为人妇,你们俩却还是姑娘家,该找织女娘娘讨个巧,不过平白度过,多浪费这样的好日子。” 细辛难得见她对什么事生上兴致,笑着应下。 这时,廊下传来玉底绣鞋踩击地面的哒哒脆声,一道雀跃如黄鹂的少女声音自外响起:“嫂嫂,我来找你玩儿了!” 贺兰香放下纸笔,笑着迎去道:“我说今早怎么喜鹊在梢头直叫,原来是我的姝儿妹妹要来找我了。” 谢姝头梳垂挂髻,步摇流苏随步伐缠在一起,身上穿了铜绿色齐腰罗裙,上身是同色罗衫,外罩紫檀色彩绣蝶纹蜀锦半臂,深橙的披帛乱七八糟绕了满胳膊,一身汗气,热气腾腾。 她三步跳到贺兰香跟前,献宝似的从身后丫鬟手里挨个捧过匣子,叭叭介绍:“这个是我娘让我给你带的阿胶,这个是鱼胶,说是炖汤用的,还有这个,这个是什么黑枸杞,我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啊还有这个,这一大筐是我珍藏的所有话本子,我都放嫂嫂这里了,以后我想看了就来找你。” 贺兰香摆手叫停,兴师问罪地笑道:“好啊,我当你怎么不声不响突然找我来了,原来是拿我这当私库了。” 谢姝哭丧个脸:“好嫂嫂,且帮我这一回,我娘现在跟我来真的了,我要再不找地方把我这点余粮藏起来,她发现了会给我一把火点干净的。” 贺兰香不再吓她了,笑着应下,“好了,我会替你收好的,以后你要是想看了,随时过来。” 谢姝高兴了,扎她怀中撒起娇来,也不避讳自己身上还沾着薄汗。 许是胭脂水粉腌透了,少女即便出汗,身上的气味也淡淡的,带着清香,和男子身上出汗时浑厚压人的雄性气息并不一样。 贺兰香不知想到什么,略怔了神情,短瞬后回神,便让细辛上点心饮子,拉着谢姝落座说话。 这还是谢姝头一回在贺兰香的住处走动,满房陈设,看什么都觉得精致新鲜,坐是坐不住的,走来走去,不由得便走到了书案跟前,看着压在镇纸下的诗词,喃喃吟念出声:“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哎?嫂嫂也喜欢韦庄的诗么?” 贺兰香略亮了双目,欣喜道:“妹妹也喜欢?” 她生性酷爱清丽柔婉的诗词,并不拘泥于哪个诗人,韦庄喜欢,李易安喜欢,温庭筠的喜欢,南唐后主的也中意,只看对不对胃口便是。 还有在芳菲林无意窥见的那句“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也是极极对胃口的,总会让她好奇究竟何人能作出如此有趣的佳作。 “我对这些是没什么感觉,我还是爱看话本子。”谢姝撇了撇嘴道,“不过我二表哥倒是很喜欢,他自诩花间派的翘楚,成日说和温庭筠在梦里拜过把子,满口胡说八道。” 贺兰香略跳了眉梢。 王家老大和老四都太惹眼,倒让她忘了,中间,还夹着个与她素未谋面的老二王元琢。 第69章 疏远 二人多日不见, 相谈甚欢,还是经丫鬟提醒,才想起来晌午到了。 贺兰香自然要留谢姝用饭。 今日午饭在她的吩咐下做得丰盛不少, 但总体口味是不变的,仍以蒸煮清淡为主。 谢姝夹了两筷子, 之后便面露难色,怎么都再下不去第三下筷子了。 贺兰香瞧着, 笑道:“怎么着,我这里的饭菜不对妹妹胃口?” 谢姝赶紧找补:“不是不是, 是我天生口重, 和嫂嫂没关系, 我历来爱吃重油重辣的, 这清淡口,着实有点为难我了。” 贺兰香:“这有什么,我这让厨房给你做几道辛辣合胃口的便是。” 谢姝拦住她的命令, “嫂嫂当真不必如此麻烦,我早上吃得饱了些,现在还不怎么饿, 纵使做出来也咽不下去几口。不过话说回来, 我知道有家酒楼很会做蜀菜, 味道实在是好,尤其是那个麻辣兔头, 头盖骨掰开,把豆腐一样软嫩的脑仁一吸……” 贺兰香毛骨悚然,连忙打住叫停, 碗中的饭都变得难以下咽了。 谢姝还故意逗她:“嫂嫂你别怕,听着吓人, 吃到嘴里就知道它的美味了,等以后再得空,我一定带你过去吃个新鲜,比清汤寡水的有滋味多了。” 贺兰香生在江南,加之从小忌口,从未沾过重油烟之物,闻言心道你可饶了我吧,面上倒是笑眯眯愉快应下,“好啊,那我就等着跟妹妹开眼界了。” 用过饭,二人上榻闲说私话,不久便被困神席卷,一道小憩了片刻,醒来下棋插花,品茶看书,随便做些趣事打发时间,时光便已近傍晚时分,婆子小心催促谢姝回府。 临分别,贺兰香亲自给谢姝系好披衣,戴好帷帽,甚是不舍地道:“我素日少有说得上话的人,你一来,随便与我说笑什么,我便开怀不少,觉得日子也没那么无趣,眼下你这么快就要走了,我真恨不得将你留下多陪我几日才好。” 谢姝开怀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回家大不了多求求我娘,以后经常来看嫂嫂便是,反正又不是去别处,我娘都说你是我的贵人,要多亲近你。” 利益盘根错节的权贵圈子大多真假话掺着说,贺兰香并不知谢姝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只不过她清净了半个来月,加之初怀身孕性情不稳,下意识竟也有三分动容,当即噙笑提议:“大后日里乞巧节,我要在院中摆上供桌祭织女,妹妹过不过来?” 谢姝双目先是一亮,随即暗下,失落道:“我是想的,但大后日也是我舅母的生辰,我不去不行,只能拂嫂嫂的意了。” 记忆里郑文君那张温柔可亲的面容重新浮现在贺兰香的脑海,她的心潮微起波澜,点头附和:“那自然是要过去的,长辈最是怠慢不得。” 谢姝看贺兰香眼中遮掩不住的黯然,过意不去,欲言又止想说点什么,又总拿不下决心。 贺兰香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想请她与自己一道去王氏府上赴宴。 但动动脑子都知道这绝对不可行,阳夏谢氏与康乐谢氏好歹是一族分支,来往起来也有理由,可阳夏谢氏和王氏又能有什么好来往的,纵有联姻,那也是往上数好几代,早在当下攀不上什么关系了。何况人家还是生辰私宴,大抵也只邀了若干亲戚,和她这个外人有什么干系。 更不提谢折和王延臣还是敌对,她虽觉得王家人不会在明面上动她分毫,但她的心又该有多大,能怀着孩子到政敌的地盘上走动。 谢姝不请她过去,是对的,即便请她,她也不能过去。 “嫂嫂……”谢姝憋半天憋不出个主意,煞是愧疚地道,“天色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你好好的,保重好自己和我的小侄儿。” 贺兰香噙笑点头,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道了声“等等”,转脸吩咐细辛将郑文君的披衣取来,包袱装好,递到谢姝眼前道:“先前外出受凉,多亏偶遇王夫人赠衣相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没个还衣的契机,眼下正好,我交给你,你大后日去王家,顺便帮我还给夫人。” 谢姝这时才知贺兰香与自己舅母有过一面之缘,本就松动的心更加不坚定了,心一横道:“嫂嫂!不如我大后日带你过去,你亲自——” 没等她说完,贺兰香便将包袱塞到她怀里,笑道:“眼见天黑了,赶紧去吧,到家了,差人同我报个信儿。” 谢姝晓得了她的意思,撇了撇嘴巴,没再提议,依依不舍地同她道了别。 贺兰香一直将谢姝送到仪门外,看不见人影了才回房。 太阳落山,暑气一消,房中便显得格外寂冷起来,天际浓烈的火烧云折下红光,大喇喇地沿窗照入,窗影通红打在瑞兽纹檀木书案和翡翠挂屏上,金斑如水浮动,又似繁星点点。 贺兰香继续抄写未写完的诗词,彻日的欢闹过去,房中恢复原有的安谧,她收起欢颜笑语,恬静成了一抹清淡的烟,与霞光相映衬,相疏离。 点灯时分,药熬好,细辛端来,放至温热,柔声催她喝下。 缠香 第60节 贺兰香放下笔,端起药碗,深呼出口气,屏住呼吸,仰面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一下不敢停歇,直到将最后一口苦涩的药汁咽入腹中,才不堪重负地瘫伏在案上,大口喘息,难以回缓。 饴糖都不管用了,浓烈的苦过去,轮到回味的苦,糖嚼完咽完,苦味依旧不散,只能硬挨着。 照例诊完平安脉,晚饭贺兰香没胃口,好在厨房有新磨的核桃浆,混着牛乳烧开,浓香可口,又极为滋补身体,吃下一碗,也够用了。 饭毕,夜色浓郁,她被伺候上榻,却久久未能阖眼,手搭在小腹上,目光怔怔看着帐上灯影。 细辛给她捶着腿,抬眼默默瞧着,终是问:“主子,您怎么了?” 贺兰香摇头,秾艳的脸上神情说不出的寂寥,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潋滟阴影,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心有点空。” 细辛:“这个奴婢知道,必是因为白日里有谢姑娘在,太热闹了,所以现在乍一安静下来,主子便心空了。人都这样,由奢入俭难,一时难适应。” 贺兰香轻嗤了下,长睫敛去眼中苦涩,看着帐上缠绵依偎的交颈鸳鸯,喟叹一声道:“是啊,由奢入俭难。” 说完,她揉了揉额头,嗓音倦倦,“我累了,去取浓茶罢。” 漱完口,她躺下阖眼,罗帐被放下,隔绝灯光,只留下绰约一点昏黄。 贺兰香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起旁边的枕头,指腹细细描摹枕上图案纹路。 心空,当然心空,可她又何止是从今日才开始心空的,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她没出过院门,谢折也一次没来找过她,分明已经井水不犯河水,可她却觉得,她全身上下,仍萦绕着他身上的气味,闭上眼,甚至会产生错觉,感觉他还在自己身旁,长臂一扯,便将她缚于怀中,低头吻她。 真是要疯了。 贺兰香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索性喃喃出声,低语劝慰自己:“过去了,都过去了,再纠缠下去,于你没有益处。” 谢折太狠了,贺兰香一直都清楚这一点,连在与他最为情浓的时刻,她也在用这点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毕竟六亲不认,冷血无情,从小在靠杀人搏出位的地方长大,他能有什么人性可言,今日她与他是一条路,他能护她,甚至偶尔温柔待她,明日她挡了他的路,他便能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她不需要那种让她心里没底的亲密,琢磨不透的温柔,她爱安稳,喜欢抓在手里的踏实,那些,谢折给不了她。 潜移默化中,贺兰香动摇的心一点点发硬,落在小腹上的手隔着衣料轻轻摩挲肚皮,开始将注意从大的身上移到小的身上。 里里外外那么多人,只有这个孩子,是她真正可以放心依靠的人,她只需要在意这个孩子就够了。 她只要她的孩子。 * “她晚饭就吃了这点东西?” 阴暗潮冷的后罩房,谢折军装挺括,黑瞳冷瞥到漆盒中,看着贺兰香晚饭剩下的几乎没动过的餐饭,一张脸阴沉到吓人。 膳房掌事心惊胆颤道:“白日里姝姑娘来找了夫人,夫人高兴,多用了些吃食,到了夜间便没了多少胃口,不过有吃下一碗牛乳核桃浆,未有剩余。” 谢折皱紧的眉头稍有舒展,吩咐:“明日继续磨核桃浆。” “是,小的遵命。” 谢折命令人退下,不想浪费,吃完了贺兰香早已冷却的剩饭,之后动身回军营,继续操劳各地四起的叛乱。 月朗星稀,秋日虫鸣依旧,聒噪绕人耳畔。 他路过熟悉的院门,步伐略有放慢,往门上扫了一眼。 随从识相地凑上前去,小声试探:“属下给您叫门试试?” 谢折朝其飞出记眼刀,毫不在意的样子,抬腿径直离开。 第70章 乞巧 “厨房的人莫不是魔怔了。” 清晨, 窗外凉雾未散,鲜花吐露,贺兰香卧在贵妃榻上, 手中瓷勺搅着碗中冒着热气的白浆,蹙眉道:“我这都连着三日喝核桃浆了, 有完没完了,我现在闻见这气味都要反胃, 以后别让他们再送了。” 细辛应下,伺候着贺兰香用过早饭, 便同春燕忙着收拾夜间要用到的鲜花供果。 贺兰香闲来无事, 一并忙起插花, 摆起鲜果。半日过去, 她忙出一身薄汗,脸颊飞上红晕,气色娇艳动人。 细辛给贺兰香揩着薄汗, 道:“真是奇了,虽说主子还在受晨吐磋磨,但奴婢怎么看, 都觉得您的脸色比有孕前还要好些, 可见这核桃浆还是有些用处的。” 春燕道:“关核桃浆什么事, 这分明是主子顾及着小主子,愿意好好吃喝, 夜间早睡。你想想看,主子怀孕前夕,夜间睡过几个好觉?” 还不是被那姓谢的彻夜折腾, 不到天亮不算完。 贺兰香神情略变,细辛察觉出不对, 干脆话锋一转对春燕笑道:“你倒是明白,想来以后若当娘了,定能处惊不变,把自己和孩子都照顾妥帖。” 春燕啐她一口,红着脸寻贺兰香做主,“主子你看她!” 贺兰香笑出声,嫌断案麻烦,干脆借着午睡的名头到榻上躲着去了,由着她俩在外面拌嘴嬉闹。 夜间,新月当空。 贺兰香命人在院中张灯结彩,摆上香案供桌,放上鲜花瓜果,嫌不够热闹,便放出话去,随便府上年少未婚的丫鬟仆人来到她这对月穿针,祈求织女赐福保佑。 人来人往的,开始时都还有些拘谨,后来玩开了,少女们有说有笑,拜完织女还蒙上眼睛玩起了“撞天婚”,其实也就是女孩子间的捉迷藏,捉到谁换谁捉人。 贺兰香怀着孩子,自然不能加入,便坐在廊下瞧着院中热闹发笑,笑着笑着,人慢慢便静了下去,目光随便寻到一处定格,兀自发起呆来。 花灯连串,灯影摇曳,热闹里有说不出的寂寥。 细辛留意到她的异样,上前道:“主子,奴婢听她们说,此时永安渠正热闹,渠水两边到处是燃放花灯的夫人小姐,院子里便留给她们玩吧,奴婢陪您出去走走,可好?” 贺兰香嗔她一眼,“越发乖觉了,先前苦口婆心教我少外出走动,现在逢个大节,外面人来人往的,又让我出去,真是弄不懂你。” 细辛:“先前是先前,当下是当下,原本您性情不稳,奴婢怕您在外做出什么傻事,所以不想您出去。如今胎像安稳,您又在院中闷了大半个月,是该出去散散心的,正好趁着节日,也沾沾喜气。” 贺兰香知她心意,噙笑故意揶揄:“是不是你自己想出去玩,不好开那个口,所以教唆着我领头出这个门。” 细辛笑道:“好主子,那您就当时奴婢想要出去玩吧,奴婢来京城这么久,还一次没有正经沿街逛过呢,一年一度的乞巧佳节,过了今年可就得等明年了。” 贺兰香被她说动了心,细算一遍,发现自入京以来,还真没有正经逛过哪里,便顺着台阶下去,吩咐套车,准备出门。 因多少是个节日,贺兰香打扮的稍为繁琐了些,等真正出门,已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戍时将近,正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马车行走艰难,一出府门,便如逆行河海的扁舟,堪称寸步难行。 贺兰香也不急,索性挑开帘子,细看车外街景。 嘈杂灌耳,花灯如潮延绵,亮若白昼。 伴随邦一声巨响,星子四溅,火树银花遍地,店铺广开门,摊贩处处行,瓜果飘香,鲜花似锦。 盛装打扮的京城少女结伴游街,身着鲜衣,头戴花冠,聚在街边或猜灯谜,或买针线,三五成群,笑语连连,不约而同地往永安渠走,灯影照耀在她们衣裙的绣花暗纹上,流光溢彩,目眩神迷。 贺兰香不知为何都往永安渠挤,顺口叫住个少女打探一番,才知永安渠贯穿皇城,以往每逢乞巧上元佳节,宫中便会有贵人借河灯漂流赠平民少女宫花,或是其他珠宝首饰,与民同乐。流传到现在,即便渠门早已关闭,再不能接到宫中的河灯,百姓们也爱往永安渠跑,俨然已成习俗。 贺兰香颇起兴致,原本只想凑个热闹,听完倒也起了三分期待,好奇起渠畔的景象来。 * 足在街上挤了有近一个时辰,车马总算抵达永安渠。 渠畔帷幔纷飞,各块划分鲜明,显然早被提前赶到大户千金抢占了地盘。贺兰香刚下马车,便听一道熟悉雀跃的声音唤她:“嫂嫂!” 她抬头,正好看到朝她小跑而来的谢姝。 在谢姝身后,婆母成群,簇拥着名两名衣着华丽的妇人,贺兰香还未来得及多看,手便被谢姝抓住,听她激动地道:“我刚刚还和我娘说起你呢,可巧你就来了,来了正好,嫂嫂和我一起拜祭织女娘娘吧!” 贺兰香笑着摇头,正欲启唇说话,王氏便缓步走来道:“净说胡话,这些都是你们这种未出阁的小丫头拿来玩的,你嫂嫂是妇人,不能同你瞎闹。” 谢姝瘪了嘴,有怒不敢言,贺兰香轻轻松开谢姝的手,冲王氏福身:“见过婶母。” 之后目光往后移去,她略为一怔,再度福身:“见过夫人。” 郑文君对她点了下头,神情恬淡温柔。 身为琅琊王氏的主母,禁军提督的夫人,郑文君自尊贵无双,合该锦绣满身,珠玉满髻。可她就跟天生同那些繁琐之物犯冲一般,即便生辰与节日集于一天,所着的也不过是身薄缥色素面袖衫,隐有做旧痕迹,一身清雅文气。 贺兰香缓慢而不露痕迹的收回目光,余光却又总不自觉地落到郑文君身上。 王氏未有察觉,温声询问起贺兰香近况,腹中胎儿如何。 贺兰香一一答了,接着便被按捺不住的谢姝拉走赏景聊天去了。有了年纪相仿的人,谢姝显然不爱再同长辈待在一处。 新月当空,月光皎白,渠水粼粼,花灯星罗棋布,缓慢漂浮在水面,随水波浮动。 二人寻了个还算僻静的地方,摆上桌椅坐下,品着渠面美景,慢说起闲话。 谢姝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今日在宴上如何无聊,如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又如何费尽浑身解数,才说动她娘带她出来拜织女,种种艰难辛酸,细数说给了贺兰香。 贺兰香道:“哪就如此严重了,你舅舅府上不还有个同你年纪相仿的三姐姐吗,你若觉得无聊,找她说话不就好了。” 谢姝闻言哼了一声,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张望了眼与王氏一处的郑文君,转过脸对贺兰香道:“当着我舅母的面,我原是不能说她女儿坏话的。但我真真觉得,我那三姐姐一点都没意思,不爱和人说笑也不爱热闹,即便是在她亲娘的生辰宴上,她也不过是露个脸,转眼便找不着人了。出门时我特地想叫她一道来玩,她一点面子都没给我,还说什么自己有正事要忙,不愿耽于享乐。你说她那话是什么意思!她那分明就是点我,说我不务正业!” 谢姝气得头顶冒烟。 贺兰香笑了,劝她:“切莫多心,仔细伤了姊妹感情。” 谢姝脱口而出:“我和她能有什么感情,她一个后来的……算了,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总觉得她像根绷紧的琴弦似的,稍为松懈一下便能要她的命。” 贺兰香照着谢姝的嘴巴便轻拍一下,低声提醒:“这种话以后不得再讲。” 谢姝挽住贺兰香胳膊,往她怀中磨蹭撒娇,“好嫂嫂,我也就敢跟你说说,旁人才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呢。我娘可喜欢极了我三姐姐,觉得大家千金就该是她那般样子,我要是跟她说我三姐坏话,她兴许能将我这个亲生女儿赶出家门呢。” 贺兰香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了,人的性子都是不一样的,遇到话不投机的,少接触便是,可别瞎嚼舌头,传到人家耳朵里,又生麻烦,否则祸从口出一词是从哪里来的?” 谢姝点着头,乖巧应下。 毫无间隙的亲昵之态,看到旁人眼里,只当她俩才是亲姊妹。 这时,渠面有画舫开来,舫中传出歌姬婉转莺歌,笛声为衬,如闻仙乐。 贺兰香听到吴歌,恍惚间以为回到家乡,不由得抬眸望去。 只见画舫半敞半闭,依稀可见舫蓬中歌姬的华美衣袂,敞开的舫头上,一名身穿玉色长袍,身姿颀长挺秀的年轻男子手持玉笛,横于唇前,醉心吹奏,周身萦绕灯火月辉,恍如谪仙临凡,干净不染纤尘。 画舫离得稍远,看得清身形,看不清容貌,谢姝先是好奇张望,望着望着,哎呀一声道:“这不是我那个现眼子二表哥吗!他今天就穿的这身衣服,不行,要被他丢死人了,嫂嫂咱们快走!” 贺兰香还未回过神,便被谢姝拉了起来,张罗着要跑路走人。 这时,笛声停住,温润清朗的男子声音带着渠面的微凉气息,穿风响起,难掩揶揄笑意——“姝儿妹妹要往哪去?” 顿时,谢姝和贺兰香成了全场重心。 妙龄少女们纷纷斜了视线,看向她们两个,微红着脸颊,小声窃窃私语。 贺兰香随谢姝停住步伐,明白了谢姝为何会见人就跑。 这王二公子,招摇的有点像花蝴蝶。 缠香 第61节 真难以想象,这种气质的人居然和就差把克己复礼四字刻脸上的王元瑛是一个爹娘生的。 贺兰香憋着笑,小声问谢姝:“还走不走了?” 谢姝哭丧着脸,面朝踱步走来的王氏和郑文君,“往哪走啊,路都被堵死了。” 画舫靠岸,舫上青年利落跃下舫梯,招来更多少女暗暗偷看。 王氏与郑文君携伴而来,王氏面色略微发僵,对这二侄子的作风性情无奈又嫌弃。 郑文君倒是面色如常,迎上儿子道:“难得回家一趟,怎么没在家陪你父亲。” 王元琢先给王氏行上一记晚辈礼,直腰笑道:“儿子是为了娘才回家的,娘若出门,儿子自然便待不住了,父亲有老大和老四作伴,用不着我去讨嫌。” 郑文君皱了眉,正要劝他两句,想到什么,改为抬手引荐:“你姝妹妹身边这位,是护国公夫人,你的贺兰嫂嫂,头次见,不可怠慢礼数,还不快见过嫂嫂。” 王元琢便又转身,低头冲谢姝身旁的贺兰香行平辈礼,温声道:“元琢见过嫂嫂。” 贺兰香点头,“二公子多礼。” 礼毕,王元琢抬头,正与贺兰香的眼睛对上。 视线相撞,二人同时怔住,心头各自一跳。 芳菲林外,落日流金,船头岸上,帷帽经风吹走,年轻男女隔水对望。 一模一样的记忆,同时浮现在二人脑海。 第71章 乞巧2 四目相对, 停留的时间太长,连谢姝都看出了端倪,好奇地问:“嫂嫂, 你与我二哥哥见过么?” 贺兰香回过神,垂下了视线, 压下心中震惊,轻轻摇了摇头, 一派腼腆羞涩之态。 王元琢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黯然,懂了贺兰香意思, 开口道:“姝儿妹妹莫想太多, 我只是乍看嫂嫂觉得有些脸生, 故而看得仔细了些。” 谢姝瞧了眼贺兰香娇艳绝伦的脸, 又瞧了眼自己登徒子一样的二表哥,嘴上浮现一丝了然神秘的笑,“什么啊, 我看你分明就是看我嫂嫂长得——” “姝儿,”王氏忽然出声,略有愠色, “时辰已至, 你还拜不拜织女了?” 谢姝连忙抬脸张望, 果然见渠畔少女纷纷结伴跪在香案下穿针引线,便也顾不得在这多嘴了, 拉起贺兰香便围了上去。 贺兰香自然是不能加入的,到了地方便站在边上等待谢姝,欣赏起粼粼渠水。 她的后脑时不时发刺, 能清晰地感受到,在自己的身后, 有道视线时不时投向自己。 是王元琢。 贺兰香掌心沁出了细汗。 兜兜转转这么久,原来芳菲林外遇见的是王元琢。 倘若他知道谢折曾在温泉庄子三日未出,再联系上与她的初遇地点,只需稍作思忖,她和谢折的关系就简直昭然若揭。 贺兰香感到毛骨悚然。 可奇怪的,王元琢刚才并未着急指出她,而是顺着她的反应,假装与她并未见过。 这就让贺兰香有点琢磨不透了。 也或许,他是不想打草惊蛇,想憋着消息回家告诉父兄,一并筹谋布局? 贺兰香不由得皱了皱眉,有点不安。 “织女娘娘在上,请赐福信女心灵手巧,佑我爹娘长命百岁,家族兴旺,官运亨通……” 谢姝跪在蒲团,对着天上银河低声祈愿,话到后面,又压下不少声音,红着脸道:“也望织女娘娘保佑信女早日觅得如意郎君,信女要求不高,最好能文能武,相貌英俊,身高八尺,性情温和,为人正直,有勇有谋……反正最好是,最好是我大表哥那个样子的,麻烦织女娘娘了。” 谢姝祈完愿,收起针线上了香,拉起贺兰香又去放河灯。 贺兰香本想亲自靠水放灯,被王氏拦了下来,为了她的安危,说什么都不准她走到水边,贺兰香便只好作罢。 王元琢看在眼里,提议由他代劳放灯。 王氏应允,贺兰香也没有异议,对王元琢福身道谢:“有劳二公子。” 王元琢未看她,垂目还礼:“嫂嫂多礼。” 贺兰香将手中莲花模样的花灯递给他,他亦伸手接过,小小一盏花灯,两道体温相叠,宛若间接的肌肤之亲,烟气融合指间残香,袅袅游走,幽幽钻人鼻息。 王元琢始终未有抬脸,接过灯便与谢姝走到渠畔一并去放,一切如常。 贺兰香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光风霁月的背影,心里越发没底。 拜完织女放完灯,时辰便已近子时,虽说正值热闹,但王氏不想女儿在外抛头露面太久,便打算带谢姝回府,顺便将贺兰香捎带上。 谢姝一千个不愿意,不过不愿意也没用,王氏眼睛一剜她,她就老实下来了,就是不太甘心如此草草回去,揪着王氏袖子撒娇,说自己光在渠边走动了,街上都还没逛过,不想就这么回去。 王氏板下脸道:“街上人多眼杂,你一个千金小姐,若敢往人堆里挤,传出去,谢氏一族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谢姝被说红了眼眶,低下头不敢言语。 郑文君这时道:“这有何难,横竖少不了护卫开路,再有婆子们挡着,哪里有人能近我们姝儿的身,再者说,来到这么久,单在渠边走动,我也怪想到街上看看热闹的。” 谢姝赶紧附和:“就是就是!舅母说得对极了,娘你就别担心那么多了,还有嫂嫂,嫂嫂肯定也是想上街看看的!” 她朝贺兰香使了个眼色,贺兰香便笑:“是啊,一年就这么一回,不玩尽兴便回去,难免心生遗憾。”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贺兰香感觉,自己一开口,王元琢便在拿余光看她。 他似乎,很在意她。 王氏无奈舒口气,点了下谢姝的鼻尖,“一个两个,都惯着你。” 谢姝抱住她直乐,开始花言巧语说她是天下最好的娘。 郑文君看着这母女亲昵无间的画面,也不知想到什么,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三分艳羡。 贺兰香站在一旁,面上对着郑文君,余光落在郑文君身后的王元琢身上。 她今晚一定要找机会试探王元琢。 * 街上,花灯如昼人如潮,因乞巧当日还是魁星爷的生日,故而除了妙龄少女,还有不少年轻书生结伴出行拜魁星,二者灯下相逢,少不得暗送秋波,滋生些欲说还休的情意。 王氏与郑文君结伴到了街边布庄看料子,贺兰香陪着谢姝站在灯下猜字谜,王元琢充做护花使者,守在了二人身边,与贺兰香隔得不近不远,一并陪谢姝猜谜,二人未有交集。 “去掉左边是树,去掉右边是树,去掉中间还是树。” 第一道谜语出来,引起哗然片片,难倒了若干英雄汉。 谢姝瞧着灯上谜题,眉头皱到快打结,忽然两眼一亮,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是彬彬有礼的彬字!彬字去掉左边是杉树的杉字,去掉右边是林,去掉中间还是杉!” 摊主吆喝:“了不得,谜底被这位姑娘猜对了,来,这盏小兔子灯是您的了!” 谢姝接过兔子灯,转头交给贺兰香,兴头上来了,继续去猜下一道。 这道是字谜,不过这回是看画猜字,画也蹊跷极了——一个人在散步,手里牵了条狗,其余没了。 不仅谢姝傻了眼,在场所有猜谜的人都傻了眼,不明白这能组成个什么字。 约有半炷香过去,摊主扬声道:“没人猜出来我可揭谜了啊!” 谢姝连忙举手:“等等等等!让我再想一下子!” 她拍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拼命去想:“遛狗遛狗,人牵着狗遛,人遛狗……” 忽然,她两眼一睁,激动地蹦跶起来,指着画喊:“是伏字!人字犬字部,这不就是人在遛狗吗!” “哎哟喂,这位姑娘实在厉害极了,来来来,这盏蟾蜍灯也是您的了!” 谢姝美滋滋接过,转头塞到了王元琢手里。 王元琢看着灯,无奈发笑:“好啊,好看的小兔子给你嫂嫂,癞蛤蟆就给我,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谢姝哼了声,没理他。 贺兰香听到耳朵里,没忍住,掩唇扑哧一笑,抬眼正与看向她的王元琢对上眼睛。 她未有闪躲,反而将持灯的手朝他伸去,眼神往他手中的蟾蜍灯瞟了瞟,示意与他换灯。 王元琢攥在灯杆上的手发紧了些。 他的手掌宽大清瘦,白皙如玉,手指修长似玉竹,骨节分明,很明显的提笔书生之手。可布在虎口的厚茧,和突起的青筋,又清晰地点明了,这也是双能握刀杀人的手。 在贺兰香的温柔注视中,王元琢摇头婉拒,转回了脸,许是灯火烘烤的缘故,耳后浮现一层薄红。 贺兰香亦未坚持,回过脸专注看灯上谜题。 这回的谜比前两回还要蹊跷,谜面是一盏灯,灯上绘着一株桃花,花下坐了位耄耋老人,仅此而已。 摊主说,这回是打一个诗人的名字。 谢姝这回泄了气,无比气馁道:“完了,我最不喜欢读那些酸诗了,能知道几个诗人,这局要坏。” 她让摊主给她点提示,摊主两手一摊,无可奉告。 谢姝瞧着灯上图案,急得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囔:“桃花,老头儿……那些文人不都爱咏什么梅兰竹菊吗,哪个老头和桃花有关系啊,桃花,桃花,等等!桃花潭水深千尺!是李白!李白!” 摊主嘿嘿直乐:“错了,这灯上可没有什么潭水,姑娘再猜猜看。” 谢姝骂骂咧咧。 在她身后,贺兰香凝视着灯上桃花,花下老人,不由得默默吟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是唐寅。” 两道声音同时出声,贺兰香与王元琢看向对方,错愕过后,便是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笑。 “对!就是唐寅!这盏喜鹊登枝灯归您二位了!” 谢姝代为接过做工最为精致的喜鹊灯,转头略为不好意思的对二人笑嘻嘻道:“我赢的前两盏灯都给你们了,那这盏灯理所应当便归了我了,我拿去跟我娘显摆一下,等会儿再来找你们。” 贺兰香自无异议,随她去了。 谢姝一走,护卫和随行婆子也跟着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她的心腹。人一稀疏,站在她旁边的王元琢便尤其引人注目。 清俊的年轻公子,又一身文气,到哪都是极惹眼的。 贺兰香没再往王元琢身上去看,甚至刻意与他拉远了些距离,佯装专注,细看花灯。 她在心里默数:“一步,两步,三步——” 缠香 第62节 “嫂嫂。” 温润谦和的声音突兀响在她身后,话音落下,顿了一顿,又轻声道:“你也读唐寅的诗么。” 贺兰香顿下步子,转脸嫣然一笑道:“唐解元的诗千古垂名,读过他的诗,难道还成了稀奇之事?” 花灯明艳,光芒映在明眸雪腮,唇如点火樱桃,灼人心梢。 王元琢看怔了眼,仅一瞬,便别开脸,瞧着灯下游离的辉影,历来巧舌如簧个人,此时却不知如何开口似的,足踌躇有片刻,方道:“元琢并非此意,只是没想到,嫂嫂竟也看过唐寅的桃花庵歌。” 贺兰香继续看灯,顺口答道:“粗读过两回,算不得喜爱,他的诗太过潇洒避世,乃至我看完以后,总会为当下现实所伤,看一回便伤一回。例如那句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事实上,世人慌慌张张,退是功名,进是利禄,所谓老死花酒间,不过是种难如登天的期许罢了。” 王元琢浑身一震,困扰他多日的苦闷,不得不为了家族入朝为官的惆怅,顷刻得以顿悟,他抬眼再看面前女子,眼中惊喜交加,动容不已。 贺兰香未留意王元琢目光的变化,心思转到正处,兀自低下声音道:“我还是喜欢轻快明朗些的,无关乎太多人世生死。例如先前在芳菲林无意窥得的那句无名诗——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实在很合我心意。” 她在和王元琢摊牌。 若往明了说,就是我承认那日你在芳菲林外见的是我,咱们有话直说吧,你想怎么样,想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反正在个大街上,王元琢又不能拿她如何,最可恨的也不过是装傻充愣。 王元琢双目直接放光,激动不已地道:“无事小神仙?那是我做的诗,嫂嫂很喜欢吗?” 贺兰香愣了,转过头道:“啊?” 贺兰香想到王元琢许多种反应,阴狠的,毒辣的,扮猪吃虎,欲擒故纵。 硬是没料到,原来他和她所关注的,根本不在一件事上。 灯下,王元琢看着贺兰香,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汹涌激动,朝她大走一步,嗓音隐约发颤,“昔日与嫂嫂芳菲林初见,元琢便觉得与嫂嫂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恨后来无缘再见。好在今日上天垂怜,终让元琢得偿所愿,再与嫂嫂相遇。那首诗原是我酒后随性之作,本以为此生为我独赏,不想竟得嫂嫂青睐,可见嫂嫂与元琢缘分匪浅,不仅趣味相通,才情亦有雷同之处。俗话说千金易得,知己难寻,如今我坚信,嫂嫂便是我的知己,今日苍天在上,元琢愿与嫂嫂结为知己,余生不弃!” 贺兰香都想好该怎么同他针锋对峙了,听完直接懵了头脑。 细辛率先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挡住贺兰香,沉声面对王元琢,“二公子慎言,大庭广众之下,您方才所言,是该对刚成新寡,尚怀身孕的嫂子所说的吗?” 如同霹雳击身,王元琢恍然惊醒,视线垂下,看着贺兰香平坦的小腹,苦笑一下,拱手作揖:“是元琢唐突了,望嫂嫂莫要见怪,只当方才我是在胡言乱语。” 他直起腰,清隽的眼眸略泛红意,转身欲要离开。 贺兰香忽然道:“慢着。” 她拉开细辛,款步走向王元琢,咬字薄软轻飘,带了些挑衅的意味,“挺大个男人,话说出去,竟连半点分量没有,实在很没男子气概。” 王元琢看她,神情悲伤复杂,不懂她用意。 贺兰香道:“你自己都说了,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想要知己,难道我就不想吗?” 王元琢顿时明白她的意思,眼中红意更甚,言语难以言说心情,遂对贺兰香深揖一礼,启唇,嗓音竟隐有哽咽:“元琢,定不负嫂嫂期许。” 贺兰香笑了声,伸出手去,虚虚扶他平身,往前两步,用只有二人间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知己知己,自然是只有自己能知道的关系,你若对他人透露你我关系,不仅于你不利,于我亦是麻烦,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对吗?” 王元琢点头应下,神情是郑重其事的认真。 “还有一件。”贺兰香掀了眼皮,水润生媚的眼眸直直对着王元琢清澈的眼睛,分明是明艳逼人的长相,语气里的姿态却极软极低,声音伴随口脂的香气,一点点蛊惑过去,“我是个寡妇,按理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幸而有长辈相伴,才能出来走动,否则根本不能抛头露面的。你在芳菲林偶遇我一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不然啊,他们会说我不守妇道,说我狐媚子,还会拿更脏的话骂我。” 她红了眼睛,啜泣一声,楚楚可怜地道:“所以,你会替我保守这个秘密的,是不是啊。” 王元琢重重点头,眼神已然迷幻,看着眼前娇美容颜,喃喃道:“那日在芳菲林,我什么人都没有遇见,更没有遇见嫂嫂。” 因有意与王元琢拉进距离,贺兰香刻意嗔道:“好了,答应下来就好,你以后私下别叫我嫂嫂了,叫我贺兰便是了,知己之间,最忌讳的就是客气了。” 王元琢受宠若惊,只觉得此刻宛若身在美梦,磕磕绊绊地启唇,第一次学说话似的,笨拙生涩地道:“贺,贺兰……” 贺兰香笑出声音,眉目亦噙笑意,容颜灿若芙蕖,娇滴滴地斥出句:“傻小子。” 王元琢一下子便红了脸。 人来人往,各自热闹,行人沉浸在节日的欢闹里,似乎无人在意这隐于大庭广众下的隐晦春情。 右掖门下,谢折骑在马上,隔着攒动人头,看着花灯摊子下正拿眼睛暗暗勾人的贺兰香,攥着缰绳的手紧到不能再紧,鼓起青筋,野性暴烈。 “来人。”他吩咐。 “属下在。” 谢折抬手,指着人潮中的那抹艳色,阴戾的黑瞳暗若幽井,口吻冰冷:“把她给我弄过来。” 第72章 乞巧3 贺兰香刚解决心头大患, 正与王元琢相谈甚欢,便有一队卫兵浩荡前来,头目走到她面前, 对她恭敬拱手:“末将见过夫人,将军有请夫人前往右掖门一叙。” 整个朝廷就谢折一个可称得上是将军的, 称谓一出,贺兰香不动脑子都知道是谁。 她往右掖门的方向瞥了一眼, 笑容不由得敛去,冷淡道:“可有说具体何事。” “这……末将就不太清楚了。” 贺兰香没了动静, 有些踌躇。 王元琢看出她的犹豫, 对卫兵沉声道:“嫂嫂有我在身边陪伴, 无暇前往, 烦请回禀,就说改日再说。” 卫兵没有走的意思,瞥着王元琢, 手落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王元琢的脸色顿时便黑了,二者间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呀,婶母她们回来了。”贺兰香轻轻拽了一下王元琢的袖子, 提醒他去看, 另外柔声道, “想来谢将军是有些要事交代于我,我且过去看看, 你留下,待婶母她们来到了,你也好替我解释一二。” 王元琢眼含担忧, “真的不用我陪嫂嫂过去吗?” 贺兰香笑着摇头:“谢将军是我的夫兄,是我腹中孩儿的大伯, 我去找他,有何不让人放心的?再说了,大庭广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难不成还能加害于我么?” 王元琢被贺兰香说得无话可对,眼中忧虑却丝毫不减,“既如此,元琢便在这等嫂嫂回来。” 贺兰香点头应下,望了眼王氏一行人来的方向,隔着人潮颔首福身,之后便随卫兵前往右掖门。 娘仨赶到,王氏看了眼贺兰香离去的方向,问王元琢发生何事。 王元琢魂不守舍,将方才发生之事粗略一说,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盯在右掖门,恨不能直接插翅飞去。 谢姝担心起贺兰香,埋怨王元琢,“二哥哥竟也不知拦着点。” 王氏剜了谢姝一眼,“怎么跟你二表哥说话呢。” 谢姝顶嘴:“本来就是,那谢折平白无故的怎么会突然见我嫂嫂,肯定是故意找她麻烦。” 王元琢本就焦急,闻言更加心急如焚,到底按捺不住,迈开腿道:“我过去看看。” 郑文君略惊了神,看向从来未有过冲动行事的二儿子,眼中闪过一丝狐疑,狐疑过后,便是心里大致有数的了然。 王氏拽住了王元琢,不得已搬出身为姑母的威风,低声叱骂道:“我看你可真是昏了头了!莫说是你,就算是你父亲在这,也没有冒冒失失往谢折跟前凑的道理,谢折是什么人,他连自己的嫡母亲弟都杀得,旁人的性命在他眼里又算个什么!” 王元琢:“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去找嫂嫂,我不能让她一个弱女子单独面对危险。” 王氏气得火气攻心,正欲再斥责侄子,便听女儿在这时欢天喜地雀跃道:“是嫂嫂!嫂嫂回来了!” 几人抬头一望,只见贺兰香自右掖门下款步而至,笑眼盈盈,活似灯上仙女走了下来。 贺兰香走到几人跟前,打着趣道:“怎么了,我才走这一会儿,怎么这一个个的,瞧着就不像过节的样子了。” 王氏恢复了脸色,问她方才怎被谢折叫去。 贺兰香叹声气道:“唉,也没什么,只是谢将军紧张侄媳腹中孩儿,说外面人多,仔细遭到冲撞,要侄媳尽早回去,不得在外逗留。” 王氏松下口气,点头道:“这倒是没错,天色的确不早,是该回去了。” 她看了眼女儿,“姝儿,随娘一并动身,咱们与你嫂嫂顺路,正好一同作伴。” 谢姝哼哼着不情愿,但也知事态轻重,这种时候,的确不适合再玩下去。 贺兰香和王氏都回去,郑文君自然也没有留下的道理,便带着王元琢,同样打道回府。 临上马车,贺兰香总跟放心不下什么似的,对着王家马车的方向瞧了又瞧,终是沉下了心,走了过去。 马车下,王元琢以为贺兰香是来与自己道别,激动地咽了两下喉咙,正要抬手作揖,贺兰香便径直略过他,走到了郑文君的面前,款款福身,柔声道:“见过夫人。” 郑文君本要在婆子的搀扶下上车,听到动静,不由停了动作,端详贺兰香,等她说出来意。 贺兰香道:“先前妾身幸得夫人相助,尔今彻夜过去,未有机会向夫人恭贺生辰之喜。分别在即,再不开口,妾身不知日后再见夫人又是何时,便在此时伏愿夫人松鹤长春,日月昌明。” 似有一声极轻的喟叹,郑文君扶起贺兰香,“你怀着身子,何苦如此拘礼,不过,你的气色确比上回见时要好看许多,这倒是好事。” 贺兰香笑着:“妾身有听夫人的话,每日好生用饭。” 郑文君神情欣慰:“如此便对了,以后也要这般才好,年轻的女孩子家,就该气血丰沛,精力旺盛,走到哪都热热闹闹的。” 贺兰香点头,即便已无话再说,仍挪动不了步伐。 她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但每次与郑文君说话,或是被她用目光注视,她都感觉周身发暖,身心欢快。 “嫂嫂!你是要去王家给我舅母做女儿了么!”谢姝在车中扬声催促,“再不回来,我可不等你了!” “放心,舅母不跟你抢嫂嫂,”郑文君笑出声,回过脸温柔看着贺兰香,“好了,快回去吧,那小姑奶奶可没什么耐性,路上慢着,当心身子。” 贺兰香答应下来,依依不舍地同郑文君道了别,又对守在旁边干站大半晌的王元琢浅浅福身,“妾身告退,二公子慢行。” 王元琢受宠若惊似的,连忙回礼:“嫂嫂慢走。” 贺兰香转身,莲步轻款,香气逐渐飘远。 王元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她走到车下,上车离去,都未能收回眼睛。 这时,郑文君咳嗽一声,王元琢总算恍然回神,转身搀扶母亲上车,佯装正常。 * 三更半夜,热闹不减,街上人山人海,花灯锦簇,连铺子都彻夜不关,直至此时还有糕点香气满街飘散,瓜果摊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处处是少女嬉笑叫闹,还有佩刀的禁卫沿街巡查,提防人多滋事。 马车抵达府门,已近夜半。 贺兰香下了车,带领丫鬟回府,走入东侧门。 侧门两扇,半开半闭,她一只脚刚迈进去,便对视上一双阴鸷冷戾的眼睛。 “嫂嫂!” 门外,谢姝困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还强撑着将头探出车窗,同贺兰香正经道别,末了认真交代:“你可要当心那个谢折!他不见得便多么在意你腹中孩儿,他连自己亲兄弟都能杀得,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呢,那孩子又不是他的,他肯定有他的阴谋!你一定要好好的——啊!娘你别掐我,我住嘴便是了!” 贺兰香站在灯下亮处,与暗处的狭长眼眸对视,手抚上小腹,声音不高不低,嗤笑着道:“妹妹放心,我会当心他的,你说的对,这孩子又不是他的,他当然不会在意。” 空气骤然冷了一下,凉意如小蛇,肆意蜿蜒攀爬,裹挟在她全身。 门外车毂声响起,马车渐远。 缠香 第63节 贺兰香的笑容敛去,神情沉下,渐渐化为冰冷,抬眼冷冷瞥了谢折一眼,看也不看他,兀自抬腿走去。 谢折亦未与她说话,沉默跟在她身后,身上甲衣未褪,气势阴森,活似随时可能扑伏过去的虎狼,将面前玉团似的人物拆吃入腹。 二人一前一后,中间宛若横隔一条天堑,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院落里,花灯犹在,热闹不减,小丫鬟们还在为节日欢笑,一派和睦融洽。 但等谢折进入院门,所有动静顿时消了,丫鬟们纷纷深埋着头行礼,停也不停地退下,东西都不敢收拾。 贺兰香穿过院子,步入房门,走到平日歇息用的贵妃榻前,因火气作祟,双肩止不住哆嗦,大口呼喘着气,显然已经忍到不能再忍。 她过往从不在乎谢折对她态度冷热,现在不知怎么,偏对那些细枝末节耿耿于怀,一想起来右掖门下他对她那副命令式的冰冷口吻,她的心便气得狂跳,体内肝火止不住翻涌。 这时,熟悉的脚步声再度响在她身后,阴魂不散。 贺兰香气性一起,理智消失,随手抄起果盘中的香瓜,转头便砸了过去。 砰一声闷响,香瓜正中谢折额头,熟透的瓜果皮肉柔软,毫无攻击性,与额头相撞,反倒碎成几半,散落在地上,浓郁甜蜜的香气蔓延肆虐,充斥整个房中。 “凭什么你让我做什么我便要做什么!” 贺兰香眼眸泛红,仿佛经受了极大的委屈,连胸口都在随气息起伏,盯着谢折,咬牙斥道:“我已经在好好吃饭,好好养胎,凭什么过个节还要受你桎梏,我难道连在街上散心的资格都没有吗!” 粘稠的汁水从谢折的额头蜿蜒滑落,顺着漆黑眉目,高挺鼻骨,游走流淌,蜜香萦绕,与鼻息相缠。 他看着她,耳边响起医官交代他的话。 妇人怀有身孕以后,性情极易引起波动,或伤春悲秋,或易燥易怒,严重时还会波及胎儿安危,所以,不要惹她们生气。 如果很不幸,惹到了,那就想尽法子,让她开心。 开心…… 谢折认真思考着,怎么样能让贺兰香开心。 他抬起手,蹭了下脸上黏腻碍事的蜜水,下意识地将手递到唇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贺兰香的头脑嗡响一下,一些奇怪的,见不得人的记忆涌上脑海,身体很是不合时宜的燥热起来。她连忙晃了晃头清醒下来,瞪大眼眸凶狠斥道:“回答我!为什么要逼我回府!” 第73章 牙疼 “因为你没有告诉我, 你今日会出门。” 谢折放下手,抬起浓墨般的黑眸,盯住了贺兰香, 里面倒映出她的模样,“之前说过的, 你去哪,干什么, 见什么人,都要和我报备。” 贺兰香愣了一下, 慢慢回想起二人初到京城刚联手那阵子, 自己似乎是答应过他, 去哪, 做什么,见什么人,都会提前告诉他。同样的, 他去了哪,也要告诉她,这既是向对方交代底细, 也是暗中的较量, 证明对方能做到, 自己便也能做到。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她以为早已不作数, 没想到这姓谢的到现在还记着。 贺兰香已经分不清谢折是认真的还是故意的,她感到无语凝噎,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便不耐烦道:“那我现在告诉你好了。” “今日乞巧节,我带着丫鬟外出上街, 在永安渠遇到了王氏母女,还有郑氏母子,于是就一起结伴游玩,上街以后一起猜了灯谜,还赢了灯,如此简单罢了。” 谢折扫了眼被她进门以后随意丢在案上的兔子灯,只当是王元琢送给她的,眉心止不住一跳,冷声反问过去:“简单?” 贺兰香瞪看着他,并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谢折怒气显然即将压制不住,阴沉着一双黑眸,强作平静对她一字一顿叙述道:“贺兰香,你在亲近我的政敌。” 贺兰香愣住,蓦然间,她终于明白了今晚原因始末,遂不可置信地抬眼看着谢折,眉头蹙紧,“所以你今晚之所以发这场疯,是因为,你以为我对你生出了叛变之心,在刻意亲近王家人,投靠他们?” 谢折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手七俄羣八咦死吧乙6九流伞追更最新完杰文又蹭了一下脸上残留的香瓜汁水。 贺兰香气得想要吐血,若非香瓜只有一颗,她现在已经抄起第二个扔过去了。 “我是有什么毛病吗!”她吼道,“王家人恐怕巴不得我哪日突然暴毙,好顺势将你谢折拉下马,我脑子是有什么问题?我是有多想不通才会去主动亲近他们!”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贺兰香气急败坏道,“你就是故意不让我开心,故意不让我——嘶,好疼。” 骂得太激动,不知触及了哪根神经,她忽然吃痛一声,手捂上了左侧脸颊,不停吸着凉气。 “怎么了?”谢折上前了两步,伸出手想要扶住她。 “这都看不出来吗,”贺兰香懒得看他,别开脸不耐烦,“牙疼。” 她有一颗乳牙一直没有脱落,虽然没被虫蛀,可当正常牙用,但总时不时会疼,小时候疼得尤其厉害,长大后好转了些,都快忘了这桩了,谁知道又突然疼起来。 谢折见她吃痛不已的样子,转身道:“来人,传唤医官。” 贺兰香恼火道:“叫大夫又有什么用,我从小到大看的还少吗,除非把这牙拔了,可若拔了,我吃饭又该怎么吃。” 说话间肝火一旺,疼得更加厉害,贺兰香忍不住呻-吟出声,站都站不稳了,坐倒在贵妃榻上,揉着脸颊欲要落泪,一反方才气焰嚣张,变为楚楚可怜的柔软模样。 谢折想起幼时换牙牙疼,他娘总会帮他晃动那颗疼牙,虽不能治本,多少能缓解些许痛意,便道:“你把手伸到口中,将那颗牙晃上一晃。” 贺兰香只抽泣,根本不搭理他的话。 谢折自鼻子里喷出一口闷气,大步迈开走上前去,坐在榻沿,倾过身去,伸手抬起贺兰香的下巴。 朱唇琼鼻,剪水清瞳,这张脸实在有让人轻易原谅的资本。 谢折稍顿了下神,在贺兰香疑惑的注视中,将另只手亦朝她伸去,手指不由分说撬开那两瓣红唇,分开齿关,大拇指的指腹沿贝齿一路摸索。 在按到左下排最后一颗磨牙时,贺兰香疼得颤了下身。 “忍着,等会就好了。”他说道,摁住那颗乳齿晃动起来。 贺兰香脸颊潮红,噙泪湿润的双眸含嗔带怨,极不情愿。可擒住她下巴的大掌力度太大,即便只使两分力,也足够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张着红唇,由着那根手指在口中按揉。 说来也奇,原本钻心的疼痛,在晃动中居然发痒起来,分担了一部分的疼痛,转为疼痒交织的古怪滋味。 晚风清凉,揉碎灯火,窗外山茶花树枝叶沙沙作响,月光穿入,照入窗中,投下斑驳起伏光影。 斑驳的晦暗里,湿漉漉的潋滟美目与冷淡黑瞳对上,未散的甜蜜果香在二人之间荡漾,随呼吸翻涌,升温,发烫。 随着时间而过,贺兰香脸上的痛苦神色稍有缓解,方法显然起了作用。 “好点了吗。”谢折问。 贺兰香是该点头的。 可当柔嫩的舌尖不经意与口中指腹上的硬茧相蹭,酥麻的痒意自口中传遍四肢百骸,她就鬼使神差地闷哼了一声,假装未有好转。 谢折只好继续。 他再度倾身,悬虚覆在她的身躯上,将手指又深入了些,指腹不轻不重地按住那颗磨牙轻轻晃动,伴随动作,女子口中柔软的内壁与舌头亦在遭受指腹的磨蹭,细嫩包裹粗糙,宛如若即若离的挑逗。 谢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呼吸渐沉。 “好了。”他忽然抽出手,一条细长清亮的银丝自香檀小口拉扯而出,黏连在他的指尖,又倏然断开,留下满指头湿润。 他起身,背对贺兰香,已有离去的意思,沉声交代:“以后若不提前告知我,不得胡乱走动,更不准与王家人见面。” 尤其是那个王元琢。 贺兰香揩了下勾在唇畔的口水丝,声音薄软,毫无波澜,“我与郑氏的关系自不必多说,她对我发过好心,我自然不会刻意与她疏离,你再警告我多少遍也没有用。至于那个王元琢——” 谢折气息一沉,背影僵硬三分。 贺兰香未察觉他的变化,自顾自道:“先前在温泉庄子,我曾偶遇过王元琢,我担心他把我的踪迹告诉他爹,以此推断出你我的关系,所以刻意接近了他,想要试探一二。” 她轻嗤一声:“哪想到,这王二就是个单纯的书呆子,根本没有去想那么多,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算是个值得结交的人,若有需要,我甚至可以从他身上套取他族中的消息。因为我发现,他对我似乎有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和喜欢,而且很真挚,不像装出来的。” 谢折听她说完其中隐情,别扭整晚的心情总算有所缓和,嗓音都放温了些,“所以,你接近王元琢,只是想利用他,没有别的打算。” 贺兰香想了想,实话实话:“那倒也不是,他是个颇有雅趣的人,又有才情,我利用他是真,答应与他结交为知己也是真。” “知己……”谢折自齿间挤出这两个艰涩的字,本欲发作,想到不能再让贺兰香生气,便再未置有一词,沉默着抬腿离开。 “等等。” 晚风舒缓,摇曳的烛光月影在贺兰香的罗裙上起舞,慌张了她原本就算不得清醒的眉目。 她咬字轻软,低着眼眸试探:“你,你今晚……” 谢折顿了步伐,转脸看她。 四目相对,滋生欲说还休的欲-望,贺兰香却嫣然一笑,坦然自若的模样,“你今晚入宫是为了什么?别忘了,不光我要向你报备,你谢大将军也一样的。” 谢折眼中似有一丝光彩湮灭,回过脸,不冷不热地启唇:“受陛下传唤,商议镇压起义军事宜。” 贺兰香顿时感到头疼,不禁埋怨:“眼下叛军都还没清干净,怎么起义军又来了?” 她阖眼叹了口气,短暂放空了思绪,“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片刻过去,她再睁眼启唇,房中便没了谢折的身影。 贺兰香的心又空了。 乳牙还在隐隐作痛,虽然没了钻心的疼,却又有了密密麻麻的痒,勾着心稍也跟着发痒。 她闭上眼,学着谢折的手法,将手指伸入口中摇晃牙齿,将牙根每一下晃动的疼都落到难耐的痒上,用疼去治痒,又用痒去医疼,不自觉地便已发出阵阵软哼,款摆柳腰。 “谢折……混账……” 她睁开迷蒙的眼,看着房门的方向,万千幽怨皆集于潮红湿润的眼底。 她让他走他就走,以前怎么没见他这么听话。 贺兰香继续闭眼晃动乳齿,疼痒作祟,喉中发出轻细的啜泣,似很是委屈。 当然委屈。 明明,想要更多的。 * “崔副将留步,天色已晚,将军已歇下,任何人不得打搅。” “这可奇了怪了,头回见他睡这么早。” 后罩房里,隔着一扇薄门,外面是部下的说话声,里面是粗犷的喘息和不间歇的沉闷沖擊。 谢折闭眼回想贺兰香的神态表情,眉头蹙上的样子,软嫩的口舌,湿润的眼眸,野性兽性占据整个头脑,唯一的念头便是快些,快,再快。 “既如此,我也不扰他清梦,你等他明日醒来告诉他,就说起义军那边我有点子了。” 一声压抑的低吼,浓郁的腥涩气充斥在房中,谢折大喘两下粗气,不顾尚在发麻的头脑,提衣系上革带,甩掉满手湿腥,克制住声线中的艳糜沙哑,对门外扬声道:“不必等到明日,现在就说。” 缠香 第64节 第74章 74 夜深, 伴随马车渐远,外面的人声由闹变静,车里面, 气氛亦安静沉寂,毫无杂声, 唯滚滚车毂闷响。 豆大的烛火在素纱灯罩中跳跃,光芒柔和, 给车中事物镀上一层淡淡的薄辉。 王元琢眼观鼻鼻观心,藏有重重心事的样子, 眉宇间一团化不开的愁云, 俊雅的面容都显得有些阴翳。 郑文君看着儿子, 轻声唤道:“琢儿?” 话音落下, 王元琢未有反应,直等过了片刻,方抬起头, 如梦初醒道:“娘叫我?” 郑文君神情温柔,轻轻点了下头道:“在想什么,娘跟你说话都听不到了。” 王元琢摇头, 低下声音, “儿子没想什么, 只是有些累了。” 知子莫若母,郑文君未言语, 但知道并非那么回事。 过了会儿,她嗓音轻缓地说:“那贺兰氏,真是个可怜的姑娘。” 王元琢这才被吸去了心神, 好奇而小心地看着母亲,“娘何出此言?” 郑文君道:“她虽得被扶正, 贵为护国公夫人,又兼一品诰命加身,但说到底,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和你三妹一个年纪。年纪轻轻的女儿家,无父母帮衬,又是新寡,腹中还怀着孩子,在京中这个陌生之地,看似有亲友往来,实际群狼环伺,到处是心怀不轨之徒,她的处境,可比看上去要艰难太多了。” 王元琢面露揪心之色,一时脱口而出,“那我们要如何帮助她才好?” 郑文君看他,认真道:“这正是娘想对你说的。” “北方战事频发,京中亦不比以往太平,已有礼崩乐坏的征兆。但无论如何崩坏,大周尊儒为正统,里外上下,永远也绕不过一个礼字,只要这个礼字还在,身为新寡,她便只能克己复礼,如履薄冰,作风行事稍有不合规矩之处,便会迎来口诛笔伐,明刀暗枪。” 说到此处,郑文君略顿了声音,试探地道:“所以,琢儿,你可否懂了娘的意思?” 烛火温润,王元琢沉默不语。 郑文君眼中流露悲悯,不知是对贺兰香,还是对自己这生来多情的孩儿,颇为苦口婆心地说:“你身为外男,能对她做的最大的帮助,便是不帮。你所有对她不自禁流露的好心与情意,若有朝一日落到外人眼中,只会害惨了她。” “情意”二字一出,王元琢被说中心事,浑身一震,顷刻感觉自己成了透明的人,心中所想一览无余,不由得别开眼,语气躲闪道:“儿子听不懂娘在说什么。” 郑文君无奈笑了,假装看不懂他的欲盖弥彰,“听不懂最好,也省了我为你操劳。对了,这整晚光顾着观景赏灯,娘都还没问你,你当真是自愿入朝担任内务参事一职,没被你父亲所逼?” 话锋得以转移,王元琢暗自松下口气,正色道:“娘放心,爹没有给儿子施压,入朝一事,的确是儿子自愿。” 郑文君点头,眼中未流露多少欣慰,反而增添不少担忧,凝看儿子片刻,终是惋惜道:“可是琢儿,娘知道你志不在此。” 王元琢笑了声,笑容说不出是苦是乐,喃喃道:“花前花后日复日,酒醒酒醉年复年。可世间千万人,人世三万天,老死花酒间的又有几人尔?人既活在俗世,总归是要睁眼看一看现实。娘不必为儿子担忧,儿子身为王氏子弟,为家族分忧,本就是已身职责,逃避不得。” 郑文君认真看着儿子,这时候眼中才浮现些许释然与欣慰,但两种情绪过后,到底又归为苦涩,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夫人,二公子,到家了。”马车停下,下人出声。 母子二人下了马车,入府门未乘软轿,慢步闲走。郑文君又叮嘱了王元琢些话,无非就是要他上职以后谨慎行事,宫中不比外面,内务参事常出入于内廷,伴君如伴虎,丝毫松懈不得。 王元琢一一应下。 过仪门,郑文君看见挂在门下的灯笼,想起来自己在街上买的花灯钗环类的小玩意,便吩咐婆子送去浮光馆,另外交代:“云儿若还没睡,定要她立即歇下,那些账本本就是给她练手所用,当不得真,哪里便要她废寝忘食也要理清了,还是身体为重,年轻女儿家最是劳累不得。” 婆子应声,带上东西前去传话。 * 浮光馆书房内,灯影明亮,墨香洋溢,竹纹支摘窗外,翠竹的清冽与秋梧桐的芬芳混合,气息幽幽传入房中,与墨香相撞,变得厚重发闷。 素净的白纱灯下,账本罗列整齐,分为两摞,一摞合并,一摞摊开,摊开的上面有用朱砂勾出大小圆圈,另在旁边附写上人名。 这时,门外传来小丫鬟的请安声——“周嬷嬷好。”“周嬷嬷好。” 开门声响起,走进来名长脸吊梢眼的妇人,身形干瘦,裹在一袭华贵对襟刺绣长衫里面,年岁约四十上下,面上皱纹明显,已有迟暮之态。 王朝云眼睫未抬,继续提笔勾写,笔触滑过账纸,发出沙沙声响。她面无波澜,纤薄的唇紧抿,脊背笔直,浑身紧绷肃直之气。 “夜深了,姑娘该歇下了。” 周氏手捧一盏安神汤,怜爱地看着案后专注算账的少女,声音温柔至极,“这碗酸枣仁桂圆汤,是我亲自到厨房给您熬的,快趁热喝了,喝完回房,早点上榻歇息。” 王朝云视若无闻,仍旧眼盯账本,头脸未抬起一下。 周氏当她没听仔细,便走上前温声道:“我说,这些账本子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家这么有钱,哪里就用得上查这仨瓜俩枣的纰漏了。有这工夫,你不如多求求你爹,让他时常带你到宫中走动走动,多和陛下见上几面,培养些情分来,不比忙活这些鸡毛蒜皮要强?” 王朝云依旧未有应声,仿佛都没意识到房中多了个人。 周氏干站半晌未等来回应,神情渐渐冷了下去,上前将汤放到案上,顺口道:“哦,对了,夫人刚刚回府,遣了婆子过来,给你送来了一堆她在街上买的小玩意,都被我放到库房去了,她还让你赶紧歇下,仔细伤了身子。” 笔触稍顿,王朝云启唇,口吻平淡地问:“什么小玩意。” 周氏轻嗤一声,颇为不屑的神情,“乞巧节能有什么,不就是些花灯泥人,钗环首饰,哄三岁娃娃用的,她竟然都不知道,你啊,自小便讨厌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每每见到,扭头便走。” 周氏回忆着,神情里流露三分得意,仿佛无形中赢得了什么东西。 “别放库房,送到我房中摆着。”王朝云道,“不管是什么,只要是我娘送的,我都喜欢。” 周氏的脸顿时便黑了,眼里直冒寒光,看人一眼,像能把人冻死。 王朝云抬头看她,浑然不觉地道:“嬷嬷还有其他事吗?” 周氏听着逐客令,冷笑一声,“是,我比不得你娘招你喜欢,但到底是真心疼你,对你的心是好的,三姑娘看在你娘也在催促的份儿上,赶紧歇下,权当给我这个做奴婢的脸了。” 王朝云思忖一二,嗯了声,放下笔道:“描圈的账目都是没对齐的,这上面写下的人名,明日一早,全部叫到我院中来,我要亲自审问。” 周氏应下,见她起身,忙端起安神汤,低眉顺眼,重新放温了声音,甚至可说是祈求,“好姑娘,我辛苦熬了一晚上的,你多少喝上两口,也算不白费我一番心血。” 王朝云垂眸,瞥了一眼汤,又掀开眼皮,看着周氏的眼睛,冷淡而平静地道:“我自小便讨厌喝汤,你竟然都不知道么。” 周氏呆愣住,端住汤碗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王朝云收回目光,毫无留恋,兀自走出房门,再没多看周氏一眼。 脚步声远去以后,周氏到底没忍住,一把将汤碗摔在地上,瞬时间,瓷片飞溅,响声刺耳,汤水蔓延淌了满地,色泽清中带浊,活似妇人分娩前夕破出的羊水。 她用力喘呼着气,瞪大双目,咬紧牙关,眼底一片猩红戾色,双肩随呼吸重重起落,随时忍不住杀人一样。 “嬷嬷,发生何事了?”小丫鬟匆忙进门,轻声询问。 周氏转过身,面上便已恢复历来的和蔼可亲之态,唉声叹气道:“怨老婆子我手脚粗笨,一不小心便将汤碗打了,无妨,我自己收拾了便是,不劳烦你们,仔细割了手疼。” 少爷小姐的贴身嬷嬷历来便是半个主子,丫鬟们哪里敢劳她屈尊降贵,赶紧将她拉开,找来扫帚簸箕,动手收拾起来。 周氏留在房中与丫鬟们说笑,过了会子才出书房的门。 待出房门,等到独自一人,她的脸顷刻便又冷了下去,一双吊梢眼阴冷发狠,闪着刻薄寒光。 廊上,夜色皎洁,清风明月难消她心头怨愤,她瞧着闺房的方向,心道还跟我摆上谱了,没有老娘,哪有你这小贱蹄子的今天。 越想越气,低头便往房门方向啐了一口。 第75章 中元 因夜间起风, 窗户被特地合上,清晨时分再被打开通风,便挤进满室清凉, 丝丝缕缕的晨雾缭绕在半空,窗外花树枝叶翠浓, 晶莹的露水压弯枝梢,风一起, 淅淅沥沥往下滴落,像下了场小雨。 贺兰香自昨夜谢折走后便歇下, 一直睡到巳时方醒, 醒时外面的雾都被阳光烫散了。 可她眉间的雾久久未散, 眼中亦迷蒙不清, 睁眼便伏在枕上,怅然若失地回忆昨夜时光。 乳齿早已经不痛了,可她觉得空落落的, 眼里空,心里空,哪里都空落落的。 “主子, 该起来梳洗用饭了。”细辛挂上帐子道。 贺兰香回过神, 轻轻喟叹一声, 支起懒洋洋的身子,由着细辛扶下绣榻, 春燕伺候梳洗。 梳洗完毕,照例饭前要先将保胎药喝了,贺兰香皱着鼻子将那满碗黑苦的药汁一口饮尽, 一口气没接上来,险些被苦昏过去。 细辛想往她口中塞颗饴糖, 被她躲了过去,不悦道:“不吃了,吃了又牙疼。” 但转念一想,若继续牙疼,不就又有理由把谢折叫回来治牙了? 小心思这么转完,贺兰香张口便又将糖含住,细细咀嚼咽下。 当日傍晚时分,她便捂着雪腮放出消息,说自己又开始牙疼了,疼得不行了,再疼下去就要死了。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细辛带着消息回来,对贺兰香为难道:“营里来话,将军今早便领兵前去镇压起义军了,现下早已离开京城百里。” 贺兰香嘶上一声,不是疼的,是气的,精致的眉头蹙紧,无比费解地道:“他才刚回来有多久?这就又走了?朝野内外那么多人,怎么便偏就要他挂帅,他的手下呢,严崖在哪?” 提到严崖,贺兰香怔了一下,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听到有关严崖的消息了。 思绪得已转移,贺兰香吐出口闷气,“罢了,他去做什么与我又有何干系,随便吧,反正我也不在乎他——哎呀这破牙疼死我算了。” 贺兰香揉着腮肉,揉出通红一片印子,小声抱怨着:“早知道就不吃那么多糖了,都怪谢折。” 细辛春燕面面相觑,感觉自家主子自从有孕之后,性情一天比一天教人难琢磨了。 * 乞巧过后,便是中元节,按照习俗,要祭新坟,焚纸锭,拜先祖。 贺兰香不信太多的牛鬼蛇神一说,但到底想求个心安,又怕中元节当日鬼气太重,冲撞腹中孩子,便特地定了中元节的前一日宜出行的日子,亲自到了金光寺,给自己的先夫请往生牌位,找佛陀诵经超度。 谢晖死太久,已经过了四十九日的超度时限,贺兰香花了重金请得道住持诵念往生咒,又亲自在僧人指导下诵经念佛,劝他放下一切投胎转世,这才算完成流程。 念完经,她在谢晖的牌位下呆呆站了许久,看着上面的名字,神情茫然,恍如隔世。 “主子,该走了。”细辛在她身后轻声提醒。 贺兰香嗯了一声,转身由细辛搀住小臂,慢步走向佛堂的门。 谢晖的牌位安置于佛堂的靠内之处,往外走的路上,要经过一排七行,无数排列整齐的往生牌位,牌位皆由乌木刻成,黑压压一大片,上面是无数人的名字。 这些人有男有女,大多遭遇枉死,谋杀,毒害,下场凄惨,怨气深重。家中难以供奉,便只能通过寺庙功德熏习,好让他们化解戾气,投往善道,早登极乐。 贺兰香被这沉闷厚重的气息压迫得喘不过气,可眼睛却怎么都移走不开,目光略过一尊尊牌位,心里默念上面陌生的名字,猜测名字主人的生平,经历,发生了什么才会走到今日这步。 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那些名字,步伐轻款,神情带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悲悯。 忽然,悲悯的神情起了一丝波澜,转变为轻微的讶异。 她看着牌位,嘴里默念道:“萧业,萧怀义,萧怀礼,萧燕儿……” 好多姓萧的。 贺兰香回忆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从进京以来,貌似一个姓萧的都没有遇到过,合着全在这里安家了。 她有些迟来的震惊,抬眼再看,便见密密麻麻的牌位上,全是萧字开头的人名。 当年那场童谣之祸,到底死了多少萧家人。 缠香 第65节 贺兰香晃了晃头,再不能看下去,稳下心神,步伐加快,走到了佛堂门前。 外面,天色青黄,乌云翻腾,隐有闷雷响起。 “出来时还好好的,这怎么说下就要下了。” 细辛抱怨着,找小沙弥借了伞,打开撑在贺兰香头顶,“主子,咱们得走快些了。” 贺兰香便也没再逗留,告别了若干僧人和住持,被丫鬟随从簇拥出寺。 路上经过前寺大佛堂,秋风席卷,天地一片昏暗,路过那棵先前与谢姝卢宝月逗留过的百年银杏树,春燕惊呼了声道:“这都要下雨了,树下竟还坐着个人呢。” 贺兰香循声望去,果然在枝叶摇曳的银杏树下看到抹清瘦的背影。 背影是个年轻男子,身着一袭说青不青,说灰不灰的布衣,坐在青砂石坐墩上,一只手自然垂落,一只手放在石桌上,手中握了盏茶,茶水已冷,无烟丝萦绕,亦无茶香陪伴。 大雨将至,香客都跑光了,只有他孤零坐在风沙席卷的树下,像是在等什么人,但等了很久都没等来。 春燕好心喊道:“喂!要下雨了,先生快找地儿躲雨去吧,树底下可待不得,会遭雷劈的!” 话音落下,那背影纹丝未动,仿佛自成一隅,外界风起云涌,喧嚣嘈杂,皆与他没有关系。苍老的银杏树尚且枝繁叶茂,他却比乍起秋风还要萧条。 冷清。 这是贺兰香下意识想到的词汇。 “好了,别管他了,”细辛道,“回家要紧,随便他躲与不躲,横竖雨淋不到咱们身上。” 春燕一想也是,便没再多管闲事,动身继续往前走。 倒是贺兰香,不由得扭头多看了那背影几眼。 头发是黑的,说明这人还算年轻,应该也是寺庙里的香客,一身朴素,气质清冷,又或许是修行寺中的行者,总之,不太像是庸碌寻常人等。 贺兰香转回脸,想要专心走路,一刹之中的眼角余光,却又稳稳落到了男子持盏的手上。 那只手肌肤冷白,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分明,握住杯盏的指端,可看到因略微发力而晕染出的淡淡粉色。 手长成这样,脸一般差不到哪去。 贺兰香彻底收回了眼,不想跟个登徒子似的围上去细看人家相貌。 她这人的好奇心并不旺盛,转眼便能忘却一时的新鲜。 比如刚出寺门上了马车,她就已经将注意从那道清隽的背影转到谢折身上。 她现在觉得谢折就是杀人太多得的报应,不然怎么每次领兵外出都赶上阴天下雨,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老天都不愿帮他。 “等等。”贺兰香突然出声,有点想回去给谢折求道平安符。 马车停下,细辛询问:“怎么了主子?” 贺兰香思忖一二,又长舒口气,“没什么,接着走吧。” 于是车毂继续转动。 平安符这种东西,女若为男求,要么母为子求,要么妹为兄求,要么妻为夫求。 她和谢折,哪种都沾不上。 贺兰香闷闷不乐了一路,连雨点击打车檐的声音都未曾留意,一直到回到府中下车,才发现这场秋雨来得如此急切。 她在伞下看着天,眉头皱得更紧了。 细辛留意到她的神情,安慰道:“主子放心,谢将军会平安回来的。” “谁说我担心他了。”贺兰香飞出记眼刀,“我是嫌天潮地湿,走两步路,雨水将我的裙摆都弄脏了,看着便糟心。” “是是是,奴婢多虑了。”细辛不戳破,无奈回应着,心想您又能骗得了谁呢。 * 秋雨淅淅沥沥,时大时小,一下便连下了七日之久,将天上的寒气都带到了人间,终日昏暗,不见日月。 傍晚,房中潮气不散,细辛熏艾驱潮,顺便用艾烟给贺兰香熏了脚趾保胎, 春燕忙活着与其他小丫鬟更换窗布,把清透的霞影纱都换成了描金绢布,边忙边聊起闲天,说完了闺中私言,又说起了近来发生的大小战事。 “我真是奇怪,蛮匪和叛军都已经够多了,这些起义军又是怎么来的?” “这你都不知道,前些日子里蛮匪抢杀无数,遭殃的又何止一个邻橦,受难百姓无家可归,朝廷又不给安置,自然便揭竿起义了。” “起义不也是个死吗,往南边去多好,那边又没有蛮匪。” 烟香缭绕,满屋轻丝飘荡,贺兰香卧在帐中,阖眼养神,听着丫鬟们的说话声,思绪跟着一并漂浮。 “你以为南边便太平了吗?南边要是太平,那些跑到南边的达官贵人又千里迢迢北上做什么?我可听说了,早迁临安的郑氏一族近日又迁回来了,路上都差点被蛮匪给劫了,还好是谢将军镇压起义军时恰巧路过,这才救下了他们几百口子。” “天爷,世道当真是乱了,蛮匪都能劫到世家头上了——” 丫鬟们正要续说,一道慵软的声音便自帐中悠悠传出,打断了她们。 “你们刚刚说,”贺兰香睡眼惺忪,倾髻如云,“谢折把谁救下了?” 小丫鬟们息声不敢言语,春燕答道:“是郑氏一族,主子不记得了么,先前咱们在临安,与郑氏还算是邻居。” 贺兰香轻轻嗯了声,款声道:“我知道了,忙你们的吧。” 她重新阖眼,神情恬静,并未因此事而生出多少波澜的模样。 可实际上,被褥下的手攥紧到指甲都要刺穿手心。 郑氏,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素日与宣平侯府来往密切的好邻居,在谢折屠府时第一个出来倒戈投诚的好邻居,她怎么能忘。 若她没记错,这位好邻居,昔日在临安为得谢折庇护,似乎还把自家嫡女往谢折身边塞过? 第76章 八月十四 “八月十五的中秋宫宴, 嫂嫂也会进宫吗?” 雨后初霁,云开日出,刺眼的秋日灿阳折入窗中, 谢姝趴在贺兰香房中的枣红色宝相花纹兔绒毡毯上,翘着两只脚, 嘴里嗑着瓜子,眼睛看着话本。 贺兰香靠在榻上, 手里也捧了件话本子,随意翻看着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宫里说凡五品以上官员兼命妇, 皆要携家眷赴宴, 不去者按违抗圣命处置。我虽有诰命在身, 到底是个新寡,平日里去些女儿家的私宴也就罢了,这种大宴, 过去算不得合适。” 谢姝嚼着瓜子仁儿,一本正经,“你若不去, 我也不去。” 贺兰香笑了, 抬眼看着谢姝道:“你爹娘能答应你?” 谢姝翻了个白眼, “他们又不止我一个孩子,带别个去不行么, 再说了,什么携带家眷儿女,这宫宴明摆着就是选妃呢, 我反正不想进宫伺候那病秧子皇帝,谁爱去谁去吧, 就比方近来着急北上的郑氏一族。” 谢姝嗑着瓜子,小嘴叭叭个没完:“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回来,他们不就是有意把女儿送到宴上撞撞大运吗,不然这么着急忙慌北上做什么,来讨我舅舅舅母的晦气么。” 话锋一折,贺兰香的注意被有所吸引,颇为好奇地道:“王夫人出身郑氏,该当与家族亲近才是,为何会闹到如此田地?” 其实她早就发现不对劲了,有郑文君在,当初郑氏千拉拢万拉拢,拉拢不到谢折的身上,他们真正该靠的,应该是王延臣。 谢姝哎呀一声,后悔提起这茬似的,翻了一页话本子,苦恼道:“其实也没什么——” 贺兰香见她不想说,故意激她:“好罢好罢,横竖我是个外人,不该知道你们自家人之间的事情,不方便说便别说了,我也是懂得的。” 谢姝顿时急了,睁大眼睛瞪着她道:“什么里人外人的,我既叫你嫂嫂,便是将你当自家人待的!” 贺兰香一脸将信不信的神情。 谢姝没了办法,只好将那老黄历翻了出来,同她细细说道:“我舅母年轻时,本是要被家中许配给阳夏谢氏宣平侯一脉的,但我舅母不愿意受父母安排,加上她人又心气儿高,便私自设出个了对诗招亲,她出上半句,谁能接出下半句,她就嫁给谁。当时我舅舅正好路过荥阳,好奇过去观望,结果对舅母一见钟情,回去冥思苦想大半月,总算把诗对了出来,就把舅母的芳心赢到手了。” 一段话下来,贺兰香已经不知该震惊于哪个点。 没想到看似温和柔弱的王夫人年少时那般敢想敢做,更没想到,若无王延臣横插一脚,老侯爷谢温还差点把人家娶回家。 郑文君差点便成了她贺兰香的婆婆! 贺兰香头脑止不住嗡响,暗自感慨命运之奇妙,别的不说,倘若当年老侯爷娶的是郑文君而非和阳郡主,以郑文君的性子,断不会对谢折母子赶尽杀绝,如今的侯府灭门之灾根本不会发生。 “但是郑老太公很不喜欢我舅舅。”谢姝继续道。 贺兰香思绪被拉回,嗯了声,认真去听。 “我听我娘说,当初郑氏都放出话了,我舅母哪怕嫁给商贩走卒都不得嫁给我舅舅,否则就从此不认她这个女儿,她也永远别再回家门。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舅母照样嫁了,娘家自然也就没了,郑氏和王氏的梁子也就此结下了。更别说我舅母的直亲一脉一直留守荥阳老家,如今的郑氏与她不过分支,以前便没什么来往,如今更算不上亲厚,来了只会碍眼罢了。” 听完来龙去脉,贺兰香心中有了数,点着头道:“未想到其中还有如此渊源。” 其实哪个传承百年的家族,翻起家谱来,离奇古怪的故事都不会少。 虽然她现在有点没明白,为何郑氏的族老当初会那么反对将郑文君嫁给王延臣,毕竟无论家世还是地位,在当时,两家应当都是对等的,称不上谁高攀了谁。 谢姝白着嘴说了这小半天,加上嗑了不少瓜子,口渴得不行,从丫鬟手里接过桂花饮子便咕嘟饮了大半盏,饮完抬脸瞧着榻上的美人,煞有介事地板下脸道:“嫂嫂,若郑家女儿来了京城,你不准与她们亲近,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贺兰香弯了眉目,温柔柔地飞了她记眼刀道:“好生刁蛮个千金,管天管地,还管到我的头上来了,这么爱管教人,明日我便让婶母早日把你打发出去,让你过足管家娘子的瘾。” 谢姝一听便急了,扔下话本起身跑到榻前坐着,抱住贺兰香胳膊晃道:“好嫂嫂,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我那不也是说说而已吗,你若真要和郑家的女儿结交,我,我又能说什么呢,我不过只会背地里哭两声鼻子罢了。” 贺兰香拍了拍谢姝的肩,调侃笑道:“几日不见,知道来硬的不行,学会装可怜了?好了,少在我这扮痴,我几时说要同郑氏女儿亲近了,肚子里这个小的还不够我吃一盅的,我歇都歇不过来,哪有那闲心去往人堆里扎。” 谢姝的表情顿时转阴为晴,咧开笑道:“我就知道嫂嫂不会的。” 她低下腰,将耳朵贴在贺兰香的肚子上,听了小片刻,惊喜道:“了不得!我小侄儿会动了!” 细辛从外间迎来,笑着说:“这才三个月多点,哪里就能动了,分明是我们主子饿了肚子在叫,姑娘也少吃点零嘴,马上便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谢姝嘴上应下,回过脸继续去听,小声嘟囔:“我听着分明就是动了。” 贺兰香哭笑不得,实在无心提醒她,小孩子其实是长在小腹里,不是在胃里。 * 用过午饭,嬉闹到下午时分,贺兰香在太阳落山前催谢姝回了府。 谢姝走后不久,便又到了她喝安胎药的时候,漆黑一碗苦药汁子,喝时如上刑,喝完要闭气。 细辛给她顺着胸口,眉间凝结愁云,“晌午时奴婢差点便将三个月说成了两个月,现在想想仍是后怕无比。主子,奴婢总觉得咱们得找条后路,若谢将军每次一走便数月不归,真逢上事,远水救不了近渴,咱们是指望不上他的。” 贺兰香无言,吁吁喘着口中苦涩的药气,被药逼红的双目闪着清明的光。 其实她又哪里用细辛提醒。 局势不会永远一成不变,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尤其他谢折还是个位高权重的武将,朝野内外数不清有多少人想巴结他,他迟早会娶妻生子,在权衡利弊之后,对她做出取舍。 她不怕与他一刀两断,她只怕被卸磨杀驴,鸟尽弓藏。 “今日是什么日子?”贺兰香忽然问,指腹轻轻拭过唇上残留药汁。 缠香 第66节 “回主子,初九,秋分。” 她阖眼养神,默默算了算,道:“十四日是孔子诞辰,诸事皆宜,便定在那日出行,我要提前一日进宫探问,再决定十五当日是否赴宴。” “是,奴婢这去安排。” 细辛退下,贺兰香缓缓睁眼,看着游离在翠玉挂屏上的夕阳残影,伸出手去抓,抓到一手寂寞。 她看着空荡的掌心,轻嗤了声,眼底黯然一片。 * 中秋前夕,孔子诞辰,街上文人如潮,结伴尊孔拜孔,儒风气息浓重,连跑在街上的孩童,嘴里唱的都是儒家警言。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诚悌勤雅恒。”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颠倒纲常,社稷难长。” 皇宫内,李萼彻夜侍奉帝前,直至巳时二刻方回凉雨殿。 秋若迎上道:“回禀娘娘,贺兰氏今早入宫前来给您请安,被奴婢引至偏殿等候,是否要见?” 李萼稍作顿停,点了下头,之后抬起手,在白到了无血色的颈项上掐出两道醒目红痕,刺眼又暧昧。 秋若欲言又止,最终不过化为一声叹息,“您先进殿歇息,奴婢这去请她。” 未过须臾,一艳一素两道身影便已在主殿相对而坐。 贺兰香轻吹盏中茶热,在烟丝中稍掀眼皮,看了眼茶案对面的寡淡美人。 李萼依旧是那身万古不变的伽罗色,只比披麻戴孝要好些,十分适合守寡的颜色。衣服往上,面无粉黛,髻无珠钗,唯一的亮色,便是颈上两道鲜艳红痕。 和空洞乌黑的眼仁比起来,那痕迹简直香艳到罪过。 贺兰香眼波微转,将视线从痕迹上收回,莞尔笑道:“妾身前些日子便差人问过了,露儿入秋以后便受凉起了风寒,身子不爽快,十五宫宴便不过来了,且在家养着,养好了再来进宫陪伴娘娘。” 李萼面无波澜,声若散烟,冷冷淡淡地道:“我的妹妹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的性情如何,我比谁都清楚,她若想要见我,风寒又岂能阻拦她。” 李萼转了脸,无光的眼眸看着贺兰香,“她不见我,不是她的错,你不必替她遮掩。说吧,找我是为了何事。” 贺兰香笑了声,呷了口茶,放下茶盏,抬眼与李萼对视,渐渐的,眼中佯装出来的温软退去,化为锐利的,熊熊燃烧的欲-望,“明日中秋夜宴,几大世家争着让女儿在御前露脸,那么多人盯着皇后的宝座,难道,娘娘就一点危机感都感受不到吗?” 李萼静静看她,未顺着她的话走,而是启唇道:“怎么,谢折靠不住了?” 贺兰香怔了一下,没想到李萼会这么一针见血。 “想让我争宠,掌些实权,然后为你所用,”李萼道,“想法是很好的,毕竟我需要你帮我看护妹妹,但凡我能力之内,我必定会庇护你。只不过,贺兰夫人,你到底高看了我。” 李萼认真看着贺兰香,说:“你不要忘了,我是先皇的妃子。” “那又如何。” 贺兰香捏紧了茶盏,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目光灼灼道:“以往又不是没这个先例,子夺父妻若为惊世骇俗,父夺子妻不也如实发生过,再是口诛笔伐,唐玄宗不也照样纳了杨贵妃?” 李萼轻轻点了下头,问:“那他们的结局呢。” 贺兰香骤然失语。 李萼端起茶,茶盖撇了下浮沫,余光扫视着贺兰香,“我不愿当杨贵妃,也不想落得个缢死马嵬坡的下场。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心思如此缜密,怎会突然乱投医,将如意算盘打到了我的身上。” 话说到现在,二人之间已无嫌隙,贺兰香舒出口长气,不再有所保留,轻嗤一声悲凉地道:“不往你身上打,往谁身上打。” “往康乐谢氏身上打,无异于与虎谋皮,往王氏身上打,更是自掘坟墓,我现在怀着孩子还好,若等到孩子呱呱坠地,与母体分离,我才是真的孤立无援,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谁都能对我宰上一刀。你说,除了你,我还能依靠谁?” 她别无选择。 殿中寂静无声,风过留痕。佛龛上的金佛不语,在烟丝里冷眼旁观人世冷暖。 李萼喝着茶,“或许,你还是该一心依附谢折。” 贺兰香气急生笑,瞧着李萼,“那我问你一句,不管谢折日后保我也好弃我也罢,战事如此频繁,倘若他有日死在外面回不来了,我该如何?趴在他棺材里抱着他的尸体哭吗?” 这时,秋若进门,对李萼福身道:“回禀娘娘,长明殿那边来消息了,说是谢将军凯旋,陛下要为他摆庆功酒,今日晌午便不来咱们凉雨殿用膳了。” 第77章 回来了 谢折回来了。 贺兰香的内心有一瞬像被什么击中, 心梢重重抖落了一下,随即便强行克制住激动,哼笑一声, 全然不在乎的模样,“说曹操曹操到, 我若不提他一嘴,兴许他还就没消息了。” 李萼看她一眼, 品着她故作寻常的古怪,对秋若道:“本宫知道了, 退下罢。” 贺兰香端起茶盏, 吹了吹热气, 但没喝, 两眼看着茶面的浮沫默默打起怔,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李萼未作声,由她这么静着。 过去半晌, 贺兰香将茶盏放下,扶髻起身道:“时辰不早,妾身不敢过多叨扰太妃娘娘, 明日中秋夜宴, 妾身怀有身孕不便前往, 还要劳烦太妃娘娘关照,向陛下转达消息。” 李萼自然懂她用意, 沉默应下。 贺兰香福身告退,走至殿门,又听身后一声:“等等。” 贺兰香留住步伐, 转头望向李萼。 沉闷的伽罗色像是一张缚住鲜活气息的大网,李萼长睫压目, 孤寂成了被网困住的枯叶蝶,语气里带了三分真切的愧疚,“抱歉,没能帮上你。” 贺兰香笑了,浑然没放在心上的样子,道:“太妃娘娘,你能不能帮上我,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李萼目露诧异。 贺兰香眨了下眼,“来日方长,何必将话说满。” 话说完,她回过脸,声音悠然,“妾身告退。” 出了凉雨殿,上软轿,出西华门。 贺兰香在轿中掀起帘子,看着巍峨殿宇,高大仿佛延伸入云的朱红宫墙,只觉得这皇宫也不是皇宫,而是个困人的牢笼。 真不知道李萼是怎么在这待这么多年还不疯的。 “主子你看,奴婢瞧那像是谢将军的背影?”细辛忽然出声。 贺兰香心尖跳了一下,举目往宫门方向望去一眼,只见玄甲护卫云集,中间簇拥着匹驳色大马,马上男子重甲披身,窄腰宽肩,气势森然,不是谢折还是谁。 距离与他上次见面已过去一月有余,乍一看见这背影,贺兰香口中那颗烦人的乳齿便又隐隐作痛起来,心也止不住加快跳动,身上甚至出了薄汗。 “不是说陛下要为他摆庆功酒吗。”贺兰香望着道,“怎么这就要出宫了。” 她眼波微动,饶起兴致,“走,过去问问。” 软轿与宫门渐行渐近,在距有三丈之遥时,贺兰香的视野里忽然多出抹清雅窈窕的身姿。 “谢将军请留步!” 少女自侧路小径小跑而来,一袭牙白罗裙,上身兰花色广袖罩袍,袍中着有鹅黄内衫,步伐走动间,鹅黄与兰色交织,甚是赏心悦目。衣衫往上,织金刺绣的对襟领口上,颈项纤细,心形小脸,脸上平眉杏目,雪腮薄唇,单薄清雅的模样,令人难起警戒之心。 更别提此刻吁吁薄喘,白皙的脸颊因小跑而飞上霞色,纤薄双肩微微起伏,便更显得弱柳扶风,有西子捧心之态。 贺兰香略眯了眼眸,抬起手,“停下。” 细辛隐约觉得不对,然主子之命不可违,遂吩咐宫人:“放下轿子,不急着走了。” 软轿落地,贺兰香干脆把帘子全卷了上去,在轿中认真端详起前面的景象来,就差管细辛要壶茶边喝边看。 “小女郑袖见过谢将军,”少女福身马下,红着张脸道,“小女记得谢将军的护腕在路上被箭矢磨坏,特地为将军新做了一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仅此而已,望将军不嫌小女手艺粗笨。” 那双青葱似的纤手将护腕往上奉去,虽是低着头,却足以让人感受到她此刻的殷切心情。 轿中,贺兰香单手支起下颏,一副看戏的模样,目光直直盯着马上的高大背影,看他能说出个什么。 “军中不缺护腕。” 熟悉的,低沉冷冽的声音传入贺兰香耳中——“郑姑娘的好意本将心领,但你还是送给需要之人为妙。” 话音落下,只听一声不留情面的“驾”,马蹄声响起,即将穿过宫门。 郑袖呆站在原地,全身僵硬颤抖,若非身后有婢女扶住,险些晕倒过去,回过神似是留意到人将渐远,跺了下脚追赶上去:“谢将军!” 细辛出声:“主子,咱们要不要过去。” 贺兰香略挑眉梢,“过去干什么,这种鬼热闹看个开头便成了,把帘子放下吧,咱们换个门走,不蹚这浑水。” 这时,一道响亮清朗的男子声音蓦然响起,直冲软轿中的贺兰香:“贺兰!是你吗!” 贺兰香怔了下子,转脸看向轿外,只见窄长宫道上远远跑来个年轻男子,锦袍墨发,眉目俊朗,身后跟着若干宫人,宫人手端卷托,托盘放满卷牍。 “二公子?”她不由得噙了些笑意,横竖已经暴露,索性把宫门处那二人当了空气,扬声问道,“这么巧,你怎么也在宫里?” 王元琢一路未停跑到轿前,双目盛着欢喜,兴高采烈地道:“你忘了我要在中秋之后出任内务参事了么?明日中秋夜宴,正是内廷繁忙之时,我便想着趁机过来,先熟悉一二,把历年宫中档案全都整理了研究清楚,不至于届时跟个无头苍蝇似的没点眉目。哎呀不说我了,说你吧,乞巧之后咱们便未曾见过面了,你近来可好?” 贺兰香笑道:“我若不好,能有闲心入宫陪太妃解闷?” 二人相视而笑,言谈间甚是合拍,气氛轻松。 直到王元琢总觉得后脑勺发刺,转面一望,望到宫门处的某人,方变了脸色,些许僵硬地作揖:“不想谢将军竟也在,下官失礼,见过谢将军。” 谢折早不知何时下了马,伟岸矗立在宫门前,黑沉着一张脸,盯着王元琢,盯着软轿中那道绰约倩影,眼神像要杀人。 更让他想杀人的还在后面。 贺兰香听闻王元琢行礼,立马佯装诧异,惊呼着下轿子,“原来谢将军也在么,妾身方才竟都没看见,谢将军大人有大量,可莫要同妾身一般见识,妾身这就给您行礼。” 她出了轿门,对着宫门方向盈盈一福身,端得个柔情万种,让人挑不出错处,“将军万福,妾身恭贺将军凯旋——咦,不知您身旁这位姑娘是?” 郑袖涨红着脸对二人福身,因不知身份,言辞便有些模糊磕绊,还是王元琢率先自报家门,郑袖才定下心魄,得以吐出完整一句:“小女郑袖,今日初到京城,特随家父入宫面圣,见过王大人。” 她又见贺兰香容貌雍容艳丽,衣着不凡,不像寻常宫廷女官,想起这二人方才相谈甚欢,话又没听全,只当他俩是夫妻,便道:“见过王夫人。” 谢折周身气势直接冷了。 郑袖离他近,自然察觉出异样,下意识感到惶恐,不安地小声问谢折:“谢将军,小女说错话了么?” 王元琢笑出了声,纠正她:“郑姑娘误会了,我身旁这位不是王夫人,是护国公遗孀谢夫人。” 郑袖顿时白了脸色,对贺兰香行礼赔罪:“小女愚钝,不想竟认错身份,望夫人莫要见怪。” 贺兰香款步上前,将她亲自扶起,笑道:“不知者不罪,这有什么,谁都有嘴瓢说错的时候,下次莫再叫错便是了。” 她说话时眼睛是对着郑袖的,谢折身上的气息却侵袭在她全身,二人不过三尺之距,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未散的血腥气,不知是杀了多少人留下的。 贺兰香用余光瞥向谢折。 一个多月没见,依旧是浓眉,黑瞳,高鼻,薄唇,模样没有变,只不过下颏的伤疤又添了几道,伤口不浅,已经结痂了,粗糙一片——看着便不好亲。 缠香 第67节 贺兰香滞了下呼吸,眼中有一瞬的失神,清除脑子里那些奇怪的念头,佯装自然地对郑袖温声道:“你也是从临安来的,与我算半个老乡,以后若再见,不必如此拘礼,唤我一声嫂嫂便是。” 郑袖脸色好看不少,轻声应下。 贺兰香与郑袖分别,顺对谢折福身,柔声道:“妾身告退,不打搅将军。” “你不回家?”谢折沉声问。 贺兰香愣住,没想到他会突然来上这么直接的一句。 不仅她自己愣了,其余在场二人也跟着不明所以,连穿行而过的清风,都仿佛跟着凝固了。 贺兰香很快找到思绪,微笑道:“西华门离后廷近,妾身偷懒走了这道门,可若细算,这里与聚贤坊却是不顺路的,不如走其他宫门,将军也走西华门,难道会不知道么?” “我知道。”谢折看着她,眼神淡淡的,冰冷漠然之态,用平静压抑住了漆黑瞳仁中积攒整月的燥热,“但我要去福海酒楼一趟。” 贺兰香的心狂跳了一下,面上毫无异样,轻轻哦了声,欲要离开。 谢折却朝她迈出一步,扫着她故作镇定时嘴角上翘的僵硬弧度,冷硬的声线显出三分意味深长的诱哄,“你不问问我,去那里干什么?” 贺兰香眼皮跳了下子,心瞬间揪紧了。 能干什么,他一个不喜交际应酬的煞神,皇帝的脸都能不给,去酒楼除了买她爱吃的糕点还能干什么。 凡人啊,食色性也,尤其男女之间,这两样往往是分不开家的,知道她的口味,便知道她在榻上是什么模样。 大庭广众,当着外人的面,贺兰香耳根不由得发烫,神情不自然起来。 这时,王元琢道:“贺兰,我突然想起御花园的草木还未清点,你是否随我一起前去,我记得那边的金桂花开放正盛,香气好闻极了,捡些酿酒倒是桩美事。” 贺兰香如临大赦,立马转身迎去,“这怎么能少得了我,走走走,咱们现在便去。” 她连软轿都没乘,拉着王元琢便连走带跑,头都没敢回上一下。 谢折就这么看着他俩有说有笑离开。 在他身旁,郑袖小声感慨:“嫂嫂和王大人,关系似乎很是亲密呢,别说,两个人瞧着还怪……登对的。” 谢折瞥了她一眼,眼神差点把人吓哭,没出声,转身走了。 第78章 桂花 日落光收, 灯火次第燃起,一轮圆月挂在墨空,皎洁光辉如水倾泻, 蝉翼薄纱一样的清透灵动。 贺兰香披着一身桂花香,手捧从宫中带来的几支极品金桂, 步伐轻快活泼,看得出来, 心情不错。 她在回房路上盘算着用哪只瓶子装桂花比较相配,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蓝玛瑙的燕子衔泥瓶比较好, 金色就得和蓝色在一块, 才能把自身的富贵气全部激发出来。 贺兰香拿了主意, 一只脚迈入房门, 随即便要吩咐细辛将那只花瓶找出来,然则放眼望去,她的步伐登时便顿住, 蹙了眉梢道:“你怎么在这?” 灯火昏黄,柔和的光影起伏在翠玉挂屏上,翠屏前方, 大片阴影之下, 谢折坐在书案后, 手里是本贺兰香素日常看的诗册,硬朗的五官被书墨香中和, 洗去杀戮,竟也破天荒显出三分斯文。 只不过,伴随抬眸, 少有的斯文气息也被眼中冷沉顷刻压下,深沉眸色从平静淡然变成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看着她,黑瞳阴森,声音冰冷,一字一顿强调,“不准与王家人见面,忘了?” 贺兰香略扬了眉梢,跋扈逼人的美艳,“我没忘,可我同样也跟你说过,其他人无所谓,郑文君和王元琢我是不会刻意去避的,他们俩和其他的王家人不一样,起码不招我讨厌。” 谢折压着怒火道:“郑文君搭救过你,我姑且能忍。可王元琢呢?他凭什么?” 愤怒之余,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口吻中除却恼怒,还有些抑制不住的酸涩。 贺兰香根本没管他,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吵架的工夫便让细辛将花瓶找了出来,摆好几案取来剪刀,她便慢条斯理地坐下修剪起花枝插起花来,同时慢悠悠地说:“我能和他聊到一起去,这就够了。” “聊什么?”谢折将诗册摔在案上,沉声质问,“聊这些没用的酸诗腐文吗。” 贺兰香飞他记眼刀,没说话。 谢折暗了下眼波,伸手将摔乱的诗册摆回原处,喷出一口闷热鼻息,别过脸不看她,亦未说话。 二人便这么僵着。 秋日金桂的甜香气息默默流窜蔓延,被灯火热气烘烤,变得更加醉人浓郁。 贺兰香往瓶中插放一支花枝,这时启唇道:“你嘴里的酸诗腐文,是支撑我活到现在的功臣,若没有它们,我不知要郁郁几回。你以为一个不择手段活下去的人,便永远不会生出寻死的念头?” 声音很轻,被香气盖着,温软里是淡淡的冷。 谢折眼皮动了一下,重新看她。 贺兰香未流露一丝悲色,专注剪枝插花,嗓音淡漠平稳,“我是个被鸨母按照权贵喜好精心调-教出的玩意儿,会的东西都是与风花雪月沾边的,我就只会吟诗赏词,折花插瓶,附庸风雅,卖弄风骚。那些大家闺秀会的,我是永远也学不会的,我也不想去学。” 她想到白日情形,轻嗤一声,有点阴阳怪气,“比如,做护腕?” 谢折眉心跳了下,鬼使神差地解释:“我没有收。” “我知道啊,”贺兰香朝他笑,眉目温软,脂粉香腻,转回脸继续插花,声音渐渐冷下,“不过,你收不收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又拈起一支花枝,轻插瓶中道:“来日方长,说到底,你有你的路走,我有我的路走,你嫌我的诗酸腐,自然不能坐下,陪我一并插花赏月。我已经过够了水月镜花的日子,不想贪图一时欢愉,我只想安安稳稳的,如此而已。” 灯影骤然晃了一下,谢折已在不知何时起身,大步跨到她面前,坐在她旁边的蒲团,拿起一支金灿灿的桂花枝,从她手里夺过剪刀,专心修剪起来。 常年握刀提枪的手早练出虬露青筋,鼓涨蛰伏在古铜色的肌肤下,随脉搏跳动,狰狞野蛮,和鲜嫩的桂花搭在一起,极不相配。 贺兰香皱紧眉道:“不是你那样修剪的,剪刀还我,我不用你帮忙。” 谢折没理她,自顾自“修剪”,因手上力气太大,根本不知道如何控制轻重,花朵又娇嫩,便把好看的地方都剪没了,再乱七八糟往瓶中一插,直接破坏了贺兰香精心设计出的形状。 贺兰香内心不免滴血,恨他牛嚼牡丹,又怕他把剩下的花全给她败坏干净,便将一双柔荑伸去,包在那双粗粝遍布硬茧的大掌上,略有愠色地道:“别乱动,我教你怎么剪。” 谢折老实下来,垂了眼眸,视线落到手背上那两只雪白细腻的小手上。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纤长均匀,没有变形,没有疤痕,一看便从来没受过磋磨,十指尖尖,像春日里雪白鲜嫩的笋尖,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嚼一嚼嫩汁。 她和他,有种刺眼的反差,手是,人也是。 谢折喉结微动,鼻子里喷出一口灼热,避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双小手。 可若不看,手背上细若丝绸的触感便又格外清晰,乃至于近在咫尺的甜香,都已让他分不清究竟是桂花香,还是贺兰香的体香。 有点要命。 “你看,这样不就好了。” 贺兰香欣赏着二人共同修剪出的花枝,满意道:“你要待它温柔些,花是很娇贵的东西,力度大点,便把它弄坏了,要不然怜香惜玉这个词,该是怎么来的呢。” 谢折嗯了声,声音很低,带着淡淡的哑和热。 贺兰香身上出了层薄汗,直到此时才发觉他俩离得过于近了些,若非衣料阻隔,身躯都快贴到了一起。 谢折的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荚清香,很好闻,是洗过澡来的。 贺兰香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身上的汗意加重,跳跃在掌下的粗粝青筋也烫得她掌心发疼发痒。 她松开了谢折的手,起身欲要离他远些,手背拭着下颏上的薄汗,佯装自然道:“就这样吧,我累了,不剪了,你也——”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她就已经被谢折一把扯到怀中,惊呼声尚未发出,便被他重重吻住,又被他一气呵成撬开齿关,长舌驱入,伴着唾液与她纠缠。 甜腻的桂花香在此刻馥郁到了极致,贺兰香头脑嗡鸣发响,根本来不及反应是何情况,等将软绵的思绪强行振作起来,上身便已被按在案上,里衫外袍连带贴身小衣,全被一把剥至腰间,大片雪肌暴露在外,肤色在房中柔和的光线中氤氲出绯红的艳靡,像颗熟透软糯的蜜桃,泛着蜜香,待君采撷。 她在换气间隙竭力避开再度压来的吻,手掌抵在谢折胸膛,急喘着摇头,水润的眼眸中盛满恳求,“不要……” 谢折唇上沾满化开的口脂,看着她被吻乱的唇瓣,眼中迷蒙的绯色,气息一重,沉声问:“原因。” 贺兰香简直想骂人,她都说了她想要安稳不想贪图欢愉,他谢折一个满朝文武都在拉拢的悍将,以后指不定有多少妻妾,她若和他纠缠,将来能落得个什么好,更不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的桎梏。 贺兰香见他听不懂人话,干脆胡乱找了条理由:“你身上杀气太重了,会冲撞到孩子的。” 谢折看了眼她的肚子,低下脸,再度逼近了她,阴翳充满欲气的眼盯住她的唇说:“我的种,不会那么废物。” 贺兰香还想再说,便已没有机会,千言万语全被狠重的吻压挤成细碎闷哼。 花瓶倒落,溅了满室香浪,迷人心魄。 房门早被丫鬟合上,秋夜清朗之气进不来,里面的艳糜芳馥出不去,成了隔绝俗世的孽海情天,供人醉死梦生。 贺兰香本就时常松动的理智更加羸弱不堪一击,早说不清这个难舍难分的吻对她来说究竟是全然被迫还是渴望已久。 就在她遍体发软,忘我沉浸,忍不住想要回应之时,革带落地的重响突然惊醒了她。 “够了!” 贺兰香喝出声,别开脸中断这绵长的吻,手挡在身前,也算给自己留些体面,强行平复着激烈的呼吸与心跳。 谢折握住那截纤腕,拉开,欣赏着雪肌上自己种下的斑驳,道:“不够。” 两个多月了,最后一回还是中途被打断,再憋下去,他要么死要么疯。 贺兰香冷笑一声,干脆拿孩子威胁起他,“你要是想看到这好不容易怀上的小救星半道夭折了,那你就继续。” 高大的身躯赫然一僵,谢折停了下来,气氛都凉下几分。 贺兰香暗自得意,觉得也并非全然拿捏不了这厮。哪想刚高兴没片刻,铺天灼热便又压了下来,继续方才未完的吻。 贺兰香推不开他,干脆重重咬了一下他的舌头。 谢折一声吃痛,眼底翻起猩红,低喘着威胁:“这么喜欢咬,换个地方如何?” 贺兰香听懂他弦外之音,汗毛顿时竖起,狠了狠心道:“你走,我不想和你这样。” 谢折眉头拧紧,吃不得还亲不得,感觉自己怀里的就是个刺猬,哪哪都碰不了,压抑着不耐烦道:“那你想怎样?” 贺兰香倔着脾气不回话。 “想再咬我一口,”谢折的目光流连在那张肿胀的红唇,指腹蹭着被吻化的口脂,不怀好意地猜测着,“还是——让王元琢取代我?” 贺兰香赫然睁大了眼,照着谢折的脸便甩了一巴掌。 巴掌声很是清脆,回荡在房中,久久萦绕不绝。 谢折用舌头顶了下腮,仿佛只是被猫挠了一下,他看着贺兰香那副蒙受奇耻大辱的样子,冷不丁便笑了。 笑完继续亲她。 第79章 中秋 清晨, 风柔日薄。 贺兰香昨晚被谢折亲到意识涣散,浑身软若春泥,一碰便酥了身子, 遂睡得格外深沉,加之今日又不打算入宫赴宴, 便放开了睡,未交代丫鬟几时叫醒。 缠香 第68节 约巳时二刻, 细辛不得已喊醒了她,无奈道:“主子, 出事了, 姝儿姑娘和谢夫人在花厅吵起来了。” 贺兰香起床气还未来得及发作, 心神便被迫凝起来了, 皱了眉诧异道:“吵什么?” 细辛:“姝姑娘听闻您不去宫宴,便也铁了心不去,今早便跑来咱这躲清静了, 谢夫人来找她,想把她带去,她不愿意, 性子一倔, 母女二人便吵起来了。” 贺兰香头埋枕头里, 闷声抱怨:“真是什么事都能把我牵扯进去,不回自己家吵, 在我这里吵算什么事。” 抱怨完,她长吁口气,支起身子道:“更衣, 过去看看。” * 花厅内,王氏被几个婆子搀扶着, 吁吁喘着急气,指着躲在婆子身后的谢姝骂道:“我真是生个王八出来好过生你!好好的中秋佳节,一家人便该团圆在一处才是,你就算不给宫中那位的脸,也该看在我和你爹的份上,老老实实进宫赴宴,不然谁家姑娘还未出嫁便与爹娘分家过节,传出去要招多少笑话,我看你真是要将我气死才甘心!” 谢姝从婆子身后探出头,理直气壮顶嘴:“团圆归团圆,过节归过节,我当然是想和咱们自家人一块过的!但宫里我又不喜欢,我若去了,少不得对谁说错句话招你生气,那我何苦过去!” 王氏气得要背过气,“那你觉得你不过去,便不惹为娘生气了么!” 娇柔的笑声自门外传来,香风暗袭。 贺兰香款步而来,笑意盈盈道:“好了好了,我当是什么捅破天的大事,也值得你们娘俩这么去吵,弄了半天,就为这点鸡毛蒜皮,不就是入宫过个节么,妹妹听话,总不过一日工夫,别惹你娘伤心,快随她去罢。” 谢姝本来没什么,一听连贺兰香都这么说,眼顿时便红了,抽抽搭搭一副委屈样儿,小声嘟囔道:“宫里的规矩比家里还多,坐不敢坐站不敢站的,见个人便得行礼,麻烦死了,我就是不想去。” 王氏一听便急,抡圆了手打上几下才甘心,好在被婆子拦结实。 贺兰香心思一动,计上心头,对谢姝道:“妹妹,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谢姝红着眼瞪她,满是幽怨。 贺兰香紧接着道:“毕竟你若不去,我该同谁说话?” 谢姝懂了她的意思,改为讶异起来,“可,可嫂嫂先前分明说不去的啊。” 贺兰香舒口气:“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人哪有一成不变的。等我,我现在去更衣,咱们一道入宫如何?” 谢姝哑口无言,懵懵点了下头。 王氏松下口气,对贺兰香暗投一记感激的目光。 重新回到房中,贺兰香便认真挑起衣物来,顺便喝了保胎药,用了早饭。 因她这个诰命夫人是新帝随口封的,宫里并未来得及赶制她的诰命服,直至如今,她入宫依旧挑选常服而着。 一个怀有遗腹子的寡妇,在这种场合,自然是不能引人注目,可太素净了,又未免和喜庆的日子相悖。挑来挑去,挑中了件佛青色的柔绢曳地长襦,外罩黛紫通袖罗衫,因秋日见凉,便往里又搭了件鼠灰色洒金细绸衫子。 都是内敛的颜色,不出彩,也不出错。 更换衣物时,衣料摩擦酥软,疼得贺兰香直嘶凉气。 谢折个混蛋,真和属狗的一样,不能拿她怎样,便单与她最为娇嫩之处过不去,吸咬半宿,牙印混合青紫,没眼去看。 贺兰香忍着刺痛换完衣服,又拿珍珠膏将颈上各处斑驳盖了盖,这才有些满意。 衣着内敛,妆发自然也不能张扬,梳的是偏低矮的慵髻,头面也是一套做旧的镶翠金簪,尽显端庄。 她望着镜中,薄涂了点脂粉,权当提升气色,之后便去花厅找了那母女俩,准备出门。 谢姝虽还是闷闷不乐,到底看开了些,走时还知道点评起贺兰香的衣服,皱着眉头煞有介事道:“好看是好看的,但就是沉闷了些,显老了些,和嫂嫂的模样不太搭。” 贺兰香要的便是这种效果,闻言也看了眼谢姝身上的打扮,笑道:“和我不搭,便和你搭了?我已为人妇,自然不好穿红着艳,倒是妹妹你待字闺中,又是二八妙龄,整日穿这一身老气横秋的颜色做什么?” 从初次见她到现在,贺兰香发现谢姝就离不了深绿深棕那几样子颜色。 王氏道:“总算有人敢说她了,在家便是这个做派,我和她爹若训她两句,她自有一万句在后面等着,根本不让人开口。” 谢姝刚消停下来,闻言又要急眼,“那还不是你和爹总数落我是小孩脾气!我不想像小孩,所以才穿得老成些嘛!” 贺兰香哭笑不得,道:“可一个人老成与否,又岂是穿什么能决定的,那样岂非太过浮于表面?走,趁着天色还算早,我将你重新打扮打扮,否则再看你下去,我的心情都要闷了。” 谢姝忍不住嚎嚎,极不情愿的样子,被贺兰香硬拉回房中。 等再现身,她就已经头顶玉兔髻,戴琉璃步摇簪,身着桃粉色刺绣妆花齐胸襦裙,上着胭色百花飞蝶短衣,水葱色的半臂,臂弯绕了截霞色披帛,一身活泼亮色,春意盎然。 王氏眼前一亮,只当自己又多出个新女儿,直言以后便照着这么打扮。 贺兰香给谢姝掖着披帛,笑道:“我也没想到,妹妹穿我的衣服,倒比我自己上身还要好看。” 谢姝红着脸扭捏:“嫂嫂又在胡说了。” 贺兰香:“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胡说,你日后就照我今日给你搭的这身这么穿,保证整个京城的小女郎都没你出挑夺目。” “天呐,你可别说了,再说我要飘起来了!” 王氏坐在椅上,看着她二人的样子,开始是笑,后来不知想到什么,默默发起了怔。 贺兰香有所留意,转脸询问:“婶母在想什么。” 王氏回过神,看着贺兰香的眼神便又柔了些,“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个人。” 谢姝接话:“娘又想到了我舅母么?” 王氏点了点头。 贺兰香不由讶异,“王夫人?” 王氏怎么会忽然想到郑文君。 谢姝道:“嫂嫂你不知道,我舅母过往是个极会打扮的人,眼光也出挑,我娘以往还未出阁时,每日衣服妆容,都是我舅母给她搭的,后来我娘嫁给我爹,也就少有机会了,再后来我舅母又因我三姐的事情郁郁好些年——” 贺兰香听得正专心,王氏起身咳嗽一声:“天色不早,该上路了。姝儿,进宫以后,管结实你的嘴。” 谢姝立马会意,不再往下说了,撇了撇嘴挽住贺兰香的胳膊,赌气似的,“嫂嫂和我一车,我娘自己一车。” 贺兰香笑着应下。 内心的狐疑却越起越大。 三姐的事情郁郁好些年……王朝云出过什么事? 她未多问,与这母女二人出门上了马车,前往皇宫。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马车停在朱雀门外,三人下车改为盛坐软轿,前往内廷西内苑。 宴席要在酉时二刻开始,中间的时光,女眷们都要在西内苑打发。 贺兰香本就没睡饱,加上宫道沓长,在轿子里不自觉便打起了瞌睡,直至轿子落下,细辛多喊了她两声,方悠悠醒来。 下了轿子,她头脑还未清醒,只听谢姝一声兴高采烈的“舅母!”,顿时把她惊回了神,放眼望去,只见西内苑中雕梁画栋,假山绕水,溪流潺潺,溪边亭台林立,里面坐满华服贵妇,或下棋,或赏花,促膝长谈,笑语晏晏。 郑文君便坐在左手边的水榭中,正与同样身穿诰命服的命妇说话,闻声转脸一望,顿时眉目生笑,起身迎去,与王氏问好。 正寒暄,郑文君注意到谢姝的装扮,欣喜道:“姝儿今日穿得真好看,跟从画上飞下来的仙女一般。” 谢姝高兴,将贺兰香推到身前,“都是我嫂嫂的功劳!” 贺兰香乍一对上郑文君温和善意的双目,短暂失了下神,之后便福身行礼:“妾身见过夫人。” 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托扶起了她,郑文君道:“你我同有诰命在身,到了宫里,更加理当平起平坐,切莫如此拘礼,有失身份。” 贺兰香噙笑应下,心中苦里带暖,百味掺杂。 “近来身子可还安好?”郑文君关切道。 贺兰香:“有劳夫人挂念,妾身一切都好,孕吐也缓解不少,比以往舒服许多。” 郑文君:“那就好,心平能愈三千疾,其实人只要想开些,身子自然也就舒坦了。” 谢姝看看贺兰香,看看郑文君,颇为奇怪地说:“真是怪了,怎么咱们四个站在这,反倒你们俩像母女,我与我娘便跟敌人似的。” 王氏冷笑一声,“今世的母女,前世的仇敌,想来你娘我也不知上辈子怎么得罪了你,今生得你这么个小孽障前来报仇。” 眼见这娘俩又要唇枪舌剑交起锋来,郑文君看着贺兰香,轻款温柔地道:“姝儿说的没错,我倒很想得这么个漂亮的女儿,每日里光是看着,心情便好,怎么疼都疼不够。” 贺兰香内心一震。 刚刚谢姝那句话说出口,她其实是惶恐的,因为她害怕郑文君会嫌她出身风尘,厌恶与她相提并论。 她真的没想到郑文君会有这样的回答。 贺兰香忍住鼻酸,垂目笑道:“只恨妾身福薄,未能投生成夫人的女儿。” 郑文君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爱,看着面前与自家女儿一般年岁却孤苦无依的女孩子,不由得伸出手,握住了贺兰香的手道:“说来你兴许不信,不知为何,我从见你第一面起,便觉得宛若与你似曾相识,总感觉,你我过往便该认识——” 这时,秋风拂过,一道冷清沉静的声音在郑文君身后乍然响起:“娘。” 贺兰香心魄归位,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不知何时站了名朱衣少女,少女高挑身材,蜜色肌肤,五官秀美不乏英气,周遭奴仆簇拥,众星捧月之态。 这便是王家嫡女,王朝云。 周遭仿佛静下,叶落有声,贺兰香略抬眼眸,冷不丁与王朝云对视上。 隔着三丈之距,她能清晰感受到,那双细长眼眸中的明显敌意。 第80章 中秋2 “云儿来得正好, 快来见过你姑母和贺兰嫂嫂。” 郑文君看见女儿,更加高兴了,朝王朝云招手, 让她过去。 场中凝滞不走的风稍有波动,溪水依旧潺潺, 亭中笑语不断,仿佛并未有何异样。 王朝云在仆从簇拥下稳步走到几人面前, 先给王氏行礼,又朝贺兰香略微福身, 纤长的眼眸轻抬, 看着贺兰香道:“朝云见过嫂嫂。” 贺兰香噙着温柔的笑意, 欲要上前虚扶起人, “妹妹多礼。” 王朝云提前平身,直接避开了她伸来的双手。 贺兰香心潮一动,暗道:果然, 我的直觉是没有错的。 方才离得远,她还只当是自己出了幻觉,现在离得近了, 她确定, 这个王朝云, 就是对她有敌意。 可这分明是她二人第一次见面,她与她王大小姐素不相识, 就算身后势力水火不容,可内宅妇人相处,总归是不至于将敌对摆在台面上的。 贺兰香有点想不通, 不过她向来不爱在细枝末节上费神,所以心头蹊跷一闪而过, 留下的涟漪也很快荡漾干净。 “你看,我就说她是个很没意思的人。” 一番寒暄客套完,贺兰香与谢姝走在廊下,由宫人带领前往静室休息,路上谢姝叭叭道:“她一点都不像我舅母那样和善可亲,给人的感觉就不是个能亲近的,不信嫂嫂你瞧——” 谢姝朝亭中抬了下下巴,“在场那么多女孩子,就没有一个是愿意搭理她的。” 贺兰香循着看了一眼,只见王朝云站在高亭中,身边坐着的皆是与郑王平辈的高官贵妇,她们或与王朝云说笑,或拉着王朝云的手感慨着些什么,神情无一不慈爱温柔,仿佛是在跟自己的孩子说话。 缠香 第69节 王朝云也收去了同龄人能感受到的一身锋芒,唇上噙着温婉的笑意,变得平眉顺目,安静文雅,举手投足,无一不端庄得体,称得上是闺门翘楚。 而其他贵女,要么在结伴游园,要么乘凉休息,靠也不往亭子边靠,路过都要避开走。 贺兰香内心明了,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看不是不愿意搭理,是不敢搭理,谁站在她身边,都是要被比下去的,说不定还要被数落,例如你看看你王姐姐,你再看看你。” 一句话切中要害,弄得谢姝很没面子,干脆抱住贺兰香胳膊耍起无赖:“我不管我不管,反正她就是讨厌,她一点都比不上我,她——” 昔日在浮光馆书房,王朝云点评贺兰香那句“下贱的娼妇”再度袭入谢姝脑海,谢姝脸色蓦然一沉,话音也顿下,回过神异常郑重地道:“总之,她当真不是个易相处的人,嫂嫂你要离她远点。” 贺兰香笑道:“知道了,我又何尝是个爱亲近人的,管好自己便够了。” 谢姝这便放下心来,二人有说有笑,步入静室中。 殊不知,亭子里那双细长的眼眸,从未自她二人身上移开过。 * 在静室简单用过午饭,贺兰香困乏难忍,便上榻歇息,为晚宴养精蓄锐。 来赴宴的贵女贵妇颇多,西内苑再是大,也做不到一人一间屋子,便将静室及其他殿寝皆分里外两间,各有罗榻两张,堪堪够用。 谢姝睡不着,仅闭眼养了会儿神便下榻跑出去玩了,留贺兰香自己在里间靠西墙的榻上小憩,细辛春燕留守门外,随时等贺兰香差遣。 开始还算安静,后来人进来的多了,来来往往的,贺兰香也睡不好觉,隔着帐子听着嘈杂的嬉闹声,只恨不能将耳朵堵死,憋了一肚子闷火。 “这张床是我的,你躺在这上面做什么?” 谢姝咄咄逼人的声音忽然强灌入耳,把贺兰香惊醒个彻底,她再也忍无可忍,正要拉开帐子呵斥上这丫头两句,便又有另一道温软熟悉的声音响起,怯怯回应道:“这张床的帐子是挂起来的,我便以为是无主的,既如此,我还了你便是。” 贺兰香心神略凝,回忆着这声音的主人是谁,恍然便想了起来。 哦对,是郑袖。 “你都躺过了,还让人怎么睡?”谢姝嫌弃道,“罢了,真晦气,这间屋子不待也罢!” 一记摔门声响,震耳发聩,之后便是小声的抽泣,丫鬟的安慰。 “姑娘别哭了,如此跋扈不讲理,定是康乐谢氏家的那位,下午见了家主,让他找她娘给您做主便是了。” “做主?”郑袖笑声悲凉,“我爹除了只会将我当成礼物一样到处送人,他哪里会心疼我?他知道我被欺负,怕只会埋怨我不中用,丢他的脸。” “可,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难道就要这么算了吗?” “除了算了,还能怎么办。” 后面的话,贺兰香没有听下去,她起床气本就大,现在还已经被吵到头开始发疼,若重新睡下等会儿又被吵醒,她只怕会杀人。 她干脆坐了起来,将帐子一拉,“来人。” 那主仆俩被吓得浑身一抖,直到此时方知房中还有个人,声音立马便消下去了,惊诧地看着那满面恼色的美人。 细辛春燕小跑而来,等待吩咐。 贺兰香支起慵倦的身子,“扶我起来,这房里太闷了,我要出去走走。” 两个丫鬟连忙照做。 郑袖傻傻看着贺兰香动身,直到丫鬟提醒,才抹干净泪,想起来下榻福身,“小女见过夫人。” 贺兰香立马便收了恼色,仿佛也是才看见她似的,笑意盈盈道:“怨我眼拙,才看到妹妹也在这,我昨日不是对你说过吗,从此叫我嫂嫂便是,不必如此拘礼。” 郑袖刚被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一通,乍听到柔声软语,心头一暖,眼眶当即便红,正欲与贺兰香多说两句话,踌躇如何开口的工夫,香风拂过,贺兰香便已经走出门去了。 虽是秋日,午后日头仍是毒辣,园中人少了许多,大多在房中小憩养神。 贺兰香没找着谢姝,猜测她是在王氏那边,便也没多寻,在廊下乘了会儿凉,看了片刻鱼戏莲叶,上下眼皮直打架,还不想回去受那洋罪,便起身道:“走,去凉雨殿借榻打个盹。” * 凉雨殿。 贺兰香到时,李萼也在午睡,秋若将她引到偏殿,好声道:“夫人尽管歇下便是,若有需要,只管吩咐,夜宴开始时前半个时辰,奴婢会专门派人前来领您过去。” 贺兰香自是十分感激,起床气消了不少,与秋若浅说了几句闲话。 这时,小宫女仓皇跑来,朝着秋若便跪下道:“不好了姑姑,娘娘又被魇着了,怎么晃都晃不醒!” 秋若脸色一变,与贺兰香道了告辞,连忙回去了。 贺兰香倍感蹊跷,从没想到李萼还有这种隐疾,下意识也有三分担忧,一并跟了上去。 主殿内,女子叫声凄厉,素日端庄娴静的太妃娘娘,此刻成了搁浅将亡的游鱼,躺在榻上面容惨白,身体抽搐,手脚不自觉地抓挠踢踹,力气也大得惊人,要四个宫人才能将她暂且按住。 她满头汗水,苍白的唇一张一合,从嘴里不断吐出两个模糊的字:“轻舟,轻舟……” 秋若自宫人手里接过针包,取下细若牛毫的银针,在烛火上烤了一下,放凉,扎入李萼腕上的穴位,然后是头上,足心。 施完针,约有半炷香的工夫,李萼逐渐安静了下去,慢慢睁开了双目。 “娘娘莫要动弹,身上的针还取下。”秋若提醒道。 李萼说不出话,轻轻眨了下眼,算是表示知道,直到看到秋若身后的贺兰香,她才攒了精神,艰难启唇道:“你怎么来了。” 声音嘶哑干涩,槁木一般,根本不像是年轻女子能发出来的。 贺兰香简单解释了自己进宫缘由,因不了解内情,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询问李萼情况,只道:“娘娘好生养着,妾身就在偏殿,若闷了烦了,只管叫妾身过来,好与您说话解闷。” 李萼轻声应下,虚弱至极的模样。 贺兰香见人无碍,便没再多留,也没多问,带着丫鬟回到了偏殿。 上榻以后,她回忆着李萼方才喊出的那两个字,喃喃重复道:“轻舟,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皱了眉头,分外费解,“这李萼莫不是魔怔了,怎么被魇成那样还想着李白的诗。” 思忖片刻,贺兰香理不出个眉目,干脆阖眼养神,继续自己未睡完的晌午回笼觉。 再无杂声打搅,这一觉睡得颇沉,也格外香甜旖旎,待等醒来,已是日落时分。 见她睁眼,细辛春燕红着脸,欲言又止地交代她道:“主子,您以后在外面,万不得与人同屋共寝,若是梦话被人听去,可就麻烦了。” 贺兰香还惦记着李萼的情况,轻嗤一声,扶了发髻坐起来道:“怎么,我也在梦里念李白的诗了?” 细辛:“那倒没有,您叫了……谢将军的名字。” 贺兰香手愣住,精神立马回来了,拧紧眉头不可置信地道:“我叫了谢折的名字?在这里?” 细辛春燕点头。 贺兰香轻嘶凉气,瞬间无比庆幸自己来了凉雨殿歇息,但还有点不死心,忐忑地问:“我就只叫了谢折两个字吗?” 若是那样,倒还好圆,毕竟她和谢折隔着血海深仇,人在梦里叫深恶痛绝的仇敌名讳,算不得稀奇。 细辛红着脸摇头,“不是的,您在梦里,让,让谢将军轻,轻点咬。” 贺兰香呼吸凝滞。 春燕也红着脸接话,“还有……再,再吸就要坏了。” 贺兰香羞透脖颈,捂紧耳朵呵斥:“你们俩给我住口!” 第81章 中秋3 这时, 殿外来人道:“夫人,时辰已至,该动身了。” 贺兰香瞧了眼外面火红的天色, 这才想起来该去赴宴了,便强行平复了心情, 整理衣着,梳理发髻, 简单补了些胭脂,带着两个丫鬟出了门。 到了殿门外, 她未急着走, 而是看了眼主殿方向, 道:“太妃娘娘如何了。” 小宫女道:“已经无碍, 我们娘娘历来便是如此,一旦被魇着,靠自己是醒不过来的, 定要用针灸灸醒才算完。” “历来如此?”贺兰香眉头不由蹙住,又看了眼主殿,眼底颇具疑云。 但因宴辰将至, 她未曾为此深入多想, 让小宫女代她向太妃娘娘问好, 便随宫人前去了。 中秋宫宴办在太极宫三大殿之一的广元殿,位数前朝, 从后宫往前朝去,少说也得走上半日,好在贺兰香怀有身孕, 可以乘坐软轿,宫人脚程快, 落日时分前往,到了地方,太阳也只下斜分寸,未全入西山。 殿外,贺兰香下了轿子,耳旁只听人声无数,抬头一望,只见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之上,琉璃宫灯缭绕,金殿碧玉辉煌,顶上宝顶巍峨,顶下檐柱盘龙,形态栩栩如生。 殿中,金砖铺地,群臣云集,皆穿朱着紫,头戴进贤冠,见面相互作揖,介绍各自家眷,一片谈笑风生。 ——这是开宴前夕,皇帝未至,群臣就位。 贺兰香看着这场面,只觉得还没自己在家跟丫鬟做月饼玩有意思些,正要寻个僻静地方躲清净,便听殿中一声欢喜有力的——“嫂嫂!” 再去看,谢姝就已经从殿门处兴高采烈地奔下三层汉白玉阶,跑到贺兰香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去哪了啊!我找了你一下午!” 贺兰香笑道:“找我做什么,我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吗,不过是当时睡不着,便到御花园逛了一逛,在花间打起瞌睡,醒来便到这个时候了。” 谢姝一下子便想起自己晌午闹出的动静,颇为不好意思地道:“都怪我当时忘了你还在房里了,否则我一定控制脾气,好嫂嫂,原谅了我罢。” 贺兰香在她头上轻轻戳了一下,话里有话地嗔道:“你谢大小姐,还知道要控制自己的脾气?” 谢姝嘿嘿一笑,浑然没当回事,拉起她往殿中去。 到了殿里,贺兰香见过了王氏和郑文君,又被谢姝拉着去见了她新结交的几个小姐妹。贺兰香应付完若干客套,便提前入席歇息。 广元殿开阔可容万人,身处其中,便如水入沧海,若非宫人引路,连自己该落座何处都难以知晓。 贺兰香找到席位坐下,抬头打量起了龙椅两旁的左右尊位,从位置上看,那二处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左文右武,右边尊位必定是谢折的,至于左边那个,便属于新帝的亲舅舅,丞相萧怀信。 萧怀信。 即便萧怀信把持政权,权利力压谢折,但说起他的名字,贺兰香下意识感到的,其实是陌生。 从入京到现在,似乎总是王家人在她眼前反复出现,萧怀信别说见,连提都极少听人提,他本人也深居简出,鲜少出入宫廷,权利下分至各部,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动作,手下人也都算安分,未听说有欺压百姓的恶名。 可,真的如同表面这般风平浪静吗。 一个可以自毁音容,蛰伏谋划十三年,嗾使王延臣谋反,又拥护夏侯瑞登基,暗里独揽朝政大权的人,真的会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贺兰香不懂政治,也不懂那些男人的阴谋阳谋,但她知道,真正的政客都很看重精力,出刀必定见血,浪费工夫而回报微毫之事,不会去做。 比如王延臣,能干出来刺杀谢折或者刺杀她,但若给谢折下药,让谢折当众吃糠出丑,他决然不会去做。因为那样既扳不倒谢折也不会给他实质打击,除了膈应谢折一回,没有任何意义。 萧怀信会。 他出身兰陵萧氏,是萧何的后人,天生的政客,可政客的原则在民间是行不通的,普通百姓没有那么多的生杀大权可以掌握,想在底层活下去,就得咬着牙吞着血,经历足够恶心的事情,也得会反过来,足够恶心别人作为自保。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不是一刀见血,是猫捉老鼠,置于死地前还得先给他玩够,肮脏不讲究。 缠香 第70节 “即将开宴,夫人可要来口太平君子,定一定心神?” 突如其来的清润声音,将贺兰香惊回了神,她抬眼看到面前身着朱色官袍,眉目噙笑的王元琢,飞出记眼刀喟叹道:“我懂了,你这是让我赔你那坛开封的酒钱呢,罢了罢了,说吧,要几两银子。” 王元琢顿时慌了,解释道:“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看你神情恹恹,不太愉悦的样子,特地来与你说话解闷的。” 贺兰香轻嗤,就乐意看王元琢受惊吓的样子,她拿余光瞥着王家一众人等,道:“你爹娘兄弟都在,你就敢来和我说话,不怕被他们瞧出端倪?” 王元琢清清嗓子,一本正经,“身为内务参事,宫宴事宜本就是下官的分内之事,下官克忠职守,上前询问夫人可有改进之处,何错之有?” 贺兰香笑了声,眼波剜着王元琢:“好会狡辩,宫宴是你的分内之事不假,可难不成,我也成了你的分内之事?” 周遭喧嚣,无人留意这话中的打情骂俏。 王元琢红了耳根,一时没能说出话,原本温和注视贺兰香的眼眸,变得闪躲不安起来,时而盯看案上果盘,时而看鎏金烛架起伏的光影,总之,就是不往贺兰香脸上看。 贺兰香也不戳穿他,捧起茶盏浅呷一口,笑盈盈地盯看王元琢,瞧他能把这呆头鹅当多久。 忽然,百官起身俯首,齐齐朝殿门行礼道:“见过将军!” 贺兰香凝了下神,反应过来是谢折到了,遂起身,与其他官员家眷一般福身参拜。 可等礼毕平身,她抬头往殿门处一瞧,神情顿时僵了一下。 王元琢虽不敢再看贺兰香,注意却仍全在她身上,察觉出她的异样,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贺兰香摇头:“没有什么不适,你去忙你的吧,你大哥已经往这边看了,再不走,小心把我连累了。” 王元琢转脸一张望,果然见王元瑛在对面席位往自己身上看,眼神狐疑古怪。 王元琢便听了贺兰香的话,去了别处转移王元瑛注意。 殿门处,谢折身着一袭鸦青色锦袍,颜色将自身沉冷的气势衬托到了极致,漆黑眼仁不知看到什么,进门那刻神情骤然便冷了下去,伴随步入殿中,袍上精美暗纹在宫灯照耀下熠熠生辉,贵气逼人,冷肃俊美的容颜亦更为夺人眼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一侧脸颊上,赫然一记红肿未消的巴掌印。 原本在场贵女私下讨论的都是王家三个儿子,谢折一至,话锋顿时变了,连嫌弃他出身,憎恨他毒辣的贵女,偶尔瞥上他一眼,也要红了脸颊。 只有贺兰香,握住茶盏的手紧到快要将其捏碎,恨不得再给谢折甩上一巴掌才好。 她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她送他的一身衣服,早不穿晚不穿,偏偏在她摆明了要和他划清界限时穿到群臣云集的大宴上,若她没记错,送他这身衣服的当夜,他二人在军帐里抵死纠缠了半宿,桌椅床榻险些散架。 他什么意思?是在提醒她不要忘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画面吗? 贺兰香头疼无比,扶额阖眼,妄图清空思绪。 偏偏的,周遭贵女的私语声又窸窣传入她耳中。 “谢折今日是怎么想起来换衣服的,他不是独爱破布衣衫吗。” “你别说,还挺合适他的,挑衣服的人颇有眼光。” “谢折脸上怎会有巴掌印?这整个大周谁敢打他?” “手印不大,像是女人的。” “堂堂个将军怎会被女人打?你少胡说八道了。” “我觉得……万一是他自己的女人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谁不知道他不近女色,否则后院何至于空到现在。” 贺兰香被吵得心烦意乱,趁着离开宴尚有三两炷香的工夫,干脆喊来细辛,借着出恭的名头到外面透气。 天色已全然漆黑,她不敢走远误了时辰,也不想待在聒噪的地方,便往广元殿偏殿廊庑西拐角处走了走,那边风景单调,没什么人去,只有宫人经过,算是个放空身心的好地方。 “主子自有孕以后,好像对动静大小越发敏感了。”细辛道。 贺兰香抚摸小腹,轻叹一声,“谁知道呢,兴许是个喜静的小家伙吧。” 春燕欣喜道:“若是喜静,那读书肯定厉害,主子要生个文曲星了!” 贺兰香嗤笑出声,烦闷的心情好了不少,嗔怪道:“净拿瞎话诓我,我若信才有鬼了。” 她看见那些圣贤书就烦,谢折又是武将,两个人怎么生也不该生个爱读书的孩子出来。 “奴婢说的都是真话!主子不能冤枉我。”春燕据理力争。 贺兰香只好无奈道:“好好好,那就借你吉言,希望我能赶上文曲星下凡投胎吧。” 主仆三人说笑着便要拐入北面廊庑,途经大片背光阴影。 这时,忽有一只大手自阴影中伸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揽住贺兰香的腰便将她拖了进去,如同毒蛇捕猎。 细辛春燕吓丢了魂,差点尖叫出声,正要喊人前来,往阴影里定睛一看—— 方才还在殿内受百官参拜的谢大将军,此刻正搂住她们主子放肆亲吻。 第82章 中秋4 怀抱太紧, 揉在腰上的大掌毫无松懈之势,两具身躯紧贴在一起,隔着衣料, 贺兰香能清晰感受到谢折身上的温度和坚硬的筋骨,烫化她, 硌坏她。 她的舌根发麻,唇瓣被碾磨吮咬, 后颈被另只手掌紧扣住,就算不愿回应, 她也只能就范承迎, 不耐的闷哼和唇齿厮磨的啵滋声交融在一起, 在静谧的阴影中显得格外暧昧刺耳。 “唔……” 换气间隙, 贺兰香总算有了喘口气的机会,她伏在谢折怀中,靠着他的胸膛, 嘴里吁吁喘着急气,脸颊滚烫。喘了几下,她抬脸瞪着他, 眼眸潮红, 春态毕露的脸上连发狠也像调情, 显出妖娆媚色。 谢折看着她的样子,喉结滚动, 低头想要继续。 “你疯了?”贺兰香低声骂他,“你当皇宫是自己家吗,想亲我就亲我, 被人看见还要不要活了?” 谢折眸色一沉,脸未倾下, 手落在她脸颊上,掌心厚茧割蹭着柔软嫩肉,黑瞳未因方才火热而留有余温,冷而利的目光直直盯着她,道:“原来,你还知道会被人看见?” 他这话着实意味深长,贺兰香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说她和王元琢。 她沉了脸色,理直气壮,“那能一样吗,又不是我主动惹的他,是他过去找的我。” 虽然她的确有对王元琢言语撩拨。 “他过去找你,你笑的跟花一样。”谢折手掌乍一收紧,抬起她的脸,嗓音凶闷,“我来找你,你怎么不笑?” 贺兰香心想我笑你个大头鬼,烦都要烦死了。 她用力推他,精致的眉头不耐皱紧,“我不想跟你在这废话,松开我,马上就要开宴了,你我同时消失,肯定会引人注意的,若被撞见,我可不想被扣上个与夫兄通奸的帽子。” 谢折冷嗤了声,扫了眼她的肚子,又看着她的眼睛,表情仿佛在说:你我何止是通奸。 贺兰香被盯到后背发冷,捂着小腹低下脸不愿看他,这时禁锢在她下颏上的力气陡然强势起来,抬起她的脸便重咬在被吻花的红唇上,撬开齿关二度纠缠。 一廊之隔,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广元殿,细辛春燕早跑去望风,确保不会有人往这狭暗一隅走来。 可再是不会有人来,声音是会传来的,说话声脚步声,官员见面的行礼客套,句句如临在侧,宛若随时可能从天而降撞破这香艳一幕。 “奇怪,谢将军呢,怎么突然便不见了。” “即将开宴,应是去陛下那边催促圣驾。” “也是,他还能去干嘛。” 还能去干嘛…… 贺兰香精神紧绷,不敢大声反抗将人招来,索性消停了动作,等这烦人的家伙亲够。 谢折感受到她的妥协,更加变本加厉,碾咬红唇不够,又将热息贴在香软纤细的颈项上。 贺兰香再是被吻到意识涣散,却还记得哪里可以哪里不行,当即抬手将颈子捂结实,微喘着斩钉截铁道:“我看你敢。” 若在这时留下痕迹,等会儿回到宴上,群臣还等着看什么歌舞,都看她的热闹好了。 贴在脖颈上的热息移开,谢折这回顺从了她。 然后下移,找了处别人瞧不见的地方。 秋夜清凉,灯火如昼。 夜的冷与火的热交织在一起,是种说不清的旖旎缱绻,冷热交替的静谧隐晦里,美人搂紧颈下男人壮硕臂膀,不敢让人听到,只好咬紧指骨,将所有欢愉与刺激强忍在喉。 但凡在正殿外逗留的官员能往偏殿拐角多走一步,便能发现这对在暗处恣意戏水的野鸳鸯。 * 事毕,贺兰香先回了宴,吻花的口脂经悉心填补,已看不出端倪,扯乱的襟口也都恢复原样,整个人与外出时毫无二致。 她落了座,神态从容,眉目温婉,静静听着谢姝从其他贵女那打听来的新鲜事,时不时掩唇轻笑,一派娴静端庄之态。 实际颈下酥痒刺痛之感从未断过。 绝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心想。否则没能等到孩子出生,先被谢折吃坏了。 贺兰香思忖着,慢慢便将耳旁声音摒弃,直到谢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她才回过神道:“怎么了?” 谢姝气鼓鼓,“我都说半天了,合着嫂嫂你根本就没听我说话,算了,我去找别人玩了。” 贺兰香忙将人拉住,笑着赔了不是,问她方才都说了什么,让她再说一遍。 谢姝消气极快,便对贺兰香附耳,指着人潮中与命妇寒暄的郑袖道:“我听人说,她心里已有意中人,嫂嫂你猜,她的意中人是谁?” 贺兰香心知肚明,佯装讶异道:“是谁?” 谢姝睁大眼,将声音一压再压,一字一顿道:“谢折。” 贺兰香柔荑掩唇,一副震惊之色。 谢姝很满意她的反应,兴致冲冲继续道:“你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她居然能对谢折那块心狠手辣的石头动心,她那么懦弱的一个人,见了谢折不得腿肚子打颤吗,居然会把心思生在他身上?听说还亲手给谢折做了副护腕,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谢折好像还没有收,丢死人了。” 贺兰香时而点头时而蹙眉,配合着谢姝闲说片刻,直到谢姝被王氏叫走归席,耳边方清净下去。 她其实并不吃惊郑袖会对谢折动心。 从在临安起,谢折拒绝郑氏赠女求荣,他就应该留给了郑袖一个还算不错的印象,毕竟不近女色比色中饿鬼要强得多,倘若谢折真的将她收入房中,她不见得就还会对他有多少幻想。再加上家族北上还京,遭遇蛮匪拦截,又是谢折神兵天降救她与家族于水火,前后种种加在一起,别说正值春心萌动的少女,是个女子,心中都会起些微妙波澜。 当然,最要紧的,是想必郑袖自己也知道,家族式微,她只有被当成联姻工具的份儿,要么嫁给其他门阀的浪荡子弟,要么入宫侍奉御前,皇后之位她是想也不能想的,即便入了皇帝的眼,也最多封妃,为家族争得一夕荣光。而如此震荡年月,待到哪日政权更替,等待她的,便只有鸩酒一杯。 谢折是她最好的选择,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贺兰香分析着这一切,冷静的像个高高挂起的局外人,只有颈下的刺痛清晰提醒着她,她也是这局中的一员。 再不想承认,她怀的也是谢折的孩子,往后岁月若真有一日东窗事发,轮不到外界口诛笔伐,谢折妻室的态度,首先便会关乎她与孩子的命运。就像和阳郡主当年能决定谢折和他娘的生死。 贺兰香抬了眼眸,落在低眉顺眼的郑袖身上。 缠香 第71节 这样一想,如果是她的话,其实也还不错。 开宴前刻,谢折回来。 因二人故意错开了时间,故未引起旁人猜疑,他一入殿门,在场文武除了王延臣之外,皆俯首躬身。 按照规矩,群臣应提前整齐入宴,恭候圣驾来临。但谢折席位太高,几乎与龙椅持平,若这时入席,有藐视帝王之嫌,便入殿而不落座。 他站着,群臣自然不敢坐着,除了女眷之外,无论品阶,一并陪同,场面宛若众星捧月。 郑袖捏着帕子踌躇了一晚上,眼见开宴以后便再无机会,狠了狠心,在诸多贵女的小声奚落中款步走到谢折身后一丈之内,妄图寻找搭话的时机。 谢折不爱说话,但身边不缺声音,有的是人在猜测他的喜恶,忙着询问他方才去了何处,突然不见,让他们好找。 这时,忽有宫人鱼贯而入,将宴前果品奉到各席,谢折仅是略瞥了眼盛在金碟中的樱桃,立刻便有官员亲自捧来一碟,供他品尝。 秋日的樱桃熟透通红,颜色娇艳欲滴,形状小巧圆润,甜香扑鼻。 谢折捏起一颗樱桃,未急着入口,就这么用指腹碾玩着,也不知在想什么,一直到把娇贵柔嫩的樱桃玩至破皮流浆,才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郑袖总算知道该说什么,忙不迭张口道:“将军喜爱吃樱桃么?” 谢折未答话,又捏起一颗艳红圆润的樱桃在指间把玩。 幽深带着丝丝灼热的眼神穿过群臣,直白而隐晦地落在贺兰香的身上,同时,第二颗樱桃入口,犬齿硌入果肉,紫红色的浆水流出,溢在嘴角,与未擦拭干净的残留口脂融为一体,给薄唇添色,俊美近乎妖冶。 “是挺爱吃的。”他道。 也爱玩。 “细辛,扇子给我。” 贺兰香面红耳热,整个人躁动不安,浑身冒着薄汗。 细辛道:“奴婢想着秋日凉爽,出门便没备扇子……主子您怎么了,脸怎么突然这么红啊?” 贺兰香将微凉的手背贴在脸颊上,刻意没再抬眼欣赏那大庭广众之下的艳糜一幕,强作镇定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有点热罢了,没带就没带吧,我等会儿便好了。” 心里却在暗骂:臭流氓,登徒子,我以往真是瞎了眼了才觉得勾引你是件难事。 现在哪还用得上她勾引他,这谢折跟发了情的公孔雀一样,就差当着所有人的面朝她开屏。 第83章 中秋5 “陛下驾到——”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的猝不及防, 群臣迅速归位,跪地行稽首大礼,齐声高呼:“微臣拜见陛下——” 声音恢弘如山, 响彻殿宇。 贺兰香一并行礼,只不过命妇和官员家眷的席位皆在文武两席后面靠内, 不必如官员行礼那般浑然不苟,有个样子即可。 她在众人之后, 仗着位置隐蔽,略抬眼眸, 用余光看向殿门。 隔了太远, 没看见夏侯瑞的人, 只看到一截明黄华袍, 若隐若现遮挡在宫人持有的翠绿描金孔雀羽障扇后面,华丽威严,令人肃然生畏。 障扇前行的同时, 一股浓郁的药涩气在殿中弥漫开,伴随轻重不一的咳嗽声,一点点扩开, 到处肆虐。 中秋宫宴, 何等热闹喜庆, 生生被病气药气笼罩,宛若乌云团绕, 沉闷挥之不散。 百官面前,咳嗽声踏上金阶,落座龙椅, 总算得以平息一二,用沙哑艰涩的嗓音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平身, 在礼官一声高昂的“坐”字之后,方落座。 此时便已算正式开宴,乐伎奏曲,宫人传布佳肴,夜明珠与宫灯高挂,金殿璀璨如同瑶池仙境,酒香菜香逐渐盖过苦涩药气,徜徉充斥在殿中各处。 贺兰香本打算让宫人将自己席上的酒水换成茶饮,未料低头一嗅味道,里面本就是温和的饮子而非酒水,顿时心生谢意,目光开始到处寻找王元琢的影子。 找到以后,她对他微微颔首,他对她回以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谢折坐在右尊位上,俯瞰着那二人暗中的眉来眼去,有点后悔。 后悔刚刚下口轻了,没把贺兰香咬坏,省得她现在还有心情勾人。 “长源在看什么?” 夏侯瑞咳嗽着,笑道:“是有什么趣事么,指给朕,朕也想看。” 谢折移开了视线,声音肃沉,“回陛下,臣只是在想公事。” 夏侯瑞哎呀一声,颇为苦口婆心,“朕知道朕的大将军公务繁忙,但人除了劳碌,也得知道及时享乐才是,今日中秋佳节,长源此时不全心行乐,更待何时?” 夏侯瑞说话时也是咳嗽的,说到后面又忍不住发笑,笑着咳嗽着,身体便如紧绷摇摇欲坠的弦,随时有绷断败落的可能。 他撑起病弱的身体,高声面对群臣:“今乃阖家团圆之夜,朕不忍众卿入宫伴驾缺席家宴,与骨肉分离而过,便办此宴,将众卿家眷一并宴请,故而今夜不必拘泥君臣之礼仪,只管上下同乐,随心所欲!” 话说完,体力已至极限,用力咳嗽起来。 咳嗽声中,群臣起身行礼,“臣多谢陛下体恤——” 宴席里,贺兰香听着看着,只觉得好笑。 真是见鬼的上下同乐,分明是这小皇帝无父无母中秋过起来也冷清,所以把别人都拉来陪他,现在又让人家随心所欲当在自己家,有毛病一样。 她掀起眼皮,看向龙椅上那位。 孔雀障扇交叠龙椅之后,翠色衬得椅上之人更加苍白单薄,夏侯瑞瘫靠在龙椅中,胸口大起大伏,吁吁喘着咳嗽之后努力平复下来的气息,身上华丽的十二章龙袍裹挟一身瘦弱病骨,衣服也不像衣服,像风筝,能把穿衣服的人随时挟持而起,腾风离开。 不知是否是错觉,贺兰香觉得夏侯瑞比她上次见他时更瘦了,五官在极度苍白中更加纤轻模糊,只有右边脸颊上的红色小痣依旧鲜艳如血,在灰败中点缀少许的生气,又流露帝王不该有的轻佻妖艳。 招桃花的痣。 倘若没那副病骨,这个小皇帝,应该……挺能招人。 待等贺兰香收回视线,目光稍一倾斜,便冷不丁撞上一双黑冷的瞳仁。 她看了多久夏侯瑞,谢折就看了多久的她。 贺兰香什么歪处都没想,但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立马便将眼睛别了开,佯装从容自在。 也就是这视线的一别,她发现了蹊跷之处。 左边尊位上是空的。 为何会是空的?萧怀信没到场? 不应该啊,中秋本就是与和自家人一起过的节日,他可是皇帝的亲舅舅,文武百官缺了哪个都行,最不该缺的便是他萧怀信。 怪,古怪极了。 就在贺兰香思忖的工夫里,乐声起,众多舞姬至大殿中央,随乐起舞,款挥罗袖。 群臣争先恐后献上节礼,其中最为瞩目的,当为一人多高的南海红珊瑚。 红珊瑚在历朝历代都视为祥瑞,二十年才生长一寸,一人多高,起码已有千岁之龄,何止价值连城,简直是传世之宝。 “天地至宝当赠天下雄主,臣伏愿陛下寿与天齐,大周江山千秋万代!朝朝有今日,岁岁有此时!” 夏侯瑞龙颜大悦,当场将送礼官员连进二级,其余官员见状,纷纷效仿抬上礼品。 这时,有一人站了出来,当众指责道:“陛下,珊瑚长于深海,要渔民下水生生凿下,背到岸上方得,一寸珊瑚三条人命,如此高大之珊瑚,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劳民伤财之物,万不可因此嘉奖,令百官引以为荣啊!” 贺兰香深为讶异,没想到这屎包一样的朝廷还能出根好笋,便抬眼张望了两眼,又听了身边几耳朵,方知这人名叫唐冲,过往一直在外地辗转任职,新帝登基才将他调回京城,因资历高,便给了他个不高不低的刑部给事中一职。 贺兰香有点感到可惜,人是好人,官是好官,就是有点意气行事,再怎么不满,大可背后谏言,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这么说出来,何况身边还有家眷,一不小心,举家都要被牵连。 “唐爱卿的意思——”夏侯瑞肘靠赤金龙纹扶手,单手支颏,沾满病气的眼眸半眯着,意味深长地说,“是朕应该收回成命,撤回方才所有封赏?” 轻飘飘一句话,将唐冲的矛头瞬间对向刚晋两级的官员。 “唐给事一派胡言!” 官员怎会罢休,立刻便以“天子金口玉言”之由驳斥唐冲,更扬言他过往曾在任地私收贿赂,何来颜面出言进谏。 唐冲原本是劝诫天子不可铺张奢靡,助长百官劳民伤财之风,这下不仅真正的意愿被曲解,还被扣上个子虚乌有的帽子,一时忙于解释自证,连本意都忘了是什么了。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夏侯瑞拍了两下手,不耐道:“好了,朕宴请你们来是要你们与朕同乐的,不是看你们吵架的,再吵,全部按殿前失仪处置。” 场面顿时静下,鸦雀无声。 夏侯瑞转脸,对谢折笑道:“长源你看,老实下来了。” 谢折面无表情,周身肃冷的气势把他衬成了石塑铁像,有他在龙椅旁边,即便一言不发,百官无人敢不匍匐。 陆续仍有节礼奉上,为歌舞助兴。 酒过三巡,郑袖之父,世袭的威宁伯郑恪命人抬上一口黑布蒙罩的四方之物,外看像个箱子,高宽皆在两丈开外,奇沉无比,要数十名青壮侍从合力才能将其抬入殿中,落地瞬间,金砖塌陷,轰响沉若闷雷。 夏侯瑞顿时来了兴致,询问其中是何之物。 郑恪伸手,将蒙在礼物上的黑布一把揭开。 场面哗然。 只见黑布底下根本不是什么箱子,而是笼子,一口玄铁锻造的四方高笼,笼子里面是一只毛色黄黑交间的吊睛白额虎,体态雄伟强壮,遍体鞭痕血迹,两只虎眸炯炯有神,重见天日那刻,老虎全身毛发炸立而起,张开血盆大口便发出一声凶猛虎啸。 殿宇仿佛为之摇晃,在场再是得体端庄的贵女也不免发出尖叫,贺兰香亦是白了脸色,根本没想到这种生长在深山老林的凶兽会有朝一日出现在皇宫金殿上,一时恍惚只以为是在做梦。 “回陛下,”郑恪道,“此虎乃微臣北上返京之时途经秦岭捕获,经一路调-教,虽仍然野性难驯,到底灭了不少血性,只需稍加驯养,便能认人为主。臣思来想后,虎贵为百兽之王,地位尊贵,堪为其主者,天下唯陛下尔。” “说得好!” 夏侯瑞一拍盘龙扶手,苍白的脸色因激动而涌上淡淡血色,却显得更为病态,是种强弩之末的生机,像将败的罂粟。他目光灼灼,盯着笼中困兽,如孩童盯看一件新得到手的玩具,声音沙哑而兴奋,“威宁伯的节礼深得朕心,说,想要什么赏赐。” 郑恪立即叩谢,“臣谢主隆恩,臣年事已高,自觉凡事皆已看开,功名利禄不过云烟尘土。唯一一桩心事,是家中小女郑袖姻缘未定,臣自知视野短浅,不敢轻易为女儿做主终身,故伏请陛下开恩赐婚,天定良缘,成全为臣一个做父亲的最大心愿。” 宴上有一瞬诡异的寂静,所有贵妇贵女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安静无声的郑袖身上,目光多少沾些鄙夷。 郑袖脸颊绯红似血,手攥紧裙裾,不敢抬头与人对视。 夏侯瑞一声朗笑,“这个好说,京中别的没有,青年才俊是数不胜数,你只说想要什么样的女婿便是,从文从武,是否七姓之内。” 郑恪:“臣不敢欺瞒陛下,过往曾有得道法师断言,臣之小女夫星贵不可言,乃为独当一面的从武之材,年轻而权重,亦是望族之后,不出七姓。” 就差把谢折的名字直接说出来了。 郑袖心跳如擂鼓,快要羞赧到将头低到膝上,虽为父亲之举感到不齿,内心却是期待着的。她觉得,若真有圣上赐婚,想必谢折是不会拒绝的。 “从武之材,年轻权重,望族之后……”夏侯瑞眯了眼眸,沉吟着将在场武将一席全扫了一遍,最后收回目光,看向身旁之人,别有深意地笑道,“长源?” 谢折眼波沉着,似乎谁都没有在意,余光却落到贺兰香身上,看她吃茶压惊,粉腻的手捋着高耸成峰的胸口,指尖指着笼中困虎,正在专心与身旁丫鬟说着什么,毫未留意他这边只要点下头,就能得到一桩婚事。 缠香 第72节 “亦有算命的给臣算过。”谢折面不改色,口吻薄冷地道,“说臣克妻,过门即暴毙。” 第84章 中秋6 夏侯瑞听后微微一愣, 旋即嗤笑出声道:“长源这是在说什么,朕只是想问问你身边可有合适人选,你何故出此言论?” 谢折未回话, 随便自己那一句“克妻”激起多少千层浪,他自巍然不动稳若磐石。 夏侯瑞微微扬起下巴, 轻点着若有所思道:“不过话说起来,若论从武之材, 年少权重,望门之后, 似乎也没有比长源更合适的人选了, 不如就让你与郑氏——” “陛下。”谢折再出声, 声音便已更加寒冷, “臣刚刚说过,臣克妻,不宜婚娶。” 夏侯瑞哼笑道:“长源惯会说笑, 别人朕不知道,你是从来不信算命鬼神之说的,算命之言与你而言, 不过是耳旁杂风罢了, 岂能当真。” 上过战场的人最忌讳信命, 因为信了就得相信报应,他谢折的报应, 今生今世,还得完吗。 殿中静谧,唯歌舞不歇, 谢折未置一词,面容冰冷如神祗, 仿佛永远不会为俗世红尘而动心,自成一隅孤寂。 郑恪按捺不住,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跑,他郑氏式微,过往又与王氏结仇,谢折这个金龟婿他是扯下这张老脸也是要钓到的,便清了清嗓子,对夏侯瑞道:“回陛下,老臣思来想去,婚姻大事,不得全然听信神棍一面之词,陛下若当真有意将小女许给谢将军,不如就全凭您来做主,天子之言便是天意,谢将军是忠臣良将,安能忤逆圣意,逆天而为?” 夏侯瑞听后笑着,余光瞥着谢折,对郑恪摆手道:“爱卿莫急,朕即便想当这月老,也得看这红线能否牵上。正好,大宴当头,该在的都在了,不妨由朕替你问一问谢氏长辈,看他们意下如何,如此可好?” 郑恪叩首,口中高呼:“陛下圣明!” 夏侯瑞眯眸而笑,稍作思忖便启唇道:“谢爱卿何在。” 御座东列文官席上,谢寒松起身行礼,“臣在。” “朕问你,倘若朕为你侄儿谢折赐婚郑氏之女,你可愿意?” 谢寒松两臂一压,头颅深埋,声音沉重不卑不亢,“臣人微言轻,不敢与谢大将军攀亲,但凭陛下做主,臣别无二话。” 夏侯瑞便让谢寒松坐下,将身为谢寒松之妻的王氏叫了起来。 王氏话术与谢寒松相近,无外乎是全凭圣上做主。 夏侯瑞的手指指腹叩击在龙纹把手上,目光一一略过席位,若有所思地沉吟着,似乎在想还能问谁。 忽然,他字正腔圆地道:“贺兰氏何在。” 宴席中,贺兰香原本还在喝茶压惊,顺带时不时打量两眼那笼中困虎,冷不丁听到传唤,尚未凝神,人便已下意识站了起来,款款福身柔声回话,“妾身在。” 夏侯瑞嘴角噙笑道:“你夫谢晖与朕的大将军乃为手足至亲,他既不在,不如便由你替他决断,是否赞同谢郑两家联姻。” 联姻二字一出,贺兰香才知道自己这半晌都错过了什么。 霎时间,场中或深或浅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她身上,或探究或狐疑,好奇她会说出什么答案。 所有目光中,有一道目光格外深沉清晰,目不转睛对着她。 贺兰香略抬眼眸,与谢折漆黑的眼睛对上。 隔着歌舞灯影,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受到看不见的烧灼在视线中翻涌,丝丝升温,滋滋发响。 贺兰香是知道该怎么体面回答这个问题的,不得罪人的话她很懂怎么去说,这点小场面根本不在话下。 可不知为何,竟怎么都张不开那个口。 哪怕郑袖是她早有预料的人选,真到临门一脚,她有点笑不出来了。 目光穿过灯影,她定睛看着谢折。 这个高高在上,坐在帝王身侧的男人,穿着她送给他的衣服,嘴角残留着她唇上的口脂,就在开宴前,还与她在暗处亲吻搂抱,百般缠绵,耳鬓厮磨。 而到现在,却要她决定他是否娶别的女人。 按道理说,他要娶谁,她是管不了的,也没有资格去管,可……凭什么。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过去许多个日夜是她和他是一起度过的,她是唯一知道他这副煞神外表下柔情一面的人,也是和他有过数不清亲密时刻的人,有无数个夜里她是在他的臂弯里睡下的,身上缠满他的气息,他的体温。 她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他。 贺兰香迟疑了,迟来的妒忌和占有欲在她的心头上作祟,似乎直至今日她才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谢折不仅在她身体上留下那么多的痕迹,连她的心也没能放过,不知何时便已在上面烙上他的名字。 她在短瞬中失神,袖下柔荑不由收拳紧握,锐利涂满花汁的指甲刺入掌心,隐隐发颤。 夏侯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歌舞顿时停下,殿中针落有声。 “贺兰氏,”夏侯瑞看着贺兰香,笑意深了些,“朕在问你话,朕要你说,谢郑两家是否联姻。” 贺兰香眼波略颤,强行回神,柔声款款道:“妾身惶恐,方才想起先夫,一时失神,望陛下莫要怪罪。回陛下,古来皆道长兄如父,妾身岂敢跨辈僭越,为夫兄定起姻缘?一切但凭陛下做主,妾身不敢越俎代庖。” 夏侯瑞喟叹一声,揉着眉心,咳嗽了几声,万般无奈的样子,“朕想听听你们的意思,你们又都让朕做主,朕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能做谁的主。” 他朝谢折倾去视线,弯目而笑,“长源,你说,朕能做你的主吗?” 谢折不语,一双眼睛只落在贺兰香身上,眼底晦暗幽深一片,像是隐忍压抑了许多不悦。 贺兰香眼观鼻鼻观心,弱态柔姿站在席位,分明一身老气衣袍,却因容貌过于娇艳,素装淡抹不掩绝色,被衬成朵雍容娇贵的牡丹花,安静待放,待人折取。 夏侯瑞的目光在二人身上绕了两圈,眼底逐渐生出些恶劣的戏谑,没等到谢折的回应也不恼,兀自背靠龙椅,懒散随性之态,没急着让贺兰香坐下,细细思忖片刻道:“若朕真能当这回主,朕觉得,谢郑两族门当户对,长源与郑女又年纪相仿,倒也称得上是般配——贺兰氏,你认为呢?” 贺兰香扯出抹极自然的笑,道:“陛下所言极是,郑姑娘与谢将军郎才女貌,自然是天定良缘,前生注定。” 最后一个字自口中发出,定格她身上的幽深目光猛地一沉,她自己的掌心也快被掐出血来,贝齿咬紧。 面上,风轻云淡,巧笑倩兮。 “好一个前世注定!” 夏侯瑞拍案称绝,两眼兴奋放光道:“那朕今日便做上这么一回主。传旨下去,威宁伯之女郑氏,蕙质兰心,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兹恃以指婚与——” “陛下。” 忽然响起的两个字,肃冷而无情,提起一众人的心神,全场顿时皆寂,纷纷看向谢折。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谢折毫不避讳地道:“臣今日赴宴,只为与陛下共贺佳节,不为其他。陛下若执意逆臣心意,臣也只好失礼告退,往军营先行一步。” 此话一出,郑袖原本羞红的脸倏然变得惨白,整个人如同飘摇秋风中的梢头枯叶,肩头都在不自觉颤栗发抖,随时能昏倒过去一般。 贺兰香面色如常,眸中未起波澜,袖下的手却放松不少,指甲总算自可怜发红的掌心松开。 夏侯瑞脸色微变,似是没能料到谢折会果决至此,宁愿当庭忤逆圣意也不愿应下这门亲事,眼中登时划过一丝狠意,但也不过是仅仅一瞬,狠意便被笑意覆盖,唉声叹气起来,也不知是对群臣还是对自己,“果然,朕是做不了朕的大将军的主的,不过长源啊,你可真是越来越开不起玩笑了,外敌未平,内乱四起,叛军蛮匪如雨后春笋,朕还指望着你给我平定四方呢,怎会轻易给你指亲赐婚,你看,朕连旨都没拟,不过是说说罢了。” 郑恪扑通跪地,两股战战,哽咽若慈父,“陛下如此,岂非是在拿小女的清誉以作玩笑?” 夏侯瑞哎呀一声,浑然不在意,“威宁伯快快请起,何至于如此严重,咱们大周好男儿多得是,不就是武将吗,长源,你明日在军中挑几个样子好的,送到威宁伯府上,让他选一个当女婿,选中哪个,朕就封哪个为爵,这不也算是望门了吗?” 谢折视若无闻。 郑恪气得当场咳出一口老血,瘫倒下去,郑袖小声抽泣,哭倒在侍女怀中。 “歌呢!舞呢!”夏侯瑞叫嚷起来,“朕才说了几句话,怎么这就停了,今日中秋佳节,朕还要和众爱卿普天同庆呢,歌舞都没了还怎么庆!” 乐声起,舞姬重新上场,锦瑟和弦下,水袖生风,动如游龙出动,静若秋月照影,春花卧水。 贺兰香总算得以坐下,品着舞姬刚柔并济的动作和略有耳熟的琵琶曲,不由道:“十面埋伏。” 细辛好奇,询问舞的来处。 贺兰香便道:“这舞是依曲而编,曲子便叫十面埋伏,相传乃是以往楚汉相争,两军决战垓下,汉军设下十面埋伏的阵法,从而打败楚军。战歌流传下来,便成了曲子。” 这时,乐曲越发激烈,已有楚霸王乌江自刎的悲烈架势,贺兰香看着舞姿听着曲子,下意识竟生出三分古怪之感。 十面埋伏历来是习舞者必学之舞,但这舞杀气太重,更多的时候是在勾栏给客助兴,不至于让人在温柔乡酥了骨头,像中秋这种团圆佳节,又是皇宫大宴,按理来说,这样的舞,是不应该搬到台面上来的。 伴随乐声激越,贺兰香不由被吸住心神,全神贯注在领舞的舞姬上,心头古怪全然抛诸脑后。 宛若瀑布急转的琵琶声里,舞姬水袖大起大落,势如破竹,又如银蛇吐信,当真有金戈铁马的凶悍之气,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她轻迈脚步,临于御座之下,如楚军败局已定,舞姿凄美哀婉,日薄西山,霸王持刀立于奔腾乌江之畔。 这时,转折又起,琵琶发出一声泣血长鸣,水袖挥出,力破山河,直冲龙椅之上的夏侯瑞! “那袖子里有寒光!保护陛下!” 第85章 刺杀 王元琢喊出那句话的同时, 短刀刺破水袖发出呲啦裂响,闪电般脱袖而出,准确刺向夏侯瑞的心口。 生死之间, 谢折纵身挡在夏侯瑞面前,生生用手攥住了那寒光闪烁的刀锋, 手上瞬间血流如注,落到地上蜿蜒出无数鲜红溪流。 “愣着干什么!护驾!”王延臣率先回神, 高声怒喝。 御前侍卫如潮水涌来,将那领头舞姬团团包围, 长矛相向。舞姬水袖一挥, 藏在袖中的短刃放倒一圈人, 杀出一条血路, 旋即便奔向殿门,欲要逃窜而出。 谢折将手中沾满血的短刃反手抛出,正中舞姬腰脊, 只听一声凄厉尖叫,舞姬摔倒在地,半身不能动弹, 侍卫连忙上前将人拿下。 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坏了所有人, 即便刺客已经束手就擒, 场面依旧混乱不堪,胆小官员或哭或叫, 携着家眷就要仓皇逃离,本就胆小的闺秀们更加惊恐难以自持,缩在丫鬟婆子的怀中瑟缩如幼雀, 抽噎不停。 郑袖腿软如泥,躲在侍女怀中啜泣, 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被蛮匪劫持的那日,那日的场面也是这般混乱,粗鲁的蛮匪不仅杀了好多仆从护卫,还欲要将她掳走,若非谢折及时带兵营救,她恐怕已不知身处何方,深陷何等泥淖。 她觉得,自己此生都忘不了那一日,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 在她万念俱灰之时,年轻英武的将军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宛若一束光,照入她灰暗的生命当中。 “谢将军……谢将军快来救我。” 郑袖哽咽低泣,盼望着会向上次一样,面前出现谢折英俊坚毅的脸,救她于水火,可兀自哭上半晌,无丝毫有关谢折的动静出现。 她按捺不住,放眼去寻找谢折的身影。 找来找去,总算在对面席位中找到谢折。 谢折神情紧张,眼露焦急,不顾手上伤口狰狞,一双眼睛只顾放在面前女子身上。 他的弟媳,贺兰香。 *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 贺兰香手抚胸口,花容失色,虽在喘着吁吁急气,眼波却已镇定下来,扫视着周遭道:“你这时候来找我,容易被瞧出端倪,赶紧离我远点,护你的驾去。” 谢折皱了眉,“这种时候,没人关心我在哪里。” 不说还好,一说贺兰香便来了劲头,非要给他找出双盯在他身上的眼睛不可。 这时,只听夏侯瑞一声暴喝:“说!是谁派你来的!” 缠香 第73节 贺兰香被吓住了神,下意识便往谢折怀中缩去,谢折长臂展开,顺势将她环住,用没沾血的手轻抚她后背。 金殿正中,刺客匍匐在地,两手交叠,被侍卫束缚于背后,遍体是血,已无方才跳舞时的风流妩媚。她放声而笑:“昏君人人得而诛之!天下数不清有多少人想手刃你的项上狗头,何有派与不派之分,只有杀心强与不强!” 话音刚落,摇头咬住甩到口边的镂空耳坠,舌尖撬开机关,卷入药丸。 王元瑛惊呼:“不好!她要服毒自尽!” 侍卫再想上前,便已为时已晚,刺客吞下毒药,顷刻呕出一口黑血,接着眼耳鼻皆有黑血溢出,赤红染黑的双目瞪着夏侯瑞,嘶哑笑道:“狗皇帝,没有我还会有别人,你等着吧,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从你老子开始,你们夏侯家的江山,便该……亡了。”说罢,倒地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夏侯瑞怔怔盯看着刺客的尸体,暴怒的神情渐渐沉下,变为面无表情的冰冷,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他一把夺过侍卫手里的佩刀,刀尖指向群臣,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一个个问过来,“到底是谁派来的?你?还是你?还是你们所有人?” 群臣惶恐,跪倒一片,连呼冤枉。 锐利的刀尖胡乱指过一遍,最后落在了唐冲的头顶。 夏侯瑞眯了眼眸,咳嗽了几声,羸弱的身体已握不住刀柄,索性松手将刀扔下,抬脚踢到唐冲面前,脸上红痣鲜艳如血,冶丽近妖,噙笑的双唇轻启,气若游丝,柔声笑问:“唐爱卿,是你吧?” 唐冲猛然哆嗦一下,本就深埋的头颅更加低微伏地,心惊胆颤道:“臣冤枉!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夏侯瑞嗤笑出声,抬手指向殿外悬挂高空的中秋圆月,道:“那破月亮能鉴个什么?它挂在个天上,懂人间是何模样?” 唐冲哑口无言,只顾瑟缩发抖。 夏侯瑞朝唐冲迈出步伐,一步步的,摇摇晃晃,踉跄而虚弱,唇上笑意犹在,意味深长,“朕只知道,你刚刚还在让朕下不来台,觉得朕骄奢淫逸,不配为天下之主,万民表率。” 唐冲涕泪横流,连连摇头,“臣未曾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啊陛下!” “可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夏侯瑞陡然暴怒,额上青筋浮动,他指着唐冲,“来人!把这个以下犯上,买凶行刺天子的逆臣给朕关到虎笼里去!让老虎掏出他的心肝脾肺,看看里面究竟是红是黑!” 满殿哗然,众多大臣长跪求情,为唐冲喊冤。 夏侯瑞扫着那些人,笑了,轻飘飘地吐出句:“求情者视为同党,一并丢入虎笼喂虎。” 顿时,鸦雀无声,再无一人求情。 只有唐冲的妻女儿孙还在不停磕头求饶,为唐冲辩护喊冤。 夏侯瑞皱了下眉头,“没人动手,是等着朕亲自打开虎笼吗。” 侍卫连忙上前,拎起抖若筛糠的唐冲,将他押到虎笼跟前,欲要打开笼门。 这时,谢折站出,黑眸隐带戾色,声音沉而有力:“陛下,够了。” 夏侯瑞看向谢折,视线下移,落在他鲜血淋漓的手上,根本没有回应谢折的话,而是红了眼圈,万分动容地哽咽道:“多亏有朕的大将军在,否则朕早已性命堪忧——来人,传旨下去!将军谢折救驾有功,赏金银万两,赐免死金牌三道!”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笼门咯吱打开,哭喊的唐冲被侍卫一把搡进了笼子。 笼门合上的一瞬间,惨叫连天。 第86章 刺杀2 老虎自被捕获便未得一顿饱饭, 好不容易等来大快朵颐的机会,两口便将唐冲送了命。 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过去,兽笼中的人声乍然消失, 只有猛兽大口撕咬咀嚼血肉的吞咽声在殿里清晰回响,血腥气铺天盖地, 血雾弥漫。 唐冲家眷当场昏迷,其余无人敢转头往笼中看上一眼, 纷纷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出上一下。 贺兰香脸埋细辛怀中, 听着兽齿啃咬人骨的咯吱声, 嗅着浓郁刺鼻的人血味道, 胃中止不住翻涌, 遍体冰冷发寒,终于忍耐不住地躬身干呕起来,呕出满面清泪, 双颊滚热发烫,头脑还在眩晕发沉。 就在她呕到浑身脱力,眼冒黑星之时,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绕在她腰后, 将她拦腰抱起, 转身大步走向殿门。 贺兰香艰难撕开眼皮,看到谢折的脸, 竟没由来感到无比安心,极自然地抬手环绕住他脖颈,脸贴在他的胸膛, 随他带自己去哪。 殿中群臣早生退意,碍于性命之忧不敢动身, 有谢折领头,忙不迭先让妻女跟随出去。 “传朕旨意!”夏侯瑞忽然暴喝,“刺客绝无可能独自行动,即刻开始封锁各道宫门,活捉同党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皇城一步!” * 殿外,皓月当空,正对着广元殿的是片假山疏林,白日看时只觉得秀丽,如今却成避风港湾一般,聚满了奔逃而来的贵妇贵女。 贺兰香从被谢折放下便坐在石墩上大喘粗气,上半身脱力伏在石桌,缓了好大一会儿,萦绕在鼻息的血腥气方堪堪散去,耳边的惨叫幻听也总算有所削弱。 她再抬眼,身边早无谢折的身影,皆是素日眼熟面孔。 “嫂嫂,你还好么?”谢姝站在她身旁,焦急不已地问。 贺兰香摇摇头,道了声无妨。可她虚弱的脸色和游丝般的语气,无一不在提醒她方才遭受了多么大的惊吓。 她这样,其余人也好不了多少。 达官千金本就娇生惯养,穿戴着精挑细选出的衣裙钗环出了家门,本以为是入宫享受华席美宴,没想到却生生观看了场野兽食人的血腥盛宴,在殿里时不敢哭叫出声,此时总算远离了是非之地,个个再也克制不住,互相依偎着抽泣起来,瑟瑟发抖,惶恐不能自已。 连王氏这些见过颇多风浪的长辈,也脸色苍白,满面恍惚后怕之色,久久不能平复回神。 郑文君眼盯殿门方向,虽是坐在石墩之上,却已几次险些晕厥,听到谢姝的声音,才回过脸,看向贺兰香,眸中难掩焦急,关切地道:“若实在难受,不如请太医来看看。” 贺兰香顿时凝了心神,忙不迭道:“夫人放心,在家也常是如此,无非是孕吐作祟,歇上片刻便好了,不必麻烦。” 说话时她抬眼,眼角余光目光不由得落到郑文君身后的王朝云身上。 只一眼过去,贺兰香心头便闪过一丝诧异。 在场凡是目光所及,闺秀们有一个算一个,无不面带惊色,只有王朝云,直至此刻脸上的神情都是沉静镇定的,无一丝惶恐之色,而且眼眸低垂,眼波平缓,像是在静静思索着些什么。 没错,她在思索。 所有人都沉浸在铺天的惊恐当中,只有她在思索。 甚至不知想到何处,嘴角勾出一丝清浅,势在必得的微笑。 贺兰香没被猛虎吓到,生被这一抹笑惊了心魄,不自觉地颤了下身子,内心疑窦丛生。 “嫂嫂你被吓呆了吗?”谢姝伸手在贺兰香面前晃,“怎么突然就一动不动了?” 贺兰香赫然回神,强颜欢笑,“是有一点,不过不必为我担忧,我真的没有大碍,若果真有所不适,我定要传唤太医的。” 谢姝这才稍稍松下口气,“这就好,可恨现在禁军满皇城搜索刺客同党,除了这园子咱们哪也去不了,否则早该回家歇下的。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大表哥,问他我们到底何时能出宫回家。” 王氏怒从心起,抓住女儿抡起袖子照身上便打了几下,气得说话直哆嗦,“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到处乱跑?难不成我生出个睁眼瞎,要命的东西摆到眼跟前,你是一点都看不见?” 谢姝并不服气,边躲边嚷:“我一个女儿家,我又没谋反没犯上的,要谁的命也要不到我身上,再说我舅舅是王延臣,我有什么好怕的?” 王氏险些闭气,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体统了,抬高巴掌便要打在谢姝脸上。 郑文君及时拦住,对王氏温声道:“好了,这种时候,就别再教别人看了笑话。” 言罢,郑文君又看了眼身后安安静静的女儿,眼中担忧一重再重,道:“要问,也该是我去问。” 说话同时,步伐已迈开。 王氏瞠目结舌,刚操心完小的,转脸又得操心老的,气得追上去低斥:“嫂嫂也同姝儿一般莽撞了么!” 谢姝直乐,凑在贺兰香耳畔说:“好了,现在没人管得了我了。” 贺兰香一把抓住她腕子,黯淡无光的双眸总算出现些许笑意,“有我在,你就死了那条瞎蹿的心罢,老实等着命令下来,能出宫就出,若出不去,我就不信陛下便让咱们在这园子里过夜。” 谢姝回忆夏侯瑞那副癫狂的样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讥讽道:“就那位如此丧心病狂的德行,我觉得还真说不准。” 贺兰香作势便要去打她嘴。 谢姝连忙求饶,“好了好了,我闭嘴不提了便是。不过嫂嫂,话说回来,我是真没想到谢折会那么在意你,看来你和我的小侄儿当真对他干系重大,你和孩子若有什么闪失,他恐怕要第一个遭殃。” 贺兰香轻舒口长气,阖眼回忆谢折方才抱她出来时的画面,叹息道:“是啊,他的确要遭殃。” 进一步讲,新帝喜怒无常,残暴毫无人性,连当殿虐杀臣子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若有朝一日想对谢折卸磨杀驴,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样的卑劣手段,她肚子里的孩子但凡有点过失,都能成为他与谢折掀桌的导-火索。 退一步讲,谢折在她身上耕耘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得这一个孩子,即便他对这孩子没多少感情,生不下来,没有利用价值,他怎会甘心。 贺兰香抚摸着小腹,已经分不清谢折方才举动,究竟是紧张她与孩子,还是在紧张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谢,谢姑娘。” 忽如其来的怯懦声音,出现在贺兰香和谢姝的身旁,二人不约而同望了过去。 郑袖面带窘红,似是余惊未消,柔弱的身躯微微打着寒颤,努力稳住声音道:“谢姑娘刚刚说,谢将军是因为怕夫人惊吓过度伤及腹中胎儿,所以才亲自将夫人抱出殿中,果真这样么?” 谢姝登时不耐烦,“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我嫂嫂腹中孩儿是陛下点名要他来保的,若是因惊吓出事,第一个便跑不了他,他能不紧张吗?” 郑袖如释重负,手抚心口低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人大约都爱自欺欺人,明明郑袖刚才还十分肯定谢折与他这个“弟媳”之间绝不简单,现在三言两语听入耳朵,先前猜测便全部推翻,连谢折将贺兰香搂入怀中安抚的暧昧画面都被她轻轻带过,不愿深思。 谢姝哼了一声,懒得多瞧她。 这时,广元殿传出嘈杂,囹圄殿中的文武百官总算得以解脱,摩肩擦踵跑出殿门,前来与妻女家眷汇合。 谢姝看到谢寒松,也顾不得贺兰香了,忙不迭便跑了过去招手,“爹爹我在这儿!” 王朝云也与王延臣会面,父女二人看着殿门低声说些什么,王朝云沉静如常,王延臣面露欣慰。 秋夜清凉,冷月高挂,贺兰香看着周遭一家团圆的景象,莫名觉得晚风冷了许多,若是手旁有杯热茶就好了。 郑袖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恭敬福身,小心翼翼地道:“嫂嫂,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兰香看着郑袖紧张而郑重的神情,心中猜出三分缘由,轻轻点了下头。 待二人来到假山后的僻静之处,郑袖一言未发,提裙便朝贺兰香跪了下去。 贺兰香连忙扶人,惊诧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正值中秋,何苦折煞于我。” 郑袖摇头抽噎,泪如雨下道:“求嫂嫂看在我可怜的份上,日后多在将军面前替我美言,我怎会不知他对我无意,可我今生今世是认准了他的,只要能侍奉在他身侧,即便是妾……” 贺兰香打断她,声音微微发冷:“妹妹,谢将军救了你一家性命是不错,可京中青年才俊无数,你何苦扑在一个并非与你两情相悦的人身上,更不说他谢折生性冷淡,脾气残暴,我不信你对他的作风从未有所耳闻,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人,你觉得他会是你的良配吗?” “可他那是有苦衷的!” 郑袖满面泪痕,极力辩驳:“嫂嫂你想,将军他从小便没了母亲,又被扔到辽北大营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他心若不狠,怎能存活下来建功立业?我相信,他身边只是少了一个知冷热的人,只要有一个人出现,能够真心待他,对他好,教他如何和善待人,他一定能够弃恶从善,成为一个正常温暖的人!” 贺兰香只想笑。 她在金殿里对谢折短暂生出的占有欲与不甘心仿佛过眼烟云,秋夜晚风一吹便散个干净,躁动的涟漪消失,心境平如湖面。 “你认为,你会是那个人?”她问郑袖,口吻似笑非笑,带这些不易察觉的讥讽。 郑袖咬唇不答,沉默承认。 贺兰香看着她的模样,沉吟一二,果决应下,“好,那我就帮你一把。” 郑袖泪水凝住,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当即磕头道谢。 缠香 第74节 贺兰香将人扶起,喟叹道:“要谢就谢你自己吧,还不是我被你的真心所打动了。” 还不是被她的愚蠢所打动了。 贺兰香想到郑袖会想要依附谢折,但真没想到郑袖会想要感化谢折。 人若真那么想做救世主,还不如去街上找条流浪的狗养养。 她很喜欢郑袖这种对她没有丝毫威胁,满脑子装满蠢念头的头脑。 “放心,好妹妹,”贺兰香轻拍着郑袖的后背,柔声道,“我会费尽心思,在他面前说尽你的好话,劝他接受陛下的赐婚。” “嫂嫂……”郑袖泣不成声,对贺兰香的感激难以言喻。 半晌过去,贺兰香送走了郑袖,自己也心满意足地打算回去。 途经假山下,正要拐弯,她一步迈出,冷不丁便撞上堵坚硬的胸膛。 谢折冷着双黑眸,手里拎了壶稍微冷却的热茶,气势威严,浑身洋溢强如神佛般的杀气,逼近她道:“我生性冷淡?” 贺兰香吞了下喉咙,没想到这都能被他捉个现行,分明说这话时十分理直气壮,但等话从谢折嘴里重复出来,她就有点莫名心虚,好像做了什么违心之事。 她闪躲着目光,刻意不去看谢折,步伐后退上一步。 谢折长腿迈开,再度逼近她,目不转睛盯她,“我脾气残暴?” 贺兰香再退,试图启唇,却又回答不出。 谢折继续逼近她,问:“我毫无人性?你还要费尽心思,撮合我与其他女子成亲?” 贺兰香退无可退,干脆强作镇定地抬起头,看着谢折冷笑道:“没错,话的确是我说的,反正你总要成亲,不是这个,也会是别个,那还不如是这个。” 谢折哦了声,十分会意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沉寂地道:“如此说来,你当真愿意我与别的女子成亲?” 贺兰香笑了,毫不犹豫,“那是当然。” “愿意我与别的女子在榻上翻云覆雨,就像和你一样?”谢折嗓音低下,声线夹杂别有用心的试探蛊惑。 贺兰香愣了一下,心头如被尖针狠扎,却硬着心肠笑道:“夫妻之礼乃天理伦常,都是应该的。” 谢折层层深入,“那你也愿意我亲吻她,抚摸她,就像待你一样?” 贺兰香被风吹冷的心神瞬间又乱了,仅是在脑海设想一下那些画面,蚀骨的痛意便自心头破土而出,节节攀升。 她不看谢折,咬唇不语。 谢折声音不停,“愿意我和她生儿育女,让她怀上我的孩子,就像当初让你怀孕那样?” 贺兰香再也听不下去,两手捂紧耳朵,美目瞪向谢折,里面怨怼与愤恨翻涌,吐字凶狠地道:“给我闭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第87章 玉珏 谢折瞥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 眼底冰色稍融,取而代之的是得逞后的愉悦与满意。 他未再多言,伸手抓住贺兰香一只手, 把沾染自己体温的茶壶把手强塞入她手中,收回手, 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贺兰香站在原地, 秋夜的凉风吹袭在她身上,可她体内却如有烈火焚烧, 双肩都在随怒意起伏, 掌心温热的触感传遍全身, 眼神却冰冷若寒霜, 盯着谢折背影的眼神像能盯出无数冰窟窿。 一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她垂眸看向手里装有温热茶水的茶壶,一气之下简直想将茶壶摔在地上, 可转念又不想闹出动静招惹其他人过来,便生生压下火气,将茶壶塞到细辛手里, 平复好心情, 如若无事回到原地。 * 禁军仍在满宫排查, 百官及家眷被迫囹圄在不大的园子里等待安排,一个个落魄犹似丧家之犬, 有担惊受怕的,有唉声叹气的,还有小声为唐冲打抱不平的, 总之,全无素日威风。 贺兰香赶到时, 谢姝正带领一众闺秀躬身在地上四处察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连不喜结伴的王朝云也在其中,神情略有焦急,一反平日做派。 贺兰香好奇,走过去问谢姝在做什么,谢姝先是问她去了哪里,害她好找,之后指着王朝云,小有嫌弃地道:“我三姐姐随身佩戴的玉珏不见了,我正带人帮她找呢,嫂嫂你不知道,那块玉珏对我三姐姐可重要了,当年若不是有那块玉珏在,我三姐姐说不定还——” “找不到就别找了。”王朝云乍然出声,面上焦急褪去,重归云淡风轻,眉间带着三分不耐,“总不过是块玉罢了,丢了就丢了。” 贺兰香思忖一二,道:“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旁的倒还好说,若是佩玉不见了,还是找到为妙。” 谢姝附和:“就是就是,嫂嫂说的对,三姐姐你可别忘了,这块玉还是你出生那年,舅母特地给你打出来的,戴了这么多年,若是突然不见了,舅母肯定会伤心的。” 王朝云表情稍有动摇。 贺兰香问谢姝:“那玉珏长什么样,是在何处不见的,我也带丫鬟帮你们找找。” 谢姝用手比划,回忆着道:“羊脂玉打的,上面有浮云纹,还有琅琊王氏的虎首图腾。应该就在这一片儿,因为我记得三姐姐从殿里出来时,玉珏都还是在腰间挂着的。” 贺兰香看了看周遭地形,点着头道:“八成是被哪片草给掩住了,人都分散开,再仔细找找便是。” 谢姝应声,将一众小姐妹三两一组分好,东西南北各去几个,沿着草丛叶堆认真找起玉来。自己则和贺兰香一起,沿着王朝云走动过的园中小径细细找去。 贺兰香后知后觉,发现郑文君和王氏还没回来,便问了谢姝一嘴。 谢姝道:“原本是回来了的,但舅母好像是有事情与舅舅商议,二人便又往广元殿偏殿去了,我娘怕他俩吵起来,便也跟着过去了,等着好劝架。” 贺兰香深感讶异,“王夫人与王提督也会吵架吗?” 若她没记错,郑文君当年对诗招亲,为了嫁给王延臣,可是与整个家族闹翻了的,王延臣这些年对郑文君也是一心一意,未曾出过纳妾之闲言,膝下儿女皆为正妻所出,每一个都视若珍宝。就连昔日王元璟看守宫门不济,致使刺客入宫行刺,也是王延臣亲自顶罪将儿子保下来的。 这样的夫妻,也能有架可吵? “唉,”谢姝学王氏叹气,故作老气横秋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的锅底都不干净。我只记得在我小时候,舅舅和舅母的感情还是很好的,后来不知哪一年开始,两个人看见对方便要冷脸,也不知我舅舅是干了什么,把舅母那么温柔的一个人都给得罪了。” 贺兰香内心小起波澜,但无法对别人家的家事指手画脚,便沉默以对,专心找起玉来。 她只顾脚下,不提防便远离了人多之处,还与谢姝走散,身后只细辛春燕两个丫鬟。 周遭灯影越来越昏暗发沉,点点萤火点亮在草丛,像一个个小灯笼萦绕在她眼前。 贺兰香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一边找玉,一边用手扑起萤火虫。 她上次见这小东西,还是在去年中秋前后,谢晖知道她喜欢,亲自跑到后花园捉到半夜,被蚊子叮咬了一身的包,也只得了寥寥十几只,放在帐子里,飞来飞去的,像困了一帐的星星。 不过这“星星”属实脆弱,仅亮了一夜,次日天亮便死个精光,她守着尸体哭了很久,泪水比临安梅雨还多,谢晖安慰她,说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还会再给她捉。 她那时很不以为然,觉得明年太遥远,什么时候能等到明年。 如今才发现,其实时间转瞬即逝,一年或是十年百年,兴许都只是短短一瞬,但人没了就是没了,跟死去的萤火虫一样,再也亮不起来了。 贺兰香渐渐发起怔,眼神直着,定定望向飞舞在花丛草叶间的点点萤光。 细辛看出她神情不对,轻声唤她:“主子?” 连唤了好几声,贺兰香总算有所回神,抬头长吸了一口秋夜凉爽的清风,又将气呼出,仿佛呼出一口郁结,嗓音淡漠无波:“我没事,继续找吧。” 她低头打量脚下,连带两个丫鬟也随她专心盯向地面,并未留意前路。 忽然,一只手伸到了她的眼前。 贺兰香顿住步伐,还未感到惊吓,便见那手的掌心里躺着一块圆环玉珏,玉珏质地润泽纯白,上面细细雕刻了祥云纹路,以及威风凛凛的虎首,虎首怒目露牙,逼真宛若活物。 正是王朝云丢失的那块。 可奇怪的,贺兰香仅将目光落在玉珏上短短一瞬,紧接着注意便全被持有玉珏的手吸引而去。 肌肤冷白比肩玉色,手指修长犹如竹节——这手实在漂亮得过分了点,若非手掌宽大,骨节硬朗分明,贺兰香真会以为这是只女子的手。 她略抬眼,看到手主人的一双干净乌靴,往上青灰布衣,粗布外袍,只以为是哪位品阶低下的散侍,便抬手接过玉珏,福身柔声道:“多谢大人归还。” 说话的同时,贺兰香略微抬脸,好奇这人会生什么模样。 哪想一眼对上,她瞳孔顿时扩大,尖叫声自喉咙猛然发出,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惊走倦鸟无数。 只见昏暗起伏的宫灯光影中,男子身姿颀长玉立,颈上面孔疤痕密布,如无数蛇虫缠绕一般,又仿佛融化重塑过,没有丝毫肌肤依附,鲜红血肉便如此外翻于旁人视野之下,眼耳口鼻皆不见原貌,模糊在一团丑陋狰狞当中。 是人,又不像人,这种冲击远比直接观看猛兽要强烈刺激的多。 贺兰香腿脚发软,喘不上气,尖叫完便止不住往后栽去。 这时谢折赶到,一把将她拖到身后,与毁容男子正面对峙。 在谢折脚后,百官接踵而至,看到男子那刻无不屈膝行礼,齐声高呼:“拜见丞相——” 贺兰香头脑轰隆一声嗡鸣。 丞相……原来这个人就是萧怀信。 她直到此刻才知道传闻中的萧丞相究竟是何模样,也终于知道,原来所谓“自毁音容”,真的不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 “平身。” 嘶哑至极的声音,铁锈相磨,咬字时冒出带有丝丝血气的辛烟,宛若毒蛇吐信。 贺兰香躲在谢折身后,久久无法恢复,环在谢折腰上的手都在发抖。 连声音都变成这样了,为了躲避朝廷追兵,对自己下手是真狠啊。 她现在根本不敢闭眼,一闭眼便是刚刚那张脸,彻骨寒冷顷刻再度攀爬全身。 可她也真的没有力气再支撑眼皮,她的所有气血好像都被方才那一声尖叫给抽干拔尽了,现在徒剩个躯壳,摇摇欲坠不知何时崩塌。 模糊的意识里,贺兰香听到谢折在和萧怀信对话。 谢折声音很冷,似乎在质疑萧怀信为何突然出现在宫里。萧怀信声音难听沙哑,贺兰香听不准确,只依稀听到刺客一词。 想想也知道,他肯定是因为听说皇帝遇刺,所以才紧急进宫,入宫想先来广元殿寻找蛛丝马迹,却捡到王朝云遗失的玉珏,又与寻找玉珏的她正面撞上,于是场面便发展成了这样。 “三更半夜恐吓弱质女流,这便是丞相你所谓的担忧圣驾?”谢折声音阴戾,压抑滔天怒火,“若担忧圣驾,你应该是去长明殿找陛下,而非出现在此处。” 王延臣不知何时归来,站在萧怀信身旁,冷哼道:“谢将军当真好大的威风,见百官之长而不下跪行礼,还在这里管起丞相大人的行踪,是谁给你的权力,你何德何能。” 谢折转眼注视王延臣,下巴微抬,冷硬气势拔地而起,巍峨如群山倾压,启唇,一字一顿地道:“王提督既居本将之下,见本将,又为何不跪?” 王延臣当即黑了脸色,身后禁军剑拔弩张。谢折身后随行亲信亦手覆刀柄,随时迎战。 “够了!” 贺兰香忍无可忍,强撑气力吼了一声,之后再也支撑不住,手捂小腹缓慢躬下腰身,顶着满面薄汗,痛苦万分道:“谢折,我肚子疼,我肚子好疼……” 第88章 受惊 谢折看到贺兰香情况, 再未与王延臣多说一句废话,拦腰抱起贺兰香便走,其余大臣见状不对, 忙唤:“传太医!快传太医!” 贺兰香抓紧了谢折胸膛前的衣料,揉皱一片, 疼得说不出话,一直冲他摇头。 谢折看着她眼里的泪光和额上薄汗, 脚步不由加快,低声安慰:“别怕, 有自己人在。” 缠香 第75节 贺兰香这才松下口气。 毕竟孩子是有了, 但月份到底是对不上的, 若被太医留意觉察, 后果不堪设想。 贺兰香感觉,自己还是得做点什么,起码以后再逢这种时刻, 即便是让不知情的人诊脉,也足矣教人瞧不出破绽,让任何人不对孩子的生父起疑心。 “坚持住。”谢折怕她昏迷, 刻意与她说话, 历来沉冷的眼眸中难得出现慌乱。 因情况危急不等人, 他没敢走远,就地将贺兰香抱到了广元殿偏殿歇息, 半炷香未过,医官便已赶在太医之前来到。 诊过脉,医官起身拱手道:“将军放心, 胎儿一切安好,只是夫人受惊过度, 牵扯了腹上筋脉,故而抽搐发疼,歇息片刻,服些温水,将手掌贴在小腹按摩一二便好。” 这话出来,谢折面上阴云终于散去不少,躺在榻上的贺兰香也总算将心落回肚子里。 忽然,殿门外传来谢姝的喊声——“我嫂嫂到底情况如何啊!你们倒是给句话啊!不然我可就闯进去了!” 贺兰香给细辛使了个眼色,细辛会意,出去将情况说明,只道没有大碍,就是受惊过度所致,需静养歇息。 谢姝听完,可算放心下来,知道贺兰香不能劳累,遂也没进殿打搅,隔着门嘱咐了几句话,便与王氏郑文君一行人离开了。 殿中,医官告退,丫鬟静候外殿。 谢折看着贺兰香憔悴的面色,亲自斟水喂她,一手轻托起她后颈道:“萧怀信那边——” “不要跟我提他!不要!”贺兰香捂住两耳,反应激烈。 谢折只好作罢,绝口不提方才之事,专心喂她喝水。 贺兰香服下几口温水,额上的冷汗消去不少,精神也恢复了些,便想自己捧过茶盏来喝。 未料这一伸手,她掌心的羊脂玉玉珏便径直落在被面——她也是在这时候才意识到,从她握住这块玉珏起,她的手居然都没有松开过。 贺兰香捡起玉珏,开始只是好奇打量,准备让丫鬟拿去还给王朝云,结果越打量,越是觉得,这东西给她的感觉有点熟悉。 可她过往从不爱佩戴玉珏。 “嗯哼……” 思绪被小腹上忽如其来的轻柔触感所打断,她闷哼一声,抬眼望去,便见谢折早将茶盏放在靠榻花几上,一只手探入锦被,隔着衣料,在她小腹上轻轻按揉。 粗粝的,有力的手掌,温柔到近乎小心翼翼,覆盖在柔软的小腹上,指腹慢按缓摸,缓解着她的疼痛与紧张。 贺兰香看着谢折俊冷的容颜,昏暗灯影下愈显漆黑的眼,一点点被拉入专属二人的回忆当中。 若她没记错,过往事后,他似乎也挺喜欢抚摸她的小腹…… 山洪崩堤般的羞耻滋味再度侵袭贺兰香的头脑,她的身子微微抽搐了下子,敛下长睫不再去看谢折,脸颊发烫。 “还是很疼?”谢折问。 贺兰香摇头,极力想要将脑海中的画面清除,故作镇定道:“不疼了。” 谢折的目光一寸寸打量在她绯红的双颊上,追问:“那你脸红什么。” 贺兰香咬了唇,视线往下,专注盯在手里的玉珏上,“有点热。” 谢折没出声,动作也没停。 过了片刻,他启唇,嗓音略显低哑,吐出干脆的一个字:“脱。” 贺兰香惊诧抬眼,情不自禁似的,重新去看谢折。 谢折亦掀眼睫,与她眼神相撞。 秋月映窗,灯影摇晃,二人能在对方眼中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晦暗而灼热的气息悄悄滋长,暗流涌动。 贺兰香别开眼,清了下嗓子,一本正经的,“脱了容易着凉,还是穿着罢。” 谢折垂眸,按在贺兰香小腹上的手逐渐落于腰侧,虎口紧贴玲珑有致的腰线,寸寸量着,说:“我只想让你脱掉外袍而已。” 贺兰香怔了下子,顿时像只被踩中尾巴的猫儿,睁大了眼眸瞪向他道:“我也是说只脱外袍!” 谢折抿唇未语,压下了嘴角一丝难得流露的笑意,感受到掌下纤细的曲线,又略皱眉头道:“两个多月了,腰怎么还是这么细。” 贺兰香没想到他会突然将话锋转这般快,一时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轻舒口气道:“要起码三四个月才能显怀,这才两个多月,急什么。” 谢折目露明了,显然是头回知道这种事情。 他还以为是贺兰香不舒服,吃的少,所以瘦。 流连在腰侧的手掌又回归小腹,轻轻按揉着,像对待一只柔弱的雏鸟,不敢多施一分力。 贺兰香由着这只杀人如麻的手给她按摩,逐渐的,一种微妙而奇怪的滋味蔓延在她心梢,分明已经隔着衣料,她却能清晰感受到谢折掌心的温度,指腹的硬茧,因掌心热度而沾染在衣料上的少许潮湿。 这些都是独属于他的气息,有这些气息在,她竟然感到很安全。 贺兰香的肚子不疼了,不仅不疼,还舒服到有点发困。 她忽然很想让谢折就这么陪她一整夜,哪都不去才好。 这时,就在她阖眼之际,房中忽有萤光闪烁,一只萤火虫不知何时自窗户的缝隙中飞了进来,飞往床榻,在贺兰香眼前萦绕。 贺兰香看到萤火虫,联想到谢晖的死,目光一滞,面上潮热顷刻冷却,将小腹上的手一把拿开,翻身朝里,背对谢折道:“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你出去罢。” 谢折似乎习惯她的阴晴不定,未对她的态度转变有太多讶异,静坐片刻便起身离开,十分干脆。 谢折走后,细辛上前想给贺兰香掖一掖被子,却听到细微的抽泣声,倾身一看,才发现自家主子居然哭了。 “主子您哭什么啊,”细辛着急起来,“谢将军方才欺负您了?” 贺兰香摇头,泪水涌出的越发多,坐起身抱住了细辛,哽咽道:“我倒宁愿他欺负我,我也好有理由继续恨他,可他……他……” 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语言难以纾解。 贺兰香感觉自己都有点不像自己了。 她当初恨谢折恨到随时想把他杀了的心情去哪了?她孩子都怀上了,为什么还会渴望与他有亲密的触碰?她不是应该继续恨他吗?她的丈夫是被他杀了的啊。要知道,她现在有多渴望谢折,想起谢晖时便有多愧疚,可这种改变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的,究竟是从何时变成今天这样的?她说不清楚,她真的说不清楚。 贺兰香泣不成声,根本无法理清头绪。 细辛长年累月照料在她身边,见她如此表现,顷刻明了几分,遂劝慰道:“主子,您还记得医官说过什么吗?” “医官说,妇人怀孕以后,性情大变是常事,心情亦会敏感多虑。因为怀孕是一个女子最为脆弱之时,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胎儿,外界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担惊受怕,也是最需要人陪伴,最多愁善感的时候。所以说,您会出现一些素日不会有的反常念头,都是应该的。” 贺兰香止住泪意,默默将这话在心中重复一遍,理解意思之后,双目便不由得绽放光亮,急切地道:“意思是说,我之所以这般纠结难过,都并非是我自己的本意,而是我怀孕所致,待到孩子生下,我便能回到以前那样,不会被当下感受所困?” 细辛点头称是。 贺兰香顿时豁然开朗,手掌轻抚小腹,泪停了,心情也渐渐平复。 她心道:原来如此,都是怀孕的原因,都是这个孩子的原因,只要生下来,那些古怪的念头便都结束了,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她发了片刻的呆,内心归于一片宁静,在细辛劝慰下重新躺好歇息,双目阖上,很快便睡着过去。 因一晚上接二连三受到惊吓,贺兰香格外疲惫,这一觉也睡得香甜熟沉,连后来殿门开时的动静都没有听到。 “总算能回西内苑了,将军稍等,奴婢这去将夫人叫醒。” 细辛正欲往床榻走去,便被谢折叫住。 谢折步入殿门,眼望内殿罗榻上,“既然人已睡着,便让她继续睡,不必惊扰。” 细辛犹豫,“可刺客是否有同党还尚未确定,这里到底比不得后廷安全些。” 谢折稍作思忖,转身对门外随从道:“传令下去,其他人分散沿六宫巡查,广元殿由我亲自守夜监看。” “是,属下遵命。” 细辛讶异不已,考虑要不要大着胆子对谢折说这样做是否有点太明显了,容易引人怀疑。 刚抬头,便见这谢将军大步迈入内殿,走到榻前,俯身便朝她们主子唇上亲了一口。 。 “你们都走快点, 别耽误我工夫,若被我娘发现可就麻烦了。” 子时二刻,皓月高悬, 宫中除了禁军巡看时的脚步声,便是虫鸣雀啼, 倦鸦低鸣。先是猛虎食人,又是刺客出没, 今晚已经全然没了中秋佳节该有的喜庆,而是一片死气沉寂, 处处压抑。 谢姝带着几个丫鬟走在前往广元殿偏殿的路上, 嘴里碎碎念道:“我嫂嫂怎么能就这样在广元殿偏殿歇下呢, 那边刚死过人, 弄不好还有刺客的同党在那,她也不嫌晦气,居然还不回西内苑了, 我得亲自过去把她接走,否则一夜这么长,真出事了可怎么办。” 如此自言自语说着, 谢姝刚要拐过小路, 便见偏径有人先她一步出现, 比她率先走向广元殿。 她定睛一瞧,越发觉得身影熟悉, 不由得顿下步伐道:“不对啊,这不是我二表哥吗?他大晚上来这干嘛,来找嫂嫂?也不对啊, 他俩孤男寡女的,又算不上熟稔, 有什么好见的,何况都这么晚了。” 谢姝正想上去问个清楚,眼前便又闪过道熟悉的人影,同样前往广元殿方向,径直追向王元琢。 “大表哥?”谢姝眉头皱紧,越发想不通了,“他怎么也来了?他们兄弟俩半夜不睡觉,到底在干什么啊。” 她觉得很不对劲,心思一转,干脆也没声张,只带上两个贴身丫鬟,蹑手蹑脚跟了过去。 广元殿外,王元琢被王元瑛叫住,兄弟二人短暂交谈了一两句,便一起走进了园子里面。 谢姝紧随其后,因为嫌丫鬟容易出声惊动人,干脆把人都留在了外面,自己跟了过去。 月光似霜明亮,隔着几丈远,她躲在树后悄悄探出头,能看到那两兄弟说话的动作,但声音太低,她有点听不真切。 “可恶,说的什么啊都,动静就不能大点吗。”谢姝抱怨着,一边把耳朵努力往外伸。 这时,她耳后忽然出现道急躁的少年声音,附和她道:“就是就是,没吃饭一样,就不能大点声吗。” 谢姝开始还点头,之后猛然意识到身旁还站着个人,汗毛一竖,张嘴便要发出尖叫。 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捂住谢姝的嘴,吊儿郎当的混不吝语气,“叫什么叫,看清楚我是谁。” 谢姝睁大了眼,转脸一望,只见少年马尾高束,五官俊逸但稚气未脱,一脸盛气凌人。 她把捂在嘴巴上的手一把扯开,呸呸两声抹干净嘴,瞪着少年极力压低声音道:“王元璟?你怎么在这!” 王元璟扬着眉梢,抱臂嗤上一声,“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 谢姝理直气壮,“我是来跟踪我大表哥二表哥的。” 王元璟更加理直气壮,“我是来跟踪我大哥二哥的。” 牌一摊开,两个人谁也不能说谁,面朝对方各自哼了一声。 再往前看,刚才还在那的两个人,此时便已经不见了。 “都怪你!”谢姝怒不可遏,抡起拳头便朝王元璟身上重重捶了过去,“他们俩肯定是听见我们的动静,所以换地方了!我明明很好奇他俩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这做什么的,现在听不成了,都怪你都怪你!” 王元璟想不到这软绵绵的手砸在身上还挺疼,边躲边辩解,气焰仍十分嚣张,“怪我做什么,我难道不想知道他俩大晚上出来干嘛吗?你别打了,再打我明天就找我姑母告状,说你半夜不睡觉乱跑,让她把你关小黑屋里再抄上百十遍那什么诫什么则。” 谢姝丁点不带怕的,又是一拳落下,凶狠道:“是女诫女则!你去告啊!你敢找我娘我就敢找你娘,你猜我舅母到时候会站在谁那一边?” 王元璟急了,被拳头砸过的地方火辣辣发疼,猛地出手抓住谢姝两只腕子,抬腿逼近过去,咬字沉狠地道:“谢娇娇,你不要太过分了。” 谢姝愣了。 缠香 第76节 娇娇是她乳名,大约也就她爹娘在她幼时常叫,长大以后她嫌肉麻,坚决不准任何人再叫,便有些年头没听见过了。 她抬头看向王元璟。 少年身子骨早已抽条,个头与他两个哥哥不相上下,身上的气势矛盾而混杂,既有少年人的青涩明朗,又有男子临近成年时的英挺浑厚气息,靠近人时,眼瞳里是清晰可见的压迫性。 谢姝看着看着,平静地道:“谢娇娇,也是你能叫的?” 王元璟一愣,“什么?” 谢姝踮高脚,一头撞在了他的鼻梁上。王元璟猝不及防挨这一下,泪花差点给疼出来,扣在她腕上的手也松下,俯身捂着鼻子哀嚎不已。 “我打死你!”谢姝照他后背一拳捶了下去,“好大的胆子,连我的乳名都敢叫,我可是你表姐!还谢娇娇,你小子怎么敢的啊,叫表姐!快点!” 王元璟这回躲都没法躲,只好哭丧着求饶:“表姐,好表姐,我错了我真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娇娇了——啊!” “没吃饭吗!叫大点声!” “表姐我错了!” 假山石后面,王元瑛和王元琢默默看起热闹,一直到那俩打完一架各走各的了,才继续说方才未完的话。 王元瑛仰面看着墨空朗月,深嗅一口秋夜凉风,将气呼出,温声道:“二郎,你听大哥一句劝,这世间女子随你任选,唯独那个贺兰香不行,毕竟咱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他在,那种身份的女子,你连想也不能去想。” 王元琢轻嗤,别脸去看地面摇晃树影,口吻懒散,“我真是听不懂大哥在说什么,什么贺兰香,莫名其妙的。” 王元瑛笑了,低头看向二弟,“你真的听不懂?你若非担心贺兰香,怎会在此时前来广元殿,不就是想确认她安危,看她情况如何吗?” 王元琢正下脸色,义正词严,“大哥真的误会了,我来这里只是想重回大殿,看看刺客可有遗留下来的线索,我与贺兰香过去未有交集,为何要担心她的安危?” 王元瑛看着弟弟一本正经的表情,回想到他得知贺兰香晕倒后故作镇定而又坐立难安的样子,颇为苦口婆心地道:“二郎,你我是手足兄弟,你的心思在哪,我都不必猜,只消看一眼,便一清二楚了。我还是那句话,这世间女子哪个皆可,唯独贺兰香,不行。” 王元琢长叹一口气,已经懒得再做解释的样子,一挥袖子道:“罢了,既然大哥不信,我也多说无益,更深露重,大哥早点回去休息,不必再跟我了,我也不会再往广元殿去,想来刺客自有人操心,我还是去睡我的觉罢。” 言罢便对王元瑛拱手,先行告退。 王元瑛看着弟弟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心里越发感到蹊跷。 老二生性多情他是知道的,但分明前段日子还在为另一个有夫之妇牵肠挂肚,怎么这么快便又被贺兰香迷了心窍,这根本不像他的作风,除非…… 王元瑛脑海中跳出一个答案,可随即感到困惑,不由得看向广元殿偏殿方向,只觉得匪夷所思。 “贺兰香。” 他从口中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里是不加修饰的敌意,与好奇。 * “细辛,细辛……” 内殿,灯影昏暗。 贺兰香睡前未褪衣物,睡出一身薄汗,意识朦胧里,伸手便将大半衣衫扯落,衣襟松松挂在香肩,露出雪肌无数,幽香萦绕。 她口干舌燥,喊了两声没等来人,便撑起身下了床榻,走到桌案前斟满一盏茶水,仰面一饮而尽,喝完扯开惺忪美目,懒懒将内殿打量一圈,见没人,抱怨了声,回到榻上重新睡下。 可身上的燥热还未平息,她迷迷糊糊的,受本能驱使一般,只好继续宽衣。 于是罗袍,内衫,小衣,绦带,襦裙,亵裤,一件接一件,凌乱落了满地,剩下她未着寸缕,雪白无暇的温软身段因灼热而染上一层薄红,粉腻生香,柔如无骨。散乱乌发缠绕雪藕身躯,一览无余的暴露在摇曳灯影之下。 “嗯……” 贺兰香恼哼一声,半梦半醒,感觉肚子又在隐隐抽痛,便伸出柔荑,学谢折的样子,在肚子上轻轻按揉。 她回忆他的手法,学着他的力度,用他的方式缓解自己的不舒服。 可慢慢的,脑子里的东西便开始偏离,从那双粗粝的手,到他掌心的温度,到那双强壮的臂膀,再到他的胸膛,他的吻,他的…… 按揉着的柔荑开始不受控制地延伸,又几度收回,犹豫徘徊,定而不绝。 没关系的,贺兰香心想。 反正都是因为怀孕性情不稳所致,等到孩子生下,她就不会再对谢折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到时候都会结束的。而在结束之前,她愿意遵循自己的本能,不逃避自己对谢折有感觉的事实,这又有何不妥。 她干脆不再压抑本能,闭眼投入其中,随着呼吸渐急,晕染在肌肤上的薄红强烈成绯红,雪白颈线不由得拉长,宛若天鹅仰首。伴随精致的眉头忽然一下蹙紧,她贝齿紧咬朱唇,防止溢出难耐之声。 虽然现在殿中无人,但她也不敢太过恣意。 然,随着渐入佳境,她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一点点的,从强忍无声到细碎闷哼,又从闷哼到忘情吟叫,再到彻底放开,婉转承迎,莺啼点点。 几步之遥的漆黑外殿,谢折坐在乌木盘龙纹交椅上,隔着摇晃的琉璃珠帘,静静看着这幕。 第89章 繁体 “嗯……嗯啊……” 軟媚甜膩的聲音充斥在內外兩殿, 時緩時急,放縱無邊,啜泣裏是欲說還休的歡愉, 說不清到底是受罪還是享受。 謝折看著珠簾後面賀蘭香迷亂的表情,渾身沾染緋紅的香艷, 迷離的雙目,朱唇微張的媚態。他的神態分明沒有絲毫變化, 眼眸卻幽深的可怕,以往是森冷駭人, 現在卻好似在眼中燃了兩團烈火, 熊熊滾燙, 沸熱如巖漿。 他有點失控。 他過往一直知道她是很美的, 從臉到身體,挑不出任何瑕疵。但從沒有如此刻這般,看著她卸下偽裝, 把所有的自己,一覽無余暴露在他的眼底,如此美到驚人, 便如同盛放到極致的罌粟, 嗅之成癮, 妖艷近毒。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賀蘭香。 昏暗的燈影映照中,謝折額上青筋大跳, 目盯泛著香熱的雪肌,指腹忍不住地細細摩挲掌下把手的紋理。 他在克製。 而在此時,賀蘭香嘴裏的銀詞蒗語開始不斷增多, 各種各樣的葷言不停從那張嫣紅飽滿的唇瓣裏吐露而出,讓人忍不住想要狠狠咬住, 細細咀啖一番,看她還能說出多少騷話。 一簾之隔,謝折看著賀蘭香在裏面的模樣,聽著她的聲音,頭腦中緊繃的理智一點點被蠶食崩壞,似乎隨時有可能起身入內。 這時,軟媚的聲音驟然拔高,像身上刺癢的貓兒得不到撫摸,黏糊不清地啜泣央求:“好人,快快许了我罷,我想你想的快要不成了……” 謝折頭腦一聲嗡響,理智中斷,這時候他才後知後覺知道,這女人根本不是在自瀆取樂,而是在幻想被男人索要。 他眼眸沈下,方才還熱烈如火的漆黑瞳仁又成了森冷古井。 他不生氣,他只是很好奇她此時在幻想誰,是他?還是謝暉?還是王元琢? 另外兩個答案僅僅只是在謝折腦海中過了一下,一股無名悶火便在謝折腹腔燃起。他在瀕臨失控的邊緣生生將自己拉了回來,默默看緊了那張芙蓉美面上不斷張合嬌喘的櫻唇,留意其中發出的每一個字眼。 “啊……” “啊唔……” “謝……” 謝。 謝折牙關一緊,暗暗發誓,賀蘭香如果是在幻想謝暉,他明日就會親自去臨安把謝暉的墳給掀了。 被貝齒咬至充血腫脹的朱唇微微張合,模糊不清地發出軟黏的哭腔:“謝,謝折——” 燈影無風顫栗,謝折神色一滯,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聽錯。 “嗚嗚嗚謝折,我好想你,謝折,謝折……” 謝折後腦一陣發酥發麻,全身氣血都在上湧,叫囂著翻騰。 他這下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賀蘭香確實在叫他的名字。 她在幻想他。 她想要他。 明明就在前半夜,這個女人還讓他娶別的女子,扮出一副翻臉無情的冷清模樣。 後半夜,她就在叫著他的名字自瀆。 “謝折……”賀蘭香聲音如蜜,粘稠香膩,似斷還連,無所顧忌般的發起嗔浪,“嗯唔,我好快樂,好冤家,真想永遠和你這樣下去。” 一邊是記憶裏她冷艷的臉,一邊是現實嬌媚的叫他名字,這種欲罷不能的反差讓謝折最後一絲理智也土崩瓦解,他氣血翻上頭腦,恨不得真的沖進去如她口中所說那樣。 可他也真不想錯過這樣的風景。 他舍不得打斷她對他發春的樣子,他想看她是如何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一邊自己侍弄自己。 體內翻湧的邪火一燒再燒,理智一壓再壓,終究在一聲聲嬌呼中繃斷。謝折扯開革帶,對著賀蘭香的臉,賀蘭香的身體,想象著賀蘭香的滋味,硬繭摩挲青筋,吐息急促火熱。 好想她。 好想要她。 蝕骨的想念與欲念如烈火燎原,燃燒謝折的身心。 他看著賀蘭香,觀察她的表情神態,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變化,緊追上她,試圖與她同步。 可她實在有點太好餵飽,不過須臾時間,伴隨一聲酥軟嬌呼,筋疲力盡的美人便直接昏了過去,剩下謝折未到勒馬之時,不上不下吊在半路。 沒了她的叫聲助興,一切突然便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他長吐一口灼熱,在想要不要就此結束,但等繼續看向裏面的艷絕風景,他的雙目頃刻猩紅放光,像未吃飽的餓狼看見一塊上好肥肉,幽幽吞著口水觀察風吹草動。 觀察了不到半炷香,確認人已睡熟,他毫不猶豫地起身大步邁向偏殿,撥開搖曳剔透的琉璃珠簾,走到榻前停住。 賀蘭香雙目緊閉,顯然睡死過去,身上灼熱未消,烏發裹身,襯得嬌軀更加緋艷糜麗,如罩晚間煙霞。 謝折開始還只是對著她的睡顏,後來發現不太行,有點沒完沒了,他需要刺激,想聽她的聲音,想要她繼續叫他的名字,不然地老天荒也出不來。 他看著她潮紅未褪的嬌美容顏,吞了下喉結,將杽伸出。 他的杽是握刀殺人的手,布滿生硬老繭,毫無柔軟一說,而且杽指很長,指腹硬,硬繭剮蹭而過,像尖利的鱗片在割,如若酷刑折磨。 沈睡在香甜美夢的嬌人發出兩聲吃痛哼叫,但並沒有因此被驚醒。 謝折額上起了一層薄汗,暗自感到慶幸,極力隱忍著,既不想驚醒她,又想滿卒她,同時還要借助她的反應解決自己的事情,兩只手齊上陣,時而調換而用,沾染她的氣息的手用在了自己身上,沾染自己氣息的手又給她所使,真正的互相交融,不分彼此。 半個時辰以後,臨門一腳將至,謝折急紅了眼,不知釋在何處,幹脆對著美人雪白嬌軀大肆發泄,伴隨一聲低沈悶吼,滿室腥氣縈繞,濕黏遍布雪軀,粘稠蜿蜒下淌,帶出無數腥痕。 賀蘭香連著厺了兩回,險在夢中累死過去,迷迷糊糊感受到身上的濕意,孩子似的癡癡說起夢話:“下雨了,下雨了……” 謝折吻她一通,將朱唇反復碾咬,餮足以後湊在她耳畔呢喃:“對,下雨了,等會還有兩場要下,香兒要撐住。” 。 长明殿, 药气蔓延。 夜明珠散发幽光,鲛绡帐轻轻摇曳摆动,帐后咳嗽声不歇, 撕心裂肺,一停不停。像有一把尖刀在肉体凡胎里扎根生长, 刀尖剜开层层血肉,不给任何喘气的机会。中间偶尔空歇一瞬, 延续一口勉强没断的气,紧接着便又是更加用力的咳嗽, 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缠香 第77节 鲛帐被宫女拨开, 李萼端着药碗步入其中, 看着蜷缩在偌大龙榻上的羸弱人影, 声音淡漠如烟气,“陛下,该吃药了。” 人影动了动, 经宫女搀扶靠坐在绣金龙纹软枕上,全身筋骨因剧烈的咳嗽而颤栗,紧绷, 单薄成了月影投下的一抹白霜, 随时破碎消失。 李萼坐在榻前, 持勺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至温热, 伸出手臂,递往夏侯瑞毫无血色的唇畔。 夏侯瑞强行压住咳嗽,启唇含下一勺, 尚未来得及下咽,一口汤药便又随咳嗽呛出, 李萼取来帕子给他擦拭,不提防却接住一口呕出的鲜血。 死寂蔓延,气氛为之僵持。 夏侯瑞看着帕子上的血,苍白的神情未有变化,缓缓抬眸,问李萼:“李姐姐,你说,我还能活过这个冬天吗。” 李萼颤了下睫,将帕子交给宫女,再度舀起一勺汤药,伸去道:“陛下,天子万寿无疆,不会陨于冬日。” 夏侯瑞点了下头,用手擦干净唇上的血,继续吃药。 吃完,他卧下躺好,咳嗽声平息了不少,可气息依旧紊乱虚弱,握着李萼的手时轻时重,像落水之人抓住浮木,气若游丝地道:“姐姐,我刚刚,做了个梦。” 李萼:“什么梦?” 夏侯瑞:“我又见到我父皇了。” “他龙袍上都是血,冕旒上的玉珠滚了一地,匍匐在地上,满头白发在风中张扬,仰面对着我笑。” “他对我说,他终于能解脱了。” “夏侯家的江山终究没有亡在他手里,千古骂名轮不到他背,他有颜面去见太-祖皇帝了。” 又是两声凶烈的咳嗽,夏侯瑞咳完粗喘片刻,哑着喉咙呓语道:“那是他临死前留给我的最后一面,也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实从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他会不会,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错的。” “清算萧氏是错的,逼死我母妃是错的,把我送到辽北等死是错的,整场童谣之乱,从一开始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构陷,他从那时就知道,他是错的。” “可他回不了头了。” “三百多年的祖宗基业,朝廷老了,国运也老了,丁点风吹草动,他都会以为是上天给他的警示,他害怕,他担不起那个亡国之名。” 清致发哑的嗓音微微发笑,夏侯瑞道:“可我不怕。” “既然大局已定,何不将这火,烧得再旺一些。” 他将李萼的手贴在脸颊,雏鸟一般轻轻蹭着,“李姐姐,我死以后,李萼的身份亦会随我葬入皇陵,到时候会有人将你秘密带出宫廷,你会改头换面,用平凡人的方式度过一生,这是我能许给你的,最好的结局。” 李萼眼中泛红,声音一如方才淡漠温和,喃喃重复道:“天子万寿无疆,不会陨于冬日。” 夏侯瑞笑了,咳嗽了两声道:“我困了,想睡了,李姐姐给我唱歌听罢,这样做的梦也能美一些,我不想再在梦里见到父皇了,我想见母妃,问她近来可好。” 李萼应下,上榻抱住他,便如同抱住自己的孩子,手掌一下下慢拍他的肩膀,轻轻吟唱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歌声安慰下,夏侯瑞在她的怀抱中不知不觉便已睡着,呼吸绵长,神态安宁如稚子。 李萼的目光逐渐悠远空荡,不知在望向何方,缓缓吟唱出最后一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歌声落下,她垂眸看着夏侯瑞的睡颜,任时间流淌而过,过了许久,方轻柔地松开他,下榻给他掖好被子,带领贴身宫女走向殿门。 殿门一开,皓月当空,凉风袭身,长明殿下,万千宫灯尚未熄灭,一片溢彩流光。 有一道颀长清隽的身影屹立月下,背对殿门,面朝灯火,身边是守护圣驾的无数禁军,漆黑森然如刀山。 李萼敛了敛衣衽,抬头看着当空皓月,目露悲凉,轻轻嗤笑道:“原来十五的月亮,也不见得便有多圆满。” 她迈开步伐,与萧怀信的背影擦肩而过。 * 天亮前夕,拂晓时分,谢折出了广元殿偏殿,衣冠整齐无异样,两眼却猩红冒光,像饥饿许久终于餮足的兽,把惦记许久的猎物吃干抹净,心满意足返回巢穴。 “给她把衣服穿好。”他声音低沉至极,沾染沙哑欲气,“早膳多服汤水补身。” 细辛春燕小声称是,等他走后便连忙跑进偏殿。 门一开,甜腥浓郁扑鼻,女子体香与男子身上自带的麝香气息混合在一起,闻之令人口干舌燥,不必看也知发生何事。内殿榻上,睡死过去的美人遍体汙濁,如若从泥泞中打捞,无一处未沾雄性釋放而出的气息,连发丝上都是悬挂的汙痕,因太過濃稠流動性差,往下淌時都能拉出細絲。 春燕受惊捂嘴:“主子这……” 细辛忙道:“别说了,这事你知我知,连主子都不能告诉,否则又招她烦心。你现在就打盆温水过来,我给主子擦洗身子,你再把窗户打开,让风把气味都吹走,省得被闻出端倪。” 春燕应下,马不停蹄去做。 待水来到,二人用水打湿罗帕,将贺兰香身上头发上的秽物全部擦去,又将贴身小衣给她穿上,锦被盖好,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收拾了,再开窗散味,这才算忙活完毕。 转眼,日头初升。 殿中花窗半开,凝结窗上的露水被阳光晒化,蒸腾成雾,烟气似的萦绕在窗棂廊庑,丝丝往殿里渗透,打在玉瓶中新放的鲜花骨朵上,清香蔓延,压下了殿里残剩的暧昧腥气。 贺兰香历经极乐一夜,醒来遍体酥软,头脑昏沉,连喝了两盏茶水方找回三分清明,即便这样脑筋也难以转动,对梦境丁点印象不剩,只记得连厺了好几回身子,险些丢了卿卿性命。 “主子别睡了,先将早膳用过。”细辛端来早饭,见她伏在枕上发怔,只当她困意未消。 贺兰香回神,垂眸懒懒打量了眼身上,见寝衣整洁,便知昨晚自己未着寸缕的样子全被丫鬟看去了,不由得咬了下唇,略有嗔怨地先发制人,“你们昨晚上哪去了,半夜又热又渴,我想喝水都找不到人伺候。” 细辛动作一顿,忙道:“昨晚……昨晚上谢姑娘来找过您,奴婢几个只顾出去与她应付,不想便将主子怠慢,主子放心,奴婢以后再不会了。” 贺兰香本就假装生气,闻言思绪不由转移,诧异道:“姝儿?她大晚上不睡觉,来这里寻我做什么?” 细辛:“上头在您睡着后下了口谕,自昨夜起封锁宫门三日,所有官员女眷一律回到西内苑歇息,谢姑娘见您没回去,一时着急便找了来,来时气冲冲的,像是刚和什么人吵过一架,奴婢说您已经睡下,她不好打搅,也就回去了。” 贺兰香听后未多想,打算用过膳便前往西内苑一趟。 宫里的早膳并不比她在府上吃的精细,估摸是文武百官加上家眷,用膳的人实在太多,御膳房有点分身乏术,也顾不得去精雕细琢了,做熟了便端上。整张食案上唯一能入贺兰香眼的,便是一道松茸鸽子汤,像是单独拎出来做的。 不过入眼和喜欢是两码事,贺兰香孕吐未过,食欲算不得旺盛,加上身子余韵未消,脑子里情不自禁浮现昨夜的滋味,心思根本不在这,觉得差不多够腹中小的用的,便要歇筷作罢。 细辛和春燕不答应,哄着劝着就是要她再多吃半碗,否则便不给她梳妆打扮了。 贺兰香不耐地哼哼着,只好多用了半碗汤,喝时瞟着两个丫鬟揶揄道:“真不知你俩是在发哪门子邪,怎么就非得要我多吃这一口了。” 细辛春燕面面相觑,有苦难言。 吃过饭,贺兰香便要下榻更衣,去西禁苑找谢姝,顺带将昨日的玉珏归还给王朝云。 未料仅是稍迈开腿,她便疼得轻嘶一声凉气,这时候才发觉,好像有点……腫了。 贺兰香皱了眉头,霎时感到古怪,心道:我昨晚竟对自己下手这般狠重吗? 。 贺兰香虽抱狐疑, 但也并未将心思延伸太多,旋即吩咐两个丫鬟伺候自己梳妆。 因入宫时没想到这简单的中秋夜宴还能有来无回,她的衣物也只昨日穿来身上的一身, 换是没得换的,让尚衣局赶制也需要时间, 只能用金斗熨烫一二,显得齐整一些。 收拾妥帖, 她带着丫鬟出了偏殿的门,前往西禁苑。 秋高气爽, 禁苑里仍是昨日般的美景如画, 只不过没了昨日的热闹欢喜, 而是一片压抑沉沉, 萧瑟潦倒。贵妇贵女们亦一反昨日聚众说笑,此时个个闭门不出,仿佛生怕撞到什么邪祟似的。 贺兰香赶到时, 谢姝早被王氏逼着起了个大早,去给郑文君及一众贵妇问安,一圈下来这个伯母那个婶婶, 头脑都要昏了。 撞到贺兰香走入游廊那刻, 谢姝仿佛脱离苦海, 上前便挽住贺兰香胳膊不松,先问她身子安好, 胎儿如何,又小声嘟囔着自己过得有多不容易,一开始就该坚持不进宫的。 贺兰香听她絮叨, 与她一并走在廊下,感受到四周静谧, 说话时也不由低下声音,问她:“话说起来,你昨日是跟谁吵架了?听细辛说可把你气得不轻。” 谢姝原本都快忘了那事儿了,闻言不免又翻起白眼,“嫂嫂快别说了,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她正要把昨日去见她,却碰到王氏兄弟三人之事告知于她,面前脚步声便起,抬脸一望,只见王元璟正带着一众宫人浩荡前来,身着枣红劲装银白轻甲,神情倨傲,步伐稳健,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轻浮姿态。 谢姝冷笑一声,话也不急着说了,没好气地盯着王元璟:“说曹操曹操便到,这西禁苑乃是女眷起居之地,你一个男子,来这里做什么?怎这般没有体统。” 王元璟走到她面前,直接开口回呛:“没有体统的那是你,我可不会在皇宫随便乱跑,我是来跟我大哥一起排查刺客同党藏匿地的,查的快一点你们便能快一点出宫,你说,要不要我查?” 谢姝有怒难言,哼了一声拉着贺兰香扭头走了,任凭王元璟如何挑衅也没回头。 贺兰香心里猜中个八九分,饶有兴致,“你和王三公子关系倒好。” 谢姝满面见鬼的神情,“嫂嫂莫不是在说笑,我和他关系好?我看见他就烦死了,他出生以后我舅母仍一门心思扑在我三姐姐的事情上,根本顾不上他,还是我娘帮忙把他带大的,从小时候我和他就不对付,长大了还是不对付,哪里算得上好了。” 贺兰香笑而不语,随她怎么去说。 回房的路上,二人经过了昨日午间贺兰香小憩的静室,刚走到门前,便听里面传出一记响亮的巴掌声,随即便是熟悉的抽噎。 “这个镯子,真的不是我拿的……”郑袖小声啜泣着,唯诺怯弱,“你们不能这么冤枉我。” “不是你拿的,难不成它是自己长腿跑到你枕头下的?我看你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我再扇你一记巴掌才好,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一脉相承的阴险不讨喜!” 贺兰香听入耳中,稍作思忖,不由得道:“想必这几个人都是与唐家姑娘交好的闺秀,她们恨威宁伯献虎害死了唐给事,想打抱不平又没办法,一口怨气堵在心头,便将火气全移到郑姑娘身上了。” 谢姝听完贺兰香所言,虽心中厌烦郑袖,却也忍不住皱眉道:“话是这么说,但好几个人对一个,这也太欺负人了。” 说完,直接推门而入。 贺兰香未进门,但站在门外,能将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谢姝进去以后,几名闺秀初时以为她是来帮忙助威的,但听完谢姝三言两语的奚落,见她站在郑袖那边,嚣张气焰立刻消停不少,方才还义正词严说郑袖偷了镯子,现在便说是误会,高高挂起轻轻放下,借口有事出门,远离了是非之地。出门见了贺兰香,几个人还硬着头皮行了礼,面上乖顺,眼里却满是不甘怨愤,像是不会由此罢休。 贺兰香再进门,便正赶上谢姝从中出来,不耐烦地道:“哭哭啼啼的,烦死人了,我反正受不了,嫂嫂你去看她吧,我先回我娘那,你等会儿记得过去。” 二人便由此分开,贺兰香进门安慰郑袖,谢姝先回王氏那边。 进门以后,贺兰香并未急着开口,而是走到榻前,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伏枕抽泣的少女肩头,等到她自己抬头来看,贺兰香才温柔道:“知道你委屈,但哭得凶了可是会伤身子的,先将脸上的伤处理了要紧。” 郑袖一侧脸颊顶着抹高高肿起的通红巴掌印,再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一把抱住贺兰香,将脸埋入她腰前道:“嫂嫂,嫂嫂我好冤枉,我根本没动过她们的东西,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栽赃陷害于我,我从未生过害人之心,为何她们一个个的,都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贺兰香心中寂冷,暗道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对错何时是能由自己决定的,谢折做错了什么要被送到辽北,谢晖做错什么要被活活打死,无非是身不由己,一切祸根皆出在自家。若自家人有心有能耐护住,何时轮到外人糟践,外人顶破天不过为帮凶,罪魁祸首永远为骨肉血亲。 郑袖背后的罪魁祸首,便是她式微的家族,和她那个天天想要卖女求荣的爹。 贺兰香如此所想,面上却是温柔和善至极,甚至眼含泪光,真情实感同情郑袖似的道:“可怜的郑妹妹,看你这样,我这做嫂嫂的真是打心里难受,可恨我弱质女流,竟也帮不上你什么。” “不,嫂嫂已经帮我许多了,”郑袖抽噎抬脸,眼中闪着深信不疑的光,“我知道的,一定是你让谢姑娘进来帮我,否则她那么讨厌我,怎么会给我解围,多亏了嫂嫂护我。” 贺兰香未否认,噙泪带笑抛出模糊一句:“郑妹妹人没事便好了。” 分明认识不过三日,但因有其他人的恶意衬托,贺兰香看似真心实意的善良便显得格外珍贵起来,经此一出,郑袖更对贺兰香生出万分信任,心中暗下以后能为她上刀山下火海的决心。 足过了有三炷香,贺兰香安慰好了郑袖,又将她脸上的红肿之处用药敷过,这才打算动身离开。 秋日倾斜,光芒明朗。 贺兰香走到门口,刚要迈出步伐,迎面便撞上个人,她下意识倾抬眼眸,正对上双干净温和的眼睛。 王元瑛似没料到能在这里遇到贺兰香,眼神中飞快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作揖:“元瑛见过夫人。” 他身上披着与王元璟同样的宿卫军轻甲,行的却是文官礼,衣冠亦是比常人整洁,发丝一丝不苟束于玉冠内,身上毫无令人不适的压迫气息,不似王元琢身上的风流多情,也没有王元璟的盛气凌人,不文弱也不强势,像是山间清泉,潺潺流淌,温和下自有一番力量。 贺兰香款款福身,声音从容,咬字轻软地道:“妾身见过王都尉,不知都尉有何贵干。” 缠香 第78节 王元瑛直起身,“有人说郑姑娘与刺客是同党,之所以迟迟未抓到同伙,便是有她在帮其掩护,瑛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前来盘问一番。” “一派胡言!” 郑袖自里间跑出,刚平静的情绪顷刻失控起来,全身颤抖,言语哆嗦地说:“我怎么可能是同党?我怎会是同党?我知道了,一定是她们!她们在刻意陷害我!她们是想将我害死才罢休吗!” 贺兰香见状自不能离开,忙过去将郑袖送到里间安抚一番,待人安静下来,方走到王元瑛面前,看着王元瑛的眼睛,心平气和地道:“王都尉会信么?” 王元瑛直言:“无稽之谈。” 他家中姊妹虽少,但如此明显的小女儿家的勾心斗角,他若看不出来,岂非成了傻子。 “不过按照规矩,”他并没有刻意避开贺兰香天生带着软钩的眼神,眼波坦荡的与之对视道,“该问的还是要问,否则何以证明郑姑娘的清白,想来夫人自能谅解。” 贺兰香点头,表示理解,之后便入里间,对郑袖说明情况,劝了几句,将郑袖带了出来,接受盘问。 问的问题十分简单,无非是从入宫以后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过往都与什么人结交,简直将放水二字摆在了台面上。 但郑袖此刻俨然已成惊弓之鸟,每个简单的问题听入耳中都有千斤重,每说一个字都要抖上三下,浑身颤栗不能自已。 贺兰香便将她护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道:“乖,不要怕,问你什么你答便是了,王都尉又不会将你吃了,再说了,还有我陪着你呢。” 郑袖逐渐恢复平静,王元瑛看着贺兰香安慰郑袖的样子,慢慢顿了神。 贺兰香安抚完人,久未等来盘问声,抬脸看到王元瑛的神情,不由笑道:“王都尉在想什么呢,眼都发直了。” 王元瑛恍然反应回来,神色恢复如常,从容应答:“想了些琐事,让夫人见笑了。” 贺兰香笑而不语,并未追问。 一番盘问完,王元瑛告退,待走到门外,抬头看着秋日和煦暖阳,他从容的脸色立刻便复杂起来。 在他的记忆里,幼时每逢梦魇啼哭,他娘总会将他抱在怀中,手轻拍在他身上,温柔地说:“乖,瑛儿不怕,娘在这。” 他瞧不起贺兰香的出身,厌恶她的存在,恨她引诱了自己的弟弟,更懊恼她成为了他们王氏一族扳倒谢折的绊脚石,若有机会,他真想把她杀之后快。 但很古怪,他看着她安慰人的样子,竟不可救药的,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 王元瑛走后, 郑袖平复不少,贺兰香见她恢复如常,便也没再多逗留, 嘱咐安慰了几句,旋即前往王氏那边请安问好。 到了地方便已近晌午, 贺兰香没再多走动,直接在西内苑用过了午膳, 用完与谢姝同榻小憩。 她疲倦得很,沾了枕头眼皮便要打架, 默默想不通自己昨晚分明只有一次, 怎么这般无精打采。 半梦半醒里, 谢姝还在她耳旁抱怨不停。嫌宫里破事多, 嫌没有衣物更换,嫌饭菜不可口,嫌因挤在同一屋檐下, 她娘天天拿她三姐姐给她做榜样,动不动把她数落个体无完肤。 “嫂嫂,你说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谢姝望着帐顶, 长吁短叹, “说是三日,但若临时改了日子该怎么办?再在这里待下去, 我可真是要疯了。” 贺兰香困得迷糊,只应声不答话,过了会儿谢姝自觉无趣, 不情不愿便睡着过去了,没再吭声。 谢姝安静了, 贺兰香的困神反倒越飘越远。 从昨夜到现在,接二连三的惊吓一直没有让她静下心思考过当前局势,现在心神总算有所稳定,她乍一思索,才发现,境况着实棘手。 说刺客一个同党没有是不可能的,能到御前献舞,要么自幼长在教坊,经年累月走到领舞的位置,要么就是在民间声名大噪,足以引起宫廷的注意,被请到宫中献艺。这两种来处,中间都不知要经过多少关卡,不打点关系,没个人照应,过程中极容易被人顶替,很难进行刺杀计划。 难也正是难在这里。 能做到那些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怎么会预料不到失败的可能,既能预料到,又怎么会坐以待毙等着被搜查出来。贺兰香觉得,那个人要么早已出宫或者从未进宫,要么便是自己人,甚至此时还好整以暇地看着人心惶惶。 贺兰香由此想着,思绪一点点发沉,虽道理是通的,但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想来想去,没想出个好歹,她干脆静下心思,专注小憩,顺带留了个心眼儿,确定谢姝睡熟自己才睡,省得做起梦来胡言乱语被听去。 时间点滴而过,傍晚时分至,漫天落日流金,秋日火烧云绚丽璀璨,血一般灼人眼瞳,金辉笼罩万物。 贺兰香与王氏诸人告别,出了西禁苑,前往广元殿。 谢姝送她回去,路上怨她待在那阴冷之地作甚,与她一同在西禁苑住着多好。 贺兰香面上好脾气地笑着,嘴上并未松口答应。 其实她原来也是存了三分搬来西禁苑的打算,毕竟广元殿发生那种血案,她半夜都怕听到鬼叫,但经此一日下来,她感觉还是一个人待着为妙,何必往是非多的地方走,人可比鬼麻烦多了。 最要紧的,是她若和她们住一间屋子,夜间睡熟以后若再叫谢折的名字,无异于把脖子洗干净了摆在刀下等死,傻子才会那么干。 顶着璀璨霞光,二人边走边说闲话,途经禁苑外的凝碧桥,正巧碰到了身后跟着若干宫人的王元琢。 谢姝想起昨夜之事,未等王元琢发话,率先把人叫住:“二表哥你来得正好,我还想问你呢,你昨晚去广元殿做什么?还有大表哥也是,你们俩大半夜不睡觉,忙活什么劳什子。” 贺兰香只知道昨夜谢姝和王元璟吵过架,并不知道还有这一出,闻言不由留了心思。 王元琢朝她二人走来,面朝谢姝,眼角余光却全在贺兰香身上,神态从容地道:“是我当时想到广元殿兴许还有线索可察,便过去了一趟,大哥担心我安危,一并也跟了过去,谁知道被你眼尖瞧去了。再说了,你竟还好意思说我,你一个姑娘家,在此要紧关头不老实待在安全之处,半夜瞎跑什么?” 谢姝一时无力反驳,虽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瞧着宫人们抬着的箱笼,赶紧将话锋转移:“这些是什么,是往西禁苑送的吗?” 王元琢点头,“是我在宫外采买的成衣,三日漫长,夫人小姐们总不能连身更换的衣物都没有。” 谢姝的眼顿时便亮了,只恨不能抓住王元琢袖子撒娇,连声音都乖软下来,“好哥哥!我就知道你和我才是最亲厚的,等会儿你一定挑出身最好看的衣服给我留下,也不枉我和你兄妹一场!” 王元琢笑着斥驳,“少和我来这套,我这内务参事刚上任便要开始徇私,以后还得了,这些衣物都是大家一起选,我可不参与其中,这忙是帮不上了。” 谢姝慌了,眉头拧紧,“一起选?那我若回去晚了,岂不是便要挑人剩下的了?” 王元琢不置可否。 谢姝赶紧追上抬送衣物的宫人,匆忙朝贺兰香告别:“嫂嫂我就先把你送到这了,你自己路上当心,到了地方别忘了差人给我带句话!” 贺兰香目送谢姝跑远,回过脸瞥了眼目的达成却满面纯良的王元琢,压下声嗔道:“你能骗得了姝儿,可骗不了我,说,昨晚去广元殿作甚。” 王元琢不假思索:“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说完许是觉得这话过于直白,他轻咳一声掩饰异样,道:“你昏倒过后便没了消息,我心中没底,只能亲眼瞧过才能放心。” 贺兰香又看他一眼,眼中媚色丝丝上缠,偏还一副正经模样,倒像是人家多想,若无其事地问:“现在可放心了?” 王元琢别开眼没看她,耳后泛起灼热,“瞧见你与姝儿有说有笑,自然是放心的。” 贺兰香笑着看王元琢。 桥下,一双黑瞳目不转睛,看着她对王元琢笑。 * 深夜,秋日金桂的香气渗入房中,被灼热的灯火烘烤,散发烈酒一般浓郁醉人的气息。罗榻之上,熟睡的美人衣衫散落,遍体雪肌浮现绯色,柳腰微颤,喉中不自觉发出娇泣点点,与男子粗重的吐息混在一起,似痛,似愉。 谢折听着软黏难耐的哼哭声,想快点结束放她歇息,但想到傍晚时分她与王元琢郎情妾意的样子,眼眸一沉,又加了一根手指。 。 贺兰香在梦中喘叫了一夜, 半梦半醒时是能感受到不对劲之处的,比如这梦的感受太过真实,好像真的有人在侍弄她一样, 根本不像做梦。但如坠云端的滋味太过飘然,身体若成泥泞, 头脑也根本清醒不过来,只能生生受着, 享用着。 天亮时分,她听到水声哗啦, 悠悠睁开双眸, 正赶上细辛春燕给她擦洗身子。 她刚醒, 混沌的头脑尚分不清缘由, 满目都是狐疑,下意识问:“你们在做什么?” 细辛春燕见瞒不下去,跪在地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不敢将她那种难以启齿的遭遇告知于她。 贺兰香坐起身,撑起酥软的躯体,感受到有粘稠之物从小腹淌落, 指尖轻轻拭下, 低头一看那熟悉的东西, 呼吸不由得一滞,精神立刻便回来了。 她回忆这两夜以来的种种异样, 冷笑一声,心下了然,不急不躁地拿起一方帕子, 把指尖擦干净,又把腹上和颈下擦干净。 腥酪覆朱果, 白雪蓋凝脂,灼人眼瞳至极,好一出让人血脉喷张的画面。她简直都能想象,谢折在将这些穢物弄到她身上时,手臂肌肉下兴奋跳起的青筋,和纵欲极致后通红的眼。 “主,主子……” 细辛久没等到贺兰香的动静,以为是她怒急攻心说不出话,正担惊受怕不知如何开口,那温软娇媚的声音便缓缓注入她的耳中,底色是超乎寻常的冷静,“守了一夜也不容易,你二人都退下歇息去吧,我也要睡了,一时半会不用你们伺候。” 细辛如释重负,但还是有点不放心,收拾完床榻上的狼藉,退下时忍不住道:“主子,您不生气么?” 贺兰香拉起一侧衣襟覆在雪肩,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我肚子里的种都是他的,我能对他生什么气。” 当初为了受孕,比这更不堪入目的两个人又不是没玩过。 她只是没想到,那姓谢的如此张狂恣肆个人,回来的第一晚便将她压在案上亲,轮到动真格的,竟只敢在她睡着后兴风作浪。 这废物。 贺兰香不自禁回忆起这两夜来的蝕骨快意,腫脹之處隐隐发痒,心中坏水一翻,贝齿咬了下唇,噙笑吩咐道:“对了,你们俩记住,这事权当我不知情,今夜他若再来,不必拦着。” 细辛春燕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只好应下。 待人退下,贺兰香卧好阖眼,心想不生气是一回事,不跟他计较是另外一回事,狗东西暗里磋磨我两夜,我耍上他一回,不算过分吧? 再醒,日头已上三竿。 贺兰香用过餐饭,正愁该如何打发这一日时光,谢姝的贴身丫鬟便过来请安,说是她家姑娘前日半夜乱跑被夫人知道了,气得将她禁足,现在连西内苑都出不得,但那大小姐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出不了西内苑,便差丫鬟来找贺兰香,好将贺兰香请去与她说话。 贺兰香本就嫌偏殿阴森,听到消息遂欣然应下,更换过衣物,动身前往。 到了地方,她照例先与王氏郑文君诸类长辈请安,之后便与谢姝待在一块说笑,直至傍晚刚动身回前廷。 谢姝不能走远,只能将她送到内苑出入口处,二人在此分别。 临走,贺兰香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一声喟叹道:“当真一孕傻三年,竟连着忘两日了,你三姐姐的那块玉珏都快在我那生根了,眼见明日便要出宫各回各家,可不能再忘了,妹妹你明日可要记得提醒我。” 谢姝一派无谓姿态,“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原来就为这,横竖没丢就是好事,嫂嫂权当替她保管便是,我今日若见到她,跟她说一声,让她亲自找你取去,何苦劳你挂心还她。” 贺兰香想了想,觉得也是,此事便算翻页。 这时,王元瑛带领禁军巡看各宫,正与二人路过,谢姝看见她大表哥便两眼放光,自然要多客套几句。 贺兰香简单问候了两声,对谢姝告别,对王元瑛微微颔了下首,上软轿回前廷。 宫门下,王元瑛看着轿影渐远,嗅着残留下的幽幽残香,忽然皱眉道:“夫人身上一直都是这个味道吗。” 谢姝先是嗯了声,之后警觉道:“表哥你问这个作甚,你何时关心起女子身上的香味了?” 王元瑛舒展开眉头,温润笑着:“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 若他没记错,一模一样的气息,曾出现在两个多月前,谢折出城前往温泉庄子的马车上。 王元瑛眼神渐暗,仿佛前后贯通了什么,再看轿影,便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 夜晚,子时二刻。 贺兰香沐浴后便早早歇下,因北方的秋日太过干燥,她睡时肤发皆涂香膏,香膏被肌肤吸收,便浑身雪润,处处生香。 半个时辰后,她胸口起伏均匀,呼吸绵长,人仿佛睡熟。 门被推开,有秋夜晚风强势灌入,灯罩中的烛点随之一颤,光芒变得晦暗幽袅。 关门声落下,脚步声响起,沉稳平静,一步步走向罗榻。 缠香 第79节 贺兰香闭着眼都能认出是谁,熟悉的气息由此逼近,侵袭在她全身,独属于青壮男子身上的体温散发丝丝灼烧,藤蔓一般,纠缠在她身上,一点点上攀,缠紧。 都未曾贴身相对,仅是感受到谢折身上的气息,贺兰香的身上便已情不自禁发热,呼吸都重了三分。 她克制住身体上的异样,专心装睡。 直到腰间的丝绦被挑开,粗粝的指腹触摸在光滑香腻的肌肤上,她才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嘤咛,音色媚无边际,仿佛无声邀请。 那只流连在她身上的手再也克制不住。 灯影明暗交界间,熟睡的美人衣衫半褪,面露春态,风景胜却世间无数,口中嬌吟不斷。 贺兰香的聲音本就軟黏,叫起來便更加撩人无边,更何況她現在還是醒著的,七分情不自禁加三分刻意引誘,聲音便如蜜糖,能拉出絲的甜膩誘人。 火热粗沉的吐息声越来越急,革带掉落在地的声音响起,咕嘰哋菗揷殸狆楩叒夾卆孒喼娖哋擼憅殸,潒极孒莮囡歡媾溡哋禸軆湴獞。 等到时机差不多了,贺兰香听到谢折发出最后关头前的急喘,直接启开唇关,风情万种地娇呼一声:“晖郎……” 霎时间,风停雨歇。 贺兰香在内心哄笑,面上却摆出副情动不能自抑的模样,扭腰承迎,婉轉嬌泣,百般索要央求:“晖郎,好夫君,好相公,我想死你了……” 短暂的寂静过去,沒等贺兰香再度發浪,又一波風浪便高高掀起,比之方才更顯兇殘,直接讓她厺了身子。 她头脑恍惚绵软,身体已经服软,心却强硬,继续出言刺激:“晖郎,我的晖郎,好哥哥,还是你厉害,不像谢折那个废物,他哪点都比不上你……” 话音刚落,铺天灼热倾压,危险袭来。 贺兰香下意识伸手抵住压来胸膛,睁开潋滟眼眸,情动中清明不减,怒瞪着谢折道:“你跟我来真的?” 谢折掐紧了她的腰,摁住她狠吻一通,大掌握住那截纤细脆弱的脖颈,猩红眼底暴戾翻涌,咬牙道:“怎么,装不下去了?怕我这个废物要了你的命?” 贺兰香被吻的头热脑胀,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谢折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醒着的。 她羞愤交加,搡着谢折怒斥:“你给我滚出去。” 谢折冷嗤:“滚出去?” 他盯紧了她的眼睛,黑瞳中清晰倒映出她此刻娇艳婬亂的模样,掰正她的下巴讥讽道:“不是你叫我名字自瀆的时候了?不是你口是心非让我娶别的女人却幻想被我幹的时候了?贺兰香,若非我亲眼看见,我真不敢相信,原来你对我的需要竟如此之紧。” 贺兰香被戳到痛处,呸呸两声矢口斥驳:“才不是我需要你!是我怀孕之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罢了,等到时候生下来就都好了,我不是非你不可,你不要把你想得有多了不得。” 谢折哦了声,见她如此急于撇清关系,火热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意,却转而更加盯紧了她,意味深长地问上一句:“那么,生之前呢?” 贺兰香怔愣住了。 生之前呢。 贺兰香带着这个问题,抬眼看着谢折英挺俊美的眉目,目光一点点往下,落到高鼻,薄唇…… 鬼使神差的,她吻了上去。 这就是她给出的答案。 既然人在孕中身不由己,不如随心所欲,反正他二人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孩子一生下,便再没有了亲热的理由,桥归桥路归路是早晚的事情。 谢折不关心她此刻所想,只急切地回吻她,撬开齿关长舌驱入,大掌揉皱软罗。 贺兰香眼神迷乱,双颊飞霞,也不知是在提醒谢折还是在提醒自己,酥着声音强撑道:“使不得,起码要过了前三个月。” 谢折吻她下颏,吻如雨点,流连向下,“知道。” 贺兰香咬着指骨不敢叫太大声音,等到谢折再来吻她,她便皱眉别开了脸。 谢折将她的脸掰回,强制深吻一通,恶劣地问:“你自己的味道,嫌弃?” 贺兰香满面不适,抱怨:“脏死了。” “是吗?”谢折指腹细细摩挲她微肿的唇瓣,眼神越发幽深。 贺兰香仿佛看懂他在想什么,立即斥责:“不可能,你想都不要想,我不喜欢。” 谢折未再多言,继续亲她。 这时,殿门外忽现嘈杂,王元瑛的声音乍然响起——“经人上报,半炷香前有黑影出没在广元殿附近,瑛请夫人开门,配合禁军搜查!” 。 贺兰香一瞬间心惊胆颤, 谢折偏又在这时吻住她的唇不放,故意的一样,强迫她在此危急时刻与他缠绵不停, 毛骨悚然的同时还要身心堕落,欲罢不能。 她被迫回应, 连丝毫反应都不能做出,只能听着外面的交涉声, 用贝齿咬住入侵长舌来表达自己的恼怒。 “王都尉来的不巧,”殿外, 细辛应付道, “我们主子已睡下, 三更半夜不合时宜, 王都尉不妨明日天亮再来。” 王元瑛态度坚决:“形势危急,还请姑娘转告夫人为瑛行个方便,若黑影藏匿偏殿, 因瑛一时疏忽而威胁夫人性命,瑛万死难辞其咎,故此还望夫人莫拘礼数, 速速开门。” “不是奴婢不愿为您转达, 而是实在不合规矩, 我们主子新寡在身,此时又早已褪衣歇下, 半夜突遭外男造访,您觉得合适?若传出去,日后还让她如何做人。” 内殿, 贺兰香千般推搡,总算与谢折唇齿分离, 深渡上一口气,忍着喉中酥意朝外轻呼:“细辛,不必为难王都尉,你进来,听我交代。” 外面的动静便由此静下,少顷,细辛入殿,候在珠帘外等候吩咐。一帘之隔,帐幔虚掩,细嫩如玉的白皙与粗糙古铜色相映衬,触目惊心,香艳无度。 “怎么办?”贺兰香又害怕又紧张,偏身体还不合时宜地发软发酥,便使得连呵斥都像调情,“你倒是说句话啊!” 谢折倾身塌腰,强忍住一陷到底的冲动,声音因克制而紧绷,冷静吩咐道:“屏风挡住内殿入口,只准搜外殿。” 贺兰香霎时急了,“有用?” 谢折未回答,细啃粉项。 脖颈痒意蔓延,贺兰香眼神渐迷,忍着软媚喘息,“万一他进来以后非要往内殿闯呢?万一他看……” 谢折唇贴她锁骨,犬齿轻轻硌上一下,“看到什么?” 看到他二人在榻上衣衫不整摆出茭媾恣勢的模样吗。 谢折试想了一下那个画面,体内邪火烧得更旺了。 贺兰香吃痛,轻嘶一声凉气,气他的明知故问,照着他的唇便狠狠咬了一下。 谢折顺势吻住她。 贺兰香被弄得不上不下,又怕又慌,想要谢折走,又想要他留,诸般滋味之下,竟情不自禁搂攀住了他的臂膀。 屏风很快被搬来,遮挡住了内殿的门,亦遮挡住了一览无余的灼热春光。 随后便是殿门大开的声音,陆续繁沓的脚步声,清晰响在外殿当中。 贺兰香一边承受谢折的撩撥,一边还要去回应王元瑛的问话,汗毛竖起,精神颤栗,头脑在清醒与沉沦间游离,难捱欲死。 “瑛听闻前两夜皆是谢将军亲自看护广元殿,怎么今夜未见将军身影?”隔着薄薄一扇屏风,王元瑛问。 贺兰香正被谢折吮咬頸下春雪,浑身绯艳粉腻,声音软如春水,微微薄喘,强作镇定地道:“这个妾身便无从知晓了,素日里妾身与将军不过点头之交,无从得知他的去向,如此紧要关头,兴许是在长明殿保护圣驾罢?” 话音刚落,谢折又塌了一下腰,似乎是在对那个“点头之交”表达不满。 可其实贺兰香也没说错。 他俩的确是点头之交,只不過,點的不是上面的頭。 贺兰香强忍住喉中媚声软语,贝齿险将下唇咬破,潋滟美目含怒带嗔瞪着谢折。 屏风外,脚步声渐近。 “夫人的意思,是今日整晚都未见过谢将军?” 贺兰香为那脚步声而紧张,看着谢折那双漆黑盛满欲-火的黑眸,睁眼说瞎话:“未曾……啊嗯……” 王元瑛被声音吸引注意:“夫人因何吃痛?可是身体不适?” 贺兰香赶紧溢出哭腔掩盖:“不……不是,只是想到我现在无依无靠,身为新寡,本该远离是非,却总身不由己,如今又深更半夜遭外男闯入寝居搜查,未免觉得凄凉,想必若是我夫谢晖尚在,我也不会遭此侮辱……啊,嗯啊,呜呜呜……” 屏风外,王元瑛听着动静,心下生出三分愧疚,但又隐隐觉得蹊跷,左右衡量一番,干脆冷下心肠道:“瑛也是职务在身,并无意唐突夫人,还请夫人撤去屏风,容瑛搜查内殿,搜完瑛即刻带人离开。” 声音一出,贺兰香身上的血凉了一半儿,低斥谢折:“现在该怎么办?” 谢折看着她双颊染满动情绯红,却又担惊受怕活似炸毛猫儿的样子,眼神略柔下去,心平气和道:“接着哭。” 贺兰香怨愤无比,“哭不出来,要哭你去哭。” 谢折一口咬在了她的……贺兰香闷哼一声疼出泪花,顺势发出哽咽:“内殿乃就寝私密之地,妾身此时衣衫不整,王都尉当真要强闯入内,毁妾身一世清白?若真要如此,妾身自无颜存于人世,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去与我夫君团聚,唔嗯,呜呜……” 抽泣声如怨如诉,娇软可怜,屏风外,王元瑛眉头紧拧。 贺兰香说到这个份上,他是肯定不能轻举妄动的,世家之子德行有亏是一辈子的污点,他不能因为怀疑贺兰香与谢折有奸情便将自己拖下水去,落下个罔顾礼法的名声。 “既如此,”王元瑛道,“瑛不便继续打搅,夫人好好歇息,若有察觉异样,及时差人禀告。” 贺兰香抽泣应下,本想松口气,放肆叫上两声,但因没听到脚步声和殿门关上的声音,心中警铃一现,抓在谢折后背上的指甲都不由得下陷,挠出道道血痕。 王元瑛说要走但没有走,还静静站在屏风外。 他在干什么?还是说,他在等什么? 贺兰香仔细回忆了遍王元瑛进来以后的所问所答,总算察觉出了点不对之处。 广元殿既是谢折亲自看守,便与他王家无关,即便有黑影出没,也轮不到他来管,那么他大晚上来这,除了担心她这颗绊脚石的安危,还能为什么? 为了捉奸在床。 贺兰香脑中一声轰响,总算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之处。 这时,她听到外殿进人通传,先是一句“大公子,不好了”,随后便对王元瑛耳语一阵,个中细节无从得知。 王元瑛口吻惊诧,冷下声音反问:“有这种事?”随后便匆匆离开,随从一并撤走。 确认殿门合上,外头再无风吹草动,贺兰香攥紧拳头砸在谢折胸膛,无比后怕道:“看你做的好事,差点便要被发现了。” 谢折抓住她的手,贴在唇上亲了一下,喉结随吞咽而起伏,沉着呼吸问:“发现了,又能怎样。” 贺兰香怒不可遏,“你说能怎样,你我的关系若暴露,能有什么好处等着?” 谢折手掌握住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严崖只有一个,我其余的部下不会因为我要了一个女人而对我失望,不论那个女人是我什么人。你若害怕你的名声被我牵累,那倒也不必,我杀了那么多谢家人,只将你留了下来,你猜,外面已经将你和我编排成了何等模样?” 贺兰香不想听却又好奇,忍不住问:“何等?” 谢折目光幽深,细细游离在她的唇上,“说你在谢氏灭门的当夜,为了保命对我自荐枕席,脱光衣物爬上了我的床榻,哭着对我说,只要不伤到孩子,对你做什么都行,我欣然应允,与你三天三夜未出房门——” 贺兰香没能听完便别开耳朵,眉头蹙紧,“不堪入目。” 谢折含住她通红烧灼的耳垂,“比那不堪入目的,你我少干了?” 耳垂上的酥麻流窜全身,贺兰香被他侍弄的心梢发痒,偏顾忌着小的不能解其饥渴,遂转开话锋道:“谢折,你认真回答我,你当真不怕?” 谢折反问她:“我应该怕谁?” 贺兰香有点被问住了。 缠香 第80节 是啊,他应该怕谁。 辽北大营是他一手整顿出来的,帝位上的那个是被他保护长大由他亲自护送到京城登基的,王氏再是手握兵权,辽北的兵权收不到手,再高的职位也是一纸空谈,萧怀信再与新帝沾亲带故,萧氏一族满门没落,独他一人支撑,能得几时风光,不过是为王氏做嫁衣裳。 谢折是有掀桌的本事的,而且,胜算很大。 他一直以来愿意与那三方维-稳,不是怕,是嫌麻烦。 这也是谢折身上最让贺兰香感到矛盾的地方——低欲-望。 豢养谋士是处境使然,位高权重是功劳所换,若论及他本心,就会发现,他是个欲-望很低的人,无论衣食住行,还是志向野心。 在杀到临安之前,他最大的野心,兴许便是给他娘报仇,现在,是他对权势欲-望最低的时候,堪称无欲无求。 无欲无求的人最难缠。 就像一头饥饿的老虎,明明只要喂饱它便可以驯养它,但若老虎不吃不喝,什么都不在意,只虎视眈眈盯着你,问题可就大了。 “谢折,”贺兰香忽然启唇,两条藕臂亲热地搭在谢折肩上,目光一点点打量眼前俊美容颜,湿润的眼眸中情-欲渐退,清明回归,所说却是—— “如果我是陛下,我也会想杀了你。” 第90章 繁 謝折並未因她字裏行間的殺意變了臉色, 反而饒有興致地問她:“怎麽殺?” 瀲灩美目中波光微動,閃過絲不懷好意的狡黠,緊接著, 賀蘭香沈了下腰肢,喉中不禁發出一聲嬌吟, 勾魂奪魄的妖媚魅惑。 欲生-欲死的銷魂滋味在謝折身上持續了一瞬,當他悶哼一聲, 迫不及待想要更多時,那截纖腰便已輕巧擡起, 貼在他結實的腰腹前, 惡劣地磨蹭著, 引誘著。 雪膩的腰上陷下清晰指痕, 謝折掐著掌中纖腰,粗沈的呼吸噴灑在賀蘭香唇畔,咬字狠重地道:“賀蘭香, 你別逼我。” “逼你?怎麽樣是逼你?”賀蘭香重復方才的動作,看著那雙壓抑情-欲的黑眸,故作天真的試探, “這樣?” 說完又傾過身, 咬了下謝折起伏著的喉結, 若無其事地問:“還是這樣?” 謝折吸了口涼氣,低斥她:“你是想殺了我嗎。” 賀蘭香嬌笑一聲, 指尖在他胸膛若即若離勾出圓圈,甜膩軟黏的腔調,宛若蜜糖扯絲, 理所當然地道:“是啊,將軍。” 謝折眼眸一暗, 反身將她壓到身下,怕過火,幹脆扯來一截帳紗隔在中間。 碾磨中,賀蘭香能清晰感受到帳紗上的花紋刺繡,有好幾次,她感覺帳紗險些便要進入她的身體。 內心泛起渴望的酥癢,賀蘭香不自覺承迎,反正王元瑛也走了,幹脆盡興喘叫。 謝折此刻無異於飲鴆止渴,一再克製滋源七饿峮叭咦死拔一陆9柳仨更新po文海棠废文,額上隱忍出數道滾燙汗珠,順著下頦滑落,滴入身下香軟雪肌。 賀蘭香被這熱度刺激,顫栗了下身子。 謝折粗喘一聲,周身僵硬,氣息灼熱緊繃,眼底翻出猩紅欲色,隨時可能喪失理智侹崾堔叺。 可賀蘭香便跟看不見他的痛苦似的,只顧自己歡愉,扭著腰肢想要將內心的空虛填滿。 謝折既想,又怕傷著孩子,只能軟下聲音,歷來不容置疑的冷硬裏竟出現三分誘哄,對她說:“別亂動。” 賀蘭香點火點夠了,知道再使壞下去便要引火燒身,遂睜著水潤的眼眸乖巧應下,隨他輕磨慢蹭。 一夜的隔靴搔癢。 * 翌日,宫门大开,出入如常。 被困三日的贵妇贵女们已经无暇问及刺客一事,得知可正常出入那刻便着手打点车马细软,迫不及待出宫还家。 谢姝来广元殿找了贺兰香两回,两回人都没醒,又不好打搅,便在王氏安排下随郑文君母女出宫,王氏留下等待谢寒松与其他文武大臣出班房,顺带等贺兰香。 贺兰香与谢折折腾一夜,不知何时睡下,直至将近晌午方醒,醒来得知王氏一直在等自己动身,忙不迭便梳妆更衣,前往西内苑赔罪,用的还是老话术,无外乎头晕孕吐睡不好。 王氏听后自是体谅她不易,只道她身怀有孕又受过惊吓,正是疲乏多眠的时候,千怪万怪,怪不到她的身上去,让她放宽心,不必多想。 贺兰香哪里会多想,不过是做表面功夫,转身便埋怨起谢折昨夜不知节制,明明两个人都煎熬,偏还不能有个痛快,一昧磋磨没完,害她晚起。 出宫门,贺兰香与王氏下软轿改上马车,到了马车上,她掀起帘子一角,留意到门下禁军,不由得试探王氏,问她昨夜黑影一事。 王氏听后诧异,惊讶道:“还有这种事情?这刺客的来历果然没那么简单,同党都敢在宫中出没,可恨竟没将其抓捕,留下后患无穷。” 贺兰香心思一动,彻底坐实了昨夜乃为王元瑛刻意为之,根本没有什么黑影出没,他就是想入殿捉她和谢折的奸。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居然能让王元瑛看了出来。 贺兰香眼波沉下,面上神色不动,与王氏笑道:“婶母放心,有王都尉在,同党入网只是早晚的事情。” 不说还好,说完王氏便叹气,“我看他不妨将公务都放上一放,先别管什么刺客了,将手下人管好再说。八月十五刚过,便闹出手下人当街打死人的丑闻,传出去让外人怎么看。” 待贺兰香细问,王氏才与她说起王元瑛手底下有个叫周正的小卒,昨夜里在赌场输急了眼,跟人出去当着满街的眼睛便将其活活打死了,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死者的家里人更是直接告到了京兆府,说什么都要让偿命。 贺兰香联想到昨夜王元瑛的匆匆离去,这时方知其中还有这种缘由。 二人随意说着闲话,等到了聚贤坊府邸,贺兰香与王氏告别,下车回府。 迈入府门未走两步,贺兰香恍然想起玉珏未还,转头再看,王氏所乘车架便已走远,只好无奈地数落起细辛春燕,“你们俩也是,怎么也不替我记着些,我如今脑子不比以往敏捷,你们俩是怎么了?” 春燕委屈,“奴婢记得您把这差事交给谢姑娘了。” 贺兰香被气笑,“这就开始为自己开脱了,无关紧要的记得不少,正经事不往脑子里去,该罚。” 细辛打起圆场,“主子莫恼,奴婢这就吩咐人将玉送到王府。” 贺兰香不想明面上与王延臣那一家子建立起来往,思忖一番道:“还是算了罢,横竖谢姝素日不会少了来找我解闷,到时候把玉珏给她,再由她转交,这烫手山芋便算交代出去了。” 回到住处,贺兰香将身子擦洗一番,算是去了在广元殿沾的晦气,之后用过午膳上榻小憩,醒来稍为梳洗,便已到傍晚时分。 她的院落如今已照她的心意收拾出来七成,屋檐墙壁全部翻新,瓦是蝴蝶瓦,假山是泰山石,心心念念的池塘也已竣工,水深只有三尺,清澈见底,里面游满三道鲤,色彩鲜艳,与在残阳下粼粼水光相映衬,溢彩流光,灵动活泼。 贺兰香喂了两把鱼食,想到那块玉珏,便让细辛找了个描金锦盒,将玉珏专门放好。 放时,她不由自主的,又打量起手中玉珏。 羊脂玉触及升温,晶莹剔透如新雪,上面的花纹巧夺天工,祥云纹路细若毫发,虎须清晰可见,一看便知是用尽了能工巧匠的心思。 贺兰香看着,越看越忍不住生出欢喜,心想:倘若这块玉是我的,该有多好。 倘若郑文君是她的母亲,该有多好。 贺兰香强行抽离心思,停止不切实际的幻想,将玉珏放入盒中,不再看上一眼。 * 王氏府邸,天际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霞光也消失殆尽,绰约的月影下,吵架声惊彻屋檐。 “那皇帝能当庭虐杀臣子,乃是个无德无能的暴戾之主!我不会把我的女儿送到那种人的身边!我看你从此便死了让云儿入宫的心思,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什么皇后天妃,我通通都不稀罕,我不会把我的女儿往那吃人之地送上一步!” “云儿不仅是你的女儿,还是我王延臣的女儿,我琅琊王氏的嫡女便该天生凤命,除却九五之尊,岂能下嫁庸碌之辈!” “何为庸碌!难道人离了权势便不能活了吗?不是皇亲贵族便为庸碌吗!我就只这一个女儿,我只愿她这一生欢乐安虞,而不是守着个喜怒无常的病秧子,提心吊胆过日子!” “够了!云儿入宫一事已为板上定钉,你就算有十万个不情愿也得认,我再说一遍,云儿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我王延臣的闺女生来便是当皇后的命!难道你我夫妻多年,你至今还不了解我的性情吗!” “了解?呵,我何时了解过你王延臣,我但能对你有三分了解,当年又岂会上你的当,与家族闹翻,错付终身!” 砰一声摔门巨响,王延臣大步走出房门,怒目圆瞪,满面凶光,浑身杀气腾腾。 他看着自己站在门外的三个儿女,冷冷丢下一句:“去劝劝你们的娘。”言罢便拂袖离开。 王元瑛紧追过去,无奈道:“爹,你为何就不能同娘好好说话。” 王元璟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看兄长和父亲离去的方向,稍作踌躇,转身小跑跟上那二人。 转瞬之间,门外便只剩下王朝云。 她听着房中传出的抽泣声,平静上前,迈入房门。 房中,郑文君伏案哀哭,温和的灯影倾洒在她颤动的双肩上,脆弱如窗纸,风吹便破碎。 王朝云走过去,未言语,伸出一只手,温柔落在母亲肩头。 郑文君抬脸见是女儿,眼中哀伤更加铺天盖地,一把搂住了王朝云,抱紧哭道:“云儿啊,我的云儿,娘该怎么办,娘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你入宫,那新帝绝非你良配,让娘眼睁睁看着你将终身托付给那种人,娘宁死难阖双目,你可懂娘对你的心?” 王朝云手掌轻轻摩挲郑文君的肩膀,无声安慰着她,面无表情启唇,嗓音却哽咽:“女儿懂,女儿当然懂。” “我知道,在这个家里,只有娘是最疼我的,因为只有咱们两个是女子,父亲和哥哥,他们眼里是看不见女子的悲喜的。” 郑文君越发悲恸,泪如如下,怀抱收紧,抱住女儿不松。 王朝云落在郑文君肩上的手逐渐上攀,放在了她的发上,抚摸着,轻轻呢喃,宛若呓语,“所以,娘,女儿只有你,你也只有我,父亲他们不在乎我,你在乎,他们不在乎你,我在乎。” “娘,只有咱们两个是相依为命的。” 郑文君渐渐平息哭声,攥紧了王朝云的手,抬脸看着她,口中喃喃重复:“是啊,只有我和我的女儿是相依为命的……” 王朝云的手抚摸在郑文君脸颊,轻轻拭去泪痕,看着她的眼睛,温柔道:“没错,所以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娘都要永远站在我这一边。” “永远永远。” * 书房,酒气四溢。 王延臣赶走了儿子,坐在金漆蟒纹圈椅上独自痛饮烈酒,边喝边落老泪。 门外忽然响起女儿的求见声,他抹了把眼睛,中气十足地道:“进。” 门开,王朝云款步入内,手端漆案,上面是一盅汤水。 “就知道爹要借酒消愁。”王朝云走到书案前,放下漆案,将汤盅拜到王延臣眼前,“解酒汤都给您提前熬好了。” 王延臣看着如此懂事贴心的女儿,一时动容,情不自禁道:“其实,你娘说的也不无道理,女儿家,终究还是要寻个称心的如意郎君,和和美美过起日子才是。” “不,爹错了。”王朝云轻嗤一声,平静而果决地道,“新帝暴戾之名一经外传,必定大失民心,届时江山动荡,朝局不稳,不趁此时揽收政权,更待何时?” 没有什么比一个当上皇后的女儿更加名正言顺,若那个女儿再诞下皇子,皇位便是他们王氏的囊中之物。 “爹,我不要什么如意郎君。”王朝云看着王延臣的眼睛,细长眼眸中的光彩在灯影下坚定到近乎冰冷,一字一顿地道—— “我要咱们王家,权倾天下。” 第91章 寒露 缠香 第81节 “这才是我王延臣的女儿, 够狠!够聪明!” 王延臣抑制不住激动,胸口随之大肆起伏,目光炯炯看着王朝云, 方才独自饮酒的颓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骄傲与自豪。 王朝云波澜不惊, 细长平静的眼眸中燃烧熊熊野心,仿佛口中所言近在咫尺, 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撷取。 父女二人据当前形势密谋片刻,觉得当头最要紧之事便是将辽北军权易主王氏, 除掉谢折, 其余皆可视作后话。 出书房, 已近子时, 皓月当空,晚风送凉。 王朝云回了浮光馆,进卧房后未急着就寝, 而是坐在靠窗玫瑰椅上,静静看起窗外夜色,听秋梧桐沙沙落叶, 归根入土。 门开, 周氏步入房中, 手中漆盘里盛有一碟糕点,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疙瘩汤, 爽口小菜若干,十分有食欲的一顿。 她笑道:“早听说你们在宫里吃不好睡不好,今日到家也未曾好好用膳, 我特地给你做了你幼时最爱吃的疙瘩汤,赶快吃了, 吃完暖洋洋的上榻歇息。” 王朝云只顾看窗外,未曾转脸回话,视若无闻。 周氏看她神情柔和,只当她是默认吃饭,脸色旋即欣喜起来,走到案前亲自动手端汤布菜,喋喋不休道:“要我说,那些山珍海味是好,但到底少了些烟火气,吃到嘴里也不熨帖,哪里比得上自己——” 王朝云忽然看她,神情沉下,眼神空洞冰冷,淡漠道:“好吵,能不能闭嘴。” 周氏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面上的欣喜被丝丝抽干,布菜的手顿了一顿,布满怨愤的眼睛看着王朝云,嘴里缓慢挤出句:“既如此,老奴告退。” 周氏刚转过身,王朝云却道:“等等。” 周氏留步,面上重新洋溢希望,转头殷切地看着王朝云,等她发话。 王朝云略皱眉头,仿佛在回忆狐疑着什么东西,欲言又止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 周氏追问:“当年怎么了?” 王朝云轻舒口气,淡漠的神色便又回了来,道:“算了,退下罢。” 周氏眼中光彩彻底暗下,既失望,又没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临转身道:“对了,正儿那边,你也替他向大公子说两句好话通融通融,他不过是一时冲动才打死了人,下次改过便是了,怎就该革职那般严重了。” 王朝云听完直接冷笑一声,瞧着周氏讥讽道:“一时冲动?好个一时冲动,赌钱是一时冲动,打死人也是一时冲动,他是人还是猪狗,怎么连自己那点冲动都控制不了?我大哥仅是革他职位,已经算是极为网开一面了,若按律法,他现在该在牢里等着斩首偿命。” 周氏急了眼,狠狠瞪着王朝云,咬牙切齿道:“你话别说的太过分了,正儿才多大岁数,过了年才十七岁,他懂什么?孩子家家的,犯点错又有何妨,怎么就不能给他个洗心革面的机会了?” 王朝云阖眼揉起眉心,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周氏看她那样子,怒火中烧,一拂袖子道:“反正我话就跟你撂这了,我就正儿这一个宝贝儿子,他的前途比我的命还重要,大公子那边你去游说,怎么着都得让正儿重新回到他手下做事,若是不成,你就等着……” 周氏眼中狠光毕露,直直剜着王朝云。 王朝云不躲不避,径直对视,眼底森冷。 针锋对麦芒,周氏在无形中败下阵来,哼了声,转身走了。 王朝云看着案上那碗氤氲热气的疙瘩汤,淡淡吩咐道:“来人,把汤端下去,喂狗。” * 中秋过后,寒露相近,冰霜打上火红柿子,早晚越发冷凉,若是拂晓时分往园中窥望,可见满地白霜。 贺兰香从温热的梦中醒来,意识混沌,眼皮未睁,鼻中发出一声柔软软的闷哼,粉腻双臂小蛇一般缠绕上男子壮硕窄瘦的腰,迷迷糊糊道:“别走,你一走,被窝便凉了。” 谢折将缠在腰腹前的小手分开,不容置疑的果断,穿衣束发,一气呵成。但等临走了,却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俯身吻了贺兰香一下。 贺兰香别开脸,春意未消的眉头蹙紧,睡梦中嗔出句:“别烦我,爱走就走。” 她实在困倦,并不知此刻表现的有多娇憨,亦未听到谢折的那声轻笑。 等睡饱睁眼,天已大亮,枕旁人早不知去向。 贺兰香下榻梳洗一番,服过安胎药,用过早膳,医官便来请脉。 “夫人脉象往来流利,胎像稳固,三月过后便可停服汤药,恭喜夫人。”医官如是道。 贺兰香恨极了那黑苦的药汁子,闻言不免松下口气,庆幸的同时不忘问:“不知世上可有办法,能让孕脉提前一月,诊断不出真实月份?” 医官懂她意思,语重心长道:“脉象关乎体魄,紊乱脉象易,但若因此诊断不出真实脉象,无法断定夫人贵体是否安虞,腹中孩儿知否需要调理,便是本末倒置,因小失大。” 贺兰香懂了意思,因此打消不少念头,送走人便兀自叹气,开始思索其他可行的办法。 北方秋日太阳如温泉沐身,细辛春燕把贺兰香哄到廊下晒暖儿,摆上茶水糕点,看池塘锦鲤戏水。 贺兰香趁着闲暇,将待办的事项,目前的局势都细细梳理了一遍,忙完这些,想到有些日子没过问李噙露的情况,便命细辛将李噙露的起居簿子拿了来,上面专门记了李噙露近来情况,以及出入动向。 贺兰香本就是突如其想,并未打算细看,只决定随意翻看几页便作罢。未料翻到中秋前半个月,看到李噙露曾在短短几日中几次出入府邸,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金光寺,顿时便引起了贺兰香的注意。 李噙露不是李萼,不爱诵经念佛麻痹时光,是个遇到难处知道向外界寻找帮助的主儿,她如果频繁出入佛寺,为的绝对不是里面的神佛,而是另有打算。 比如,去找什么人,或者,刻意制造与什么人偶遇的机会。 贺兰香回忆起李噙露的脾气秉性,又回忆到金光寺里面的人来人往,不由得疑上心头,喃喃诧异道:“她想遇到谁?” 。 “绝对不可能。” 凉雨殿内, 李萼靠坐在乌木镂花长椅,烟丝自佛龛飘来,袅袅笼罩在她身上, 她向来清淡的神情第一次变得锐利,不容置疑, 斩钉截铁地说。 贺兰香将李噙露的起居簿子摊开摆在李萼面前,道:“我都算过了, 她去的那几日,正赶上萧怀信每逢初一十五前后入佛寺祭拜亡亲的日子, 她早不去万不去, 偏在那几日去, 不是想刻意接近萧怀信是什么?” “这太荒谬了。”李萼皱紧眉头, 眼盯在簿子上,手指不由加大力度,紧攥住手中莲花瓷盏, 矢口否认道,“我妹妹她有什么理由去接近萧怀信?” 贺兰香略挑眉梢,很是不以为然的闲适样子, 合上簿子收好, 慢条斯理地说:“那她的理由可就太多了, 现摆着的一桩,便是她想要通过萧怀信将你救出新帝的虎口, 又或者——” 贺兰香眼眸一眯,娇润的面上浮现三分意味深长,低声道:“她想要直接借萧怀信的手解决陛下, 毕竟只要杀了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然中秋宴上的刺客该是从何而来的?” 李噙露手一抖,手中瓷盏险些落地,与纤细的皓腕一并颤栗,摇摇欲坠。 谢折代表的是辽北军权,王氏一族是世家势力,萧怀信在这两股势力下显得很是形单影只,但他背后有一个更为神秘不可预测的存在——江湖。 十三年攒下的人脉无法计量,只要他想,找个人行刺,简直易如反掌。 片刻时光飞逝而过,李萼颤栗的手逐渐平稳,声音亦是强作冷静,看着贺兰香道:“这就更加不可理喻了,萧怀信是谁,他可是陛下的亲舅舅,我的露儿再是意气用事,又怎会愚钝到让一个舅舅与她共同谋害他的外甥?” 贺兰香轻嗤一声,掩唇笑道:“父杀子,子弑父,舅甥相争算什么,皇家,世家,你们这些望族豪门,历朝历代出的鬼热闹还少么。” 李萼哑口无言。 贺兰香抬眼瞧她道:“况且,太妃娘娘为何就觉得,萧怀信若与李姑娘合作,目的便是刺杀陛下那么简单呢,有谢折护驾,再顶尖的高手也不会得手,萧怀信难道一开始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当然知道,之所以还那么干,是因为他想要的根本不是夏侯瑞的命,而是李噙露的。 把柄物证俱在,谋害天子这种足以诛九族的罪名,可以让一个高门贵女跌下高坛,生不如死,他不过是顺水推舟,用合谋的名义将李噙露送入深渊。 “所以,我很好奇,”贺兰香道,“单凭李姑娘自己,是不会值当人对她如此谋划迫害的,太妃娘娘过往是得罪过萧丞相吗?否则他为何会对李姑娘下如此狠手。” 李萼面色倏然发白,盏中茶水微冷,她再启唇,便道:“本宫累了,今日便到这里,贺兰夫人跪安罢。” 贺兰香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心下虽还在好奇,但也并未多问,起身行过礼便退下了。 贺兰香走后,李萼再也难以支撑住身体,伏在案上大口喘息,险些昏倒过去。 秋若扶住她道:“姑娘,切莫将戏言当真,那只是贺兰夫人的猜测罢了。” 李萼苦笑:“只是猜测么?可我怎么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呢。萧怀信他真的在坑害我妹妹,打蛇打七寸,他知道露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他在用这种方式,报复我当年的所作所为。” 李萼眼角滑出泪珠,仍是苦笑:“秋若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秋若着急不知如何言说,唯能啜泣。 午后艳阳灿烂灼目,凉雨殿内有如乌云团绕,越发昏暗了下去,不见天日。 * 出宫的路上,贺兰香遇到了回宫的王元琢。 认出彼此,贺兰香下了软轿,王元琢亦下了骏马,二人沿着悠长宫道慢行,随意聊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贺兰香打量着王元琢一身随意常服,调侃道:“你这大忙人,怎么也有空出宫了。” 王元琢叹口长气,“快别提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日离宫以后,我爹娘到家便大吵了一架,加上天气转凉,我娘身体本就羸弱,风一吹便病倒了,我这当儿子的,再忙不能耽误侍疾尽孝啊。” 贺兰香顿时起了心思,忙道:“王夫人病倒了?严重么?” 王元琢:“算不上厉害,就是被凉气勾起了风寒,加上急火攻心,才卧榻难起的,经了两日调养,已经好多了,就是心情总不见好转,成日闷闷的,除了我三妹,谁也不愿多理。” 贺兰香思忖一二,问:“因为什么而吵?竟这般严重。” 王元琢欲言又止,一时不好将自家那点事宣之于口。 贺兰香自然看懂他的脸色,笑道:“好了,不难为你了,不想说不说便是,你便送我到这吧,再往前人就多了,看见你我同行,闲话总是少不了的。” 王元琢既舍不得这匆匆时光,又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应下,送她上了马车。 车毂声响在宫门下的青石御街,王元琢看着马车渐远,忽然出声喊道:“贺兰!” 贺兰香叫停车架,头探出车帘,对他笑道:“怎么了啊,二公子。” 王元琢与她视线相对,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支支吾吾半晌,最终不过一句:“天凉了,你要记得多添衣物。” 贺兰香笑着点头。 秋日风轻云淡,马车渐行渐远。 王元琢看着车影,心道:倘若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与她并肩走在街上,谈笑风生如若寻常好友,那该有多好。 念头闪过,换来一声长叹。 王元琢叹气转身,正对上王元瑛的注视。 王元瑛站在宫门下,双眉紧锁,神情沉重,看着弟弟的眼神复杂又失望,平生第一次冷下声音说:“过来。” 王元琢一脸认命,沉着步子走过去,随王元瑛走到无人静处。这回他没再狡辩,但也没承认与贺兰香的知己关系,只说是自己一厢情愿,上赶着与贺兰香结交,贺兰香其实是不愿意的。 王元瑛再傻也不会信这套说辞,兄弟俩话不投机半句多,最终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 夜晚,更深露重,为防凉风渗入,窗户全部关得严丝合缝,留作起夜所用的小灯烘出氤氲热气,摆在案上的香梨瓜果味道便越发浓郁,甜蜜醉人。 贺兰香睡得半梦半醒,感觉到后背抵上堵坚硬的胸膛,便知是谢折回来了,她下意识翻过身埋入那怀里,哼出记软绵绵的鼻音,黏糊抱怨着什么。 抱怨了什么,谢折没听清,他刚忙完一天的军务,难得有放松的时刻,一挨上怀中人柔软的身子,疲惫便如山压来,心也安了下去。 这还是他头一回感觉,即便和贺兰香什么都不做,就单抱住她睡觉,也挺好的。 ……如果她不乱摸的话。 “贺兰香,”谢折呼出一口浊气,无奈至极道,“把你的手给我放老实了。” 缠香 第82节 贺兰香又哼了声,嫌他多事似的,初醒的嗓音软媚中带有淡淡的哑,狡辩道:“你身上热,给我暖手正好。” 谢折:“你手哪里凉了?” 贺兰香:“我这叫未雨绸缪,现在不凉,万一等会儿凉了呢。” 谢折无言以对,发现即便这女人困得半死不活,也不妨碍她头脑猴精。 他把那只到处胡乱点火的柔荑扯开几次,几次都被摸索着寻了回来,最后他干脆放弃,憋着一肚子邪火随她怎样,他装没感觉。 片刻过去,见他无动于衷,贺兰香软着腔调哼他名字:“谢折。” 谢折被她的声音勾的难受,低斥她:“别乱叫,睡觉。” 贺兰香变本加厉,缠他身上磨蹭,柔声道:“你听没听说,王夫人病了。” 谢折:“那又如何。” 贺兰香:“我有点担心她,想登门去看望她。” 谢折吐出果断一句:“你想都别想。” “为何?”贺兰香委屈。 谢折声音沉冷,不悦道:“你和王延臣的夫人往来我忍了,和王元琢交好我也忍了,现在还想往他王家登门,你何不干脆改姓王算了?” 说完便将她从怀中扯出,翻身背对了她。 贺兰香困意仍在,猫儿似的哼哼着撒起娇,柔荑环绕住身前窄瘦的腰,在结实的肌肉上游离探入,柔声央求:“可我真的有点放心不下她,她当初那般好心待我,我这时候若视若无睹,显得我这个人多薄冷。” 谢折被气得发笑,反问她:“你难道不是?” 贺兰香未答,手上力度渐收。 谢折吃痛闷哼一声,并未因此松口答应,强行忍受。 正僵持,贺兰香忽然轻嗤,凑在他耳畔妖娆娆地嘤咛出句:“多谢将军同意,我明日一定早去早回。” 谢折:“我何时同意了?” 贺兰香一本正经道:“小将军替你同意了啊,它正在我手里一跳一跳点着头呢。” 谢折头脑轰鸣,全身隐忍顷刻化为乌有,翻身将她压住,沉声道:“那你要怎么答谢它?” “它想要我怎么答谢它?”贺兰香发笑,指尖绕到他肩后,勾着他的头发。 “它想要你……”谢折盯着身下妖娆尤物,黑眸似火烧,轻启薄唇,一字一顿,念出恶劣的三个字,“亲亲它。” 。 蔓延肆虐的花果香气越发馥郁, 欲拒还迎充斥在帐里帐外,与起伏的灯影相纠缠,幽暗旖旎。 贺兰香看着谢折眼中炙热火焰, 人也仿佛被火包裹,一身雪肌渐增绯红之色, 勾着他发丝的手绕到他的颈前,按住了起伏的喉结, 感受到他的急切,笑着, 轻飘飘斥出二字:“休想。” 谢折强压体内火热, 将覆在喉上的柔荑扯开, 如方才一般翻身背对她, 沉声道:“那就睡觉。” 贺兰香喟叹一声,声音似怨似嗔,娇滴滴地道:“真是无情呢。” 谢折当没听见。 此时此刻贺兰香的一举一动, 包括呼吸声在内,对他都犹如催-情猛药一般,他必须清空思绪静下心睡觉, 否则人都要憋疯了。 可身后妖精又岂会这般轻易便放过他。 贺兰香心思一动, 将身子缩入被中, 摸索到了谢折身前……谢折额上青筋猛然高涨,呼吸粗沉滚烫, 显然已隐忍到了极致,咬牙斥道:“贺兰香,你有完没完。” 不愿意用嘴, 倒挺舍得活动她那双娇贵的手。 贺兰香探出脑袋,媚色如丝的眼眸中了无困意, 瞧着谢折备受煎熬的样子,略有些幸灾乐祸地开口:“说,答不答应我去王家。” 谢折:“你做梦。” 贺兰香笑着,手上发力。 谢折一声闷哼,绝不松口。 他不松口,贺兰香也不松手,二人便就这样互相磋磨着。 待等时间一久,贺兰香手腕发酸,不由得便败下阵来,柔软的身子贴在谢折身上磨蹭,无赖撒着娇道:“好谢折,好将军,让我去吧,我又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过去看看王夫人而已,王延臣总不会在自己家里加害于我,他们都知道我是你这边的人,纵然想使阴招,也要掂量自己够不够得罪你,有你在,又有什么好忌讳的呢,你说是不是?” 终于,谢折启唇,声线沙哑低涩,说:“可以。” 贺兰香喜出望外,以为终于还是自己赢了,仰面亲了下谢折,喜不自胜道:“多谢将军。” 她收回手,当打完了一场胜仗,想要回到原地歇息睡觉。 这时谢折却又将她拖回怀中,大掌扣在她后腰,目光下移,探向她颈下。 * 翌日早,贺兰香醒来,发现颈下肿疼一片,虽有上药痕迹,鲜艳红痕犹在,醒目刺眼。 她已记不太清昨夜到底几更天睡的,只记得事后谢折将自己扯到怀中揉吻,说:“你要去哪,都使得。” 真是吃饱喝足好说话,可怜她只是想出门看望个人而已,付出好大的代价。 贺兰香回忆完昨夜种种,下榻梳洗更衣,特地选了遮领的衣物,吩咐人往王家投了拜帖,其余时光便喂鱼等待回音。 半日过去,小厮回来,带回了已被批上准话的拜帖。 贺兰香未再挑选登门时日,旋即吩咐备马套车,她今日便要过去看望郑文君。 等到王家,她经婆子引路入府,慢走半晌,进了主母所住的府中北屋,迈入房门走入内内间,隔着一扇刺绣山水座屏,她认出那道清瘦身影,便对着福身行礼。 郑文君缠绵病榻数日,声音依旧温和,但明显虚弱许多,对贺兰香道:“拘泥这些虚礼做什么,你莫嫌怠慢便好,我如今一身病气,本该不应见你的,但若回了拒帖,又怕惹你伤心,便只好用屏风遮挡,省得病气冲撞了你腹中孩儿。” 贺兰香不是个多爱动容的人,但听了郑文君的话,竟没由来一阵鼻酸,内心泛起苦涩。 她未流露真实心情,强撑笑颜与郑文君随意寒暄,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郑文君问她身子如何,孕吐可有缓解,饮食怎样,她都一一回答。 待等轮到贺兰香问起郑文君饮食,郑文君便有些恹恹地道:“胃口全失,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每日不过服用些汤水,强打精神罢了。” 贺兰香闻言,从细辛手中接过漆盒,道:“妾身想到夫人病中口舌定会发苦,来时路过酒楼,特地选了几样时兴糕点,夫人捡样品尝一二,看可有合胃口的。” 她打开盖子,糕点的清香气扑鼻萦绕,等待侍女前来拿取。 但屏后人影现身,来的并非侍女,而是为母侍疾的王朝云。 看到王朝云,贺兰香顿时想起了那块尚未归还的玉珏。她本想差人回府去取,好在来时便被细辛带来,顺带便物归原主。 失而复得,郑文君庆幸不已,病也当场痊愈三分。王朝云却满面淡漠,一双细长上挑的眸子只盯在贺兰香手中食盒里的各式点心上,忽然,视线往上一抬,看着贺兰香的脸道:“你怎么知道,我娘最爱吃榛子酥。” 贺兰香笑道:“先前听姝儿提过,自那便记下了。不过榛子酥到底味道偏苦涩,这时吃,不见得便合胃口,顺带着买来罢了,里面的山楂糕和枣泥糕都是清甜爽口的,正好解了口中的苦气。” 王朝云未言,接过漆盒,转身步入屏风后。 看着王朝云的背影,贺兰香的神情渐渐沉了下去,笑容消失殆尽。 她觉得,这个王朝云,似乎对她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这山楂糕味道真是不错。”郑文君咽下两口糕点,由衷赞叹道,“这么些时日了,嘴里还是头回出现除却苦味之外的味道,辛苦你有心了,不知怎么,同你说这半晌话,吃下两口你带来的糕点,精神竟说好便好了,舒坦了许多。” 贺兰香柔声道:“夫人喜欢便好。” 郑文君应声,转而对王朝云道:“对了,多亏你嫂嫂将玉珏捡到,莫在我这干坐,快去谢过她。” 王朝云便如方才那般,从屏风后走出,到贺兰香跟前福身道谢。 贺兰香假装热络,笑道:“妹妹往后定要谨慎些,贴身之物最是不能丢得的,若有下次,不见得便有如此好运了。” 郑文君附和:“这些重要之物,到底还是得交给稳重人代为保管,交给她们这些孩子,三天两头便要找不着一回,让人着急。” 说罢便命丫鬟去传了王朝云的贴身嬷嬷周氏。 贺兰香接着与郑文君说笑,直到片刻过去,小丫鬟柔声一句“回夫人,周嬷嬷已带到”,方被吸引去三分心神,转头朝门望去—— 正望到个穿绮着罗,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妇人年岁应当算不得太大,窄长脸型,细长眼眸,步伐算是轻盈,面上却已有老态,皱纹纵横爬了满脸,鬓角还已沾染霜白,一看便知是年轻时饱受磋磨的,即便笑意盈盈走来,也是一脸苦相。 贺兰香在风尘地待久了,人来人往见过许多面孔,有自己的一套识人术,就算这周氏已年老色衰,满身华贵,她也敏锐的察觉到,这个周氏身上,有股子过往见惯了的风尘气。 贺兰香稍收心思,并未将困惑流露,敛下眼睫遮挡眼中疑光。 周氏目不斜视迈入里间,先对郑文君福身行礼,“奴婢请夫人安,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郑文君道:“不着急,坐着的这位是护国公夫人,你先与她问好。” 周氏便再对贺兰香行礼,恭敬道:“见过夫人。” 贺兰香笑说:“嬷嬷多礼。” 简单客套完毕,周氏便直腰抬脸,望了贺兰香一眼。 未料也就是这一张望,直接让周氏僵了脸色,双目直了过去。 贺兰香被看得稍为不自在,轻轻别开了眼去。 “嬷嬷?嬷嬷?”王朝云唤了两声,语气已带明显不悦,“我娘方才在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周氏这才回神,忙将目光从贺兰香脸上生生扯下,转而讪笑道:“怪奴婢没见过世面,活到这把岁数,还是头回见这般貌美的女郎,一时看呆了去,让夫人姑娘一并见笑了。” 郑文君发笑,代她向贺兰香赔不是,贺兰香自然没有较真的道理,一笑置之罢了。 傍晚,贺兰香出府,郑文君不方便为她送行,便让王朝云送她。二人一路无话,贺兰香也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脾气,直至上马车要走了,方开口不冷不热的对王朝云道了声别。 连细辛都看出贺兰香与王朝云之间的微妙,上了马车便道:“主子,奴婢怎么觉得您与王三姑娘像是不大对付似的。” 贺兰香不以为然,淡漠平静地说:“她是琅琊王氏尊贵的嫡出小姐,自然看不上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我又不是个上赶着贴人家冷脸的,自然也不会巴结她,我和她能有什么好值得对付的。” 细辛见她说起来轻松,知她没往心里去,便也没再多问了。 * 王朝云送走贺兰香回到府中,没回北屋,而是去了浮光馆。 落日镀梧桐,翠竹随风动,洋洋洒洒满地流金浮动,是泼天富贵堆出的风雅。 王朝云步入房中,正见来回踱步的周氏,周氏一见了她,当即便要张口,瞥了眼她身后的丫鬟,又闭嘴。 王朝云将丫鬟支出,待等关门声落下,冷声道:“是她么。” 周氏打起退堂鼓,手往袖中一揣道:“这我怎么知道,一眨眼过了十几年,谁知晓那粉团似个娃娃日后能长什么样。” 王朝云皱眉,显然是在怪她草木皆兵。 周氏再度踱步起来,焦虑至极的样子,喃喃道:“也是古怪,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是一下子觉得不对劲,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就是心慌害怕,手脚都止不住哆嗦。” 就像小偷,偷了人家的宝贝换钱财,金盆洗手以为能重新做人了,但从那以后,看见带刀的便以为是官差,心头上的阴影一辈子也散不去。 缠香 第83节 周氏想到那张明艳娇美的脸,越想越是害怕,“更不说她还与你同般岁数,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她……” “够了。”比起周氏的惶恐不安,王朝云的表现堪称毫无波澜,冷声道,“一个窑子里出来的娼妇,也值当你去这般提心吊胆。” 王朝云打断完周氏,长睫覆目思忖一二,“我记得,你过往那些老主顾里,似乎不缺走南闯北的地老鼠,随意找个来,让他背地里将这贺兰香的身世打听一二便是。” 周氏过往黄历被蓦然揭开,头脸顷刻涨至通红,羞愤不已地啐道:“猴年马月的买卖了,我自从改了名字与你入府,便与过往那些人断了交集,现在去哪里找能使唤得动的?” 王朝云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嫌恶,云淡风轻道:“既如此,此事自有我去调查,你今日权当从没见过贺兰香,日后亦不必插手,省得露出马脚,坏我大事。” 周氏心里五味杂陈,既厌烦王朝云对她如此冷言冷语,又不得不应声,一股怨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煞个人。 王朝云抬腿步往书案,背对她道:“没你事了,退下。” “是。”周氏闷声应答,走到门口了,满心怨气便化为一声冷笑,打蛇打七寸般别有用心道,“我若直觉错了倒还好,现在想想,那贺兰香的眼角眉梢,确实与你娘的相差无几,若歪打正着真是她,那我这双眼睛可真成火眼金睛了。” 王朝云抓住案上的松花砚便往周氏砸去,厉声呵斥:“我让你退下!” 砚台摔在周氏脚前,碎成两半,残留砚中的墨汁流淌蔓延,浓稠如血。 周氏冷嗤一声,开门而出,出门那刻便换作另副面孔,笑语晏晏与小丫鬟们谈笑风生,俨然一副慈母做派。 门内,王朝云立在案前,全身僵直,双手攥拳发抖。 。 霜降, 寒气骤增。 天一冷,贺兰香越发晚起,此时方知在院中凿池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来时正值盛夏她没做筹谋,没想过北方天冷之后, 守着个寒池,跟抱块冷冰无异。 细辛春燕已换上深秋厚衣, 伺候贺兰香下榻时会提前将手搓热,犹是如此, 这在南方长大的美人也直嚷冰凉, 起床气都被激起来了, 早膳闹着不吃。 这时, 小丫鬟来回禀,说是威宁伯千金特来拜访。 贺兰香收了闹腾,眉心略跳道:“郑袖, 她来做什么?” 外面寒气缭绕,贺兰香懒得出这个门,遂道:“把人带到这里吧。” 简单梳妆完毕, 郑袖亦被带到。 贺兰香与之客套完, 便落座斟茶, 等人说明来意。 郑袖将带来的礼品先后奉上,见贺兰香不为所动, 踌躇一二,终是硬着头皮道:“嫂嫂可还记得,在皇宫时, 你曾承诺会在将军面前替我美言。” 贺兰香呷口热茶,“自然记得。” 郑袖口吻陡然激动起来, 语无伦次道:“求嫂嫂助我,我等不得了,我当真一刻都等不得了,腊月便是入宫选秀之时,距今不过三个月,若再慢些,我真的便要……” 贺兰香抬眼看她,“所以,你今日过来,是想让我催促将军早些下聘,定下与你的婚事?” 郑袖低头,咬唇不语。 贺兰香静下,片刻后道:“郑妹妹,你将这事想得有些过于简单了。我只是承诺会替你美言,会尽力劝他,可没说有万全把握助你成功。” 郑袖白了脸色。 贺兰香垂眸望向茶面浮沫,“谢折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脑子和想法,我再是想帮你,临到最后,不还是得看他自己吗。” 郑袖眼圈渐红,僵硬着点了下头,点过头后忽然便抽泣出声,像不堪重负的骆驼被压下最后一根稻草,掩面呜咽道:“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想入宫,待等王朝云当了皇后,王氏掌权,我一定会死在宫里的,他们王家人不会让我好过的。” 贺兰香听着,面上无动于衷,心想:嫁给谢折,就很好过吗? 她恍然回忆起与谢折初见的场景,他坐在马上,遍体冷甲,居高临下,手中长刀指向她,阴冷的刀尖从她的脖颈流连到小腹。 贺兰香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即便与之缠绵数百次,贺兰香依然确信,谢折,从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郑袖竟以为他会是她的救赎,贺兰香只觉得讽刺。 午后送走郑袖,细辛回到房中,不禁感慨:“这郑姑娘,处境着实可怜,人走时,眼圈都还是红着的,想来路上又要哭上几场。” 贺兰香周旋一上午,心神早已不够用,靠榻打了个慵懒懒的哈欠,倦倦道:“我若没怀上孩子,你我的处境可比她要可怜多了。” 细辛应声说是,却也来了兴致,上前给贺兰香拆下钗环时道:“主子若是郑姑娘,会怎么做?” 贺兰香阖眼,不假思索地出声:“装疯扮傻,变成毫无价值的棋子,威宁伯再是狼心狗肺,犯不着因为女儿没了用处便将人杀了。再不济,自己削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从此远离世俗,一了百了。” 细辛颇为讶异,没想到贺兰香会这么答,笑道:“郑姑娘但凡有主子一半心狠,不至于今日登这个门了。不过有个好拿捏的性子不是坏事,她若真许给谢将军,以后于主子而言有益而无害,主子应都应下了,何不顺水推舟,劝说谢将军娶了她呢。” 贺兰香未再应声,呼吸均匀绵长,显然睡着过去。 待等细辛为她掖好被角退下,她又悠悠睁开双眸,看着脸旁枕上的绣纹发呆。 过往无数夜里,谢折便是如此枕在她身旁伴她入睡,就像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 应都应下了,为什么不劝他娶了郑袖。 贺兰香也想知道原因。 她觉得,兴许还是怀孕的缘故,她的心乱了,人便也跟着反常起来,毕竟再像夫妻,最开始时,谢折也是拿刀指着她的,她怎么能在这种人身上意气用事。 她不应该的。 * 闹市街头,人声鼎沸,午后的太阳热烈鲜艳,光芒打在摆摊贩卖的火晶柿子上,像一个个小火球,看见便教人心生欢喜。 郑袖在马车中抽泣,全然摒弃了外界的热闹,直至随从一声呼唤,她才恍然回神,哽咽询问:“怎么了?” “回姑娘,前头好像是康乐谢氏的车驾,您看是否让路?” 郑袖擦拭去眼角的泪珠,亲自掀开车帷,张望两眼道:“果真是呢,罢了,让便让吧,若等人家让我,怕得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来。” 她闷闷放下帷布,回到车中静坐。 街对面的赌坊门口,有双眼睛看直,久久无法挪开视线。 “那车里坐的是谁家的小姐?”油头粉面的少年舔了下嘴角的柿子汁,咂摸着甜味道,“生得好生乖怜,看了教人心疼。”还心痒。 卖柿子的小贩张望两眼,“周官人竟看不出来,那是威宁伯府的车驾,里头坐着的自然是郑氏千金。” 周正哦了声,耀武扬威地道:“威宁伯我是见过的,老匹夫一个,没想到能生出这么水灵的女儿。”话说完,他仍无法挪开眼睛,直至马车行远,还恋恋不舍地踮脚张望。 小贩伸手在他眼神一晃,半开玩笑地道:“您老别看了,人家那是天上云彩,岂是咱们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周正这下回了神,一抹嘴,眼露狠光,朝小贩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大爷我论咱们?我可是在提督府王大公子手下当差,我娘还是府里的大管事,天王老子见了她都得给三分薄面,大爷我想要的东西哪个弄不到手?用你在这满口喷粪。” 小贩哑口无言,夹着尾巴不敢多话。 周正又看了眼马车离去的方向,回过脸冷哼一声,伸手捞起两颗柿子,揣在袖中便走了。 * 傍晚时分,周氏忙完浮光馆里外事宜,回到房中歇息,刚迈入门,一眼便见榻上躺着自己那孽障,二郎腿高翘,正用手丢柿子玩。 周氏先是惊,之后是怒,将门关好便小跑过去,照身上便是狠狠一掐,呵斥他:“你这混账!后宅是你说进便进的,若被看见,你吃不了兜着走!” 周正嗷嗷直喊疼,跳起来边躲边告饶,将柿子往周氏眼前一摆,“这不是到了时令,儿子惦记着娘还没吃上这口新鲜的,特地冒险给您送来尝鲜吗!” 周氏一怔,不由转怒为喜,欢喜接过柿子,戳了下周正的脑袋道:“就知道没白养你这小孽障,人大了,还知道心疼娘了。” 周正揉着头,笑嘻嘻将周氏摁坐在绣墩上,捏肩捶背,殷勤至极,“娘是儿子的亲娘,儿子不心疼娘,谁心疼娘?莫说是这区区两颗果子,娘就是让儿子上刀山下油锅,儿子也是心甘情愿的。” 周氏吃了甜津津的秋柿子,听着儿子的满口甜言,一颗心就要飘到天上,呸呸两声道:“什么上刀山下油锅,娘这辈子就生了你这一个带把儿的,把你供起来还来不及,哪舍得让你上刀山下油锅,纵是娘自己下了油锅,也不能让你下啊。” 周正闻言,动容之下险些哭出声,抹着眼吸起鼻子来。 周氏惊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弄这娘们做派,可是娘方才把你掐疼了?来,快让娘瞧瞧。” “不不不,娘会错意了。”周正道,“儿子只是想到这么久以来未能时常在娘跟前端茶送水,尽一尽孝道,还总惹麻烦,让娘怄气伤心,娘非但不责骂,还事事为我着想,我就觉得自己真是……真是不配有娘这么好的母亲。” 周氏一听,心都快化没了,柿子一扔,忙起身搂住儿子安慰:“你个傻孩子,娘这辈子最大的指望就是你,娘不为你操心为谁操心?娘还指望在你身上享清福呢。” 周正眼眶通红,拍着胸口保证道:“娘放心,儿子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让娘为我担忧。” 周氏大为动容,抹着泪笑道:“千盼万盼,娘可终于盼来我正儿开窍的这一天了。正儿乖,听娘的话,打伤打死个人都不要紧,你这阵子老实些,等风头过去了,娘就给你谋个更大的官职,你再赶紧娶妻生子,早点让娘抱上大胖孙子,娘就打心眼儿里舒坦了。” 周正眼珠一转,见终于引出这话茬,忙故作羞赧的开口道:“娘有所不知,其实……儿子已有心上人了。” 周氏两眼放光,忙问:“是哪家的姑娘?相貌人品如何?家中几个兄弟姊妹?” 周正满面难为情,在周氏再三追问之下,方小声道:“是威宁伯之女,郑袖郑小姐。” 周氏笑容一僵,一时无话。 周正立刻扮起可怜,抹着眼泪悲愤道:“难道娘也觉得儿子配不上郑小姐吗?” 周氏双目瞪大,想也不想便矢口反驳:“放屁的话!我儿子一表人才能文能武,莫说区区一个郑氏的小姐,纵是金枝玉叶仙女下凡,配起来也绰绰有余!” 。 子时, 月寒星冷,寒露如雨。 王朝云伺候郑文君服药睡下,便出了北屋, 回了浮光馆。 她到房中刚静坐,便见案上放有一碟新鲜红柿, 柿子个头小巧圆润,飘着甜丝丝的香气, 教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侍疾整日,她一身的药苦气, 呼吸里都带了药味, 原本对甜食无感的性子, 竟情不自禁便摸起一颗柿子, 小咬一口,品着软糯甜蜜的果肉道:“谁端来的,倒有眼力见儿。” 小丫鬟刚想出声, 周氏的笑声便自门外飘来,抬腿入门道:“这些小蹄子哪记得每月新鲜时令都有什么,还是我正儿惦念三姑娘, 特地采买了托人送进来的。” 王朝云听了, 神情立刻冷却, 顺手便将柿子放回了碟中,再未多看一眼。 周氏视若无睹, 给周遭婢女使了记眼色命令退下,仍是堆起副笑脸道:“三姑娘不知道,正儿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 不仅收了性子,人还懂事体贴, 已从半大孩子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了,不光知道孝顺我,还知道惦念起你来,张口闭口都是他三姐姐近来可好,可缺什么,他一并采买了送来。” 王朝云听到耳中,只觉得乏味烦躁,冷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他又想干什么。” 周氏见她如此开门见山,干脆也不遮掩,转头看了眼合紧的门,回过脸朝王朝云走去,低声笑道:“哪里是他又想干什么了,是我觉得他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想早点给他择门亲事,也算了却我的一桩心头夙愿。” 王朝云知她已有主意,便问:“哪家姑娘。” 周氏将声音一压再压,故作神秘道:“不是别人,正是姑娘你的小表妹。” 王朝云霎时皱眉,“姝儿?” 周氏不置可否,只是笑。 王朝云轻嗤一声,冷眼瞧着周氏,“你莫不是在跟我说梦话,姝儿是我姑母姑父的幺女,素来最得疼爱,我姑父为人孤直,能在陛下面前给谢折下绊子的主儿,皇亲贵族尚且看不上眼,就凭你那个酒囊饭袋的废物儿子也配?你是怎敢同我提出来的?” 周氏得了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脸色自然好看不了,但为了儿子的婚姻大事,只好生忍下去,继续赔着笑脸道:“不过一说罢了,谢家的女儿金尊玉贵,我们正儿自是高攀不起的。” 王朝云哼了声,阖眼揉着着眉心,似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 周氏缓回来脸色,再度压声,意味深长道:“谢家的女儿不成,别家的女儿不见得便不能成,譬如那个前不久才入京的郑氏?论风光远比不上谢家,那威宁伯说好听了大小是个爵爷,但哪个爵爷又能干出卖女求荣的勾当,京城谁人不知他削尖了脑袋把女儿往谢折身边送?这好在是在世家高门里,若是乡里乡间的,哪家女儿被送上门又遭退货,真是连做人的脸面都没有了,定要跳河自尽才能保全名声。” 王朝云揉眉心的手一顿,瞬间彻底明白了。 缠香 第84节 什么谢姝,分明一开始就是冲郑袖来的,怕被她骂作异想天开,才拿谢姝遮掩,由此拉低她心里的抵触。 王朝云面无波澜,抬眸盯住周氏,不冷不热的样子,没急着斥责,只淡漠道:“既连人选都想好了,又来叨扰我做什么。” 周氏溢出笑意,眼冒精光,“瞧姑娘说的,我这不是想更名正言顺些吗,夫人那么疼你,你找她撒撒娇,让她收我正儿当干儿子,到时候再辛苦夫人亲自到郑氏府邸下聘,有她的面子在,不信威宁伯敢不同意。” 王朝云冷笑一声,冷不丁斥出四字:“痴人说梦。” 周氏堆积出的笑立马便僵了,逐渐沉下神情,冷幽幽的试探地问:“姑娘的意思,是不愿意帮我们母子这个忙了?” 王朝云瞥着她,纠正道:“这不叫帮忙,这叫狼狈为奸。” 周氏眉心一跳。 王朝云看着她,字正腔圆道:“我告诉你,莫说是郑氏的女儿,纵是宰猪杀驴,下九流泼皮破落户的女儿,但凡有些心气品貌在,都不会找一个只知胡赌滥喝,闯下祸事便躲亲娘屁股后头哭丧耍赖,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你!”周氏被说急了眼,怒目圆瞪血丝外翻,高高抡起右手,作势便要甩上王朝云一巴掌。 王朝云并不躲,直勾勾看着她,眼神阴冷至极。 周氏气得浑身哆嗦,牙咬了又咬,终究没有将巴掌落下,最终将手收回,泛红充满怨怼的长眼剜着王朝云,颤声开口道:“你一个做姐姐的,怎么能这样说他,正儿他可是……可是你的亲弟弟。” “放屁!”王朝云陡然睁大了眼,冷静沉着的壳子裂个粉碎,死死瞪住周氏道,“谁是我弟弟?我只有一个亲弟弟叫王元璟!贵为提督府四公子,他才是我亲弟弟!你的废物儿子算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论姐弟!” 周氏面色苍白,再多的话都凝结于喉,看王朝云的眼神活似在看什么毫无人性的怪物,身体一晃,踉跄一脚跌在地上,掐着脚脖子哀哭道:“我的老天爷啊,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这辈子竟生出这么个白眼狼出来,富贵日子过惯了,忘了自己是谁了,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认了。孩子他爹啊,你怎么忍心丢下我在人世受苦,若是在天有灵,赶紧将我一并带去吧,现在就将我带去吧!” 王朝云头脑嗡响,深呼两口气平复下心情,冷眼打量瘫坐在地的周氏,慢悠悠地讥讽道:“对,就这么哭,哭大声点,让所有人都听见,咱们一个都别活。” 周氏赶紧闭结实了嘴,抹着泪强撑站起来,苍老枯黄的脸上可看出怨愤与心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情,注视王朝云半晌,终是一甩袖子,愤愤出门。 到了门外,冷风往周氏身上一吹,彻底吹硬了她的心肠,她回头望了眼门,心中暗道:我呸,不帮就不帮,既指望不上你,便只能靠老娘我自己想法子了。 周氏眼仁一转,一个阴狠的点子立上心头。 再娇贵的小姐也有出门的时候,她就不信了,她还能一次机会找不着。 * 十五当日,贺兰香借着给腹中孩儿祈福的由头,到金光寺上了炷头香。那颗老银杏树已顶满金黄,风一过,金灿灿的小扇满地飞扬。 所幸艳阳高照,阳光暖洋洋洒在身上,算不得多冷。贺兰香晒够了太阳,便坐在银杏树下,慢品清润热茶,看香客人来人往,恬静成了一副泼墨美人图。 “你怎么在这?” 突兀熟悉的声音响在耳侧,贺兰香转过面孔,眉目弯弯,朝一身布衣乔装的少女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李噙露哑然失语,眼中闪过丝异色,丢下句:“我是来这边上香的。”说完便要转身往佛堂走。 贺兰香起身走去,声音是刻意的扬高,“是来上香,还是来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某个人的。” 李噙露转脸看她,虽未出声,眼中神色却已将自己全然出卖。 贺兰香抓住她的手,叹气道:“行了,就你这点能耐还敢与虎谋皮,你若不想一错再错,到头来把你姐姐气死,就跟我走,听我好好说。” 李噙露听她提到李萼,神情先是惊诧,似乎没想到她姐姐这么快就已经知道她的所作所为,紧接着便是复杂,犹豫要不要按贺兰香的做。 贺兰香才不给她下决定的时间,趁着她犹豫的工夫,拽起人便往僻静处的禅房走。 半个时辰过去,禅房门开,李噙露脸色苍白的出来,恍惚难以回神。 贺兰香后脚出来,敛了下衣衽,云淡风轻地道:“道理我都给你掰开揉碎说明白了,你若再执迷不悟下去,整个李氏都要被你拉下水,成下一个萧氏。当然,你要是敢赌,就权当我说的话是耳旁风,继续与萧怀信合作。” 李噙露的脸越发惨白,未正面回答贺兰香的话,而是声音艰涩地道:“为何好心帮我,我姐姐是不是答应了你什么好处。” “李妹妹哪里话。”贺兰香笑语晏晏,真心实意地道,“你还不知道嫂嫂我么,我这人天生心善,最是见不得女孩子家误入歧途,能拉便拉一把了,谈什么好处不好处。” 李噙露静静看着贺兰香,只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个雪肤花貌的美人,而是只披着人皮的狐狸精,眼睛一笑尾巴一摇,根本不知道她心里在算计什么。 但有一点她没说错,即便她居心多半不良,但在很多时候,她的确能拉便拉一把了。 李噙露收回心神,没再看贺兰香,看向了随风飞舞的银杏叶,沉下声音道:“不管怎么说,今日我都多谢你,萧……我以后不会再刻意见他了。” 贺兰香释怀道:“你明白便好了,但无论如何,你的把柄都已经落下了,至于他到底想留到什么时候用,目的是什么,除却他自己,没人能知道。” 李噙露思忖片刻,面露懊恼,“我实在想不通,我和他又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害到我身上。” 贺兰香喟叹道:“想不通就别想了,赶紧回家去,日后少出门,少胡思乱想。” 李噙露应声。至于照不照做,只能日后另看了。 二人分别,贺兰香送李噙露先行,看她身后零星跟的几个人,知她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未将排场做大,但想到京畿动荡,还是让细辛匀出几个随从,暗中跟过去了。 李噙露一走,贺兰香也未多逗留,带着丫鬟随之返回城中府邸。 回到府上正值午后,贺兰香用过膳便上榻小憩,想要补个舒服的觉。 觉睡至一半,她便被春燕的呼喊声吵醒——“不好了主子!李姑娘出事了!郑姑娘出事了!” 未等贺兰香发作,细辛先怒,拦住跑入房门的春燕道:“你说清楚,到底谁出事了!” 春燕气喘吁吁道:“两个姑娘都……都出事了,听护卫说,李姑娘回城的路上正遇到郑氏车驾出城,李姑娘过往在临安与郑姑娘颇为交好,便出声问候,未料马车连停都未停,车厢里还寂静一片,连句回话都没有,周遭随从的打扮也很是怪异,不像府中护卫装束。李姑娘觉得蹊跷,便带人跟了上去,直跟出十里开外的郊野,终见马车停住,有个小厮模样的人物把昏迷的郑姑娘搀下马车,驱散同党,将郑姑娘放倒在地,光天化日之下便要行……” 春燕涨红了脸,牙一咬将话说完:“行不轨之事。” 。 贺兰香惊了心魄, 乍听以为是自己听错,忙不迭道:“你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春燕便又将话重复一遍, 另外补充道:“李姑娘为了保护郑姑娘,带着人便闯了过去, 可惜随从太少,两方打起来根本没胜算, 所幸有主子派去的护卫跟着,及时出手将两位姑娘救下了。” 贺兰香这才长松一口气, 心落回肚子里, 抚着胸口埋怨春燕道:“下回说话记得一次把话说完, 平白吓死个人。既救下便好, 现在她二人在何处?行凶的歹人又在何处?” 春燕:“那边正准备将两位姑娘各送回家中,作恶之徒也皆被拿下,等主子发话处置。” 贺兰香思忖一二, 道:“不要把她俩送回家中,否则若走漏风声,她二人清白受损, 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先将她二人送到我这里来, 再遣人往李郑两家发话, 就说她俩到我这做客,说话与我投缘, 被我留下小住两日,改日再将人送回府邸。切记绝不能提她二人出现在城外险被歹人所害,半个字都提不得, 问就是一直在咱们府上。至于那些脏东西,还等我发什么话, 就地砍死便是了。” 春燕正要应声,转而又想到什么,为难道:“可领头那个欲图玷污郑姑娘的,对咱们的人出言威胁,说他是提督府的人,咱们若敢拿他怎样,便是跟提督府作对,要咱们日后好看。” 贺兰香诧异道:“王家的人?” 这就怪了,王家虽与郑氏敌对,但无论是王延臣还是他底下三个儿子,都不像是能纵手下干出如此龌龊之事的脾气,亲自授意就更不可能了,一是恩怨没到那个地步,二是世家名门最为看重名声,若一旦败露,整个家族都要被戳烂脊梁骨,怎会派出来个如此色胆包天的猥琐鼠辈。 贺兰香想了想,左右有些为难,干脆道:“那就先不急着杀,全部拿下押入皇城司,将情况与将军说明,由他来定夺。” “是。” 春燕退下,贺兰香困神飞走,再无法安然补觉,只能阖眼养神,让细辛留意着门外动静,若李郑二人来了,随时叫她下榻。 约过了有一个时辰,马车入府,李噙露和郑袖终于在丫鬟的搀扶下与贺兰香会面。 因眼观打斗,还见了血,李噙露受了不小的惊吓,魂魄早飞去天外,身体哆嗦难以自持,话都说不完整,浑浑噩噩不得清醒。至于郑袖,便更不能提了,也不知她到底身中何等迷药,直至如今人都还是昏着的,好在诊过脉说人没有大碍,等睡醒便好了。 贺兰香将二人安顿在院中偏房,并未急着问其中缘由,一直等到傍晚时分郑袖有苏醒的征兆,才问郑袖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袖半昏半醒饮下半碗茶水,咳嗽着回忆道:“我记得,我一开始是到军营给谢将军送剑的。我父亲新得了一块玄铁,觉得宝剑赠英雄,特地铸成了剑,让我亲自送到谢将军手里——” 郑袖眼眶渐红,声音哽咽:“可我连将军的面都没见上,驻守辕门的士卒说,将军从来都不用剑,让我再带回去。我很难过,却没有办法,只好回城。路上车马却被一伙忽然闯出的蛮匪劫道,身边的侍从都吓跑了,没人顾得上我。有一个人跳到车里,用布帕掩住了我的口鼻,我的眼皮忽然变得很沉……后面的,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贺兰香将话拆开逐句细品,叹息道:“那些人不是蛮匪,而是乔装打扮过的城中歹徒,今日多亏有李妹妹救你,否则便要出事了。” 贺兰香将李噙露搭救她的过程细细说了一遍,郑袖听完后怕不已,久久无法平静,回过神便要下榻去找李噙露,要当面谢她的救命之恩。 贺兰香将郑袖摁住,告诉她李噙露如今受了惊吓,谁都不想见,让她也好生养着,以后有的是机会。 郑袖心神震荡,既感谢李噙露,又感谢贺兰香,得知贺兰香连后路都给她想好,她无需为名声担惊受怕,一时激动,掩面便啜泣起来。 贺兰香没多安慰她,带着丫鬟离开,让她一个人待上片刻。 夜晚,谢折回府。 贺兰香等李郑二人都睡着,特地到了后罩房找谢折,问起那伙下狱皇城司的歹徒。 “都招了。”烛火下,谢折坐于案后,遍体肃穆,声音低沉,“为首的那个叫周正,原先在王元瑛手下当差,因上个月赌博打死了人,被罢了职位赋闲,出了牢狱后便一直在街上游荡。他说他对郑袖一见钟情,碍于身份卑微不能上门提亲,便听了他娘的话,先找机会将郑袖玷污,好威胁郑袖主动下嫁他家。” 贺兰香惊诧道:“好歹毒的法子,这周正他娘是什么人?胆大包天便算了,同为女子,如此阴狠的主意竟也能生出?” 谢折眉心略跳,借机讽她:“你三天两头去王家一趟,会不知道他娘是什么人?” 贺兰香正欲发作说谁三天两头去王家了,明明就去了一次。忽然心思一动,蹙紧眉头喃喃道:“周……他若是随母姓,那他娘岂不就是王朝云的贴身嬷嬷周氏?” 谢折未语,算是默认。 贺兰香长吸一口凉气,顿时感到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周氏的面相虽让她觉得不舒服,但接人待物都是一副温良谄媚之态,没想到私下里竟能毒到如此地步。 谢折欣赏着她那副极少流露出的震惊模样,觉得挺有意思,一身疲惫都没那么沉重了,饶有兴致地问:“周正今天杀还是明天杀。” 贺兰香先是下意识说今天杀,之后忙不迭道:“等等,先不急着杀,关着折磨两天便是,待等探清王元瑛那边的态度,再做定夺不迟。” 一个嬷嬷是不以为惧的,但王家人若借题发挥,反咬谢折无故关押他们的人,事情便有些麻烦了,毕竟眼下情况特殊,真相根本不宜声张,否则郑袖李噙露二人的声誉一个都别想保住。 贺兰香越想越觉得麻烦,一时无法归咎原因,便对谢折抛出记白眼道:“都怪你。” 谢折没接话,但眼神明显在斥她无理取闹。 “别看我,就怪你,”贺兰香理直气壮,“你若将那把剑收下,接见了她,送她走时再多派几个人跟着,她兴许便不会着了那个禽兽的道了,这种麻烦事也就不会找上门了。” 谢折:“我从来不用剑。” 贺兰香轻嗤,语气说不出的阴阳怪气,“知道,老侯爷喜欢剑,你恨他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喜欢了。” 气氛骤然静下,跳跃的烛火都仿佛为之凝滞。 谢折看着她,漆黑眼瞳寂寥冰冷,过了许久,问她:“你还知道什么。” 贺兰香无惧他身上的冷意,眼睛扫着房中老旧陈设,颇为得意地道:“我还知道,为什么你走到哪,都喜欢住在又阴又暗的后罩房,身上的衣物永远粗糙难穿,衣食住行一切从简,像个苦行僧。” 谢折不语,只看她。 贺兰香眼神绕了一圈,终与谢折对视上,眼中笑意一噙,如丝媚色便缠绕眼角,意味深长地说:“明面上看,是你不愿染上骄奢淫逸之风,让手下将士心生芥蒂。但其实,是你觉得自己不配,对吧?” “你娘在世时,一天的福没享过,一天的好日子没受过,没吃过山珍海味,没穿过绮罗绸缎,所以当你在享用那些东西的时候,你就会想起她,想到她到死都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而你却触手可得。你就会很愧疚,很难过,吃穿用度越好,愧疚越大,越是难过。” 谢折眼眸幽深下去,深邃如渊,双唇紧抿一字未言,面无表情看着贺兰香。 贺兰香感受到他身上的凛凛杀气,巧笑嫣然道:“是不是这样呢,我的好将军?” 不等谢折开口,她见好就收,柔荑掩唇,俏生生地打了个哈欠,“不成了,太困了,我先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睡,别累坏了身子。” 然未等转头,谢折的声音便响在她耳畔,冷沉压抑的口吻,不容置疑地说:“过来。” 贺兰香步伐僵住,犹豫要不要过去。 内心短暂拉扯结束,贺兰香轻快抬过头,直视谢折冰冷的注视,从容不迫地走过去,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顺带抬起双臂搭在谢折肩上,脸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口脂清甜,润泽生香,二人四目相对。 贺兰香表面有多镇定,内心就有多忐忑。 缠香 第85节 她知道自己玩过火了,刚刚无疑是在谢折的禁忌上蹦跶,但后悔也晚了,且哄着罢。她哄男人的招数会的不多,坐大腿这招还是以前用在谢晖身上的,堪称百试百灵,不知道对谢折有没有用。 “我是想问你,准备将那两个人收留到几时。”谢折正色道。 贺兰香懵了,这才发现自己想太多,便打算起身说话。 一只大手摁住了她的腰。 “不过,既你如此主动,”谢折的眼神下移,落到她平坦的小腹上,“三个月,满了吗?” 。 落在后腰上的手掌摩挲在腰窝, 带起连串轻微的痒。贺兰香当然懂谢折的意思,但看着谢折漆黑毫无欲念的眼眸,反倒像是她龌龊, 遂实话实说道:“没满,还差几日。” “那就继续养。”摩挲在腰上的手不知何时已上移, 顺着纤细的脖颈,握住精巧雪白的下巴, 轻轻抚摸着。忽然,手上力度一重, 谢折启唇, 淡漠地道, “多将精力用在自己身上, 少管别人怎么想。” 贺兰香心头一跳,心道这厮果然还是很介意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孩子满打满算才不到三个月, 现在就开始威胁我了,以后等生完还得了。 虽然知道是自己先惹火在先,但得到如此直白的警告, 贺兰香还是感到有股无名火在心中燃烧, 挫败生出恼怒, 不甘心的滋味越发厉害。 她蓦然转正坐姿,直接跨坐在谢折身上, 柔情似水的美目中骤生狠意,直直盯着谢折的眼睛,好斗的孔雀一般, 居高临下,不悦地道:“你凶什么凶。” 谢折眉梢一挑, 兴致起来不少,提醒她:“你看清楚,此刻咱们两个是谁在凶。” 贺兰香冷嗤,“还用说吗,就是你啊,我不就是猜中你的秉性由来么,至于对我如此警告,怎么着,我若再将你探究下去,连你小时候尿几床被子都知道,你是能杀了我吗?” 说话时似是想增加些压迫感,她还故意将脸压近谢折,二人鼻尖相抵,口脂上的清甜香气越发浓郁,呼吸缠绕融合,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入对方肺腑。 谢折看着贺兰香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只感到头疼。 他有点怀念与她初识的时候了。 那时候的她每时每刻都憋着一肚子坏水,一句话里起码藏九个心眼子,一个意思要绕十八个弯,听懂他的恶意也只会装傻充楞,绝不会如此直白了当的和他算账。 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 而他似乎还真不能拿她怎么样。 谢折有些恼,不冷不热地道:“我若真想杀你,会将你留到今日?” 贺兰香冷哼一声,“那可就不一定了,是谁当初三番两次想要将我一刀砍死的?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刀尖抵在身上是什么滋味,你谢大将军如此六亲不认的凉薄性子,哪日瞧我不顺眼,兴许一刀便劈了我呢?又或是哪日娶了妻生了子,从此便不过问我的生死了,我岂不是便化身浮萍,随浪拍击起伏?” 谢折阖眼深呼口气,若早知会如此难收场,方才咬断舌头都不会多那一嘴。 “你怎么不说话了?”贺兰香越发来劲,睁大了眼眸追问道,“是被我说中了?无话可说了?还是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拿我当个无关紧要的玩意儿,对局势有益便留,哪日局势变了,你一个不高兴便将我劈了杀了,是么?” 话到后面,贺兰香的眼睛有点发红。 她也不知自己借着怒意问出了多少实话,她一直以来的惶恐,对自身境况的不安,全在此刻用半真半假的怨愤发泄了出来,迫切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是没有意义的。 两厢无声,气氛寂静。 久久不见谢折回答,贺兰香正欲继续逼问,脑后便有只大掌扣住她后颈,面前熟悉的气息倾压而来——谢折直接吻住了她。 一直吻到她不得不消停,身体酥软说不出话时,谢折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会杀你,更不会娶妻。” 贺兰香口脂被吻花,唇瓣涨红,眼也泛红,眼中情动的旖旎与凄然的清明交织,她面上仅闪过一瞬的怔愣,旋即一抹讥笑便浮上唇梢,很是不以为然地道:“男人的话若能信,天上便不会降下那么多天雷了。” 谢折并不与她争辩,只静静看她,待她自己平复。 贺兰香被看得不自在,又觉得谢折唇上残留的口脂实在碍眼,便伸手想给他擦了,擦拭两下没擦干净,她心想要是有水便好了,之后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便又回吻了过去,主动撬齿递舌,香津浅送。 谢折搂紧了她,手臂缠上她的身躯,两具年轻灼热的身体贴的严丝合缝,像是天生注定为彼此而生。 烛火愈烧愈烈,房中气温步步升高,情丝涌动如潮水包裹。 谢折的吻辗转蜿蜒,手伸入贺兰香袖中。 “贺兰香身躯一颤,感受到谢折的异样,总算想起来害怕,啜泣着,欲拒还迎,“不成的,还差几日,再等等。” 其实即便日子安全了也不敢这么来,谢折的实在太……了,她根本不敢尽兴折腾。 真是煎熬。 如果她不是贺兰香,他也不是谢折便好了,他俩不必因局势所迫急着怀上孩子,而像寻常年轻男女一样,让自己和对方细水长流,直至心满意足。 “放心。”谢折粗喘道,嗓音都在极力克制下变得低哑,“我心里有数。” 贺兰香嗔他一眼,嘴里没回绝,算是默认。 革带落地,胭红亵衣褪落,桌案蓦然一晃…… 烛火下,二人能清晰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 贺兰香原本莹润的面色都因烧灼而染上绯红,艳丽无比。谢折看着怀中人因情动而流露的妖艳媚态,压抑着克制着,眼中却是强烈的侵略意味,火焰足以燎原。 “嗯唔,”贺兰香理智尽失,方才还抗拒着,现在便啜泣着道,“再来些,求你了……” 谢折本就煎熬,不上不下吊在桥上,还要受此诱惑,浑身的气血都要将头脑冲炸,强行忍住了塌腰到底的冲动,哑声道:“别乱动。” 贺兰香知他难受,故意没有消停,反而变本加厉,眼中媚色迷乱杂生,丝丝缕缕缠到谢折眼中去。 谢折额上青筋毕露,险些便丧失理智,滚烫的汗水从他额上淌落,烛火照见猩红火热的双眸,煎熬难以言喻,刮骨疗毒都没这般让他求生不得。 他的手伸向贺兰香的襟口,想换别处纾解,又想到如今天凉气冷,他是没什么,但这娇花一样的女人必会着凉。他只好耐住性子,将贺兰香拖腰抱起,大步走向床榻,用被子将她盖严实,再在被子下将她剥干净,让她自己想办法帮他解决。 * 拂晓时分,贺兰香趁天没亮,从后罩房回了住处。 她擦洗过满身黏腻,瘫软在榻,睡了场舒服的回笼觉,待等天亮醒来,昨夜种种便宛若身处梦中,还是一场难以启齿的美梦。 回味片刻,贺兰香用浓茶漱口,下榻时道:“那两人如何了。” 细辛:“郑姑娘已恢复过来,虽仍闷闷不乐,到底是能开口说话的,早膳也正常用过。倒是李姑娘,昨日起便恍惚,睡过一觉后仍没有好转,像是真被吓丢了魂。” 贺兰香道:“郑袖中了迷药,虽处境凶险,好在没见识到场面,可怕的时候都被李噙露瞧去了,千金小姐,能承受得住就怪了。” 她喃喃说完,沉下心情,顾不得梳妆更衣,先去偏房看过了李噙露,到了地方,见人果真如细辛所言那般浑浑噩噩,不由便头疼起来。 郎中说静养,静养可以,可纸是包不了火的,贺兰香能将她留在府中一两天,又不能留一两个月,总归是要将人送回去的。 “主子要不请个神婆来看看吧,李姑娘莫不是被邪祟缠上了。”春燕出主意。 细辛呸呸一声,“瞎嚼什么,那些下九流最会坑蒙拐骗,请那些,还不如请个正经和尚来诵经驱邪。” “瞧你说的,和尚难道就不会坑蒙拐骗了吗?” 贺兰香听着二人的争辩声,只觉得叨耳,别开脸,专注看向卧榻发呆的李噙露。 李噙露头发散乱,双目怔直,不吵不闹,一反昨日在金光寺与贺兰香相遇时的端庄样子,变得三岁孩童一般,耷拉着头脑,眼观鼻鼻观心,喃喃念叨着:“姐姐,姐姐,姐姐你在哪,我好害怕……” 贺兰香将这念叨声听入耳中,忽然心生一计,吩咐道:“别吵了,去备纸笔,我要写信。” 细辛应声去做,顺口问:“主子要写给谁,奴婢这去安排。” 贺兰香未语,唇上浮现了丝神秘莫测的笑。 * 天黑入夜,寒意侵袭,星子灿若明灯,降下冷冽清辉,笼罩整个京城,白霜遍地,寒露送凉。 马车自后门入谢府,经侍女搀扶,下来一个身着黑披的身影,经引领前往后宅。 贺兰香喝了半宿热茶提神,总算将人等来,来不及客套,先把人带往偏房,道:“就在里面,你进去一看便知了。” 李噙露走向房门,临进门,转脸对贺兰香投以一记感激的眼神。 贺兰香笑道:“若觉得我大发慈悲那可真是免了,既有今日在先,太妃娘娘你记住,以后我若遇到难处,你纵使豁出性命也是要帮我的。” 李萼点头,万千尽在不言中。 待人入内,贺兰香站在门外,先是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不可思议的“姐姐?”,旋即便是放声大哭的动静。 她的心就此落下,轻舒口气,转身正要回房歇息,春燕便红着脸颊上前,对她附耳道:“将军说,要您忙完便去后罩房,他在等您。” 。 更深露重, 晚间气息湿润而清冷,冷冽寒气绕上院中花草枝梢,薄霜凝结, 氤氲窗上的昏黄烛点便显得格外温暖。 “姐姐,你今晚还走吗?”李噙露窝在李萼怀中, 眼中愁云密布,欲睡又醒, 惴惴不安地问。 李萼拍在妹妹肩上的手再度柔了三分,温声道:“放心睡你的, 天亮我再走。” 李噙露终于安下心, 在李萼的怀中放松了身子, 安然闭眼的同时软声道:“姐姐, 之前我对你说了许多伤人的话,那都是我不懂事,我以后再不会那样了, 你原谅我好不好。” 李萼笑了声,眼中酸涩,忍住哽咽道:“是姐姐让家族蒙羞在先, 露儿对我说什么都是应该的, 你又没错, 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 “不,不应该。”李噙露睁开眼, 看着李萼斩钉截铁地说,“我还没记事娘就走了,是你把我拉扯大的, 无论你做什么,全天下的人都能指责你, 唯有我不能,我应该永远站在你那边的,可我却……” 却骂她的姐姐寡廉鲜耻,说她让她觉得恶心。 李噙露羞愧欲死,眼中滚下愧疚的泪来。 李萼给她拭泪,温柔道:“瞧瞧哭的,你我姐妹好不容易团聚一次,高兴还来不及,何苦难过呢,过去的那些便让它过去,以后不准提了。” 李噙露泣不成声道:“可我觉得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我后来听嬷嬷说过,说娘刚走那一阵子,我总是哭,哭得昏天暗地,嗓子都哭哑了也不停。是姐姐抱着我,一歇不歇哄我睡觉,一场整觉都没睡过,连饭都顾不上吃——” 李噙露因哭得太厉害,后面的话已说不出来。 李萼抚摸着妹妹的脸颊,心疼不已地道:“平白无故怎么想起问那些了,婆子们酷爱夸大其词,实际我哪有那么辛苦。不过我们露儿可真是长大了,都知道心疼人了,娘在天上看到,一定会很欣慰的。” 李噙露紧贴李萼怀中,吸着鼻子道:“娘若真能看到,我只想让她保佑姐姐余生平安顺遂,能够长命百岁,安享晚年。” 李萼无奈道:“好好好,娘一定能听到我露儿说的话的,快睡吧,别哭伤了身子。” 李噙露抽抽噎噎抱紧了李萼,要她和自己一起睡,天亮走时还要把她叫醒跟她说一声。 李萼只得应下,继续轻轻拍着李噙露的肩背,如多年前那般哄她入睡。姐妹俩有好多年没有这般亲近过,气氛温暖而静谧,好像重回了相依为命的时光。李萼看着妹妹的睡颜,温柔哼唱起了多年前哄她入睡时常唱的竹枝词。 唱着唱着,李萼被困意席卷,声音低缓下去,词也变了味道,带着她的思绪,飘过寂冷深秋,前往了十四年前的炎炎夏日。 避暑山庄内碧柳新荷,景色如画,十五岁的她身着一袭麻孝,怀中抱着哭天嚎地的三岁娃娃,在厅房中来回踱步,学着母亲生前的样子温柔哄睡。在她周围,门里门外站满了人,全是前来劝她回府的家中长辈。 她很累,很困,眨一下眼都能昏死过去,吐字却坚决,说:“不回。” 她知道,娘死了,爹便也不是原来的爹了,前脚自己回去,后脚这庄子便能易主,再也回不到她与妹妹的手里。 一个文小姐,素日说话都不敢大声,在这时也只能撑起一身稚嫩硬骨,用最直接粗暴的方式捍卫母亲的遗产。 蝉鸣嘈杂,虫鸣不断。耳畔声音很杂,是人在咒骂她,许多人。 怀中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都哭没了声音,像要断气。她想差人去请大夫,却发现庄子内外出入口都被封死,大夫根本进不来。 周围的下人开始陆续劝她,让她服软回家,否则大人能撑住,孩子若哭坏了该怎么办,她们姐妹俩,终究是姓李的,怎么能与李氏过不去。 那是李萼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的姓氏。 缠香 第86节 她将劝自己回府的下人全赶了出去,对剩下的人说:“请不来大夫我就自己配药,菜不够吃可以自己种,谁再敢劝我低头,现在就滚。” 立完了威,她继续哄睡妹妹,待等哭声终于停下,她将妹妹小心放到榻上,让丫鬟婆子看好,一个人到后园的白山茶树下大哭了一场,哭母亲,哭妹妹,哭自己,泪水怎么止都止不住,哭到天黑,再抹干净泪回去料理事务,没让任何人看见残留泪痕。 她心里清楚,她现在是所有仆从的主心骨,绝不能在人前落泪,脆弱的样子若被看到,人心便要散了。 自那以后,她便成了白山茶树的常客,每次濒临崩溃,都要回到树下大哭一场,哭完便恢复如常,该做的事情一件不落。 直到某日,在她习惯地抱树啜泣时,白山茶树开口说话,对她说:“你怎么那么能哭啊,我都要被你的眼泪淹死了。” 少年气十足的声音,清冽爽朗,带着微微的无奈与恼意。 她吓坏了,以为碰到了妖怪,松开树退了好几步,抬头望向树冠,泪眼模糊中,光影交叠,葱绿蔽日,一张俊雅明亮的少年的面孔映入她眼中。 她看怔了眼,泪水都忘记擦了,半晌后皱紧眉头道:“你是谁?怎敢擅闯山庄,现在就给我出去。” “我是树妖,根就扎在这,要出去也是你出去。”少年理直气壮。 李萼从没见过这么一本正经扯谎的人,一怒之下转身便跑,“那我现在便去找道士将你收了!” “你恩将仇报啊你!我听你吐了那么多苦水我都没嫌弃你,你还要收我!” 后来,道士没找成,因为妹妹又哭了。 李萼抱着李噙露哄到半夜,等终于哄睡着,她再想起来那少年,找过去,树上便已无人影。 风清月朗,唯她一人驻立树下,形单影只。 很奇怪,她居然感到有些失望。 可能是她太孤独了,遇到个能与她说话的,不管是人是鬼都忍不住心生依赖。 李萼甩了甩头,觉得白日里所见皆是哭昏头后的幻觉,她整理好心情,继续孤军奋战的每一日。 撑不住时,还是会去树下哭泣。 一声闷响,树上掉下个什么东西,正砸在她的头上,她低头望去,发现是颗鲜红饱满的新鲜荔枝。 “我结果了。”神出鬼没的少年躺在树干上,瞧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的纨绔样子,“请你尝尝鲜。” 荔枝长于岭南,娇贵无比,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在京中若想吃到新鲜的,不知要跑死多少驿马,除了宫中的贵妃娘娘,没人能有这个口福。 李萼未质问他一颗花树为何会结岭南佳果,也没问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捡起荔枝吹了吹上面的灰,剥壳露出皎白果肉,咬了一口道:“真甜。” 少年笑了声,很不以为然,轻飘飘地道:“若用眼泪把我淹死,以后可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果子了。” 李萼嗯了声,腾出只手,把挂在面颊的泪珠抹干了。 自那起,她再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转眼,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少年成了树上的常客,时不时便要结一次“果子”,有各式时令蔬果,有喷香的糕点,有油盐酱醋,米面肉菜,有棉衣补品……数不胜数。 李萼靠着在树下捡东西,捱过了漫漫长冬,还将妹妹养胖了许多。 她问少年:“你对我这么好,我以后怎么报答你。” 少年吊儿郎当学着戏腔,“事已至此,看来姑娘只能以身相许了。” 说完先把自己逗笑了,哈哈着让她别往心里去。 李萼想了想,说:“那你等我两年,两年后我给我娘守完孝,就嫁给你。” 少年吓得掉下树,一头栽到地上。 这是一只颇为纯情的树妖。 没等两年,过完年后有一段时日,少年很久没有出现, 李萼茶不思饭不想,从白日等到晚上,到了夜里也不回房,扯了条被子裹身上,坐在树下接着等,日复一日。 天亮时,下了雪,少年狐裘乌靴,越墙踏雪而来,看到她的样子,哈哈大笑道:“李哭包,你是个木头脑袋吗?我不来你便傻等,我几日不来还好,可我若几个月不来,几年几十年不来,你都要这般等下去吗?” 李萼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眼底却炽烈如火,字正腔圆道:“你几个月不来,我就等你几个月,你几年不来,我就等你几年,你几十年不来,我就等你几十年,你一辈子不来,我就等你一辈子。” 她被雪冻到通红的眼眸中是坚若磐石的决然,将少年的讥笑声全部堵入喉头。 隔着茫茫飘雪,二人四目相对,第一抹晨辉刺破霭云,金辉映雪色,天地无声,万籁俱寂。 “回家去吧,”少年叹息道,“大半年了,总在这困着,不是个长久之计。” 李萼怔怔看着他,仿佛在询问他,什么是长久之计。 他瞧着她那副呆样,不自禁便笑起来,依旧是混不吝的纨绔样子,开口,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琐事——“等你孝期满了,我就去娶你。” * “太妃娘娘,太妃娘娘。” 烛火湮灭在烛泪中,轻烟蔓延上升,消逝于昏暗里,了无踪迹。 李萼睁了眼,梦中画面顷刻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绰约的轮廓,以及盘旋在心头而未来得及说出的:好。 “卯时将近,娘娘该回宫了。”侍女提醒。 李萼静默片刻,坐起身,经侍女搀扶下榻,更衣梳洗,准备离开。 临走,她望了眼榻上熟睡的妹妹,终究没忍心叫醒,吩咐道:“等她醒来,就说是我故意没叫她的,让她好好歇息,歇够了,回家时差人告知我一声。” “是。” 依依不舍收回目光,李萼走出房门,正遇上打着哈欠前来的贺兰香。 贺兰香双眸水润绯红,泛着不自然的妖娆春色,发髻松垮凌乱,身上罩了件厚实的银鼠毛黛色洒金斗篷,打完哈欠,懒洋洋地启唇道:“妾身略尽地主之谊,特来恭送太妃娘娘仪驾还宫。” 李萼应声,与她同行。 贺兰香听出李萼鼻音浓重,又见她双目泛红,便道:“哭了?” 李萼看了眼贺兰香发红的眼,“你不是也哭了。” 贺兰香嗯了声,头脑一时失智,差点脱口而出:你也是在床上爽哭的吗? 。 拂晓过去, 天色熹微,茫茫雾气萦绕晨花倦草,气息冷冽清新, 吸入肺腑,手脚俱凉。 送走李萼, 贺兰香回来补了个回笼觉,待等巳时方醒。醒来梳洗用膳, 照例请医官诊平安脉。 简单忙完,时辰便已至午时, 郑袖来与她请安, 顺带辞行。 秋色正浓, 暖阳灼烈, 光芒穿廊入室,打下一片明亮光影,衬得郑袖的脸色更加苍白, 单薄如瓷。 贺兰香坐卧美人榻,客套完毕,打量着郑袖的羸弱模样, 只觉得风一吹都能将人吹散, 不放心道:“妹妹当真好些了?若是不适, 我便差人到府中传话,将你再多留两日。” 郑袖唇畔扯出抹苍白的笑, 道:“两日三日,终究是要回去的,嫂嫂放心, 我已想通许多,不必为我担忧。” 贺兰香见她一反常态, 神色是里过往没有的笃定与安详,不由得心起不安,试探地问:“你想通什么了?” 郑袖眼眸明亮,笑意清浅,不疾不徐地说:“我以前总觉得自己身处泥潭深渊,梦想有人能救我脱离苦海,护我终身。” “如今我发现,其实无论被谢将军救,还是被李姑娘救,他们的出现都是阴差阳错的,没有人会时刻准备救我于水火,而我却时刻可能遇到新的麻烦。在遇到那些麻烦时,我不能永远指望英雄从天而降,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不然再有下次危险,下下次危险,我又要企盼谁来救我?那个人便一定会来到吗。” 贺兰香听得云里雾里,弄不清郑袖到底是什么意思,眼神愈发狐疑困惑。 郑袖看着她,深舒一口气,下定决心般说:“嫂嫂,我决定了,我要走。” 贺兰香顿时睁大了眼眸,“走,去哪?” 郑袖:“天下之大,总有我能去的地方。” 贺兰香明白了,郑袖这个走不是走亲访友的走,是离家出走的走。 她下了美人榻,走过去一把抓住郑袖的手,缓了缓,克制住着急道:“郑妹妹,不是嫂嫂扫你的兴,如今南北皆不太平,蛮匪叛军横行,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歪道,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又没有安身立命的手段,心底又纯良天真,到了外面会被坏人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的。” 郑袖苦笑一声,看着贺兰香的眼睛,温柔反问:“那嫂嫂你说,我若留在京城继续做我这个娇小姐,我便能剩下了吗?” 贺兰香被问得一怔。 若没有李噙露出手相救,这个问题的答案会非常明显,郑袖所面临的无非两条路,一是为保全名声委身下嫁周正,二是宁死不屈,但为了不让家族蒙羞,只能扯条绳子上吊。 贺兰香想到了在春风楼时的所见。 兰姨除了在人牙子手里买人,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做爹娘的亲自捆了女儿来卖,哭声笑声里,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哭声里,兰姨数着少女们的卖身钱,噙着烟嘴吸了一口,吞云吐雾地对她说:“反正女子这一生,总是要被人吃的,不是被外人吃,便是被自家人吃。” 那时贺兰香觉得命运不公,现在看,发现无论是金枝玉叶,还是贫家女儿,全天下女子的命运大都相差无几。 贺兰香回过神,攥住郑袖的手不松,短暂犹豫后仍是劝道:“你若想摆脱你家中的控制,大不了就装傻装疯变成无用之人,但不要想着出走,外面的世道,真的比你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可我起码会真正快乐一回,知道什么叫做自由。”郑袖看着贺兰香的眼睛,淡淡道,“嫂嫂,你我同为临安而来,有过短暂的太平日子,你告诉我,即便通透如你,自从来了京城,你有一日是真心快乐的吗?” 贺兰香被问个哑然。 她眼前闪过过往许多回忆,与谢晖的初见,在侯府的点滴,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全部涌现在她眼前,陌生到恍如隔世。 快乐?她哪里顾得上,她从始至终忙碌着的,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郑袖对她福身,“嫂嫂,我意已决,此番肺腑之言,望你切勿向外透露。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伏愿嫂嫂余生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贺兰香千言万语凝结喉头,最后启唇所能发出的,不过一声叹息。 * 太阳西斜,寒气绕池而生,在光中纷飞起舞的浮尘渐渐隐于暗色,放眼过去不似白日喧嚣,满是静谧寒冷。 自郑袖走后,贺兰香便靠榻发呆,一丝动静没有,摇曳在耳畔的步摇都随之安静下来,谁也不敢上前打搅。 细辛春燕见贺兰香久不传膳,不敢强劝,却也不想她水米不入,便架起简易炉火,准备了秋日各色时令,糕点果脯,围炉慢烤起来,不当正经吃食,只是零嘴垫底。 慢慢的,贺兰香被瓜果烤出的奇香激起三分食欲,总算吃了几口,还起了兴致,让细辛给她烤点她爱吃的烤莲子。 莲子性寒,孕妇不宜多食,细辛总共烤了没有几颗,让春燕看着火候。 春燕一边拿长匙翻着莲子防止烤糊,一边兴致勃勃道:“我若没记错,以往在侯府,天冷时侯爷都会打炉给主子烤莲子吃,烤得金黄飘香,主子特别喜欢——” 细辛脸色一变,伸出手去便拍在了春燕的嘴上,转脸又去观察贺兰香神色。 贺兰香表情如常,细细品味着口中清甜带苦的莲子,未起波澜,仿佛并未听到不该听的话。 但等细辛将烤好的莲子送到贺兰香面前,贺兰香便别开脸,冷淡地道:“吃腻了,你们俩分了吧,以后我都不想再吃了。” 细辛拿眼剜春燕。 这时贺兰香卧榻歇下,吩咐谁都不准打搅,她要睡了。 日落西山,天色近晚,房中掌灯亮烛,丫鬟踮脚走路,安静到寂寥。 缠香 第87节 一直到午夜时分,贺兰香半梦半醒,感受到坐于床边的熟悉身影,意识逐渐清明,却仍旧未出动静。 “准备装睡到几时?”谢折的声音突兀低沉,忽然响在她的耳中。 贺兰香未回答,缓慢睁开双眸,没看谢折,静静凝视着起伏在帐上的灯影。 她看灯影,谢折便看她,身上的戎服折射寒光,与暖衾中的温香软玉是天下地下的违和,好像本不该近在咫尺,拥有交集。 “在想什么。”谢折问,声音放轻了些。 贺兰香开口,嗓音轻款如烟,带着飘忽的冷淡,“没有想什么,只是天冷了,人越发疲乏,没有精神,也起不来兴致。” 她话锋一转,直言:“你若是想,便先自己解决,今日我没精神去帮你,改日再说罢。” 气氛乍然僵住,过了片刻,谢折冷声道:“你以为我来找你,便只是为了那些?” 贺兰香未语。 谢折起身,大步走向房门,头也不回离开。 关门声落下,房中重归寂静。贺兰香噙在眼角的泪珠也缓慢滑落,浸入乌黑鬓发中。 * “主子下午时吃烤莲子,奴婢嘴笨,误提了一嘴宣平侯……” 后罩房,细辛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交代始末,暗中攥住春燕的手示意别多嘴,哽咽道:“一切皆是奴婢而起,奴婢愿请将军责罚。” 谢折看着手中竹牍,头也不抬地道:“退下。” 俩丫鬟如临大赦,连忙告退。 青灯如豆,清晰照见牍上情报——辽北新王登基,重起战事,两方如火如荼厮杀至今,隐有平局之兆。 但凡蛮人有占据上风的苗头,他都要立刻召集将士返还辽北驻守边境。 谢折十分清楚自己真正该关心的是什么,但就是不受控制,忍不住往那张妖媚冷淡的脸上去想,越想越多—— 砰一声,竹牍落案,谢折吹灭烛火,起身上榻。 浓墨似的黑暗里,呼吸声格外粗沉明显,是强行压抑下的焦躁。 外面,夜雨忽至,雨水落地的声音淅沥杂乱,盖过了呼吸声和所有动静,成了抚平心弦的一只手掌。 雨势渐大,谢折的世界变得清净无比,逐渐昏沉睡去。 疼痛如藤蔓滋长,肆意缠绕进睡眠当中,使得他的梦境也沾染上了熟悉的血腥之色,他站在辽北茫茫白色中,看着血红自脚下绵延,流向万里河山,仇人的尸首在血海中沉浮,心里只有报复过后的快感。 杀,把谢家人都杀光,一个不留…… 杀…… 杀! “什么人!” 谢折从梦中惊醒,一身大汗淋漓,宛若溺水之人重获新生,大口喘气声音沙哑狠绝,掐在身下人脖颈上的手掌不断收紧。 贺兰香还未试图出声,清甜的香气便已暴露身份,谢折猛地便松开她,粗喘着恼火道:“三更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 不是想谢晖想到茶饭不思吗,还来找他干什么,他又不是谢晖。 谢晖谢晖,总是谢晖。他是真想把人从坟里掘出来再杀一次。 贺兰香咳嗽着,凑在谢折左耳边上,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下雨了,我……担心你疼。” 柔软模糊的字眼浅浅传入谢折耳中,浑身杀气顿时一僵。 回过神,他长臂展开,将贺兰香用力搂入怀中。 。 躯体相贴, 谢折身上阳刚的灼热气传到贺兰香的身上,她来路上被风吹凉的肌肤在温暖中放松,逐渐平息了不自禁的颤栗, 唯胸口起伏,喘息点点, 如松上软雪。 待她呼吸平缓,谢折的手捧住她的脸颊, 指腹轻蹭细嫩微凉的肌肤,低头, 吻住了她。 许是半梦半醒赶来找他的缘故, 贺兰香的反应比往常迟钝上许多, 直到身体都有些升温发热, 才想起回应过去,双臂攀上谢折肩头,好与他贴合的更紧些。 若按往常, 谢折的另只手此刻定会沿着她的前腰上移,但今日,他就只是吻她而已, 没有过去受欲-望支使时的急切, 也没有更深的动作, 只是仔细的,温柔吻她。 外面, 雨丝接连不断,雨打秋叶,寒夜湿冷, 屋檐滴答不停,声如脆珠落盘。 不知吻了多久, 唇齿终于分别,二人的呼吸在黑暗中浓烈清晰,仿佛不能见火的干柴,一点即着,熊熊燃烧。 雨色映入薄窗,清辉点点,贺兰香对上黑暗中谢折滚热的视线,湿润的眼眸更加迷离,朱唇不自觉微微张开,柔荑沿谢折的下颏往上游走,顺着粗粝的大小伤疤,落在他的双耳上,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好像真的在心疼。 可等谢折的脸再度朝她压来,她却将头撇开,手也收回。 “在想什么?”谢折怀抱收紧,薄唇映在她后颈,试图缓解她的不自然。 贺兰香声音清明,没有意乱情迷后的黏软,“下雨了,我在想临安。” 她声音很轻,不知道谢折有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听到。 后颈上的吻辗转至耳畔,呼吸喷洒在耳珠,谢折道:“等时机合适,你可以回去一趟。” “回去干什么,”贺兰香轻嗤,语气有些悲凉,“侯府都被你烧了,回去了住在哪儿,大街么。” 短暂的沉默过去,谢折道:“可以重建。” “建得再好,也不是原来那一个。” 贺兰香笑着,口吻愈发薄冷决绝,意有所指,“我只要原来的。” 原来的生活,原来的住处,原来的男人…… 雨声似有一滞,房内蓦然冷了许多。 谢折掰正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贺兰香,你记住了,我今晚本不想的。” 贺兰香懵了一下,正想问他什么意思,膝头便被大掌包裹,谢折退至她身前。她顿时懂了他要干嘛,正欲阻止,亵衣便被褪下,口中还被他用亵衣塞住堵个结实,再想动作便已是来不及,强烈的拒绝皆化为鼻中声声嘤咛。 “还想吗?”外面大雨倾盆,颠倒天地,谢折声音低哑,唇畔潮湿香腻。 贺兰香吐出口中亵衣,忍住羞耻摇头道:“不想了,不想了。” 谢折没听清,只当她还在嘴硬。 贺兰香久未等到放过,知道谢折的耳朵听不见,再喊也没用,偏又经不起刺激,即便开口,也只能哼出软声媚音,咬不出完整的字。 身体被迫向下沉沦,思绪飘上云端,她全然不记得方才心头涌上的悲凉,除了当下如藤蔓缠绕长出的快意,便只清晰意识到一件事情——原来男人鼻梁高了不止好看,还格外好用。 * 翌日早,雨过天晴,贺兰香扶腰回到住处,发现李噙露已等待多时,好在有丫鬟编由头替她遮掩了过去,李噙露才并未对此起太大狐疑。 二人一道用了早膳,李噙露便收拾细软,准备回家。贺兰香有不少话对她交代,便送她一路,直到了李府门外,两个人才告别分开。 回去的路上,人流渐密,马车慢行,贺兰香在车中小憩,不知不觉便走到御街。 她听着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残雨击打车檐的滴答声,恍恍惚惚,以为是回到了烟雨朦胧的临安街头。 也像是欲生-欲死的春宵昨夜。 “报——” 高呼宛若轰雷,将贺兰香从困意中猛地扯出。 她睁开双眸,正好奇刚才是什么动静,呼声便又至耳边:“成王夏侯嵩,宁王夏侯渊,泰王夏侯厉,三王聚集楚地联手谋反,现已合兵北上直逼京城!八百里加急!尔等速速开路!” 贺兰香惊了心神,扯开帘子往外望去,正望到骏马扬尘疾驰,马上信卒高举报匣,各路校尉听到声音急忙疏散百姓,在湍急人流中淌出一条直通朱雀门的路,往来无所阻,一路畅通。 贺兰香一直看到人马消失,噗通的心跳也未曾平复,直至细辛提醒,她攥紧帘子的手方松懈一二,启唇吐出两个僵硬的字:“回府。” * 回到后罩房时,正赶上谋士到齐,聚众斟酌对策。贺兰香隔着门,不急着走,顺带便听了几耳朵。 “局势岌岌可危,当务之急是要将军赶紧领兵出征镇压反王,以儆效尤,扬朝廷之威。” “此言差矣!反王非匪非贼,乃为正统血脉,封地民心所向,若是由将军打压,岂非落万民口舌?若激民愤,日后如何平息?” “可若圣旨临头,岂有抗旨之理?” “我朝武将若非唯有将军一人?如此烫手山芋,我看不接也罢!” 贺兰香揉了揉耳朵,险被争吵声震成聋子。 这时,只听嘈杂停下,气氛静寂哑然,无人再敢出声。 贺兰香不知里面是何情况,正欲贴门再听两耳朵,门便被乍然拉开,她抬脸,正对上谢折漆黑冷清的眼。 “妾身刚好路过,来给将军请安。”贺兰香噙着笑意,睁眼说起瞎话。 谢折迈出门槛逼近于她,顺手将门合上,看着她道:“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贺兰香笑意略僵,正犹豫如何作答,细辛便捧信而来,对她附耳道:“临安那边来的,说是要您亲启。” 贺兰香面露狐疑,没急着去顾谢折,先接过信,拆开扫了两眼上面的字。 未料两眼下去,贺兰香眼眸大睁,低下脸仔细将信上内容看个真切,看完气息越发急促,最后眼一阖竟要昏迷过去。 “主子!” 未等细辛伸手,谢折眼疾手快将她扶住,皱眉道:“你怎么了?” 贺兰香摇头,红着眼眶,急喘着气道:“不是我,是兰姨,她……她死了。” 。 话说出口, 贺兰香自己也不愿意相信,以为是在做梦,满眼皆是恍惚不可置信。 她连忙再将信上所言看了一遍又一遍, 拿信的手颤抖不停,自言自语地道:“她, 她当真死了?” “可她怎么会死?怎么会……” 幼时与兰姨相处的点滴涌入脑海,好的坏的, 皆如跑马灯一般浮现。贺兰香喘不上气,力气拔干抽尽, 再也支撑不住, 话未说完便瘫软在谢折怀中。 * 再睁眼, 天已见暗色, 贺兰香在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头脑混沌,眼角挂着残剩的泪珠, 眼中无光,神情麻木。 细辛被她的样子吓到,着急哽咽道:“主子, 主子您不要吓奴婢啊, 您跟奴婢说句话啊。” 贺兰香视若无闻, 面上毫无波动,过了半晌, 蓦然启唇问:“信在哪。” 细辛忙将信给她。 缠香 第88节 贺兰香在搀扶下坐起身,看着信上的字,表情终于起了变化, 却是冷笑一声道:“死就死了,还费这工夫告诉我作甚, 以为我会千里迢迢赶回去送她最后一程吗?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去为她做那些,何况她还是自己喝醉酒掉下楼摔死的,更加死不足惜。” 说的越狠,贺兰香的眼越发泛红,最后她将信团在掌中撕个粉碎,信纸如碎雪飘落,洋洋洒洒散了一地,又像满地纸钱。 她长吐两口气,强行释怀,阖眼道:“谢折在哪。” 细辛:“将军在您昏倒半个时辰后便受传唤入宫,眼下还没有回来。” 贺兰香睁眼,眼中满是素日所没有的脆弱与偏执,“好,等他回来了,你们告诉他,他不是问我想不想让他去镇压反王吗?告诉他我不想,我要他留下陪着我保护我,除了我身边,他哪里都不准去,一步都不行。” 细辛犹豫着应下。 贺兰香再未置有一词,卧下翻身朝里。 两个丫鬟看着她漂亮的后脑勺,面面相觑,各自犯愁。 贺兰香心情不好时人便会刁蛮反常许多,直到心情好为止,这是她历来的秉性。在侯府时,谢晖总惯着她,无论多么过分的要求也无一不从,纵容至极。 可,谢折不是谢晖。 百善孝为先,一个弑母杀弟,恶贯满盈的家伙,又怎么会受一个坏脾气美人的掣肘。 * 长明殿内,一声脆响落地,檄文碎散,玉轴两半,骨碌滚到谢折的脚边。 龙椅上,咳嗽声震天响,夏侯瑞哈哈笑道:“——残害忠良,弑父杀君,本为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又兼秽乱后廷,先帝尸骨未寒,遂与太妃李氏滋长奸情,此乃崩坏人德,颠倒伦常,枉为人子,枉为人臣,不忠不孝……” 将檄文的结尾尽数回忆念完,夏侯瑞睁开眼眸,笑声依旧,喃喃沉吟道:“他们骂朕不孝,可朕不明白,什么是孝,何为孝?” 谢折不语,恭听在侧的王元琢亦屏声息气,金殿内一片寂冷森然,针落有声。 久未等到回答,夏侯瑞一拍金案,目眦欲裂,嘶声吼道:“朕告诉你们什么是孝!老子压着儿子就叫孝!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就叫孝!要永远跪下去!从生跪到死,那就叫孝!” 吼声落下,笑声又起,夏侯瑞咳嗽着,看向谢折,轻声细气道:“长源你说,朕说的是不是很对?” 谢折面无波澜,黑眸冰冷,沉声道:“陛下金口玉言,岂有不对之理。” 夏侯瑞满意点头,笑意更甚,“朕就知道,长源与朕的心思一直是相通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谢折眸光阴沉,并未回答。 夏侯瑞笑完不语,缓转目光,看向安静缄默的王元琢,眼眸微眯,温声道:“王爱卿你说,朕方才所言,可有不对之处?” 王元琢双肩僵直,走到殿中对龙椅躬身拱手:“陛下见解独到,微臣听完犹如醍醐灌顶,感悟良多,未有不对之处。” 夏侯瑞发笑,笑声得意。 这时,王元琢却乍然跪地叩首,朗声道:“然臣认为,孝之一字,所括良多,难以用一言概之。古今以来,父慈故而子孝,兄友故而弟恭,父与子,并非天生仇敌,而是因父无德,难为表率,故子生出不孝之心,行不孝之举,此乃自保为上,并非不孝。倘若为父者仁慈爱子,品性端正,子尊父爱父,便为天经地义,此为孝道,反之弑父杀父,则为真正不孝。” 夏侯瑞哦了声,若有所思沉吟着,忽然道:“所以王爱卿的意思,是在说朕与先皇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才会父不慈子不孝,落得个父子相残的下场,对么?” 王元琢叩首,“臣不敢!” 夏侯瑞哈哈大笑,似乎并不想与他计较,喊了声平身,欣赏着对方惶恐的表情,“爱卿能得如此感悟,想来朕的王提督对你定是爱护有加,让你相信世上真有父慈子孝一说,看来你很得他喜欢啊。” 王元琢平复下心神,道:“臣父为人刚正不失仁爱,素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正因有臣父历来松弛有度的教导,臣才能得圣上青眼,有幸侍奉御前。” 夏侯瑞咳嗽着发笑,笑声是直白的讥讽,笑完道:“是这样么?可朕怎么发现,他身边最爱带的是你哥哥王元瑛和你弟弟王元璟,有好几次,朕都差点忘了他还有你这个儿子了,他也从未与朕提起过你,他若果真有心教导于你,为何不将你常带身边?就像对待你的哥哥弟弟那样。” 王元琢一时哑然,久久无话,片刻后道:“回陛下,臣的兄长与幺弟皆在卫所任职,与臣父相见方便,臣历来与笔墨书卷为伍,又兼专爱游山玩水,任职之前久不在家,自与臣父鲜少谋面。” 夏侯瑞咂舌,“原来如此啊。”可他旋即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闻爱卿所言,爱卿若与笔墨为伍,专爱山水,又为何入宫任职,囹圄在此?” 王元琢欲言又止,彻底说不出话了,僵愣在原地。 夏侯瑞这时起身,摇摇晃晃下了盘龙金阶,先走到谢折面前,抽出谢折腰间的御赐佩刀,接着用力挥刀,朝王元琢劈了过去。 王元琢弹指间侧身躲过,毫发断于刀尖,回过神立即下跪高呼:“臣惶恐!” 夏侯瑞丢掉刀,指着他,转头朝谢折哈哈大笑,“长源你看,他的身手是不是比他哥哥要好多了?” 谢折瞥了眼地上的刀,抬眼看着夏侯瑞,眼神已全然陌生。 。 月沉日升, 灼热晨光压下彻夜寒露,化为雾蒙蒙一片湿润,氤氲在池面, 引游鱼嬉戏。 贺兰香的头脑也成了晨雾一样,充斥满了化不开的愁云惨淡, 用过早膳,思绪也仍是混沌飘忽, 什么都听不进耳朵中去。丫鬟对她说话,她便只顾点头, 连谢姝什么时候来的房中都不知道。 “嫂嫂?嫂嫂?”谢姝兴高采烈小跑到贺兰香面前, 连喊了好多声, 却一句没等到回应, 眉头都要皱紧了。 这时,贺兰香总算有所回神,看向谢姝的眼神像刚发现她, 欣喜讶异道:“呀,是妹妹来了。” 谢姝本是带着任务来的,见贺兰香这般模样, 便也顾不得正经事了, 先是焦急问她:“你怎么了, 看着魂不守舍的,一点都不像你了。” 贺兰香不能跟她提兰姨之死, 又懒得编个新鲜由头,便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只是这两日害喜厉害, 精神萎靡了些,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谢姝叹气, 手落到贺兰香肚子上,轻轻抚摸着,“这都快要四个月了,怎么这小家伙还是那么不让人省心。” 贺兰香听了一怔,险些惊出一身冷汗。 是啊,她光顾着伤心,都要忘了自己腹中孩儿明面上的月份竟已即将过半,快到显形的时候了。 贺兰香脸白了一白,一时不语。 谢姝只当她不舒服没力气说话,安慰了几句,便把藏在她这的话本子都翻了来,与贺兰香一人一摞随意翻看起来,边看边说些闲话。 “嫂嫂,我听人说你前几日将李姐姐和郑袖都请入家中小住了,有这回事?”谢姝问。 贺兰香坦然道:“是有的。” 谢姝哼了声,愤愤掀了页手里的话本子,“嫂嫂为何请她们不请我?再说了,我都跟你讲了我讨厌郑袖了,你还专门请她,莫非是与我过不去。” 贺兰香哑然失笑,“瞧妹妹这话说的,你李姐姐暂且不论,郑袖姑娘有多可怜,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我与她热络些,不是刻意与她亲近,是想她能少受点欺负,不至于孤立无援。再说了,别人不懂你,我怎会不懂,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你也看不得郑姑娘受欺负,不是吗。” 谢姝不再言语,显然是被说到了心坎里。 她哼哼了声,嘟囔着:“可这也不是你请我的理由,我生气了。” 贺兰香语重心长道:“生什么气,我不请你,是觉得你我本就热络,犯不着如此作秀,加上你府上家教严谨,婶母管你又严,我哪里能请得动你?” 谢姝忙说:“那你现在能请得动了,我娘回我舅舅府上帮忙了,十天半个月里是管不着我了,我爱去哪去哪。” 贺兰香诧异,“帮忙?” 谢姝:“对啊,我舅舅昨日突发头风,公务全都压在我大表哥头上了,我舅母又久病不愈,家中就我三姐一个人统管上下,我娘怕她姑娘家忙不过来,便过去代为掌管家务,等我舅舅好了再回来。” 贺兰香心思微动。 昨日里消息才到京城,这么巧王延臣昨日便犯起头风,这是摆明了撂挑子不打算挂帅。 谢姝这时抬头看她,道:“对了嫂嫂,谢折……啊不,大将军会去镇压反王吗?” 贺兰香眼神垂下,落在话本上,伸手轻轻翻过一页,心平气和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与兄长素日鲜少来往,偶尔遇到也是点头之交,此等消息,我向来是从外面得知,哪里会从他口中知道。” 谢姝哦了声,继续看起了自己的话本子。 过了会子,她有意无意的,轻声来了句:“嫂嫂若有机会,可以把将军劝上一劝,早点将反王镇压,也省得京城百姓提心吊胆。” 贺兰香嗯了声,顺口答应,并未往心里去的样子,实际心若明镜。 谢姝今日过来,看话本子是假,想她来看她也是假,八成是有王氏授意,为的就是通过她看谢折可有打算领兵出征,镇压反王。 新帝皇位得之不正,局势岌岌可危,人人喊打,蛮匪叛军尚且能冠以贼名清剿,难成气候。可同为皇族的诸侯王若反,民心必会随之大散,百姓若追随反王成为附庸,谁领兵镇压,谁便与民为敌。 王延臣老谋深算,知道这种时候上阵吃力不讨好,干脆装病不出,在府中坐等谢折背锅。 贺兰香眼神渐冷,眼看话本子,久久未翻一页。 昨夜谢折未与她同宿,她并不知他那边究竟是何打算。 转眼,晌午至,午膳传来,清一色的蒸煮之物,虽因谢姝到来,厨房特地添了几道清爽菜肴,看着新鲜,吃到口中,口味却也寡淡。 谢姝夹了两筷子,直喊没味道,见今日太阳不错,算不得冷,便提议要带贺兰香去吃之前和她提过的蜀菜馆子。 细辛忙不迭劝阻,“姑娘可别闹了,医官正经交代过,我们主子如今沾不得辛辣气,对孩子不好的。” 谢姝一听便打了退堂鼓了,不敢再提。 贺兰香看着谢姝愁眉苦脸的样子,吃了几口板栗蒸乌鸡,也有些厌倦这种清汤寡水的口味,加上兰姨的死留下的阴霾仍在她心上盘绕,她也想外出透气,便道:“无妨,权当见世面了,过去看看总是行的,我就不信虽是蜀菜馆子,还能一道我能入口的菜都没有。” 谢姝直呼嫂嫂万岁。 一行人收拾妥当出门,到饭馆时已至午后,还未进门,一股辛辣刺鼻之气便直往鼻中窜走,贺兰香在门口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随谢姝一起步入其中。 二人一进门便有小二引路,到了二楼雅座,既不远离热闹,也不会有人冲撞。 贺兰香打量着楼下,见生意热闹,人声喧嚣,并未豪华酒楼,乃是个烟火气十足的酒菜馆子,又见谢姝点菜时那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不由笑道:“真难想象,妹妹你居然还能知道这种好地方。” 谢姝一边报菜名,一边对贺兰香说:“不是我知道的,是我二表哥以往带我来吃过,他是吃喝玩乐的好手,整个京城就没有他没吃过的好馆子,鼻子比哮天犬还灵。” 贺兰香想到王元琢,这时感觉,自己似乎有阵子没见到二公子了。 谢姝点完了菜,未过多久,前菜便先陆续上了来。 贺兰香对别的没有太大兴趣,唯独觉得里面的一道红糖糍粑颇合胃口,当点心嚼了两块垫底,等着正菜上桌品尝一二。 菜没来,店小二跑了来,对谢姝堆笑道:“不巧啊姑娘,咱店里今日的兔头都卖完了,您看要不换道别的?” 谢姝怒了,一拍桌子道:“怎么刚才还有,现在就没了?我今日来就是馋那一口的,都没了我还吃个什么劲儿啊!” 小二压下声音,愁容满面道:“小的也不想啊,是刚有个老主顾过来,点名要用兔头下酒,厨房里擅自给了他,正好就没您的了。” 谢姝更怒了,“他是老主顾,我就不是老主顾了么?我不管,来都来了我一定要吃到口,那个人在哪,我去和他理论!” “——哟,姝儿妹妹也在。” 清朗温和的声音乍灌入耳,环佩叮铃,贺兰香抬脸,正对上王元琢的眼。 王元琢今日身着一袭藕灰色长袍,料子相对天气颇薄,人便也显得清瘦,脸色白净,尽显书生卷气,毫无架子。 王元琢看着贺兰香,话锋朝着谢姝,“若知有你在这,我还找什么桌子,就这里了,想来姝儿也不会嫌弃与为兄拼桌而用?” 谢姝这才反应过来所谓“老主顾”是谁,翻着白眼道:“我嫌弃又有什么用,好吃的都被你抢去了,不拼桌我吃什么。” 王元琢噙笑落座,转面对贺兰香拱手,“元琢见过嫂嫂。” 贺兰香微微一笑,算是问候。 二人疏离客气,毫无熟络之态。 * 二更时分,三人出了馆子,因谢姝贪杯多喝了两口王元琢要的糯米甜酒,醉醺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贺兰香与王元琢亲自将她送回府中,交到贴身嬷嬷手里才放心。 深秋夜晚冷气肆虐,街上行人稀疏,王元琢送贺兰香回府,在离家不远的路上,贺兰香下了马车,王元琢下了马,二人沿路慢走,望天赏月。 缠香 第89节 贺兰香身披厚氅,手敛衣衽时道:“心情不好?” 王元琢转脸望她,并不为奇,嘴里却说:“贺兰怎么知道?” 贺兰香指着他的眼下,“有些泛青,定是昨夜没能睡好,人的心情若是好,怎会辗转难眠。” 王元琢发笑,“你当真心细如发。” 贺兰香:“说吧,怎么了。” 王元琢舒出口气,缓慢道:“也没什么,只是突然间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可怜。” 贺兰香活似听了个笑话,轻嗤一声看着他道:“你还可怜?你娘是过去人尽皆知的北地才女,你爹是大权在握的朝中重臣,连你兄长,你的姊妹,也皆是人中龙凤,内务参事这种旁人几辈子求不来的官职,于你而言却是触手即得,你有什么好可怜的?” 王元琢并未对她的言辞有所恼怒,仰面豁达一笑,道:“可能可怜就可怜在,别人从不会觉得我可怜?” 贺兰香愣了一下,这方察觉自己的话有些太过尖锐,顿了顿道:“正是因你拥有太多,所以除了你自己,已经没人在乎你是不是真正想要了。可这若算是可怜,天下就没有不可怜的了。” 王元琢点头,静静看她,忽然问:“贺兰,你觉得你可怜吗?” 贺兰香笑了声,未急着回答他这个问题,与他慢步走着,直到笑声落下许久,月光悄然倾洒,周遭静若无声,她才道:“我娘死了。” 王元琢镇住,脚步钉死。 贺兰香面无表情,声音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经历,“我应该高兴的,因为我恨她,恨我把她当成母亲信任,她却将我当成最能赚钱的妓-女栽培,我每每想到我幼时叫她一声声娘亲,她心里盘算的却是我及笄时能换多少卖身钱,我就对她恨之入骨。可在得知她死的瞬间,我竟心如刀绞。” “她死了,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爱我的人了。” 贺兰香自嘲发笑,笑个不停,笑完停住步子,转身看向王元琢,“即便那爱仅是装个样子,底下全是算计,恶臭难闻,一文不值。” “我到家了,二公子慢走,日后有缘再见。” 贺兰香款款福身,起身便又成了高高在上的国公夫人,抬腿便要迈入府门。 “贺兰!”王元琢高声叫住她。 贺兰香停住脚步,看了过去。 王元琢跑到贺兰香面前,深呼一口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胸口大起大伏着,郑重其事地道:“我想娶你。” 呼吸凝滞,贺兰香以为自己听错,蹙眉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王元琢再度沉了语气,眼神在昏暗下明亮如星,坚定不移,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娶你,想让你做我的妻子,与我携手到老,不离不弃。” 这时冷风乍起,马儿嘶鸣,谢折乍然回府,猛然勒紧缰绳,马蹄停在二人之间。 一人一马,将惺惺相对的苦命鸳鸯挡个结实。 。 门上纱灯随风摇曳, 晕出的灯影忽明忽暗映照在谢折脸上,照见高鼻薄唇,眉骨压目, 俊美毫无生气,深秋寒意萦绕在他周身, 却比不得他眼眸中的万中之一冷冽。 贺兰香抬脸时,正与谢折的眼睛对视上, 那双黑眸中无光无情,与素日无甚不同, 但贺兰香能明显感受到, 此刻翻涌在那里面的杀意与阴森。 她张口, 想要解释王元琢为何站在这里, 然未等她发出声音,谢折便已转过脸,睨向站立马前的王元琢, 嗓音肃冷,启唇吐出简洁低沉的三个字:“接着说。” 接着说。 说什么。 他把刚才王元琢的表白之言都听到了? 贺兰香头脑嗡鸣,从未在此刻如此埋怨老天怎就没有下上一场暴雨, 好把谢折变成个什么都听不见的聋子。 回过神, 她虽不知自己为何心虚, 仍下意识迈开步子绕开驳色大马,走到谢折面前挡住王元琢, 看着谢折笑道:“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王参事与妾身有缘,在外时吃饭时竟有与妾身偶遇, 加上姝儿妹妹在,三人相谈甚欢, 返家时因天色已晚,王参事不放心,便顺路将姝儿送走,又送了妾身回府,临别多客套二句罢了,能有何好说,妾身不懂将军何出此言。” 她汗流浃背,说着便朝王元琢递了个眼色,让他不准轻举妄动。 可不止她朝王元琢递眼色,谢折也在瞥着王元琢。 雄性之间的对视,是能看见的硝烟,谢折眼神里讥讽发冷,像看一个有心无胆的孬种,仿佛在说:怎么,不敢了? 王元琢受这眼神刺激,气息一重,抬腿从贺兰香身后走出,不躲不避地对谢折恭敬行礼,低头而不弯腰,一身书生文气,不卑不亢道:“回将军,您来得正好,长兄为父,夫人无父母做主,下官便只好向您表明心意求娶夫人,望将军成全下官一片真心,下官叩谢。” 天地无声哑然,秋风瑟缩安静,唯恐惊动风浪,宁静到诡异。 贺兰香听到后面,险些魂飞魄散,万万没想到这王元琢看着好脾气易控制,犟起来竟能亲自朝谢折求娶她?再说他什么时候起这个心思的?为何如此突然,连试探都省了,这简直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他若知道她前日晚上才与谢折你情我愿行过鱼水之欢,又会对自己此刻行为作何感想? 不敢去看谢折此时神色,贺兰香克制住头昏脑涨的晕厥之意,扯紧了王元琢的袖子,咬牙切齿道:“王参事喝醉了酒,胡说八道起来,快些回府歇着去吧,不要在这里行荒唐之举了,平白招人笑话。” 王元琢认真看她,温声道:“我没有醉,贺兰,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当真想要娶你为妻,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今日挑明,也省得我终日将此事悬挂心头,郁郁寡欢,辗转难眠。” 贺兰香头疼无比,已经顾不得谢折在不在旁,冷下脸色厉斥王元琢:“二公子莫非是魔怔了吗?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撇去你论辈分还得叫我一声嫂嫂,你看仔细了,我贺兰香可是一个未出孝期的寡妇,你堂堂世家公子,大好前程,娶我是要招天下人非议的,这你也愿意吗?” 王元琢坚决道:“当然愿意,为何不愿意,天下人再多,非与我厮守终身之人,再多非议也不过耳边旁风。弱水三千,我只愿取一瓢饮,我在乎的只有你一个人,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别说天下非议,就算后世唾骂我都甘之如饴。” 贺兰香欲哭无泪,若早知他会有如此极端之心,她真是见了鬼了才会招惹他。 “你想清楚了,我可还怀着孩子,这你也能不在乎?”贺兰香无奈至极,只好拿孩子说事。 王元琢双目发亮,认真异常地道:“这有什么,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生的,那就是我的亲生骨肉,我一定视若己出。” 一声呲啦利响,谢折拔出腰间佩刀,浑身杀气如山,黑着脸吩咐:“来人,去通知王延臣,让他准备料理他家二儿子的丧事。” 贺兰香见谢折举刀,本能般挡在王元琢面前,看着谢折摇头哀求:“不要……” 谢折看着她,眼神冷到极致,口吻不善,“保护他?贺兰香,你真忘了你肚子里的种是谁的了?” “谢将军不必提醒,”王元琢从贺兰香身后走出,护住贺兰香,口吻一派坦然明朗,“下官知道夫人腹中骨肉亲父乃为护国公谢晖,但那又如何,下官要的是夫人这个人,她过往是谁,是谁的夫人,怀了谁的孩子,于下官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她,她是我的心上之人,这便够了。” 贺兰香气得不行,“王元琢你给我住嘴!” 王元琢声音温柔下去,“贺兰,你不必怕他,你只需告诉我一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只要你愿意,余下所有麻烦自有我去料理。” 贺兰香满脑怨愤,应该脱口而出一句“不愿意”的,但在启唇那刻,不知为何,她看着王元琢坚定不移的眼神,她竟动摇了。 几次相处下来,她不是感受不到王元琢的脾气秉性有多难寻,他出身尊贵却性情温和,有才华而无锋芒,知趣亦会寻乐,对上不谄媚,对下不倨傲,他是个真真正正的完璧公子,是京中尔虞我诈漩涡里一股难得的清流。 比起面对谢折的阴晴不定不可托付,贺兰香显然更喜欢与王元琢相处,王元琢身上,有种让她安心和信任的力量,即便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若论细水长流过起日子,没有谁比王元琢更合适她,甚至说……适合当她孩子的爹。 贺兰香眼里的犹豫与权衡全部落入谢折眼中,谢折眼眸灼烧,双肩皆因体内熊熊燃烧的火焰大起大伏,口中再无赘言,刀尖径直对准王元琢的头颅。 “我不愿意!”贺兰香高呼出声,猛地推搡开王元琢,狠下心瞪看他道,“二公子不觉得你太过自以为是了吗?你为何认为你想娶我便一定会想嫁?全天下好男儿那么多,我贺兰香即便有朝一日二嫁,为何便要一心吊在你身上?” 王元琢眼眶泛红,看着贺兰香,仿佛透过一身尤物皮囊看到脆弱柔软的内心,由衷哽咽地说:“贺兰,我想保护你。” 贺兰香鼻子一酸,冷笑:“你看看刀对准的是谁,先保护好自己再说吧,我可用不着你的保护,再说你对我如此无礼,我们以后也不必往来了,二公子,请你现在便离开,以后也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王元琢摇头不应,斩钉截铁,“我不愿与你分开,更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这时,马蹄声急促而来,清脆响在石板路面,宿卫军簇拥一名华冠锦袍的玉面公子,气势汹汹包围府门。王元瑛坐在马上,对谢折虚行一礼,看着场面笑道:“我说怎么找不到我家老二,原来是在谢将军府上。元琢,夜已深,该回宫了。” 王元琢不应,“今日我休沐,大哥回去,不要管我。” 王元瑛敛了笑意,冷脸吩咐:“来人,将他给我绑回去。” 左右近卫立即动手,五六个人下马上前,将孤军奋战的王元琢绑个结实,扛起便摞到马背上。 王元琢挣扎不忘呼唤:“贺兰!贺兰!” 王元瑛:“嘴也塞上。” 大团粗布入口,王元琢没了动静,只能发出细碎的唔唔声,眼神仍灼灼盯着贺兰香,眼眶通红一片。 贺兰香不忍去看,别开了脸,眼底亦有泛红。 王元瑛捉到了人,话不多话,对谢折拱手:“让将军见笑,元瑛告辞,改日定亲自登门代舍弟对将军赔罪。” 临调马回头,王元瑛略倾去视线,扫了贺兰香一眼,眸中寒意与怨恨杂糅一起。 长夜连天,星辰下,马蹄声渐远,逐渐消失在夜幕中,恢复原有的压抑寂然。 贺兰香活似被抽去所有丝线的木偶,回忆今夜种种,怎么都想不通,原本很简单的回家路,怎么就变成这副难以收场的局面。她无力弯下腰肢,欲图蹲在地上回缓。 一只长臂揽住她的腰,谢折不知何时下马,伸手便将她捞到怀中,按在腰上的手既不怜惜也不放松,比起拥抱,更像是宣告主权的控制。 贺兰香并不由他,奋力便挣脱起来,挥手时指甲划过谢折脸颊,留下数道鲜红血痕,血珠顺伤口而下,触目惊心。 谢折便跟感觉不到疼一般,任她挣扎抓挠,直到感觉再不松开就要将人急哭了,才有所松开。 贺兰香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累出一身大汗,潮湿美目瞪看谢折,嘴里吁吁喘着粗气,咬字凶狠道:“谢折,等生完孩子,你我就一刀两断。” 谢折指尖拭去脸颊血珠,端详鲜红颜色,抬眼,漆黑瞳仁注视着她,“等生完孩子,我一天干你八次。” 。 荤话出来的猝不及防, 直白露骨至极,丝毫不在乎身边还有多少护卫丫鬟守着,粗鲁灌入耳中。 贺兰香面红耳赤, 双颊滚烫,满脑子都是“八次”两个字在绕, 贝齿不由得咬住红唇,一双眸子死死盯着谢折, 想反驳都不知该怎么张那个口,羞愤之下朝他一拂袖子, 转身气愤回府。 谢折不以为然, 擦拭去指尖血迹, 本想就这么算了, 但瞥了眼王氏兄弟离去的方向,眼底蓦然一沉,抬腿大步跟上贺兰香。 今晚的账, 没那么好算完。 * “大哥!大哥你放我下去!我要去找贺兰!” 马蹄清脆回响在御街,王元琢口中粗布被颠簸出来,扯嗓大声叫嚷, 不知道的以为是在强抢民男。 王元瑛急火攻心, 也顾不得丢不丢自家脸面, 勒马停下,将五花大绑后的王元琢一把薅下马背, 扔在地上呵斥:“现在是连装都不跟我装了是吗?一口一个贺兰,你和她贺兰香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现在便与我一一招来!” 王元琢吁吁喘着急气,字正腔圆道:“同样的话早已回答过大哥, 是我对她一厢情愿,是我想要接近她,大哥若问眼下到什么地步,便是我已认定她要娶她为妻的地步。” 王元瑛怒发冲冠,脸色顷刻沉下,瞪大眼眸斥道:“娶她?王元琢你有胆量就再跟我说一遍!”同时一脚踹到了王元琢身上。 王元琢吃痛一声,缓过来后口吻仍是坚持,“没错,我就是想娶她,我心意已决,而且永不变心!” 王元瑛又一脚踹了上去,气得说话哆嗦,死瞪着王元琢道:“她贺兰香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我不想再问,且不论她出身低贱与你云泥之别,她是谢折的同党,与我王氏为敌,接近你是什么目的难道还要我告诉你吗?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这么一个满腹心机的女人搭上自己和家族的声誉,你可知你二人奸情一旦泄露,整个京城的百姓将会怎么看你?老二你糊涂啊!” 王元琢双目炯炯有神,决然反驳道:“是大哥糊涂,与我们为敌的是谢折不是贺兰,她一个无辜被卷入的弱女子,她何错之有?再说我与她男未娶女未嫁,往来光明磊落,嫁娶亦是你情我愿,何来奸情之说?” 王元瑛被气得头昏脑涨,再想一脚踹去,看着王元琢倔强的神色,便已心生不忍,心一横,干脆将人一把提起,附耳斥道:“我本不愿将你牵扯,见你冥顽不灵,也只好将发现告知于你,我告诉你,她贺兰香根本不是什么柔弱女子,她与谢折早已有染,二人乃是不折不扣的奸夫□□,她在你面前表现出的忠贞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王元琢听完,非但没当真,还哈哈大笑道:“难道大哥也信外面乱七八糟的谣传么?那种谣言粗略去数便有不下百种,凡夫俗子信便信了,大哥怎也信以为真?当真让我小瞧你去。” 王元瑛急了,“我说的是真的,若非没有证据,我定然早已揭发他二人的龌龊关系,好让谢折名声扫地。” 王元琢摇头嗤笑,眼中清明无比,看着王元瑛的着急样子道:“大哥既道没有证据,那还说个什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是不会凭你一面之词而去污蔑于贺兰的,我只相信我眼里看到的她。再说她可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谢折虎狼之躯,残酷无情,断然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人,她就算为了孩子的安危,也绝不会委身于厢。” 王元瑛见他左右油盐不进,还自有一套道理,终于无计可施,无奈质问:“那家里呢,你打算怎么向爹娘交代?你觉得他们能同意你的这些胡言乱语?” 王元琢深吐一口气,正色道:“人是我认定的,爹娘若不同意,大可将我赶出家门,从此不认我为王氏子孙,也省得你们觉得我辱没了琅琊王氏的门楣,跟着我一起丢人。” 王元瑛震惊不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表情沉痛至极,放声斥责:“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大可将你赶出家门?你是不是王氏子孙,难道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吗,二郎啊二郎,你到底要荒唐到几时!” 王元琢眼眶泛红,看着王元瑛,声音哽咽,“大哥,我已经按照你与爹的意思出任内务参事,现在我只是想娶一个喜欢的女子而已,我不是三岁孩童,我有识人的本领,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人,贺兰她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她值得我去爱她!” 缠香 第90节 王元瑛头脑炸开,一时没能控制住,直接一拳砸在王元琢脸上,将人打得当场昏迷过去。 王元瑛看着昏迷中的弟弟,满面失望,再难置有一词,松了松拳头,冷声吩咐手下,“将人给我送回宫里去,让他做好他的分内之事,以后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放他出宫。再拨出暗卫分为两路,一路给我看结实他,另一路暗中留意贺兰香的动向,若有反常,及时告知于我。” 随从拱手:“属下这去调人。” 王元瑛皱了眉头,“调什么人,我最近未有安排,应当随时待命才是。” 府中暗卫自他成年便由他一手掌管,弟妹们虽有调令玉牌,但到底小孩子家,没有那么多需要私下处置的琐事,故从未使用过,暗卫一直以来都只由他使用差遣。 随从道:“前些日子里,三姑娘要了些人,至今尚未归还。” 王元瑛诧异:“老三?她要人干什么?” 说老四他都不会如此惊讶,毕竟他三妹一个深闺少女,素日大门不出,怎会突然调用起暗卫。 随从:“这属下就不知了,只知似乎是往南出了趟远门。” 王元瑛心思转了一圈,未能推测出缘由,道:“那就不急着调回,先紧着她用,剩下的派去看好二公子,贺兰香那边,我再另派人手。” 名字脱口而出,王元瑛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方才所见的那张娇媚不可方物的脸,想到她泫然欲泣,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的无名火便在熊熊燃烧。 与谢折暗通款曲,又将他弟弟迷得神魂颠倒,他真是不明白,不过一介美貌妇人而已,究竟有何厉害魔力。 。 天色微明, 雨雾未消,凝结整夜的晶莹露珠湿润挂在打上初苞的山茶花苞上,清透露水沿叶片缝隙沁出道道清痕, 滴入树下松软花泥,滋润草木。 房中香热氤氲, 男子中衣与女子贴身小衣揉在一起,胡乱落了满地, 榻上锦帐凌乱,被褥皱散, 放眼过去一片狼藉, 气息暧昧甜腻。 贺兰香卧在谢折臂弯中, 正值沉睡, 忽然身躯抖了一下,嘴里说着梦话,语气又急又慌, 听不清是什么意思。 绕在她腰间的长臂又将力气收紧几分,谢折鼻音厚重,咬字里是纵欲过后缱绻残存的沙哑, “又梦到什么了。” 贺兰香听到他的声音, 眉宇间的不安散去, 渐渐安稳下来,猫儿似的在他怀中蹭了蹭, 声音柔软哽咽,“我总觉得,她的死, 没有那么简单。” 梦到兰姨了。 谢折抚摸着她的后背,粗糙硬茧剐蹭在细缎般的肌肤上, 竟有三分安抚意味。 “那就派人去查。”他道。 贺兰香轻嗤一声,手极自然地攀在谢折臂膀上,彻夜过去,两个人昨晚的争吵与缠绵都成了烟云散去,一觉醒来,竟都能心平气和说话。 “有什么好查的,”她道,“做皮肉生意的往来仇家要用斗量,春风楼在临安一枝独秀那么久,背地里早不知有多少人眼红生意,盼着她死的同行恐怕两只手数不过来,即便查出来了,又能怎么样。” 说到后面,她声音哽咽的越发厉害,却还扮作铁石心肠,“有因就有果,她但凡不入这行的门,少干些伤天害理之事,也不必落得这么个下场。” 谢折听着她轻吸了下鼻子,知道她在强撑,语气放温些许,“人我留给你,用不用都随你。” 贺兰香心头略有波澜,睁开眼笑看谢折,眼底潮红媚眼如丝,半嗔半怨地道:“将军对我这么好,不为昨夜之事生我的气了?” 不说还好,说完谢折瞬间拧紧了眉头,瞳仁中火焰跳跃,垂眸盯紧她道:“你以后若再敢跟王元琢勾三搭四,我一定——” “你一定怎么,”贺兰香面上丝毫惧色也无,看着他,甚至有些挑衅地道,“一定会杀了我么?” 谢折鼻息沉闷,俯首一口咬在了贺兰香锁骨上。 他会杀了王元琢。 贺兰香正吃痛想骂上两句,门外便传来声音——“回将军,情报入京,反王已过秦岭,所经之处州府尽数倒戈,共已筹集近七万兵马,大军直指京城。” 谢折抬起头,扫了眼留在雪肌上的齿痕,沉声道:“知道了。” 贺兰香顾不得再与他大眼瞪小眼,蹙眉正色询问:“反王要打过来了吗?” 谢折下榻捡起地上的衣物,手臂伸入袖中,瞥她一眼道:“害怕?” 贺兰香笑了,支起媚软的身子,张臂环住谢折的腰,手指绕上腹下结实肌肉,细细抚摸上面久经沙场留下的疤痕,巧笑倩兮,半真半假地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房中虽暖,到底深秋,雪白瓷肌乍一离开温暖,肉眼可见的有些颤栗。 谢折抓住她的手,将她摁回被窝中,包裹成了蚕蛹。 * “脸怎么弄的?” 长明殿,夏侯瑞卧榻咳嗽,王元琢特来请安等待吩咐,夏侯瑞看到王元琢脸颊上的红肿,不自觉便发问。 王元琢不假思索道:“回陛下,臣昨夜回宫,路上未曾留意脚下,不经意便摔了一跤。” 摔怎么能摔在脸上,还摔出一记清晰拳痕,分明是被人使大力气打的。而放眼整个大周,敢打他王家二公子脸上的,除了他亲爹王延臣,便是他兄长王元瑛。 夏侯瑞笑了声,并不戳穿,只道:“下次要当心些,莫摔这般狠了。” 王元琢应声,这时宦官入内,满面焦急地告诉了夏侯瑞此时战况,州府归降,反王一路招兵买马,阵仗骇人,越发势大。 夏侯瑞发怒,气得咳喘交加,嘶声呵斥:“一个两个的,都觊觎朕的皇位,朕还没死呢,就等不及要造反!”他转脸看王元琢,怒不可遏,“王爱卿你说,朕是不是对朕的叔叔们都太好了,所以才让他们吃里扒外,以下犯上!” 王元琢俯首,并不直面回答,而是道:“为今之计,陛下唯有立即派兵镇压,方能将局势扭转,收服民心。” “朕倒是想,”夏侯瑞忽然缓下口吻,无奈喟叹道,“可你父亲突发头风,反王势大,非他琅琊家主不能服众收民,除他以外,再无第二绝佳人选。” 王元琢心中一嗒,想到先前父兄交代的话,正欲顺势将谢折推出背下这口进退两难的锅,年轻的天子便又悠悠道:“爱卿你说,朕若命你兄长元瑛挂帅出征,胜算能有几何?” 王元琢面色一变,忙道:“陛下三思,微臣兄长太过年轻,虽是武职,但未曾亲自领兵,不经历练,恐难担此大任。” 夏侯瑞笑而不语,颇为意味深长,过了片刻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有志不在年高,不过,你既觉得你兄长非最佳人选,那么依爱卿之见,你自己可否能行?” 王元琢跪地叩首:“微臣惶恐,文人之躯,难为兵马之帅,臣非良才,承蒙陛下抬爱。”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夏侯瑞口吻轻松,不像在挑领兵打仗的将帅,倒像在玩场无关紧要的游戏,看着王元琢的眼眸微眯,像狐狸在算计到口的猎物,“再说了,朕说过,你的身手,比你兄长要好多了。” “同为做官,你兄长有你父亲一手提拔,年纪轻轻实权在握,你就甘心一直待在这个清闲的文差上,不想建功立业,身居高位?” “你就不想靠自己的本事另立门户,大小琐事皆由自己做主,旁人无权干涉。” “你就想一辈子在父兄手底下讨生活?” 一辈子在父兄手底下讨生活…… 殿中寂静无声,王元琢身形僵硬,半晌未言,脸颊上的伤痕被苍白的脸色衬托得更加醒目,青紫交加,刺眼异常。 这时,宦官来报:“陛下,谢将军求见。” 夏侯瑞咳嗽一阵,气若游丝道:“宣卿入殿。” 王元琢回过神来,躬身行退避之礼,“内务琐事繁忙,臣且告退。” 夏侯瑞笑了声,不知是冷是热,轻抬一下手道:“退下罢。” 殿门外,日头初生,秋日灼目艳阳扑打金檐碧瓦,倾泻在身,如明火焚烧。 王元琢站在光下,头脑眩晕嗡然,恍惚不能自持,满脑子都是那句“在父兄手底下讨生活”,脸上的伤处火辣辣作疼,父兄的脸,贺兰香的脸,同时出现在他脑海,来来回回,让他心烦意乱。 他晃了下头,强逼自己清醒,试图不再去想那么多,抬脸却正与径直走来的谢折对上视线。 就在昨夜,他还在向谢折求娶贺兰香,没想到二人这么快就会碰面。 王元琢好不容易压抑住的不甘与怨怼陡然翻涌而上,乌压压萦绕在心头上,笼于袖下的手掌缓慢攥紧成拳,越来越多的愤怒在心里积攒叫嚣。 他清楚,如果不是谢折屠尽宣平侯府,贺兰香远不会沦落到如今孤立无援的地步,他替贺兰香不平,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耻辱。 而谢折目不斜视,径直入殿,周身敌意可怖阴冷,看也没看王元琢一眼。 “陛下,该出兵了。” 谢折步入内殿,未曾行礼,开口便是简短六字。 夏侯瑞刚咳嗽完,气力不足,阖眼养神边喘边答:“出什么兵,王延臣个老东西在家装死,他不出门,谁领兵?” 谢折不语,周遭宫人亦屏声息气,里外无一丝动静,无声中已做回答。 夏侯瑞自然懂他意思,笑道:“长源,一昧以武力镇压,能压到几时?那些人就跟野草一样,风一吹便又满地生长,你放心,用不着你出动,朕已有办法。” 他睁眼,目光灼灼,看着谢折说:“朕要颁布一条新令,凡造反者,膝下无论嫡子庶子,但凡向朝廷告发,或亲自处决,即可承袭爵位,取而代之。到时候,诸王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等不到朝廷出兵,他们自己的儿子便会先下手为强,取下父亲首级献给朕邀功。长源你说,朕应该给这条令取个什么名字为好?” 谢折皱眉,“此令只会助长栽赃之风,久而久之,人人自危,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好啊,”夏侯瑞双目放光,眉开眼笑道,“只要他们自相残杀,朕的位子不就能坐稳了?杀,让他们杀,有多少杀多少!” 一段话耗费太多力气,夏侯瑞缓了片刻,重新张口:“总之,朕有的是办法,你不准离京。朕才继位多久,光刺杀便遇到了两场,你若一走,朕该怎么办,谁来保护朕。” 谢折目无波澜,静静凝视夏侯瑞片刻,看着他道:“陛下,第二场刺杀是有人谋划,第一场刺杀,根本就不存在吧?” 气氛猛然寂静。 “是你自己拿天子剑划伤了自己的手臂,也是你安排人把尸体丢入光义渠,嫁祸给的崔氏。” 谢折拧眉,眼中浮现少见的困惑,望着榻上相识微末,年少羸弱的天子,破天荒未再称呼陛下,而是道:“十三,你到底想干什么。” 十三,十三…… 夏侯瑞神态空寂,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辽北冰天雪地。 在相依为命的那十几年里,谢折一直都是叫的他“十三”,他初时很不喜欢,觉得随意又简单,就像是谢折养的一条狗。虽然他也的确是谢折养的狗,还是不被喜欢的狗。毕竟天冷到一定境界,人是沉默寡言的,情感也寡淡到可怕,他即便病的快死了,也没听过谢折安慰他一句话,谢折每日最常做的,便是试探他的鼻息,见还活着,便朝他丢一块冷干粮,也不管他能不能咬得动。 那些苟延残喘的日子,明明已经离他远去,却又好似近在咫尺。 夏侯瑞的汗毛微微颤栗着,周身萦绕一层并不存在的冰雪冷气,双目渐渐回神,缓慢凝聚焦点,就这般一言不发看着谢折,蓦然道:“长源,你必须听我的,不准离京。” 谢折动身,眼中寒意毕露,转身之后道:“在你向我坦白之前你到底想做什么之前,我不会再听你任何一条命令。” 他迈开大步,径直往殿门走去。 夏侯瑞眼中光彩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不安与慌张,着急呼唤:“长源你要干什么,你回来,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谢折你要抗旨不遵吗!朕随时都能废了你!给朕回来!” * 夜深人静,贺兰香沐浴过后,一身香热靠在谢折怀里,让他帮忙往她身上涂抹香膏,本柔情蜜意,但在听完谢折所言之后,她旋即便从他怀中出来,狐疑而冷静地道:“你说什么?你要出征?” 谢折不语,显然默认。 贺兰香眼中的不解愈发多了,蹙紧眉头,“可这是场吃力不讨好的仗,我不信你会不明白,王延臣都上赶着躲起来了,你出这个头作甚。” 谢折将她扯回怀中按好,手掌包住雪白香肩,继续细心涂抹,沉声道:“有仗,就得打。” “那我呢?”贺兰香像条软滑的鱼,不安分地抬脸反问,“我说过的,我不要你离开我半步,你这一走要走多久,两个月,三个月?我该怎么办?倘若有人想要暗害我,我能依靠谁?” 谢折:“崔懿留下,有他在,你不会有事。” 贺兰香哽咽了声音,下意识道:“我不要崔懿,我要你。” 抚摸在她肩上的大手一顿,谢折静下所有动静,目不转睛看她,仿佛想要穿过一身香艳皮囊,看清她的内心真正所想。 缠香 第91节 四目相对,灯影摇晃,贺兰香的心魄险被吸入到那双深渊似的黑瞳之中,满心真情实感无处遁形。她感到不妙,连忙别开脸,冷声道:“算了,你既主意已定,我也不好留你,人你都给我安排好,确保你走之后没人能动我,你要走多久,回不回,与我都没有干系。” 半晌寂静过去,谢折掰正她的身子,启唇吐出淡漠一字:“好。” 贺兰香避开他的手,将衣物披好侧过身,后脑勺对他,“我累了,不想抹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谢折静下,默默拽起一截锦帐,将残留手上的香膏蹭在上面,起身走向房门。 待等关门声落下,贺兰香转脸看了眼门,满面怅然,抱怨着:“真是块木头,让走就走,以往我受不住让你停下,你怎么不知道停。” 她扯起被子蒙头睡下,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终在天亮时分吩咐细辛去喊谢折过来给她暖床。北方深秋磨人,她榻上太冷,没他在,她睡不着觉。 细辛去后罩房找了一趟,回来道:“将军已在寅时前往演武场点兵,此时应该已经行军上路了。” 贺兰香听了,一颗心止不住发空,发了许久的呆,回过神便轻嗤着佯装轻松,“走就走吧,真当我离了他不行了。” 再卧下,眼圈却止不住发红。 * 明德门外,大军如蜿蜒黑龙,徐徐沿路前行,有排山倒海之威,声势浩大。 谢折勒马回眸,看了眼远去的城门。 崔懿送军到此,临近分别,见谢折回望,不由笑道:“大郎竟也有恋家的时候了。” 谢折回过脸,神态如旧,专注赶路,未有一丝留恋之色。 他没有家,又怎会恋家。 他只是在想贺兰香,想她此时有没有睡醒,是否还在生他气。 。 上午阳光明媚, 乃为一天日照最为充足温暖之时,贺兰香卧在窗前美人榻上,享受光影穿过树隙倾洒在身, 闻着金秋草木香气,睡得颇沉。 忽然, 她眉头蹙紧,神情焦灼, 紧张呓语着:“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 她恍然惊醒, 大口吁吁喘着粗气, 细辛赶来递茶, 她接过茶盏便饮下大半, 喝完扶额阖目,靠在枕上喘息,雪腻的胸口起伏不止。 “主子又梦到兰姨了么?”细辛面带忧色, 关切地问。 贺兰香点了点头,启唇虚弱道:“还是那样,梦到她一身是血朝我爬过来, 喊自己好冤, 好冤, 要我给她报仇,我问她凶手是谁, 她就只哭,说不出话,流出的泪都是血红的。” 细辛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不由提议:“主子,奴婢要不请个高僧过来给您驱邪去秽, 省得您成日被梦魇所困。” 贺兰香揉着眉心,“哪有什么邪祟,她死在临安,还能跑到京城纠缠我不成,不必费那工夫。” 细辛仍是有所顾虑,又道:“那不如把将军留给您的人派上用场,遣到临安去查个清楚,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兰香卧下背朝外面,耍起性子,“少跟我提谢折,烦得慌。” 姓谢的说走就走,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心情,如今三日过去,也不知走到哪了,到底什么时候是归期。 细辛忍不住笑,给她将拽乱的毯子重新搭在小腹,道:“不提了,奴婢这去传午膳,主子再歇上片刻,等会儿便要用食了。” 贺兰香却又抬头,“等等。” 细辛停下,等她吩咐。 贺兰香想了想,道:“谢折留给我的那些人具体有多少,擅长做什么,闲时清点了名字,送到我手里来。” 细辛应下,安排春燕去办。 半个时辰未过,午膳摆满食案。 贺兰香看着清一色的补汤蒸菜,没由来便想起了谢姝带她吃的蜀菜来,虽然当日嫌辛辣未吃几口,但想到那些菜的色泽香味,再看眼前吃的,不禁感到难以下口。 正举筷不定,春燕跑来通传:“主子,谢姑娘来了。” 贺兰香瞧着菜喟叹,“想曹操曹操到了,正好,快再多添双筷子,让她同我一起用膳吧。” 这没滋没味的饭菜,一个人吃,实在吃不下去。 片刻,谢姝一路小跑来,来了便翻话本子,饭是绝不肯吃的,陪贺兰香夹了两筷子便算完,一心扑话本子上去了,翻看的同时不忘恭维贺兰香,以为是她将谢折劝去出征。 贺兰香想起那出便烦,偏还不能发作,便将话茬岔开,嗔怪谢姝道:“王家出了那么多事你不过去帮衬,没事便往我这跑,你娘回头能饶了你?” 谢姝趴兔绒毡毯上,翘着脚看话本,好不自在逍遥,“哎呀我娘那边我回头再想办法嘛,一寸光阴一寸金,千金难买我高兴,先自己舒服了再说别的。” 贺兰香笑了,“你呀,等着再被你娘拿着和你三姐姐作比较吧。” 谢姝哼了声,“比比比,有什么好比的,若比性子,我自比她好了十万个去,再说了,我看她都不见得真是我舅母亲生的。” 贺兰香只当她在说玩笑话,未曾太往心里去,眼看着满桌无味饭菜,为了肚子里的小家伙,只好闭着眼吞了。 * 王府北屋,王氏亲自端了补汤喂郑文君服用,见她摇头皱眉,便劝道:“这才用了几口,不再吃些?” 郑文君面露为难,破天荒流露些孩子气,别开脸道:“清汤寡水,没点味道。” 王氏叹气:“嫂嫂病未痊愈,饮食当以清淡为主,该要多少味道?老二倒是孝敬你,知道给你换换口味,可那些外面做的菜又重油又重辣,还不见得干净,他敢让你吃,我可不敢,可恨你竟不识抬举。” 郑文君回过脸,看着王氏柔声道:“你为我好,我当然是知道的,你在云儿的事情上与我站在一边,不满她入宫当那个劳什子皇后,我便能感激你一世了。” 王氏将碗递交给丫鬟,用香帕擦了手,擦手时不知在想什么,神情稍有失神,放下帕子后道:“嫂嫂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年轻时心直口快,实话从不在肚子里过夜,因此闯下不少祸事,也就为人母后方长了几个心眼。所以我也不同你说虚话,云儿这件事上,我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郑文君面露不解。 王氏握住了郑文君的手,神情不忍,欲言又止之后,终究轻声道:“嫂嫂,我知提起过往之事会招你难过,云儿也是我打心里喜欢的侄女,疼她还来不及。但是你想想,她走失时不过三岁,却直到十岁才找了回来,尚且不能记事的年纪,一流落便是七年。老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当真鱼目混珠,真的在外飘泊,假的却借着咱们王家的东风当上皇后,再一朝得势翻脸不认人,咱们岂非是在为别家做嫁衣裳?” 郑文君垂眸沉默片刻,启唇反驳:“不会的,有玉珏为证,云儿一定是我的女儿。”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王氏道,“小孩子长相又易生变,除非地藏菩萨派了谛听过来,否则回到当初,再换个孩子拿着玉珏寻找上门,你与兄长如何辨别真伪?” 郑文君的思绪不由飘远,眼中流露痛苦之色,喃喃道:“若真有那万一……” 这时,婆子来报:“三姑娘来给您送药了。” 郑文君阖眼轻舒口气,强行平复下心情,点头道:“让她进来便是。” 少顷,王朝云入内,身着一袭金盏色锦裙,外罩素纱罗衣,走动间娴静无声,通体端庄清雅,贵不可言。 她先对王氏行礼,“侄女见过姑母。” 王氏笑道:“天冷了,我儿怎么不多穿些,当心冻着。” 二人稍为寒暄,王朝云便上前亲自喂郑文君用药,拈勺的手抬起,正露出缠在腕上的一截渗血白纱。 郑文君看到,再顾不得服药,焦急道:“手是怎么了,受伤了?” 一并跟来的周氏忙说:“夫人不知道,姑娘在医书上看到至亲血肉入药,可使病者延年益寿,她想到您久病不愈,一时心切,便效仿书中所言,拿起刀子便往腕上割了一大道,劝都劝不住。”说着便掩目啜泣。 郑文君眼眶通红,捧住王朝云割伤的那只手,看了又看,哽咽道:“傻孩子,你怎么能信那些呢。” 王朝云用另只手为郑文君抹泪,看着郑文君的眼睛说:“只要能让娘的身体有所好转,这点血肉算什么,纵然是要女儿的命,也是使得的。” 。 “把丫鬟的手割上一道取血入药便是, 何苦真拿自己开刀。” 回到浮光馆,遣散侍女,周氏看着王朝云腕上渗出白纱的血迹, 满面心疼地道。 王朝云随意翻看府中近月开支,口吻一派淡漠, “要演就得演得逼真些,我不让我娘看见伤口渗血, 怎么能证明我对她的一片孝心。” 周氏听入耳中,醋在心里, 有火难言, 便阴阳怪气道:“我倒看不出来, 你竟还是个有孝心的。” 王朝云不语, 只垂目看账,一记眼神也未给周氏。 周氏瞧着她的冷淡样子,气性上来本想一走了之, 但又想到要紧正事,便叹息一声,佯装无意提起:“唉, 你都知道孝敬你娘, 可怜我正儿已经关在皇城司大狱这么多日了, 他即便是想孝敬我,也没有法子尽那份心了。” 说着便抹起泪来, 哽咽可怜地道:“这些日子里,我又是托关系又是找人脉,钱花的与流水无异, 偏那皇城司竟如铁桶一般,连个行方便的机会都没有, 我连进去看我正儿一眼都不能够,眼见便要入冬了,也不知他冷不冷,饿不饿,我一想到他在里面吃不好穿不暖,还可能被人欺负,我这心便如刀绞一般,疼得彻夜难安。” 王朝云还是不理,像没感觉到有这么个人在。 周氏终于按捺不住,泪一抹大步走到王朝云跟前,压低声音凶狠道:“我说,这都好几天了,你难道还没想出来将你弟弟救出的法子吗?” 王朝云眼皮不掀,“救?我为何要救?” “又不是我支使他去□□郑袖的,我为何要为他操心,再说,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他一个世家下人的儿子,我兄长愿意抬举他便给他个差事做,不愿意抬举他,他又算什么东西,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妄图玷污贵女,死也毫不足惜。” 周氏见状,气得浑身哆嗦,喘气都直发抖,却没再来硬的,而是腿肚子一软瘫坐在地哀哭起来,手捶地面道:“我命苦哇,生来便是给人当牛做马的命,自小爹不疼娘不爱,一件好衣裳没穿过,一口肉没吃过,就指望许个好人家过上舒心日子,哪想到十六岁被同村的无赖糟蹋了身子,被逼嫁给了他,成日挨打,身上一块好皮没有。本想跑,发现又有了身孕,生下来要死不死还是个丫头,邻里邻外的都劝我把娃儿溺死再生小子,我心软舍不得,累死累活把孩子奶大,月子里一口热汤还没喝上就得下地,次年刚生完老二,男人又死了,我为了养活两个孩子,我去当暗门子,我卖肉换米粮啊,我活得这般猪狗不如,还不是为了把孩子拉扯大,现在好啊,丫头长大了,过上好日子了,开始看不起我这个娘了……” 王朝云被哭得头疼,账本摔下厉声呵斥:“够了!” 周氏眼一瞪爬了起来,指着王朝云鼻子骂道:“够?这怎么能够?你这个小白眼狼,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要没有你娘我,你能有今日荣华富贵?老娘我这辈子那么苦,还不是因为有你累赘!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在你小时候就跟同村汉子跑了,我就是怕你落后娘手里挨欺负,我才留了下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报答我,要不是你,老娘我的日子过得比现在舒坦万倍,都是因为你!” 王朝云面色依旧平稳,眼神却在颤栗发狠,站起来死死盯住周氏的眼睛,一字一顿反问道:“都是因为我?” “是我拿刀架你脖子上不让你跟人跑吗,是我逼着你和奸污你的人生下我后继续和他睡觉就为了要儿子吗,是我逼你打我骂我,冬天里你和你儿子睡在被窝,我睡在柴垛里差点活活冻死,就因为晚饭我饿得厉害抢了你儿子碗里一口稠的吃,这些,都是我逼着你干的吗?” 周氏被说得哑口无言,在王朝云的逼近下节节后退,眼神闪躲着,心虚而又理直气壮道:“你,你一个当姐姐的,理所应当让着弟弟,再说了,我不也和你一样喝稀汤,要不是你嘴馋,我能那样治你?” “是,我嘴馋。”王朝云笑了声,笑意冷到毛骨悚然,重新坐回椅上,风轻云淡地道,“所以你放心,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吃你一口东西了,到死都不会。” 周氏神情一惊,铺天盖地的痛意充斥在眼中,血丝全翻了出来,如此怔怔看了王朝云许久,牙一咬悲愤交加道:“好啊,既要将账算那般清,那你把吃我的奶都吐出来!奶水都是血变成的,你要是吐不出来,就用血还!” 王朝云哦了声,不以为然的样子,之后面不改色解开缠在腕上的纱布,露出鲜红刚刚结痂的伤口,她看着伤,跟感受不到疼一样,动手便要用指甲将刚结痂的地方抠破,任血流淌。 周氏连忙扑去拦住她,抱住她哭道:“你将为娘的命收去好了!娘也就一说,你何苦当真,你是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生下的骨肉啊,娘怎舍得让你流血,你是娘的亲女儿啊!” 王朝云任由周氏哭叫,面无波澜,冷冷发问:“女儿算是什么东西。” “有儿子,女儿便是锦上添花的花,没儿子,女儿便是抛砖引玉的砖,富贵了,女儿是拉拢人脉的线,贫苦了,女儿便是一脚踹开的累赘,摆弄于鼓掌的傀儡。” 王朝云垂眸看周氏,眼中无光无情,继续询问:“你告诉我,女儿到底是什么。” 周氏泣不成声,根本没将王朝云的话听入耳中,泪如泉涌,一昧发泄:“娘当年那么辛苦,不都是为了你吗,你说,娘对你哪里不好!娘再苦再难也没想过卖了你,你说,娘到底哪点对不起你,让你如此冷情薄性,连你弟弟都能见死不救,我可是你亲娘啊,我的话你怎么能不听!” “嬷嬷说笑了,”王朝云冷静至极,纠正道,“你不是我娘,我有娘,她叫郑文君。” 周氏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昏厥,捶打着王朝云问为什么。 这时,敲门声响,王元瑛的声音在外响起,温和清朗:“三妹可在?” 王朝云给周氏剜了记眼刀,周氏立刻便收了哭声,抹干净泪前去开门,门打开,她瓮声瓮气对王元瑛道了句“大公子好”,便匆忙退下。 王元瑛转脸看了眼周氏,入门时道:“在外面便听见哭声了,周嬷嬷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王朝云起身,亲自斟茶,“自然是为了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凶了她两句,没答应帮她的忙,她便哭起来了。” 王元瑛过去落座,轻声劝道:“子是子母是母,不管怎么说,周嬷嬷对你都有救命和养育之恩,她多少是个长辈,何苦惹她伤心落泪。” 王朝云嗯了声,将茶盏捧到王元瑛面前,“大哥素日公务繁忙,今日怎有空到我这浮光馆来了。” 王元瑛将手里的上好松花墨放到案上,接过茶道:“新得了块墨石,想起来你爱用,便给你送了来。” 缠香 第92节 王朝云拿起墨石,指尖拭过捻开,见颜色周正,口吻不由松快许多,“还是大哥待我好。” 王元瑛笑了,“我就你这一个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 他吹了下茶面上的浮沫,面色微动,“说起来,前些日子里我想派暗卫去做些琐事,却得知你将人往南边派去些许,可是遇到什么要紧事,是否要大哥帮忙?” 王朝云眼睫略颤一下,旋即恢复如常,镇定自若道:“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不过是心里已根刺罢了。大哥是否还记得,当年我被周嬷嬷救下之前,曾流落到人牙子手里,还险遭拐卖。” 王元瑛点头,眸中流露忧心后怕之色。 王朝云道:“我当时年岁虽小,记忆却清楚,那人牙子一口南腔,显然出自江南一带,在未逃跑的那几日里,他对我非打即骂,还曾在大冬夜里将我踢到屋外,令我险些冻死。” “多年过去,我思前想后,总归咽不下那一口气,便差了人到南边,看能否将人找到,也好除之后快,解心头之恨。” 王元瑛听到此处,已是满目不忍,点着头道:“若是如此,是该仔细查查,人手若不够,我再补给你。” 王朝云摇头不语,王元瑛生怕勾起妹妹伤心往事,也不再说话,只一昧喝茶,房中由此静下。 喝完茶,王元瑛借口公务在身,起身便要告辞。 王朝云送他出门,路上周氏站在廊下柱后,一直在冲她使眼色,王朝云不堪其扰,皱眉道:“若说到帮忙,妹妹当真有一事相求,周正那边——” 王元瑛立刻皱了眉头,抬手示意打住,不悦道:“他闯下的祸太大,传出去会丢尽我王氏的脸面,不如死在牢里,算是干净。” 周氏满眼威胁,意思不言而喻。王朝云回看周氏,眼底发冷,语气却软,“可他到底是嬷嬷的儿子,嬷嬷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见死不救,大哥若真心疼我,便再答应我这一回。” 王元瑛皱紧眉头,显然不想插手此事,但听妹妹如此恳求,不由便软了心肠,“好吧,我会想办法把周正弄出来,不过咱们说好,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回,那小子便自生自灭,我绝不再管。” 王朝云福身谢过,保证是最后一次。 * 傍晚时分,贺兰香实在吃腻了府中饭菜,再经谢姝一挑唆,二人便又出门下馆子去了。夜晚吃完回府,马车行在大街,贺兰香在车中阖眼养神,冷不丁听到阵嘈杂辱骂之声,掀开帘子一看,便见巷头一窝地痞人物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那人躺在地上不动,手里拎着个酒坛子,浑身酒气熏天,不知是死是活。 贺兰香不愿多管闲事,正欲将帘子放下,便听其中一名地痞叱骂:“你他娘算什么副将!人谢将军出门打仗都不带你了,你现在就是条被赶出军营的落水狗!落水狗!” “等等。” 贺兰香叫停马车,借着街上灯影仔细望去,见挨打之人生有一张年轻面孔,五官轮廓分明,眉宇英气——不是严崖是谁。 她五味杂陈,正要派人前去将地痞赶走,巡街的宿卫军便已上前,将一帮地痞全部拿下。 宿卫军当中,为首的王元瑛下马,亲自把严崖扶起,解下自身披风,围到了严崖身上。 。 秋风寒凉, 夜色深沉,连游离的灯影都跟着暗下几分。 贺兰香眼睁睁看着王元瑛将严崖带走,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厉害, 倒不是觉得王元瑛会对严崖做什么,而是谢折与严崖正值嫌隙未解, 王元瑛此时雪中送炭表露好心,打的什么算盘难道还用细猜吗。 “嫂嫂, 外面怎么了?” 谢姝困得靠枕小憩,感受到不对劲, 迷迷糊糊仰头询问。 贺兰香放下帘子, 平下心情柔声道:“没什么, 睡你的吧, 到地方了我会叫你。” “好,多谢嫂嫂。” 马车继续前行,先将谢姝送回家, 送完谢姝再回府,时辰已近亥时。 贺兰香回忆今晚所见,越想越是膈应, 偏不能亲自找上王元瑛对峙, 便派人留意着严崖的动静, 下完吩咐便更衣入寝。 次日早,贺兰香醒来, 刚用浓茶漱口,细辛便匆忙而来,对她道:“主子, 皇城司那边来消息了。” 贺兰香示意她继续说,直到听完, 面上方浮现丝异色,帕子拭过唇边水渍,无比诧异地道:“周正死了?” 细辛点头:“说是畏罪自杀,昨夜里不声不响把舌头咬了,此时尸体都已被清理出去了。” 贺兰香蹙紧眉头,垂眸思忖一二,道:“不对,实在不对,那周正连光天化日之下劫人的勾当都能干得出来,面皮比城墙还厚,怎么会突然这么死了,背靠王家这颗大树,按道理说,他一定会等着他娘想法子救他出去的,不可能轻易寻死。” 贺兰香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遂问:“验过尸了么?” “验过了,就是牢里老鼠太多,发现时脸已被啃了。”细辛怔愣了一下,“难道,主子怀疑他……” 贺兰香揉着眉心,“也只是怀疑罢了,这件事情已经超出我们的能力范畴,随便如何吧,等谢折回来,自有他操心。” * 月底立冬,从早到晚北风猖獗,除却晌午一点太阳,早晚冷得不能往外迈上半步,风往身上一吹,铁人也要脱层皮下来。 一连半月,贺兰香未再出府,专注歇息养胎。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孕吐缓解不少,胃口也逐渐好了起来,时常没到用饭时辰便已害饿。 医官再来诊脉,见胎像稳固,便已没有太多嘱咐交代,只让她饮食上心,既要补身又不可过补,闲暇时多散步走动,否则胎儿过大或是胎位不正,都易在生产时过生死难关。 贺兰香听得心惊,本跟条软蛇一样在榻上趴了半月,听完便动弹下榻,恰好李萼宫里来人邀请,贺兰香便没推脱,梳妆更衣,入宫去了。 待等与李萼碰面,已是上午阳光最为明媚时,贺兰香实在受不了凉雨殿里阴暗冰冷的气氛,又怕久坐不好,遂拉着李萼出去,就近逛起了御花园。 御花园中,秋菊争奇斗艳,盛放的花朵被太阳一晒,香气清冽,沁人心脾,散步时吸入一口花香,不由遍体舒畅。 “能摘么?”贺兰香看着赤红绚烂比真正的牡丹还要谣妖艳三分的“天竺牡丹”,馋得拔不动腿。 李萼点头,“你若喜欢,随便你摘。” 贺兰香便也不客气,将手炉往细辛手中一塞,亲自摘下了朵开得最大最好的,簪在鬓边,衬得容颜娇润明艳至极,生将花色压下三分。 李萼见她喜欢,便道:“你若搬来陪我,这御花园的花便每日随你去摘,多少都行。” 贺兰香翻起白眼来,“少来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你不就是觉得谢折一走,没人护我,我若哪天被杀了,以后便没人帮衬你妹妹了,可宫里便算是安全吗?” 她指了下子驻立园中各处的护卫禁军,口吻轻佻:“御花园好歹是皇帝老子的后院,蚊子都飞不进来公的,能将刺客严防死守到这个地步,我看你的处境也比我好不到哪去。” 李萼不由头疼,便知她没这么好说话,道:“话已至此,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只是你在京中孤立无援,谢折又不在身边,素日一定当心些。” 贺兰香顾着摘花,说话间便又挑中一朵大的,“放心,我保证能活到功成身退,你妹妹如今都十七了,嫁人也就在这二年,到那时候,咱们也算一笔勾销了。” 李萼看着贺兰香摘花时天真外露的无害样子,知道一笔勾销绝非一句话那么简单,贺兰香能三番五次帮她姐妹二人,日后要她还的人情,不会小。 李萼是个寡淡性子,从进宫以后人便日渐木讷,想不出贺兰香会让她帮什么忙,又被太阳晒得眼昏,一时疲乏,便率先回殿歇着了。 贺兰香带着丫鬟继续游园,看见好看的花便摘,一点没带心疼,逐渐摘花摘乏味了,便出园子,准备回去找李萼。 可她走的却不是凉雨殿方向,而是通往前廷的宫道,刻意绕了条远路。与此同时,隐有脚步声响在身后暗处。 细辛察觉到跟在后面的身影,拽着贺兰香的袖子感到不安,“主子……” 贺兰香安抚道:“不必管,我们走我们的。” 等到身后步伐渐近,她忽然停下回头,看着跟在步后的年轻男子,笑盈盈问:“王都尉打算跟我到几时?” 王元瑛身姿僵住,清俊的面容上有丝赧然闪过,旋即行礼,“下官奉命巡宫,巧遇夫人,不知夫人欲往何处去,下官也好派人跟随保护。” 贺兰香:“自然是回凉雨殿,与太妃娘娘解闷,要不然还能去哪。” 她笑了,扶了下髻上的天竺牡丹,恶劣试探:“去找二公子么?” 王元瑛脸顷刻冷了下去,见贺兰香如此直白,干脆装也不装了,直起腰看着她,口吻不善道:“下官二弟侍奉御前,无暇抽身陪伴夫人,再说男女有别,望夫人以后离他远点,莫再与他见面,省得落人口舌,招惹非议。” “为什么是我离他远点,而不是他离我远点?”贺兰香反问着,朝王元瑛缓步走去,一身香风飘散侵袭,髻上天竺牡丹张扬热烈,在光下灼人眼瞳。她眯眸而笑,笑时手未掩唇,朱唇饱满如樱桃,娇艳欲滴,唇下贝齿洁白,光泽细腻清润。 让人看着,便不由得想要一亲芳泽。 王元瑛别开了眼,觉得今日阳光格外刺挠。 “难道,”贺兰香明知故问,小作惊讶,“王都尉觉得,是我在勾引令弟吗?” 直白到过分的字眼,王元瑛耳后陡然浮现薄红,但他并不退让,自小被教导的含蓄知礼在此刻显得有些微不足道,简洁果断地呛回:“难道不是?” 贺兰香轻嗤,腹中坏水翻涌,计上心头。 她走到王元瑛面前三尺之处,隔着十分得体的距离,小声委屈地道:“王都尉错怪我了,我没有在勾引王二公子,我之所以接近他,都不过是……” 欲言又止之下,本就温软的声音更加柔媚,似断还连地抛出句:“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啊。” 王元瑛怔愣住,直直看着贺兰香,不懂她是何意思。 在他面前,娇滴滴的美人咬了下唇,眼中是直白的热烈与羞赧,看着他的眼睛眨了下眼,长睫若蝶翼,双瞳如剪水,朱唇微张,认真而诚恳地道:“我想要勾引的人,是你啊。” 。 烈日炎炎, 甜腻幽香绕在鼻梢,蛇信一般试探蜿蜒。 王元瑛的心神猛然震荡一瞬,眉心如被蛰到, 冷不丁跳了一下,都未曾品出话中暧昧, 下意识便反问:“你说什么?” 贺兰香仍旧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不往前多迈一步, 上身却稍稍倾去,盈盈美目看着他, 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吐气幽兰地道:“我说, 我想要勾引的, 是你。” “我想要你做我新的靠山,保护我与我腹中孩儿的安危。” “我想要得到你的垂青,让你帮我摆脱谢折的控制。” “我接近二公子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我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你啊。” 天竺牡丹鲜艳刺眼,衬得贺兰香乌发雪肤, 美艳不可方物, 而她神态眉梢一派坦然, 便又带了略显钝感的天真稚态,仿佛只要她开口, 王元瑛便理应答应。无论是谁,都该答应。 “只要你能帮我,”贺兰香定睛看着王元瑛, 眼神媚色如丝,声若清蜜, 明晃晃的暗示,“王都尉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王元瑛呼吸凝滞,满面惊色大退一步,白皙如玉的脸色被涌上的气血染成燥红,抛去克己复礼的世家公子外壳,此时的他,成了个失态的,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 他看着面前无法无天,言语露骨的柔弱女子,眼神像看洪水猛兽,情不自禁便斥出凶狠一句:“放肆!” 周遭寂然,头次见好脾气的王大公子发如此大的火,禁军纷纷侧目,朝他二人好奇张望。 贺兰香笑而不语,弯着一双潋滟水眸,眼神钩子一般往王元瑛身上缠,一点点收紧,露骨的话没再说,却显得更加放肆。 王元瑛气息渐急,眼底已现腾腾杀意,咬牙切齿盯着面前的美人蛇,“你,你怎敢……” 贺兰香往前迈了一步,轻轻咬了下唇,眼神从下到上将王元瑛打量,最终对视上他的眼睛,贝齿松开红唇,小声笑说:“我不光敢,我还会做呢。” “王都尉,要不要抽时间,和我试上一试?” 王元瑛面红耳赤,羞愤交加之下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转身便大步离去,浑身上下无处不透着暴烈怒意。 贺兰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虽气势汹汹,却像极了落荒而逃的兔子,耳朵都是趴着的。 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笑得直不起腰。 世家大族精心教养出的嫡长子,一言一行受严格管制,从未有女子敢在他面前有如此直白的挑逗,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贺兰香要的就是这样。谁让他王元瑛多管闲事,活该被她捉弄。 她回忆他方才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的变化,心情舒畅不少,懒懒朝细辛伸出手去,“走,咱们回宫。” * 回到凉雨殿,李萼还未醒来,贺兰香用过午膳,也到偏殿小憩,睡了约有小半个时辰,醒来去找李萼,见她卧在榻上,脸色苍白,一副恍惚虚弱之状,坐下时遂道:“又被梦魇着了?” 李萼未语,已是默认。 缠香 第93节 待等她饮下两口热茶,脸色回缓许多,贺兰香不想气氛总是这般死气沉沉,便打着趣道:“这回又在念叨李白么?” 李萼抬眼看她,“什么李白。” 贺兰香喝着茶,“轻舟已过万重山,你先前梦魇时念着的,自己倒不记得了。” 李萼脸色白了一下,苦笑道,“古今文人骚客那般多,我总得换一个,难道还能天天跟李白过不去么。” 二人闲说半晌,日头不知不觉便已西斜,贺兰香就此告辞,盛软轿前往宫门,到宫门外刚改乘马车,崔懿恰巧出宫,二人寒暄一番,干脆同行。 贺兰香并不在意这“巧遇”有多刻意,谢折将她的安危一手交给了崔懿,崔懿没光明正大跟踪她便是好的。 “对了崔副将,”贺兰香隔窗相问,佯装不知严崖情况,“许久没听到严副将的消息了,他近来如何了?” 崔懿不由长叹口气,攥着缰绳的手都有些发紧,忧心忡忡道:“很是不妙啊,自将军下令除了他的兵牌,他便三天两日跑出军营,结识一帮酒肉朋友,不是醉倒街头,就是流连酒肆,我虽惦念他,却也不能时时看顾他,还不知他此时又在何处胡闹。” 贺兰香险将先前街头所见脱口而出,又想到到底不知底细,就这般将严崖卖了,就算他没有投靠王氏的打算,也定会被崔懿所忌惮,真心对她好的人不多,严崖算是一个,她对他,终究是有些不忍的。 “这可如何是好,”贺兰香由衷担忧起来,“能治得了他的,恐怕只有将军一人,而将军在外征战,归期不定,又该由谁来管他?天越发冷了,万一他在外遇到什么闪失……” 贺兰香暗里提醒崔懿对严崖再多上心,崔懿却将头一摇道:“算了,随他去罢,总共就除了他三个月的兵牌,眼见便要期满了,到那时候,他再要胡来,我即刻军法伺候。” 贺兰香只好点头。 二人许久不见,话格外密了些,直至将贺兰香送回府上,崔懿还不忘交代,让她小心谨慎,谢折不在,王家恐会趁此对她不利。 贺兰香尚未察觉危险在哪,想到她上午才将王元瑛戏耍一顿,一时得意,未免轻敌,“王延臣行事乖张恣意,有大张旗鼓之弊端,他若有心害我,想来不难觉察。” 崔懿听后一笑,道:“夫人可知卧冰求鲤的故事?” 见贺兰香蹙眉回想,崔懿继续道:“说是魏晋时期,琅琊有个叫王祥的少年,总得继母苛待,日子过得艰难。冬日飘雪时,他继母病重,病中一心只想吃鱼。王祥家境贫寒,买不起冬日鲜鱼,为满足继母口欲,他便走到结有厚冰的溪流旁,脱下外衣躺在冰面上,想用身体将冰暖化,后来冰果然化了,还跳出两条鲤鱼,王祥赶紧捉了鲤鱼,回家烹给继母吃。这故事流传至今,已成二十四孝中的典型,不过夫人可知,王祥后来怎样了?” 贺兰香看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卧冰求鲤之后,他的名望大增,孝名远扬,有许多人请他去做官,他一概不去,反而进山隐居,一隐便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他的名气只增不减,直到时局合适,再有人请,他才姗姗到任,当的第一个官便是掌管一州政务的州事,后来一路扶摇直上,区区二十多年,便做到三公太保,加封雎陵侯,食邑一千六百户,权野倾朝,桃李天下。” 贺兰香仔细品味了一番卧冰求鲤的故事,哼了声道:“说得轻松,怎么会有人大冬日里脱光衣服卧在冰上,冰又怎会为之融化,这个故事从开始便是被设计好的,为的便是传播声望,若声望传出便去做官,便显得太过刻意,隐居二十年,风头过去,还正好落下个孑然独立不为权势折腰的好名头,方便钓上更大的鱼,当真心思缜密,老谋深算。” 崔懿见她明白意思,满意点头,“这王祥,便是琅琊王氏的先人,王延臣的老祖宗。” 贺兰香心惊了下子,沉默一二道:“我懂你的意思了,有如此先人为例,王延臣断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鲁莽直接,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崔懿十分欣慰,话点到为止,二人就此告别。 回到住处,贺兰香靠坐在美人榻上歇息,未说话,静静发起呆来,双目空洞无光,连髻上鲜艳动人的天竺牡丹仿佛都跟着失色了。 细辛给她往手炉中添碳,问:“主子在想什么。” “我在想谢折。”贺兰香不假思索。 上午戏弄完王元瑛的得意心情全化为此刻的担忧,她害怕王元瑛也是个和他老祖宗一样埋线千里的狠角色,冷不丁什么时候便朝她报复过来,咬她一大口。 “我想谢折回来,”贺兰香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受惊的孩子似的,抱紧两肩道,“我害怕,我想要他陪我。” 细辛少见自己张扬明媚的主子有如此脆弱之时,不由便有些发慌,胡乱安慰着:“谢将军打完仗便回来了,您别害怕,那王延臣不是还指望着用您的好歹来嫁祸给将军吗,将军不在,他一定不会动您的。” 贺兰香点头,眼中泪意不减,“但愿如此吧。” * “你们倒是给我个准话,这贺兰香,除是不除?” 夜半三更,提督府密室热闹,王延臣两道剑眉紧拧,不耐烦地看着手下一帮幕僚谋士。 “回主上,属下认为贺兰氏乃陛下牵制谢折的一枚要紧棋子,与其留,不如除之后快,让陛下对谢折大生忌惮。” “可贺兰氏也是扳倒谢折的利器,若将她的死算在谢折头上,陛下便可更加名正言顺打压谢折,如今谢折不在,贺兰氏该当暂且留住,晚些下手不迟。” “两方各有利弊,尊请主上定夺。” 王延臣心烦意乱,看向阴暗处从入席便未置一词的萧怀信,张口叫他表字,“轻舟,你怎么看?” 。 静谧的昏暗中,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伏在乌木圈椅把手上,骨节分明,莹润生辉, 连袖口的粗糙布料都沾染上几分不染铜臭的清正凌冽,在愁云惨淡中醒目突出, 自成一隅风水。 而若视线往上,与手为强烈对比的, 便是那一张布满鲜红疤痕,蜈蚣般纵横交错爬满的整张脸, 可怖狰狞到连五官都模糊难辨。 即便在场幕僚大多为年过半百饱经风浪的人精, 乍一对上那张脸, 眼神仍不由瑟缩, 面露惊恐慌张,不敢多看一眼。 气氛僵持诡谲,安静里, 萧怀信启唇,声音沙哑难听至极,如铁锈摩擦, 透着股子血腥干涩, 一字一顿道:“爪牙未去, 何以除敌。” 王延臣心惊一下,思忖一二, 点头附和:“也是,谢折的兵权尚在手中,此时逼急了他, 他若鱼死网破,于我等百害无利。最好还是先想方设法剥离他手上的辽北军权, 趁其孤立,再下决断。” 注意已定,王延臣道:“便听轻舟所言,暂且不动贺兰氏。” 其他幕僚见状,自不敢与丞相持有异议,陆续行礼告退。 王延臣见萧怀信也起身,跟着站起,温声道:“天冷夜寒,轻舟不妨便就此留宿我这,明日再走不迟。” 萧怀信淡淡道:“多谢王提督美意,然群狼环伺,刺客频出,我还是回宫护驾,保圣上安危为要紧。” 王延臣眼中闪过丝异样,面上却好声附和:“这倒也是,圣上安危为重,那我就不留你了。” 萧怀信迈出房门,立即便有随从为他披上厚氅,偌大氅衣裹挟一身瘦骨,背影越发显得冷清孤绝,仿佛随时可能化为飘散轻烟,与夜色融为一体。 王延臣一路相送,直到送出府门,看着萧怀信上马车,躬身拱手,“下官恭送丞相。” 车毂声响,马车前行,王延臣直起腰,眼神落在马车,脸色越发冷了下去,一片晦暗阴冷,让人不知他此刻都在想些什么。 这时,小厮上前,“回主上,三姑娘求见。” “云儿?这三更半夜的,她见我做什么?”王延臣眼中阴霾散去些许,不由狐疑,“她是个温吞性子,这个时辰求见,必定是有要紧事说,走,过去看看。” * 紫檀案几上经书未合,字帖上墨渍未干,笔触停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浓稠颜色与房中黑暗相融,幽袅的墨香散发暗涌,萦绕在内外,像只柔软的手在人的心梢撩拨。 热,琢磨不透的热。 王元瑛像是在体内燃起了一把邪火,火焰烧灼肆意,蚕食了他往来的清心寡欲,满脑子都是那朵鲜艳明媚的天竺牡丹,鼻息里萦绕的也是甜腻香气,根本分不清是墨香,还是记忆里女子身上的香气。 “我想要你做我新的靠山,保护我与我腹中孩儿的安危。” “我想要得到你的垂青,让你帮我摆脱谢折的控制。” “我接近二公子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你啊。” 都是为了你啊…… 那双妖媚的眸子的湿漉漉看着他,里面是一览无余的春色与欲-望。 从没有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应该是被敬着的,捧着的,怕着的,而不是这样,被个女子用赤-裸至极的眼神放肆打量,毫不收敛。 贺兰香。 贺兰香…… 心弦绷断,王元瑛忍无可忍,下榻斟起凉茶大口饮下,强行平复下吁吁喘息,试图清空脑子里的声音。 门外小厮在这时道:“公子,大人传您过去。” 王元瑛心生诧异,哑声问:“可说缘由?” “大人没说,只让小的把您叫醒,让您前往书房商议正事” 王元瑛皱眉,又饮下一口茶水,温和至极个人,破天荒流露三分烦躁,“知道了,这就过去。” 少顷,到了书房,王元瑛朝王延臣行礼问安。 王延臣看着历来引以为傲的长子,眼中满是慈爱,“这么晚了,为父本不愿打搅你歇息,且坐下说话。” “是。” 王元瑛落座,未等下人将茶奉上,王延臣便已将今晚谋划的始末讲给了他。 王元瑛听后,顿了顿道:“如此说来,丞相言之有理,爹还是按照他所言行事为妙,不可操之过急。” “我本来也是如此所想,”王延臣品了口茶,沉吟着,“但我后来又听了你三妹的意见,就此便更改了主意。萧丞相到底是陛下的亲舅舅,万事皆以陛下为主,我王家为次。我虽对他有雪中送炭之恩,终究比不得陛下与他血脉相连,在此前提下,难保他哪日不生异心,改为拥护谢折,反过来与我王家为敌。谢折为我心头大患,早一日除去,则早一日高枕无忧。所以,咱们与其伺机行事,不如主动出击,往这火里再添上一把柴,将局势搅乱,好坐山观虎斗。” 王元瑛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反驳,挑中个关键道:“三妹的意见?三妹到底是不知世事的深闺女儿,父亲为何要将她的言行引以为用?” 王延臣哼了声,面上浮现自豪之色,“别人的女儿是不知世事的深闺女儿,我王延臣的女儿可不是,云儿若为男儿,定会将你这大哥的威风也压下一头,我觉得她的顾虑很有道理,若永远被动下去,何时为出头之日,还是得先下手为强,逼着陛下与谢折斗起来,我也好收渔翁之利。” 王元瑛总觉得其中没有这么简单,不由着急,“爹你……” 王延臣抬手:“不必多说,事情便这么定下,贺兰香非死不可,你亲自安排去办,处理的干净点,确保事后莫要留下把柄。” 王元瑛心跳不由加快,难以将脑海中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同冰冷的尸体联系起来,稳下声音道:“可爹就不怕真如萧相所言,爪牙不去,何以除敌,谢折班师回朝发现贺兰已死,当场拥兵造反?” 王延臣发笑,不以为然,“他若敢反,便是自寻死路,省了我再设圈套了。何况贺兰香不过是陛下用来打压他的棋子,死就死了,他谢折还能为枚棋子冲冠一怒不成?我是不信的。” 王元瑛沉默不语,实话憋在心头,难张其口。 贺兰香若只是一枚棋子便好了,可她若真与谢折通-奸,便不止是棋子,还是谢折的女人。 趁谢折不在,把他女人杀了,后果又会如何。 王元瑛骑虎难下。 “对了,老二那边,”王延臣突然道,“我时常对他疏忽,不似对你与老四这般上心,他性子太优柔寡断,还有得历练,要紧时候易误大事,你身为大哥,要对他多关照些,他若犯起糊涂,你定要及时管教,不可懈怠。” 王元瑛猛然回神,这才想起来自己那被贺兰香迷得神魂颠倒的二弟。 就在不久前,他的好二弟还扬言要为了贺兰香与家族决裂,弃父母手足于不顾。 回忆起那夜王元琢所发的疯,王元瑛原本迟疑的心倏然便狠硬下去,垂眸沉声道:“是,孩儿知道。” 出了书房的门,冷风扑面,遍体生寒。 王元瑛看着天上闪耀寒星,萦绕在鼻息间的旖旎残香总算被风吹散,化为寂冷空洞。 “贺兰香,这是你自找的。” 王元瑛心道:“若你从未勾引过我二弟,从未对我蓄意引诱,我怎会对你痛下杀手。” 一切都是你自己活该。 * “主子,厨房特地给您熬的火腿母鸡汤,您喝口尝尝,正好暖身。”清晨寒气强劲,细辛手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顺手用银针试过毒,见银针没有发黑,才端到贺兰香的面前。 贺兰香赖床不想起,脸埋枕中嘟囔:“谁家一大清早喝这个,油腻死了,我就想吃点爽口的。” 细辛应下,吩咐小丫鬟让厨房多备爽口饭菜,手里的汤随手给了春燕。 春燕端过汤笑道:“主子若真不喝,奴婢可就不客气了?” 缠香 第94节 贺兰香嗯了声,随她不客气 春燕舀起勺汤,喝下一口直喊鲜,问细辛:“要不要尝尝?” 细辛摇头,“忙着呢,你自己享用去吧。” 春燕高兴,一口气喝下半碗,剩下半碗没来得及喝,因为贺兰香要下榻,她得帮忙伺候梳洗。 正忙着挽发,她忽然脸色发白,放下掌中托着的青丝,捂起肚子道:“不行……我肚子疼。” 贺兰香转头去看,不知她是何情况。细辛正忙着揉化胭脂,扫了眼春燕道:“吃太多撑着了吧,去茅厕便是。” 春燕摇头,额头隐有冷汗沁出,从齿缝里嘶着凉气道:“不是,我肚子真的疼,我……” 说着一弯腰,低头便呕出一口鲜血。 贺兰香被吓怔了神,其他人也反应全失,直到春燕瘫倒在地,贺兰香倏然回神,高声呵斥:“快叫医官!叫医官!” * 长明殿外,冷月高悬,琉璃檐铃经风扑打,奏出嘈杂的曲,梁枋下,二人狭路相逢。 李萼挡在萧怀信面前,向来苍白羸弱的一个人,此时眼中竟有火焰在烧,盯着萧怀信,颤抖着,咬牙切齿地道:“贺兰香的毒,是你派人下的?” 。 寒意凌冽, 四目相对,两道僵硬的影子在灯下对峙,无形中箭拔弩张。 萧怀信变形的双目里是漆黑不见丝毫波澜的平静, 看着李萼,像看石头, 木头,唯独不像看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未理会她,径直绕她而行。 李萼转身再度拦住萧怀信, 这一次, 她的声音已带了冷沉的凶狠, 咬字坚硬, 宛若威胁,“回答我,贺兰香的毒, 是不是你让下的!” 萧怀信停住步子,但这回连看也没看她,两个人近在咫尺, 中间却如隔天堑, 不在一个世界。 风声嘶哑, 长夜静寂,李萼定定看着面前这张全然陌生的可怖容颜, 一寸寸打量着,竟找不到丝毫记忆里的痕迹。她眼中的愤恨逐渐化为空洞的绝望,轻嗤道:“我知道, 你恨我,恨我忘恩负义, 翻脸无情,恨到想让我生不如死,所以才会故意谋害我妹妹,让她背上罪名,随时可能东窗事发,祸及满门。” “可贺兰香是无辜的,她与我无亲无故,只不过同为女子,知晓彼此心酸,所以愿意帮我照看露儿,若只因如此便招来你对她的杀心,”李萼声音蓦然一重,“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李萼拔出发髻中的簪子,尖锐簪头对准自己的脖颈,抬眼看着面前人疤痕蜿蜒的下颏,试图寻找与过去相似的影子,可无论怎么找,都没有丁点相似。她启唇笑道:“萧怀信,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累了,我现在的确生不如死,看在过往的份上,在我死之后,麻烦你能够放过我妹妹和贺兰香一马,我在地下定保佑你萧丞相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她手下用力,皮肤刺破,一颗鲜红血珠沁出,顺着瓷白的肌肤蜿蜒流淌,像一大颗通红的泪滴。 萧怀信猛然抓住她的手,冰冷的掌心抵住她细腻的手背,不容抗拒的力度,逼着她的手往下移走,簪子坚硬的尖头对准她的柔软心口,启唇,嗓音嘶哑阴冷——“刺到脖子上,血多,我嫌脏。” 李萼发笑,眼中乍然明亮的星子倏地熄灭,闭上眼睛,手上发力。 殿里响起咳嗽声,年少的天子似被噩梦惊醒,含着哭腔呼唤:“李姐姐,李姐姐你在哪,李姐姐我害怕,李姐姐……” 尖锐簪头在李萼柔软的心口不断下陷,有刺破衣料,深入血肉之势。 萧怀信抽回簪子,将李萼一把推向了殿门。 * “毒叫文殊兰,无色无味无香,误食后会腹疼至极,毒性伤及肺腑,最终吐血而亡。” 窗外北风呼号,灯影摇曳乱晃,揉碎满地阴影。细辛低头说着话,声音抽泣着,不敢抬头去看卧在美人榻上阖目养神的贺兰香。 烛舌舔舐灯芯,发出滋啦微响,如热油烹心。贺兰香道:“春燕如何了。” “老天保佑,”细辛喘了两口大气,劫后余生似的,“所幸她没将那汤喝完,不至于送命,但伤着了内里,须终身调养,往后不能常伴主子跟前了。” 贺兰香紧绷的口吻释怀许多,“知道了,人没事就好。” 细辛低了头,接着说:“厨房那边已经把今日沾手过厨具的人打死一片了,但没有一个承认。” 贺兰香不以为奇,淡淡道:“能做到这步,就没想过事发后能留下一条整命,去查一下那些人家中情况,若有提前将家人送走,还不愿说出去向的,不必多问,一律杖毙处置。夜深了,去睡罢,我想一个人静上片刻,不必候在跟前。” 细辛嗫嚅应声,临退下,却又猛地跪在地上,泪如雨下道:“奴婢该死!那汤是奴婢给您递的,今日若不是春燕……奴婢,奴婢该死,求主子责罚奴婢!” 贺兰香叹息一声,轻声道:“起来罢,若有人一门心思想让我死,怎么着都是法子,如今府上已严守至此,却也依旧防不胜防,怨不得你们身上。” 细辛抹了眼泪,平白生出许多勇气似的,“主子您别怕,以后无论吃喝都由奴婢先过口,奴婢纵是豁出这条命,也一定护您平安。” 贺兰香却道:“我没有怕。” 细辛不懂她意思,怔怔看着那自事发开始便镇定过了头的美人。 贺兰香睁开两眼,精致的眉间隐有戾气在绕,启唇道:“我只是,有点受够了。” “从入京到现在,我最大的心愿不过活下去,是非能避则避,善缘能结则结,为的便是小心度日,遇到磨难不至于束手等死,可我都做到如此地步了,该来的灾祸依旧没少。” 贺兰香眼神倏然一厉,发出句讥冷的笑声,“横竖我就一条命,没了就没了,既然他们不让我好过,那干脆都别好过,要死一起死。” 她看向细辛,“既不急着去歇息,便给我取来纸笔,我要写信。” 细辛忙去照做,取好纸笔摆在案上,又扶贺兰香下榻坐到案后,研墨时道:“主子要写给谁。” 贺兰香提笔思忖,似在思索该如何开头,不假思索,“自然是写给我孩儿的爹了。” 细辛点头,“谢将军若知道主子遭此大劫,定会早日回来的。” 贺兰香:“谁说我要写给谢折了。” 细辛迟疑,瞠目结舌道:“那您是写给?” 贺兰香未答,先在信封上写下“王二公子亲启”一行字,深谋远虑地道:“远水救不了近渴,亲爹不如后爹,他王二不是说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吗,好啊,我答应了,只要他敢为了我和家中闹翻,我就可以不顾孝期,带着孩子嫁给他。” 细辛心惊胆颤,“那,谢将军那边……” 贺兰香揉着眉心,“不重要,让他打他的仗罢,等他回来了,兴许孩子都学会喊王二叫爹了。” * “阿嚏——” 龙骨山下寒风彻骨,恶战当头,谢折却打了个喷嚏。 “哟呵,这是哪位美人念叨咱们将军了。”方路断头台上斗蛐蛐,箭尖都瞄准了不忘调侃一嘴,“将军再不回去,怕要跟人跑了。” 谢折并不惯着,张腿便是一脚。 “嘶!属下知错!” 谢折踢完人,抬头看向面前高大山峦。 夜色浓郁如墨,偌大的龙骨山笼于夜中,雄伟如巨兽,虎视眈眈盘踞在南北咽喉之地,山势陡峭,山路盘虬,进山便等同自送虎口。 “放箭——” 一声令下,箭矢如雨袭山,带动狂风呼啸,然待等箭矢落地,便如石沉大海,再无一丝波动。 在辽北雪原驰骋惯了的将士们到了此地,根本舒展不开本领,不由便有亲信道:“成王宁王皆已伏诛,剩下泰王这老小子躲山上至今不出,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有人提议:“既然久攻不下,不如改攻为守,反正如今天寒地冻,山上草木不生,咱们就地扎营耗上他一阵子,待等贼子山穷水尽,自会归降。” “这主意好,咱们就在这扎营,先耗上他几个月再说。” 听到“几个月”,谢折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声线突兀低沉,斩钉截铁:“火攻,速战速决。” 。 “内务参事王元琢, 当街痛斥父兄残害无辜,欺凌妇孺——” 凉雨殿,银丝炭被火舌包裹燃烧, 发出小声裂响,清脆如玉裂, 殿中里外温暖如春,烟丝缭绕。李萼回忆着昨日从宫女口中所知的新鲜事, 淡淡道:“现已传遍京中大小街巷,满京百姓都跟着看了场笑话。” 她转脸, 看向对案托盏呷茶的贺兰香, “事到如今, 你打算何时收手?” 贺兰香轻嗤, 雪白双颊在茶热里映出淡淡粉红,如胭脂薄涂,细润娇美。她开口, 懒洋洋的腔调:“收手,为何要收手?” “他们父子都想把我的命要了,我只是让他们家里鸡犬不宁了点, 都没到以牙还牙的地步, 何必收手。” 唯一让她心生不忍的, 是郑文君,但事到如今, 已经顾不上那些了,她只想给自己好好出一口恶气。 银炭噼啪轻响,如复杂起伏的人心。李萼不语, 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和理由让贺兰香停止这场闹剧,过了片刻, 若有所思地问道:“可你又是怎么知道,陷害你的是王氏,而非萧怀信。” 贺兰香回忆起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已经不再如往日那般心有余悸,反而有些讥讽地道:“就算是萧怀信对我下的手,那他也是为了帮王氏对付谢折,姓王的一样脱不了干系。” 对上李萼探究的眼神,贺兰香直言:“萧家死的就剩他一个了,他若果真有心争夺权势,早就娶妻纳妾,开枝散叶延续血脉,可他如此赤-条条一个人,不是清心寡欲为王氏做嫁衣裳是什么?王氏助他大仇得报,他助王氏位极人臣,本就是笔礼尚往来的买卖,若非有谢折在,这江山怕早成他萧怀信对王延臣的顺水人情。” 后面更直白的话贺兰香没说,她想说:当今陛下一看就是个短命相,指不定哪日便一命呜呼了,这对王延臣来说,实在是笔稳赚不赔的交易。 只要除去谢折,只要扳倒谢折。 李萼看着贺兰香,像是短瞬间又重新认识了她一遍,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道出句:“可惜了。” 贺兰香反问:“可惜什么。” 李萼:“你如此思虑入微,玲珑心窍,可惜生错了地方,但凡投胎富贵门第,再得精心教养,定能左右逢源,在闺门开拓自己一片天地。” 贺兰香笑出声,“少来了,我只是爱慕权势,舍不得荣华富贵,可若论真心实意,我是最不喜欢与你们这些高门显贵打交道的。” 李萼静静看她,仿佛问她此话怎讲。 贺兰香指拈茶盖,捋着浮游茶面上的浮沫,静下片刻,再启唇道:“在底层,笑怒嗔痴,恩怨情仇,人性险恶一览无余,但好歹都是真的,是刀子是蜜糖,也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可在你们这些豪门大族之间,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都可以装出来,演出来,行为要揣度,心思要靠猜,但凡与人打起交道,心便必须高高悬着,不能往下放松一寸,否则便要落入圈套。” “别的不说,”贺兰香嗤了声,语气松快,像在说一个笑话,瞧向李萼,“七姓百年来世代联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当年萧氏满门伏法,你们其余六家愿意站出来为他们求情的,又有几个人?” 李萼哑然失语,不知想到什么,本就无光的眼眸越发黯然下去。 这时,细辛过来,对贺兰香附耳道:“主子,南边来消息了。” 贺兰香蹙眉,低声道:“继续说。” 待等听完,她的脸色瞬时发白,手中茶盏险些跌落。 李萼注意到她的异样,不由询问:“怎么了?” 贺兰香强扯出抹笑意,将茶盏安生放好,“没怎么,府上的一些琐事,找不着人做主,只好看我的意思。” 她活动了下腰肢,丫鬟立刻便扶,窗外日头和煦,她看了眼道:“坐了一上午,身子憋屈难受,妾身出去透气,太妃娘娘可要同行?” 李萼摇头,“我是没那么好的兴致,你去罢,不过要当心,虽说宫里不好对你下手,但禁军都是他们的人,务必以防万一,小心行事。” 贺兰香也懒得与她行那般多虚礼,走时未福身,只好声道:“明白,我去去就回。” * 天一冷,太阳便比秋日更加温暖和煦,暖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铁人也要昏昏欲睡,无精打采。 凝碧桥前后,各路巡卫不敢放松警惕,见有同伴打盹,一个胳膊肘便捅过去了,顺带往前一扬下巴,眼神示意:头儿来了。 偌大的太阳下,王元瑛眼下两块明显乌青,面无表情,一身的阴翳太阳晒都晒不化,乌云般团绕不散,所经之地鸦雀无声,未有一个护卫敢发出动静,生怕撞刀口上。 如今满京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内务参事王元琢当街怒斥父兄。 若时光倒回,回到当日,王元瑛绝对不会再对那不争气的弟弟躲避不见,毕竟他怎么能想到,他的好弟弟竟会为了贺兰香那妖妇将他当街拦下马,不顾百姓围看,质问他是否下毒陷害,甚至口出恶言,简直不可理喻。更关键的,是他爹居然把对老二的怨气一块撒到了他身上,怪他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更怪他隐瞒老二与贺兰香相好之事,若早知道,决策绝不会下得如此草率。 缠香 第95节 桥上传来走动声,王元瑛强压怨怼,抬脸巡视,未料这一抬脸,正见凝碧桥上下来一抹明丽袅娜的身影。 压在心底的怨愤与不甘拔地而起,绕在心梢,王元瑛硬着头皮行礼,沉声道:“见过夫人。” “王提督客气了。” 香风逼近,贺兰香走到他面前,低下声音,柔声笑道:“我没死成,王都尉一定极失望吧?” 她笑意盈盈,一身明快,毫无黯然,反倒衬得王元瑛这个幕后黑手形容潦倒,一副失魂落魄之态。 王元瑛眸色深沉,“下官听不懂夫人在说什么。” 贺兰香:“听不听得懂,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我的气已经解了,今日过来也不是为了同你算那笔账的,我是想问你——” 贺兰香目光倏然锐利,刀子一般盯紧了王元瑛,咬字狠重地道:“我同你们王氏敌对,你们想法设法想除了我,我能理解,可我不明白,兰姨一个勾栏老鸨,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究竟为何对她痛下杀手,就因为她把我养大成人吗?” 王元瑛顿时皱眉,看着贺兰香,“什么兰姨,什么痛下杀手,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 贺兰香冷笑:“还在装傻,杀害她的人千真万确是你们王氏府上的暗卫,就在两个多月前做出的血案,难道还要我将调查出的证据甩在你脸上吗?” 王元瑛怔住,将“两个多月前”“暗卫”诸多词汇组合在一块,一个线索便清晰出现在脑海。 原来被派到南边的暗卫根本不是在找人牙子,而是把将贺兰香养大的鸨母给杀了。 他三妹在撒谎? 。 王元瑛的沉默让贺兰香越发笃定他是在做贼心虚, 她定定注视王元瑛皱眉狐疑的样子,眼中满是冷意,阴阳怪气地道:“王都尉,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身为家中嫡长子, 却连你自家暗卫的动向都一无所知?” 王元瑛抬眸看她,不理会她的试探与讥讽, 直接了当的一句:“人不是我派去的。” 贺兰香一时怔住。 王元瑛眼中澄澈坦然,看着她的眼眸道:“但我会调查清楚, 给你一个交代。” “同样的, ”王元瑛声音沉下, “从今日往后, 你不可再蓄意勾引我二弟令他与家中为敌,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贺兰香嗤笑, 不以为然,俏生生地扶了下发髻,清甜香气自袖中跑中, 萦绕二人之间, 嗓音慵媚地道, “说得好像我什么都不做,你们就能放过我一样。” 王元瑛嗅了满鼻香气, 脊背随之僵硬了下子,神情里有丝不自然闪过,启唇补充道:“如有违背, 天打雷劈。” 贺兰香见他发这种毒誓,虽然不信, 到底感慨,看向他道:“王都尉,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家,所行的一切不过是为自保罢了,你王家若不下狠手在先,我又何必阴你们这一把。” 说完,不再留商议余地,转身便要回去。 王元瑛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看她迈上凝碧桥,忽然叫她名字:“贺兰香。” 贺兰香停住脚步,转脸看着他。 “我想和你谈一笔交易。” 王元瑛道:“我可以做你的靠山,助你摆脱谢折,护你与孩子平安,就像你想要的那样。你若愿意,我还可以送你到一个无人认识你的地方,让你重新开始生活。” 听到“重新开始生活”,贺兰香眼睛亮了一瞬,但随即黯淡下去。 除却对王元琢的威胁,她不觉得她身上有什么能够让王元瑛主动帮她的重要筹码,同样的,她也不信王元瑛会真有这么好心。 她若真信了他的鬼话,要他把她送到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他怕是能转眼便将她杀了。 贺兰香佯装为难地叹了口气,轻飘飘的口吻:“好是好啊,只可惜,我舍不得京中的荣华富贵,仆从成群,多谢王都尉好意,妾身恕不奉陪。” 王元瑛没想到她会一口回绝,联想到她先前所言,这会才反应过来,什么勾引什么引诱,这女人从一开始就是在戏弄他。 愤怒与难以言喻的羞恼混合在一起,成了复杂的失望,王元瑛语气不悦,“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贺兰香若有所思:“我想要的是——” 尾音拉得极长,微微上扬,漫不经心的柔与媚,像欲拒还迎花骨朵,一触即绽放。 贺兰香却就此收声,将下文全收在喉中。 她慢悠悠扫了王元瑛一眼,唇上噙笑,眼中带钩,转过脸去,离开了。 王元瑛心神震荡,恨不能追上去问个明白,碍于周遭有人,才堪堪稳住了差点迈出的脚步。 女人心,海底针。 王元瑛在今日方真正懂得了这话的涵义。 * “你身上怎么有贺兰的香气,你去找过她了?” 内务参事的公房外,王元琢质问王元瑛。 王元瑛别开脸,“我过来找你是要你去同爹赔礼道歉的,休要将话岔开。” 王元琢又仔细嗅了下子王元瑛身上的香气,斩钉截铁道:“没错,就是贺兰的香气,你果真去找过贺兰了,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又威胁她了?” 王元瑛拧紧眉头,眼中既有不愿继续话题的不耐烦,又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心虚。 王元琢自然将这沉默视为默认,痛心疾首道:“大哥,看在我现在还愿意叫你一声大哥的份上,我求你和爹放过她吧,她一个弱女子,能在谢折手中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身上还怀着孩子,你们真的要把她逼死才甘心吗!” 王元瑛怒视王元琢,“什么逼死逼活,我难道还不是为了你吗,你若当好你这个王二公子内务参事,不因为儿女情长闹出那般多的笑话,我会对她下手?” “闹笑话的是我,让家族丢脸面的是我,那你应该对我下手才对,为何要去动她!”王元琢眼眶发红,目眦欲裂。 王元瑛怒斥:“因为你是我亲弟弟!” 房中静下,久久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王元琢哽咽道:“大哥若还记得我是你亲弟弟,那大哥为何便不能爱屋及乌?看在我的份上放下对贺兰的成见,像我一样去好好对她!” 王元瑛差点将“你怎知我没有”一句话甩在王元琢脸上。 他试过了,是贺兰香自己不愿意,她舍不得荣华富贵,不愿意去过平凡普通的生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王元瑛不愿多说废话,气急之下凶狠看着王元琢道:“油盐不进,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逼着我要大义灭亲才好。” 王元琢字字坚定,“大哥纵是杀了我,我对贺兰的心意依旧不变,我就是变成了鬼,也要在她身边保护她,不让你们动她分毫。” “保护她?”王元瑛冷笑,打量着自己过往最看重的弟弟,口吻满是讥讽,“你也配谈保护?” “你王元琢除了提督府二公子的身份外,还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东西吗,从小到大,你不学无术,只知泡在酸诗腐文里不问世事,若非爹把内务参事的职位给你历练,凭你自己的本事,你这辈子能摸到皇宫的门吗?” 王元瑛看着王元琢,咬字冰冷,“贺兰香那种女人,本就应该由更强的人去配。” “那个人,不是你。” 王元琢面色惨白,一瞬中仿佛被抽干所有生机,呼吸都凝滞了下去,唯胸膛在滔天怒火中强烈起伏。 而看着如此模样的弟弟,王元瑛非但不觉得愧疚,反而生出些压抑许久终得爆发的痛快。 他在想,反正谢折此刻还未回京,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贺兰香绑了,藏到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养着,在对外传是她自己逃走,让老二从此死了这份心,以后不就能风平浪静了? 至于她肚子里那个小的……横竖生下来也不懂事,叫谁爹不是叫。 * 夜深人静,兰姨再度入梦,爬在血泊里喊冤。贺兰香在凉雨殿偏殿醒来,又惊又怕,吓出满面清泪。 殿内炭火足,热气重,她一身香汗淋漓,雪堆般的胸脯上下起伏,喘息急促,支起身子便要喊细辛倒水。 灯影幽微,阴影重重,她一眼过去,视线直接落到床畔一道高大身影上,黑漆漆看不清面容,只觉得气势阴冷如阴司恶鬼,浑身杀气腾腾。 “救——” 贺兰香以为是王元瑛派刺客来杀她,呼救声喊到一半,一只大手赫然捂住了她的嘴,沙哑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侧:“别乱叫,是我。” 声音太过熟悉,贺兰香惊了心魄,瞪大眼睛,定睛看向这人的脸,她一点点打量,好不容易在尘土血污下辨出俊美面容,双目顷刻升温,两条雪白的藕臂停止挣扎,张开便抱了过去。 。 两道年轻的心跳有力而强烈, 隔着骨骼血肉贴在一起,节奏从杂乱到统一,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与气息。 谢折两个多月没碰贺兰香, 此时拥她入怀,便如溺水许久的人终于得以呼吸新鲜空气, 续命一样。 贺兰香恍若梦中,久久难以回神, 等她挣脱开怀抱,又将谢折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克制住激动, 不可思议地道:“我当真不是在做梦, 真的是你, 你怎么回来了?” 谢折满面风尘,血污与灰尘紧糊在硬朗英俊的面容上,一双漆黑的眼倒显得比平日亮了些, 不知有多久没喝水,嗓音低沉至极,咬字嘶哑艰涩, “三个反王镇压完毕, 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已经在路上, 不日便会抵达京城。” 他快马加鞭,不眠不休, 比信使还要早一步来到。 贺兰香听完,本就升温的双目愈发热了些,她别开脸, 有意不让谢折看到眼中的红意,平复下声音, 有些讥讽地说:“来就来了,你闯到这里来做什么,皇宫里护卫那么多,万一被瞧见,再被人添油加醋编排,光是秽乱宫闱这一条罪名,便够你喝一盅的……” 两个多月来的艰苦等待与难解相思全化为此刻欲盖弥彰的嗔怪,贺兰香眼睫颤着,话未说完,人便又回到了那堵结实的怀抱中。 谢折抱紧了她,哑声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贺兰香一时五味杂陈,轻嗤着,不以为然的口吻,“你可真怪,豁出命打了一仗,回来却是在朝我道辛苦,我辛苦什么,不过每日吃饱晒暖,好好养胎罢了。” 她想了许多次谢折回来的场面,她一定会打他骂他,怪他丢下她一个人,害她险些被害死,她一定不让他好过。 可如今看到他一身尘土,拼了命赶回来见她的样子,狠心的话竟说不出口了。 贺兰香觉得自己也怪有病,她心疼谢折的次数有点过多了。 漫长的沉默过去,两道强烈的心跳渐渐平复,因对方的存在,转化为难得的安稳,如雨过天晴后的淡淡灿阳。 贺兰香的心静下去,嗅觉便格外灵敏,她嗅到了血腥气,混合年轻男人身上不算难闻的汗气,以及浓重的烟熏火燎气。 “你是去火海走了一遭吗?”她皱眉,颇为嫌弃道,“好重的烟味。” “泰王藏到山上隐而不出,我一把火烧了山,将他逼了出来。”谢折说。 贺兰香吃惊,下意识道:“这也太危险了,冬日本就干燥,万一山火蔓延席卷,将你卷了进去,我怎么办?” 时至今日,贺兰香也不敢说自己对谢折知根知底,可她知道,但凡两军交战,谢折永远都是在最前面领兵的那个,也是最危险的那个。 谢折怀抱收紧了些,说话却冷淡恶劣,“若将我卷进去,不还有王元琢等着护你终生吗。” 贺兰香哑口无言,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她与王元琢闹出的风风雨雨,想解释也不知怎么开口,干脆别开脸不想看他,双手支起,推向谢折的胸膛,抗拒显而易见。 越推,谢折抱得越紧,不由分说的强势,一如他过往秉性。 贺兰香被这密不透风的怀抱憋得喘不过气,亦被他身上的热气灼得口干舌燥,沉下声恼怒道:“你够了,快点松开我,我要渴死了,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丫鬟不在,她理所应当地支使起谢折,谢折也并不恼,当真松开她,走到桌案前,拎起温在炉上的茶壶,给她斟了满满一杯温热清水,又回到榻前,眼睛看着她,递了过去。 贺兰香接过杯盏,仰面便饮下大口,清冽的水珠自嫣红嘴角溢出,沿雪白颈项下坠流淌,直滴入锁骨软腻当中。 她穿得并不多,罗衣虚掩雪躯,水渍滑入,濡湿一片明显暗影,若隐若现映出许多肌肤,宛若触及升温的羊脂玉。 谢折伸出手,将她嘴角继续滑落的水珠拭去,手与目光逐渐下移,落到她的小腹上。 就在两个多月前,那里还是一片平坦,现在便已明显隆起,变化巨大。 缠香 第96节 隔着温软的肚皮,他能感觉到底下的生命何其鲜活,甚至掌心跳动,像有另一颗小小的心脏正在起伏。 一个维-稳的筹码,一个保命的工具。谢折其实并不期待这个孩子,但在此时,他的心情,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吞咽声落下,贺兰香一口气喝了大半盏的水,低头吁吁喘着气,双目泛红迷蒙,看向落在小腹上那只粗粝宽大的手掌。 “你喝不喝?”她喘着问,眼神往上飘着,在谢折身上绕,看着他干裂出血的唇,声音酥软下去,“嗓子哑成这样,怪可怜的。” 谢折抬起眉目,眼神盯向贺兰香嘴角残余水渍,喉结滚动了一下,未曾倾过身去,老实接过了她手中杯盏,抬头将里面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喝完,他再低头,便径直对上那双潋滟水眸,视线相撞,烛台上火舌撩拨灯芯,发出轻微的响声。 呼吸渐重。 谢折将放在小腹上的手挪开,起身道:“我还没去同陛下复命,你接着睡你的。” 见他这就要走,贺兰香眼中闪过丝失望,后又想到这毕竟是在皇宫,二人共处一室已是胆大包天,何况他还一身脏污在身,最要紧的当属沐浴歇息。 她便也没拦,只垂眸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谢折缓慢抽回视线,转身走向殿门。贺兰香便看着他走,眼底逐渐浮现怅然,贝齿不由得便咬住朱唇,欲言又止,想开口又不甘心似的。 在与殿门触手可及时,谢折的声音突兀响起,“你明日回府不回。” 贺兰香眼睫稍惊,轻轻抖落了一下,意思绕了一圈,带着试探的深意道:“你回,我就回。” 谢折手落门上,“天亮就收拾东西。” 贺兰香轻轻嗯了声。 殿门开合声落,殿中恢复寂静。 贺兰香再躺下,怎么都睡不着了,她的手抚摸在小腹,心道:“五个多月了,轻着些,应当是不碍事的。” 。 翌日早, 贺兰香起来对李萼辞行,出宫回府。 腊月将至,处处天寒地冻, 满院池水寒凉入骨,靠近则遍体冰冷。那株开在窗畔的山茶花树倒是绽放热烈, 红压压一片鲜艳,成了院中最为秾丽的色彩, 风一吹,满树花朵摇曳, 清香扑鼻蔓延。 贺兰香回到房中, 先过问了春燕的情况, 得知她身体大好, 不由安下心去。又打听了谢折的动向,知他今日要在宫中吃庆功酒,便料到他不会太早回来, 待炭火燃起,房中温暖舒适,她解下了身上的厚重披衣, 阖眼歇息片刻, 身子便沉重起来, 忍不住上榻去睡回笼觉。 醒来已是午后,漱口用过午膳, 宫里便传出消息,说庆功宴上酒过三巡,大将军谢折亲自舞刀为帝王助兴, 过程中失手,砍掉了提督王延臣顶上一缕头发, 头冠都掉到地上滚了好几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谢折此举,与当众砍下王延臣项上人头无异,引起哗然无数,内外皆知,不少人猜测他谢大将军是在发什么疯,连自己的庆功酒都能用来掀风起浪。 贺兰香心里当然清楚。她知道谢折在给她出气,但她听后未觉得解气,只感到心惊。毕竟谢折刚打完一场漂亮仗归来,本就功高盖主,如此行事,除了拉起王延臣对他更多的仇恨,便是招来皇帝的忌惮。 他做得太明显了,她有些不祥的预感。 预感来得颇为强烈,未等多久,谢姝便找上了门,浑身火冒三丈,还没进房门便气急败坏道:“谢折呢!谢折在哪!他竟敢砍我舅舅顶发!他岂有此理!我一定要替我舅舅报仇!” 贺兰香迎出门,嗓音轻款温柔,“将军在宫里还没回来——好妹妹消消气,跟嫂嫂说说发生了何事,值得你去同他大动肝火。” 谢姝怒不可遏,大冬天的,整张小脸都红扑扑,“还不是谢折欺人太甚!当着群臣的面让我舅舅丢了大人,我反正今日是豁出去了,即便他要将我杀了砍了,我也要先替我舅舅出了这口气再说!” 贺兰香不以为然地叹息:“唉,原来是那点事,想来将军也不是故意的,妹妹进来喝口茶静静心,咱们慢慢说。春燕呢,春燕愣着干嘛,还不快给谢姑娘看茶。” 细辛旋即回话道:“主子又忘了,哪来的春燕,春燕不是替您挡了一劫,此时正半死不活躺在榻上吗。” “哎哟,瞧我这记性,”贺兰香拍了下头,懊恼发笑,瞧着谢姝,“让妹妹看笑话了,毒性太猛,春燕身子还没好,就不能过来伺候妹妹了。” 主仆俩一唱一和,无处不是在提醒谢姝,谢折之所以会在宴上削去王延臣顶发,还不是因为他居心叵测下毒在先,否则怎会有这回事,冤有头债有主,她与其来找谢折兴师问罪为她舅舅抱不平,还不如去让她舅舅管好自己,少出坏心。 谢姝再天真也不是傻子,当然能听懂贺兰香的意思,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过去,抓住了贺兰香的手便委屈道:“嫂嫂,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可那都是误会!毒一定不是我舅舅下的,他一个大男人,若将杀心放在一个弱女子身上,那他就不是我顶天立地的舅舅了!” 贺兰香只笑不语,直瞧得谢姝竖起满身汗毛,才慢悠悠眨了下眼,装起糊涂:“妹妹在说什么啊,我可没说毒是王提督下的,你可不要往我头上安帽子,传出去还了得。” 谢姝哑口无言,张嘴不是,闭嘴也不是,只好将话茬重新拐到正处,“总之我不管,我今日一定要蹲到谢折回府,我要指着他的鼻子把他骂个狗血淋头,谁也别想拦着我!” “不拦不拦,随便你怎么骂她,我等着瞧热闹。”贺兰香笑着应下,只管顺着话去说。 * 夜晚,冷月高挂,谢折回府。 谢姝伏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丫鬟提醒,起身便要去找谢折算账,步子都是踉跄的。贺兰香白日里睡得多,此刻还算不得困,便随她一起过去,二人一同到了后罩房门外。 星光稀疏,北风寒冷彻骨,看着黑黢黢的房门,谢姝提心吊胆,默默打起了退堂鼓。 贺兰香手掩朱唇打了个哈欠,轻飘飘道:”怕了?” 谢姝矢口否认,“我才没有!我只不过是,是……”怂了点而已。 贺兰香也不与她争辩,想了想,道:“反正妹妹你也只是想将谢折骂一顿出气,亲自来还是别人替你,都无甚差别,你不如在这等着,由我进去替你将他数落一顿,如何?” 谢姝本就愁没有台阶下,闻言眼眸立马亮了,转而却又皱眉顾虑道:“那岂不是连累嫂嫂了,他若被逼急了伤害于你,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贺兰香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笑道:“放心,他不敢。” 谢姝便也不再回绝,将自己想要骂谢折的话细细说给了贺兰香。 二人对完词,谢姝便在外等着,由贺兰香替她进去教训谢折。 待等护卫通传完,得到准许,贺兰香便步入院中,推开房门。 后罩房里,各路谋士聚集,正拍案谋划事宜,推门声响起,动静停下,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投向房门处蓦然出现的貌美女子。 贺兰香身着青莲绒的灰鼠斗篷,云髻金钗,粉黛未施,但因经风吹过,两边脸颊绯红,眼眸亦有红意,看人时水润润的眸光潋滟,扯唇一笑,桃腮温软,明眸皓齿,“打搅诸位,谢姑娘有些话让我带给将军,烦劳回避。” 谋士们不语,纷纷打量谢折的脸色。 谢折自宫宴而来,身上尚且带着萦绕不散的酒气,面无表情,眸色黑沉,五官在昏暗灯影下愈发冷峻凌厉。 不出声便是同意。 众人退下关门,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跳跃的灯影下,谢折略掀眼皮,瞧着贺兰香,似在等她开口。 贺兰香未言语,勾人的眸子看着他,款迈莲步走了过去,倾身坐在他腿上,双手绕在他脖颈,直接吻在了他的唇上。 隔着门,外面便是未走完的手下,动静清晰如在耳侧。谢折浑身僵硬一瞬,随即搂紧贺兰香,一手扶住她的腰,另只大掌握住她后颈,反吻了回去。 烛爆蜡芯,吮吻出的啵滋水声黏软绵长,两个多月没见,只听声音便知二人何其难舍难分。 换气时分,唇舌分离,贺兰香喘息微微,朱唇肿胀。她被风吹红的美目更加潮湿,噙笑瞧着近在呼吸的晦暗黑眸,启唇,轻飘飘地道:“话说完了,我要走了。” 还没等她动身,握在她腰上的手掌倏然收紧,谢折用牙咬开系在她颈下的斗篷系带,细密的吻沿锁骨上移,呼吸炽热,嗓音低沉,“没懂,再跟我说一遍。” 。 夜深人静, 浊雨粘稠,沁透红山茶。 贺兰香连厺了两回身子,没继续还是因为谢折怕伤着她, 若放以前,不到他心满意足, 她这一宿别想闲着。 她卧在谢折怀中,浑身筋疲力尽, 由着粗粝的大掌摩挲高隆的孕肚——五个月大小的肚子,硬被撑成六七个月大小, 沉甸甸鼓囊囊, 肚皮暄软无比, 摸上去手感奇好。 虽然谢姝已经回去了, 但怕被察觉端倪,她即便累到起不来,也颤着腿想要着衣回去, 谢折察觉她的意图,将她往怀里搂了个结实,手掌落在她脸颊, 结满硬茧的粗粝指腹细蹭白里透红的羊脂玉肌, 欲求不满的黑眸幽幽盯着肿胀红唇, 滚了下喉结道:“你这副样子回去,不是上赶着让她发现吗。” 贺兰香浑身余味强烈, 双目潮湿水润,盛满柔情春意,却还嘴硬, 强撑着道:“我哪副样子?” 谢折低头,薄唇贴在她耳边, 低沉呢喃:“被……坏的样子。” 贺兰香虽然刚刚才从巫山归来,乍对上直白荤话,不禁面颊火热,羞态毕露,撩开眼皮便白了谢折一眼。 谢折怀抱收紧,脸埋她颈窝中吻了一下,手搭她腹上,道:“睡觉,天亮再走。” 贺兰香不情愿,但又挣脱不开那双铁钳似的臂膀,慢慢便消停下来,困意袭来,阖上双眸,安然靠在谢折胸膛。 可能是体力消耗太甚,这竟是她这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而且不得不说,有谢折在,被窝暖和的不是一点半点。 * 天亮时分,贺兰香醒来回住处,动作惊起谢折,又被按住要了一通,待回到院子已是日上三竿,她正愁如何对谢姝解释,到了发现谢姝睡在偏房竟还没有醒,丫鬟叫了两次都被嚷了出来。 贺兰香安下心,叫了热水沐浴,将身上的秽物全部擦拭去,更换了衣物,因体力消耗太甚,还上榻歇了会儿,歇好用了早膳,用膳到一半,谢姝正好睡醒,问贺兰香昨夜何时回来的,贺兰香应付过去,谢姝也就没多心,落座与她一同用膳。 久旱逢甘霖,身体上满足了,食欲也跟着大开,贺兰香喝着补气血的血燕粥,道:“一晚上没回去,你娘能饶了你?” 谢姝嚼着藕粉桂花糖糕,津津有味,“嫂嫂放心,我娘在提督府还没回家呢,我出门前特地安排好了,不会让她知道我夜不归宿的。” 贺兰香神情滞了滞,不由得问:“王夫人的病还没好么?” 谢姝摇头,颇带愁容:“原来是好很多的,但这两日又重了些,好像是被我二哥气的……” 说到这,谢姝脸色蓦然有些生变,抬眼看着贺兰香,欲言又止地道:“嫂嫂,你跟我说实话,你和我二哥,难道真如传闻中所言——” 贺兰香面不改色,又喝了一口粥道:“那些都是无稽之谈,旁人信也就信了,难道妹妹也会信吗?我与王二公子不过点头之交罢了,从未有僭越之举,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他吗?” 谢姝见贺兰香如此郑重其事,松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都是外面人在瞎嚼舌根,嫂嫂和我二哥素无来往,怎么会扯上关系。” 贺兰香专注吃粥,并不言语。 她已不在乎她和王元琢在外的名声变成何等模样,她在想郑文君。 那位温柔善良的夫人,恐怕再也不会想见她了。 * 从贺兰香这里出去,谢姝带着随行丫鬟回了府,到家本想回闺房睡个回笼觉,便见婆子急慌慌迎来道:“姑娘可算回来了,早上夫人回家了一趟,没找着你的人便又走了,留下话,让你回来以后立即去提督府见她。” 谢姝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完了。 她把所有能推脱不去的理由攒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一个都行不通,按照她娘的脾气,她若不去,定是亲自回来逮她的,她岂不更加颜面无存?最终长吐一口气,硬着头皮重新吩咐丫鬟备马套车,前往提督府。 到时已近正午,谢姝找过去时,王氏在北屋与郑文君刚用过膳,正围案喝茶说话,谢姝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出一下,强撑笑意对郑文君问过安,又破天荒朝王氏行礼,乖巧老实地道:“女儿给娘请安。”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郑文君颇为讶异,看着谢姝笑道:“几日不见,姝儿竟成大姑娘了,出落得如此端庄,倒让舅母不敢认了。” 王氏哼了声,铁青着一张脸道:“她这哪是端庄,分明是做错了事情心里有鬼,不敢大声出气呢。” 谢姝绷不住,冲到王氏跟前拽起袖子撒娇来:“哎呀娘,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时气不过想给舅舅打抱不平,所以才去找谢折算账,娘我是无辜的啊娘!” 王氏并不买账,声音更加冷沉下去:“你舅舅一个大男人,用你为他去打抱不平?你多管闲事我暂且不论,你口口声声说你去骂谢折,难道也是谢折把你强留入府,让你夜不归宿,不按时回家的吗?” 谢姝着急起来,“那是因为我不放心嫂嫂!她替我去骂谢折了,她没出来,我怎么好离开,于是等着等着就等睡着了,一睁眼,天都大亮了。” 王氏本要数落谢姝惯会拿别人当挡箭牌,忽然想到郑文君,余光扫了眼对方的脸色,刻意扮恼道:“什么嫂嫂不嫂嫂的,以后少在我面前提她。” 谢姝更加着急,围着王氏解释道:“娘你误会我嫂嫂了,那些风言风语都是外面人瞎传的,她与我二表哥根本不是外面说的那样,他俩清清白白,不过点头之交罢了。” 王氏气得失语,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谢姝。 外面人嚼出的那点舌根子算什么,关键是他王元琢曾为了贺兰香亲自当街辱骂父兄,有此前提,他二人私下暗通的关系便已是板上定钉,铁证如山,哪里是三言两语便能撇清的。 谢姝眼见王氏要发火,赶紧躲在郑文君跟前,不忘委屈巴巴地问:“舅母,难道连你也信外面的那些说法么?” 缠香 第97节 郑文君笑道:“清者自清,舅母只信自己眼里看到的。” 谢姝抱住郑文君胳膊卖痴:“还是舅母好!” 王氏无奈道:“行了,你舅母大病未愈,少去冲撞她,快去找你三姐玩吧,省得在我面前晃悠碍我的眼。” 谢姝小声嘟囔:“把我威胁过来又嫌我碍眼,天底下再没比这更无王法的事了。” 王氏:“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谢姝生怕挨打,一溜烟便跑出内间,拨开隔绝内外间的毡帘,扬声道:“我跟我三姐有什么好玩的,找她还不如去找老四呢!” 王氏起身便欲追上,呵斥道:“你都多大的人了?心里半分数没有,男女大防懂不懂?” 郑文君拦住王氏,道:“防什么呢,他二人六岁之前都是在一张榻上睡大的,说是亲姐弟也不为过了,姝儿还是个孩子而已,让她开心些,不必顾忌太多。” 王氏没了脾气,瞧着晃动的毡帘冲郑文君抱怨:“多大了还是孩子,你这好外甥女以后若嫁不出去,你家老四就等着遭殃吧。” 郑文君笑道:“若有此等好事,想必璟儿乐意之至。” 二人说笑片刻,外面忽起了风,窗棂啪嗒发响,急促紧张,叩击人心。 郑文君渐渐沉下脸色,安静地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王氏拈指细数一二,道:“冬月廿九,明日便是腊月了。” 说完,王氏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脸色亦随之一变,下意识看向郑文君。 郑文君面无表情,眼波沉稳,与素日模样并无二致,但人显然陷入了回忆当中,平静的眼底,逐渐有泪光浮上,隐在闪烁。 她听着风声,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夜里,那一夜火光漫天,处处皆是人的惨叫,血色蔓延金佛莲座,风声犹如鬼哭狼嚎,充斥在东西南北,将佛门净地变成阿鼻地狱。 混乱中,她被推搡上马车,护卫奋力驱马回京,她却不顾婆子阻拦,总想跳下马车,伸手朝着车外不停延伸哭喊:“放我下去!我要我的女儿!云儿!我的云儿在哪!” 。 腊月初一, 寺庙香火昌盛,金光寺外停满了华车宝盖,往来贵妇进出频繁, 人来人往三两结伴,华服灼目, 髻上金钗交相辉映,香风萦绕寺庙内外。 大佛殿中, 贺兰香端跪蒲团,向来不信神佛个人, 此时闭眼合掌, 在心中虔心祈祷:“佛祖在上, 信女一无所求, 唯愿郑氏文君早日病愈,余生平安,若得偿所愿, 信女便从此皈依,常拜我佛。” 她睁眼,命细辛将装满金银的荷包放入功德箱, 再度对佛像叩首, 方在搀扶下起身离开。 从大佛殿到前寺, 不算太长的一段路,先前一炷香便能走完, 如今走了整三炷香还不到门口,仅到那棵老银杏树下,贺兰香便觉得累了, 不歇息不行。 三个月往前小腹都还是一片平坦,与孕前无甚区分, 但自从肚子显怀,贺兰香便感觉身子越发沉重。 树下,细辛将随身带的软褥铺在石墩,扶贺兰香坐下,又用长匙将手炉中的酥炭翻了翻,好更暖和些。 日头正灿,天晴无风,贺兰香穿着银狐厚披,阳光手炉俱是温暖养人,她一身温暖,舒服到昏昏欲睡,不由便抬头,打量着光秃秃的银杏树干,指望靠这提起几分精神。 初来这时还是遮天绿荫,一晃,半年都要过去了。 贺兰香内心免不得有些无用的感慨,颇有时过境迁之感。 看着看着,她忽然留意到树冠最顶上有好几截树干是黑的,像是经火烤过。夏秋时节叶子茂盛,看不出来,如今冬日叶落归根,黑处格外明显起来。 “这几截树干怎么是黑的?”她疑惑道,“乌漆漆的,看着真不好看,是下雨时被雷闪劈中了吗。” 细辛答不上来,见就近有个扫地的小沙弥,便招手唤了过来,指着树干询问。 小沙弥合掌道:“阿弥陀佛,回女施主,这树干一直是黑的,但并非是被雷闪所击,而是被火灼烧所致。” 见贺兰香面露疑问,小沙弥低声道:“施主有所不知,十五年前的昨日京畿曾生暴-乱,暴-民入寺烧杀抢掠,一把火险将这百年老树烧成灰烬,所幸当夜降下场大雪,及时将火扑灭,这才救下满寺生灵。” 贺兰香惊诧不已,没想到如今的戏码在过往也曾上演,“暴-乱?那是为何?” 小沙弥:“这小僧便不尽知了,只听说似乎还与萧氏有关,祸事发生时如今的提督夫人还带着年幼的三小姐在寺中休养,因被卷入乱中,三小姐失踪了整七年,直到十岁那年才认祖归宗。” 话说完,小沙弥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打住再也不提,直念阿弥陀佛。 贺兰香没再往下问,她全沉浸在震惊的心情当中,显然不知王朝云前半生经历竟如此坎坷……再说,十五年前失踪,那时她差不多只有三岁左右吧?七年,真难想她都是怎么过来的。 太阳和煦,贺兰香身上却莫名发冷,她扶着细辛站起身,继续往寺门走去,准备打道回府。 转脸刚迈出步子,她便迎面遇上正朝这走来,身边女眷坏绕的郑文君。 。。 一眼过去对上郑文君的脸, 贺兰香头脑一阵眩晕,天地仿佛都跟着颠倒个跟头,愧疚与酸楚齐上心头, 她下意识便想要转身离开,永远不出现在郑文君面前才好。 可想归想, 她留意到郑文君身边还有王氏的身影,王氏好歹是她名义上的长辈, 视而不见未免失礼,她就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佯装从容, 先噙笑对王氏福身, “侄媳见过婶母。” 又垂了眼眸, 对郑文君福身,“妾身见过夫人。” 郑文君对她轻轻点了下头,苍白的脸上流露温和的善意。 相比之下, 王氏便有些不自然。 贺兰香和王元琢闹出的流言满城大街小巷无人不知,王氏再见贺兰香,心里便有根刺扎着, 再装不出过往那般亲切热络, 但到底介于是在外面, 多双眼睛瞧着,还有郑文君在场, 便堆出笑道:“巧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好些日子不见, 瞧这肚子,少说也有六个月了吧?” 贺兰香点头, 手落在小腹上,“婶母说对了,最近刚满六个月。” 王氏打量着肚子,欣慰点头,“倒不算过大,生产的时候应当不算难捱,姝儿当初临盆足有七斤三两重,累得我险些昏死过去,孩子小点,起码不折腾人,”说着,她转脸看郑文君,“我记得云儿出世时比姝儿还要重些,是多少来着?” 郑文君温声道:“七斤九两,堪说是八斤了。” 王氏倒吸凉气,“可真是难为嫂嫂你了。不过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云儿自小便与旁的孩子不一样,刚满月便白胖白胖的,像个小雪团,也不爱哭,见人便笑,把我哥哥稀罕得不行,逢人便抱起女儿过去炫耀,老大老二成日喝醋,说爹娘只喜欢妹妹,不喜欢他们。” 郑文君笑了,王氏也跟着笑,往后看道:“这一晃眼,小雪团都长成大姑娘了。” 贺兰香随着王氏的目光瞧去,这才发现站在长辈后面的王朝云。 王朝云今日穿着缂丝绣金松鹤纹斗篷,头梳双蟠髻,发髻两边步摇华贵,流苏摇晃,一身熠熠生辉,端得是王氏嫡女的气派。 贺兰香静静看着王朝云,却怎么都没办法将她与王氏口中的“雪团儿”“见人便笑”联系到一起去。王朝云无疑是貌美的,但她细长眼型,蜜色肌肤,身量也高挑清瘦,英气颇重,眉眼间自有一派肃冷威严,毫无温软之言,与郑文君长相上的温润细腻截然不同。 想来女孩都是随爹的。贺兰香联想到王延臣那副恐武英气的样子,未多想,将目光收回。 简单寒暄完,王氏对郑文君道:“走吧嫂嫂,一日之计在于晨,仔细误了时辰,佛祖便不灵了。” 郑文君点头。从始至终,她一直安安静静,除却回答王朝云出生时的斤两,便是点头微笑,并未多言语。 越是这样,贺兰香心里越是没底。 她用余光扫过郑文君的脸,看见苍白的面色和明显憔悴许多的双目,想到谢姝那句“都是被我二哥气的”,一时脑热,鬼使神差便上前一步,面对郑文君道:“妾身有些话想与夫人说,可否与夫人借一步相谈。” 郑文君面露愕然,但未有过多反应,稍为思忖一二,便点头同意。 二人结伴步入就近佛堂偏廊,走到了一株枝叶葱茏的冬青树下,阳光折入树冠,降下一片光影婆娑,随风浮动,摇曳生姿。 贺兰香站在郑文君面前,作势便要行礼。 郑文君忙将她搀扶起,诧异道:“这是做什么,肚子都这么大了,伤着了该如何是好,赶快起来。” 贺兰香摇头,口吻苦涩,“妾身对夫人有愧,望夫人切莫推脱这一礼。” 郑文君不与她分说,命婆子搭手,强行将贺兰香扶了起来,对她认真道:“你我无冤无仇,你从未行过害我之事,究竟何出此言?” 贺兰香红了眼眶,最是将廉耻德行视为尘泥个人,此时满面羞愧,低着头不敢去看郑文君的脸,欲言又止地道:“我,我与二公子……” 郑文君叹息,转脸看向游离在地的光影,语气有些自嘲的意味,“你以为,我夫君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我就一点不知道吗?” 贺兰香愣住了,哑然失语。 郑文君沉下声音,“对孕妇下毒,何其歹毒之举。” “他既行得出,便不能怕有报应。” 贺兰香见郑文君如此坦然的说出真相,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小声道:“可我,我利用了二公子啊。” 郑文君笑了声,想到自己的二儿子,眼底尽是无奈,淡然地道:“你情我愿的事情,谈何利用,他若不愿,你难道还能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吗。他早是个大人了,不是个一言一行皆易受人蛊惑的孩子,他做出的事情,便该他自己担负全部后果。你觉得你对我有愧,可归根究底,是他们男人争权夺势,引起战争祸端无数,千怨万怨,怨不到你身上。” “再说,即便要赔罪,也是我代我夫向你赔罪。”郑文君话音刚落,便对贺兰香俯首福身,“是我们王家对不起你与孩子。” 贺兰香连忙扶住人,眼角湿润晶莹,哽咽道:“夫人何苦折煞于我,夫是夫妻是妻,我岂会将你与他同样看待?” 郑文君看她泫然欲泣,不由便伸出手帮忙抹泪,“别哭,对孩子不好,总之你知道我是不怨你的便好了。” 贺兰香忍泪点头。 郑文君看向她隆起的肚子,柔声道:“话说起来,都六个月了,小衣服都备上了吗?” “尚且没有准备。”贺兰香道。 郑文君交代她:“怎能不备呢,不光衣服,小帽子小鞋子,肚兜围嘴,都要早早备好,还要备全,孩子长得快,出生以后一天一个变化,提前准备,好过临时火急火燎现去安排人做。” 贺兰香应声,恍惚间竟感觉在听亲娘唠叨,破涕为笑,“多谢夫人提醒,妾身知道了。” 廊下,隔着冬青树,王朝云看着那越发热络的二人,面无表情,眼底渐渐发冷。 周氏站在她身后,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与郑文君谈笑风生的贺兰香,恨不得冲过去将人撕碎。 * 临走,贺兰香受郑文君所邀,与她们几人一同到殿中求平安签。 贺兰香晃动签筒,得出来一支中签,吉凶半掺,不好不坏,签语云里雾里,她看了一遍没懂意思,不由默念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孽海情天敢勇退,八十含饴弄儿孙。” 贺兰香皱眉,喃喃重复:“孽海情天敢勇退……退?我该往哪里退,这世道都快乱成粥了,走到哪不是绝路等着。” 这时,郑文君与王氏结伴去找和尚解签,叫过贺兰香,又叫王朝云:“云儿的签语是什么,过来随娘一道去解解看。” 王朝云看着签上的签语——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竹篮打水,功败垂成。 “签不准,没什么好看的。”她随手将签折断,扔回签筒中,起身便往外去。 郑文君感觉女儿有些异样,但也并未太过多心——自从十五年前女儿下落不明,她就不信神佛了,如今过来,不过是想解开心结,不至于永远受阴影所困。 出佛堂,王氏与郑文君带着王朝云逛寺中景色,贺兰香身子沉重走不了太多路,便与几人辞行,准备回府。 出寺的路上,贺兰香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转过头,见是伺候在王朝云身边的嬷嬷周氏。 因周正那笔账还未清,贺兰香对这周氏没多少好感,颇怀警惕,停下步伐听她说明来意。 周氏笑着走来,一双吊梢眼打量在贺兰香脸上,话中带刺,阴阳怪气,“我们夫人是个和善人,脸皮薄,难听的话说不出口,便差我来告诉夫人一声,你们二人身份悬殊,门第有别,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为好,省得带累了我们提督府的名声,惹人笑话。” 细辛不悦,冷下声音质问:“嬷嬷这话倒让奴婢有些听不懂了,什么叫带累了提督府的名声?黑是黑白是白,名声硬要发烂,还能往别人身上推吗?” 周氏一巴掌便甩在了细辛的脸上,破口大骂道:“什么淫窝里出来的小浪蹄子,也配与我说话?真以为野鸡也能当凤凰了?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敢在姑奶奶我面前拿乔!” 细辛被一巴掌打懵了神,眼泪当即便落下了,委屈得双肩直颤。 贺兰香不是傻子,当然能听懂周氏的指桑骂槐,她看了眼细辛,冷笑一声,上前两步,扬起手怒扇了周氏一巴掌,巴掌声响亮清脆,比周氏甩出的有过之无不及,震得掌心发麻。 周氏险些扑倒在地,回过神满面震惊,手捂着滚烫发热的脸,怒瞪贺兰香,不可思议地结巴道:“你,你竟敢……” 贺兰香笑里藏针,冷飕飕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说话?” 缠香 第98节 周氏七窍生烟,险些咬碎一口黄牙,抬手便要打回去。 这时,贺兰香被一股大力自身后一拽,一堵高大身影挡在她身前,将她护个结实。 周氏一巴掌没落空,径直打在了谢折的下颏上,响声清脆,留下通红指痕。 出完恶气,周氏看清面前人的脸,瞬间面色煞白,跪地哭道:“老婆子看花了眼,不知是谢将军赶到,老婆子无意冲撞将军,求将军饶命!” 谢折一身武服挺括,声音凶沉:“我打不得,她,你便能打了吗?” 周氏边磕头边求饶,见势不妙赶紧自己抽自己脸,“我该死!我不该过来传话!我该死!我不该过来传话!我该死!” 动静闹出太大,前来上香的贵妇贵女一股脑儿赶来围观,人越来越多,纷纷来凑这个热闹。 贺兰香掌心发麻,余光扫到一双双眼睛,眉心也直跳,胳膊挣脱开谢折的手,对谢折低声道:“快走,丢死人了。” 谢折定定看了周氏一眼,转身跟随贺兰香离开。为避免落人口舌,二人特地一前一后离开金光寺,上了同辆马车。 贺兰香过问完细辛的伤势,便去看谢折的伤,见不严重,只是红了点,便连上药都省了,只是倾过身去,替他轻轻吹着。 朱唇莹润,口脂芬芳四溢,吐气幽兰,甜丝丝充斥在二人鼻息之间。 吹着吹着,两个人各自抬眼,对视上那刻,便搂吻在了一起。 正值晌午,车外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声到处都是,压下了马车里暧昧香艳的吮咬喘息。 “你怎么会在金光寺?”贺兰香跨坐在谢折腿上,口脂晕开乱在唇周,湿着眼睛问。 谢折落在她腰上的手掌下移收紧,用力捏了下饱满雪臀,漆黑瞳仁盯着她的唇,漫不经心道:“见你久不回府,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借口偷溜出来,好和外面的野男人私会。” 贺兰香哼了声,扭了下腰倾去身子,勾住谢折的脖颈,看着他的眼睛故意卖嗔,娇滴滴地道:“我的野男人,不就你一个吗。” 她咬他耳朵,舌尖舔舐耳珠,“肚子里的野种都是你的啊。” 车内气氛骤然生热,谢折在调情中败下阵来,眼神一暗,手掌压住贺兰香后颈,抬脸继续亲她。 换气时分,贺兰香靠在谢折怀中喘息,谢折的手包住她下颏,轻易便覆盖她半张脸,粗粝指腹蹭着唇畔被吻花的口脂,道:“说吧,刚才是怎么回事。” 贺兰香气若游丝,软绵绵地道:“你还记得那个周正么?” 谢折嗯了声,“听说死在牢里了。” 贺兰香矢口否决,正色道:“不,我怀疑他是假死逃出去了,周氏应该担心我向王夫人告状,又想为儿子出口恶气,所以胡乱编排个瞎话,阻挠我与王夫人日后再见。如若周正真的死了,按她的脾气,那她今日应该便不是来说些废话恶心我,而是想办法将我杀了。” 谢折静静听着,捻着指尖细腻口脂,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过去,他沉声道:“我知道了。” * 次日,御街里有辆马车飞驰而过,从上面丢下来个一身是血的年轻人,有胆大者上前检查,发现舌头被割,手脚筋皆被挑断,昏迷不省人事。 消息传到提督府,周氏哭嚎一路赶来,扑到周正身上便仰面哀嚎:“我的儿啊!”嚎完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 饭后, 看着郑文君用过药,王氏便回府料理家务,郑文君没了说话的人, 一时闲来无事,想到贺兰香日渐隆起的肚子, 便遣丫鬟到库房拿了几块料子来,又亲自选了绣样, 打算绣个虎头肚兜送过去,好给孩子出生做准备。 正与婆子穿针引线, 丫鬟便进来通传道:“夫人, 周嬷嬷在外求见, 哭得泪人一般, 说是有天大的事情要找您做主。” 郑文君想到昨日金光寺周氏当众自抽耳光一事,顶好脾气的人也不由沉了脸,不悦道:“我们家的脸面都要被她丢尽了, 她还来找我做什么,不够给我添堵的。” “是,奴婢这去回绝了她。” “等等。”郑文君蹙眉犹豫一二, 想到这周氏到底是女儿的救命恩人, 且对女儿有七年养育之恩, 再是不痛快,终究叹口气道, “罢了,让她进来吧。” 消息带出去,眨眼工夫, 周氏便跌跌撞撞跑入房中,一个趔趄扑跪在地, 朝着郑文君便嚎啕大哭:“夫人啊!您可要给我儿做主啊!他年纪轻轻便成了废人,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啊!” 郑文君放下针线,满面惊诧道:“你儿子?周正他不是早在牢里便……” 周氏摇头,泣不成声道:“牢里那个只是个替死鬼,他出来以后便被我藏了起来,想等风头过去再让他出去走动,可他昨夜竟没能忍住,从住处偷跑出去,到赌坊玩了两把,后半夜出了赌坊便被掳走了,今早上从一辆马车上掉下来,不仅手脚皆断,舌头还被割去……我的儿啊!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郑文君惊骇不已,看着周氏涕泪横流的样子,虽有强烈恻隐之心,但周正的品性如何她是看在眼里的,那孩子但凡有半点正心,都不至于被元瑛逐出手底下,京中各家势力盘根错节,她知晓将周正掳走的人能下此狠手,其中定有渊源,不是轻易能插手去管的。 她便暗里推脱道:“我知道了,待今日大公子下了值回来,我定会吩咐他调查,你先回去歇着,别哭坏了身子,正儿那边,我会请宫中御医给他诊治,定会尽全力护住他的手脚。” 周氏见郑文君没有立即答应,心头咯噔一声,知道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想再求情,郑文君便借口歇息,将她请了出去。 出了北屋,周氏站在日头下,强撑住眩晕的头脑,咬咬牙,又径直回了浮光馆。 浮光馆里,满室绫罗锦缎,流光溢彩,王朝云正在忙着挑选选秀用的衣裙用料,小丫鬟们在她耳边叽喳争吵,争辩她穿哪个好看。 正热闹,门被哐当撞开,周氏踉跄冲入,满面残泪,气喘吁吁。房中动静顿时停下,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齐齐打量在周氏身上。 王朝云给丫鬟们使了个眼色,将人全部支开,走到案后坐下,气定神闲喝了口茶道:“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周氏冲上前,疯了一般嚷道,“我的正儿手脚筋都被挑断了,大夫说伤势太狠,余生再无恢复可能,只能一辈子躺在床上,他才十七岁,他才十七啊!你说怎么了!” 王朝云撩开眼皮,扫了眼周氏,眼中淡漠无物,“你跟我在这吼,难道他就能好起来吗。” 周氏愣住,颓然瘫倒在地,捂脸痛哭起来,足哭了半晌,她猛然一下子爬起来,神魔附体般,过去一把抓住王朝云的双肩,目眦欲裂地道:“我知道了,是贺兰香!一定是她找人干的!我要你杀了她,好给我的正儿报仇!” 王朝云的目光略过肩头上的枯手,眼中闪过丝嫌恶,“这件事不用你说,我自会去办,但现在谢折在她身边,不是时候。” 周氏:“那何时算是时候!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是时候!” 王朝云看着周氏近乎癫狂的眼睛,平静道:“这个月十五便是选秀之日,等到正月,宫里人便会到府上下聘拟定婚期,等我与皇帝大婚当上皇后,你还愁不能跟贺兰香算账么?” 周氏赫然反应过来似的,两眼倏然放光,“对啊,你还要当皇后呢,等你当了皇后,你不就能想杀谁就杀谁了!别说区区一个贺兰香,就是玉皇王母,生死也该由你说了算!” 王朝云笑了,分不清是讥讽是附和,只道:“是啊,等我当上皇后,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话骗骗周氏可以,王朝云内心是嗤之以鼻的。 皇后上面还有皇帝,皇帝上面还有外戚。皇后两个字,听着风光,若无实权,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王朝云真正要做的,是太后。 只要她当上太后,就能控制天子,拉拢朝臣,培养自己的势力,抗衡母家,摆脱桎梏,甚至有朝一日垂帘听政,把持江山。 等到了那时候,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她的地位了,因为无人有胆量去质疑太后的出身,她大可将周氏扶持成名门贵族,那样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家出身,王氏一族也不会因为一个勾栏出身的娼妇,而去放弃一个当上太后的女儿。 王朝云对着周氏,脑子里幻想着自己身穿凤帔受百官朝拜的样子,野心如火燃烧,眼中光芒灼灼。 什么竹篮打水,功败垂成。皇后之位,她志在必得。 * “近来天寒地冻,嫂嫂一定要当心身子啊。” 清晨时分,谢姝又偷跑出来找贺兰香看话本子,围着炭盆边看边吃香甜的烤枣子,吐着核道,“眼见一场大雪便要来了,一日比一日冷,有不少人都感染了风寒,连郑氏都传出长女重病的消息,如今十日过去还没听说有所好转,我看郑袖今年是无缘选秀了。” 贺兰香卧在暖榻上,正在学刺绣,刺一下,手指上便多一个窟窿眼,疼得嘶嘶直吸凉气,内心知道郑袖应是趁年关府中繁忙出逃离开,所以郑氏对外声称重病,但她还是得装出副讶异样子,“竟有此事?那妹妹也要当心些,减少出门,在家过冬要紧。” 谢姝浑然不觉:“嫂嫂放心,我娘说我壮得跟小牛犊一样,风再大也吹不倒。” 说完便“阿嚏”一声。 细辛担心她染上风寒传给贺兰香,便安排小丫鬟去请大夫,又将谢姝哄到偏房暖和,将二人暂时隔开。 等细辛忙完一圈回来,贺兰香正在摔手里的绣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发誓再也不碰针线。可等抱怨完了,便又默默拾了起来,继续去绣。 细辛走过去道:“这些自有的是人去做,何必您亲自动手。” 贺兰香专心致志盯着绣样,道:“别人有的,我的孩子自然也要有,不然等长大了,小时候留下的肚兜都不是亲娘绣的,说出去多没面子。” 细辛哭笑不得,心道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大人去炫耀小时候穿的肚兜,嘴上说:“那您歇歇眼睛,这都绣了一早上了,先喝口茶,等会儿再忙。” 贺兰香这才罢休,放下绣活舒展了个懒腰,伸手准备接过细辛递来的金丝菊花茶。 这时,丫鬟来报,说是提督府王夫人身边的抱琴嬷嬷求见。 贺兰香诧异道:“王夫人身边的嬷嬷?她来见我作甚?” 转念一想,觉得兴许是郑文君有要事与她说,否则轻易不会派人亲自登门,遂不敢耽误,当即吩咐:“快快将人请来。” 。 少顷, 抱琴嬷嬷被请到外间用茶,坐下与贺兰香问过好,便命小丫鬟将捧着的朱漆描金匣子打开, 从里面取出了件枣红色的洒金虎头肚兜,赠给了贺兰香。 “这是我们夫人特地为孩子做的, 非贵重之物,却是一番心意, 望请夫人收下。” 贺兰香又惊又喜,摸着肚兜细看, 只觉得针脚细密, 环环相扣犹如叠云, 堆积成华美的纹路, 勾出的虎头栩栩如生。 贺兰香道:“妾身孤陋寡闻,只识得苏绣蜀绣,从未见过这种针法, 敢问叫什么名字?” 嬷嬷笑道:“夫人切莫妄自菲薄,这叫环针绣,乃是我们夫人的家传针法, 出了荥阳, 除了她, 便再没有第二个人会了,没见过也是自然。” “环针绣……”贺兰香喃喃念着, 指腹轻摸,发现这种针法绣出的图案不比苏绣轻薄,而是颇有厚度, 放在给孩子用的肚兜上,正好合适保暖, 定是落针前便专门想过的。她看着威严灵动的虎头,想象郑文君专心刺绣的样子,心头止不住发暖,眼眶甚至都渐有潮红。 又寒暄片刻,既将礼物送到,抱琴便要告退,贺兰香没留住人,便往对方手里塞了二十两银子,又给郑文君回了几件珍稀补品,送人出府,就此话别。 回到住处,贺兰香重新端详虎头肚兜,越看越是喜欢,待到傍晚谢姝回家,她就留意着后罩房的动静,一直到天黑,谢折回来,她带着东西便过去炫耀了。 许是谢折打过招呼,护卫没拦她,她径直走到门口,恰好听见崔懿的声音穿过门缝传出——“严崖的兵牌已经挂上,大郎年后远赴辽北,不妨将他带上。” 贺兰香先是讶异谢折又要走,满心欢喜化为复杂酸楚,又听到严崖的名字,想到之前严崖被王元瑛当街带走的情形,逐渐浮上些不祥的预感。 过了片刻,崔懿出来,看见贺兰香那刻颇为惊诧,不知想到什么,神情顿时喜忧半掺,拱手对贺兰香虚行一礼,张腿走了。 贺兰香步入房中,看着坐在案后翻阅卷牍的谢折,开口便是一句:“我怀疑严崖已经成了王氏的人。” 谢折周身气势一沉,启唇吐出三个简洁干脆的字:“不可能。” 贺兰香:“天下无不散筵席,亲生兄弟尚能反目,你为何如此笃定严崖不会?” 谢折:“别人有可能,严崖,绝不可能。” 贺兰香皱了眉,走向谢折,语气强硬,“严崖能干出来背着你将我掳走之事,足以说明他的心已动摇不向着你了,你再带他随军出征,难道不怕他在暗中使绊子害你吗?你也不想想,萧怀信的二哥当年是怎么死的?” 本能集结兵力背水一战,却被部下割头邀功。 谢折未说话,神情阴沉肃冷,像思考,也像把贺兰香的话当了耳旁风。 贺兰香急了,心一狠自揭伤疤,冷笑一声道:“我真是想不明白了,你谢大将军连亲兄弟都能活活打死的人,偏对一个副将如此仁厚,难道严崖他是救过你的命吗?” “是。” 谢折脱口而出。 跳跃的烛焰猛然一沉,贺兰香愣住了。 隔着三尺昏黄烛光,二人各自静成雕像,中间隔着截然不同的过往与人生。 待等回过神,贺兰香便五味杂陈,再说不出话,也不想去询问过多,只冷冰冰抛出句:“那算我多管闲事。”说完转身便要出门。 谢折却在这时叫住她,放下手中卷牍,看向她的手道:“拿的什么东西。” 贺兰香这才想来自己来这趟是干什么的,但心情大打折扣,已经没有显摆的欲-望了,便不耐烦道:“王夫人送来的肚兜。” 缠香 第99节 谢折:“过来,我看看。” 贺兰香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将肚兜递到了他面前。 谢折接过小巧玲珑的肚兜,端详一番,抬眸扫了眼她的胸前,道:“小了些。” 贺兰香被冷不丁调戏一把,面颊顷刻升温,一巴掌便打在了谢折肩上,“这不是给我的,是给孩子的!” 她真是恨透了这家伙连□□都一本正经的德行,突兀不给她丁点准备。 谢折哦了声,将肚兜还给她,握住她那只打完他的手,“打都打了,解气没有?” 贺兰香哼了声,别过脸,“没有。” 谢折:“那继续?” 贺兰香也不扭捏,照着他的胸膛便又捶打下去,可惜越打越像调情,打着打着,她便被谢折抱了起来,在打闹中滚上了床。 谢折轻车熟路,扯开她的衣带,扶着孕肚便要塌腰。 贺兰香赶紧叫停,“等等,今日不成。” 谢折眉心一跳,故意揶揄:“你癸水来了?” 贺兰香嗔他一眼斥道:“去你的,是我先前在金光寺里对佛祖许过愿,只要王夫人的身体能有好转,我就从此信佛,眼见十五要到了,我当然要提前沐浴禁欲,好在佛祖座下显得虔诚。” 谢折点头答应着,动作却不停,扯起被子蒙过二人头顶,“你禁你的,我做我的。” 贺兰香:“你个无赖!” 门外,辗转又回来的崔懿听着里面的动静,愁得快将胡子捋秃,唉声叹气地转过身去,自言自语道:“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呐。” * 次日早,贺兰香在谢折臂弯醒来,感觉到他要走,迷迷糊糊便攀上他的腰,咬字软黏地道:“不准走,你这一走便又是几个月不回来,你们北方冬天这般冷,我没个暖床的人,夜里连觉都睡不好。” 谢折:“不出去打仗,只是军营里有些公务未完。” “几时回来?” “夜里。” 贺兰香哼哼着不依,“怎么要那么久,那更不成了,我要你陪我。你说,公务和我哪个重要?” “公务。” “我不我就不,晖郎你现在无情的很!” 声音一落,二人同时僵住。 贺兰香清醒个彻底,悔恨自己怎么就把那两个字脱口说出来了,正欲撒手藏回被窝装死,手便被抓住。 谢折握紧了香热莹白的小手,顺势往腰腹下摁了过去,冷声道:“摸仔细了,谢晖的不长这个样。” 。 掌心灼热滚烫的触感格外强烈, 有生命般跳动着,青筋起伏,野性呼之欲出, 压不住的蛮力在肆虐。 贺兰香根本没再怕,心道你既敢吓唬我, 我就敢折磨你,心一狠, 索性直接收紧了手。 谢折闷哼一声,痛苦难忍的样子, 全身的肌肉在此刻紧绷, 线条坚硬, 如野兽狩猎前的蛰伏模样, 暴戾骇人。 贺兰香看着他这幅样子,逐渐有点发怵,刚想松手, 谢折便哑声威胁道:“继续,不准停。” …… 三炷香过去,贺兰香手险些酸掉, 总算结束, 累出一身香汗淋漓。 她困得不行, 用谢折的衣服擦干净手,缩回被子里便要接着睡觉。可谢折不过瘾, 又回了榻上,嫌她胡乱叫名字,全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 自己的话却多了不少,低喘着凶狠呵斥:“谢晖?这么分不清我跟谢晖?我和他很像吗?哪里像了, 他有我高?有我壮?有我能让你爽?” 贺兰香听着床腿摇曳的咯吱响,又气又沉沦,淌出满眼泪,偏还不能叫出声,只能拿着一双湿漉漉的潋滟美目怒瞪谢折。 越瞪,谢折兴致越好,若不是顾忌孩子,大有将她钉死在床上的架势。 巳时,总算结束。两个人酣畅淋漓,却各自憋了一肚子闷气,互相没理对方一下,也谁都没再提方才那一茬。谢折穿上衣服便开门而出,贺兰香擦干净身子,翻个身后脑勺朝外,接着睡她的回笼觉。 可惜这回躺下,她便无论怎么睡都再也睡不着了。 床是谢折的,肚子里的孩子是谢折的,身体里残留的痕迹是谢折的,哪哪都是谢折,她脑子里想的,却是谢晖的脸。 谢晖,她的夫君,她有多久没想起来他了,在她和谢折颠鸾倒凤的日夜里,他的亡魂该是飘到了何处?他应该是很生她的气吧,否则怎么自她来到京城,便一次没梦到他过。 贺兰香眼角泪滴滑落,本就不算平静的心更加汹涌复杂起来,心潮一圈圈散开,荡出了难言矛盾的涟漪。 时间一点点过去,因为谢折的离开,被窝里的温度也被带走,越来越冷,冷得人心直发慌。 她干脆坐了起来,叫来丫鬟为自己更衣。 回到住处梳洗完,早膳便送来,贺兰香本就烦闷,食欲自然不好,瞧着清一色的蒸煮菜肴,嘴里更加直闹腻味,怎么都下不去那个筷子,喝了两口虾仁粥便算了事。 细辛当然能看出她的异样,不由道:“主子想吃什么,奴婢让厨房去做。” 贺兰香懒洋洋道:“我嘴里没味道,既想吃点酸的,又想吃点辣的,厨房里怕我吃坏身子遭牵累,怎么会同意做那些辛辣刺激的,你少去白跑那一趟了。” 细辛听着,知道她是想念蜀菜馆子里的味道了,便说:“那奴婢吩咐人,到外面买些现成的回来,主子看如何?” 贺兰香摇头,闷闷不乐,“寒冬腊月的,饭菜回来也都凉了,热完失去香味,吃起来毫无滋味,还不如不吃。” 细辛叹息,“那就没办法了,外面天寒地冻,主子总不能冒着寒冷出去就为吃顿饭啊。” 贺兰香眼中渐亮,道:“怎么就不能了,自从金光寺回来我便没出过门,最多也就在园子里逛逛,如今也该出去沾沾人气儿了。” 细辛都还没来得及劝阻,贺兰香便扬声安排备马套车,自己起身亲自挑选衣裙,吩咐细辛去备钗环调胭脂,细辛只好去做。 一个时辰后,蜀菜馆中。 二楼雅间内,饭菜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细辛挨样试吃了几筷子,过了半炷香见身体没反应,才让贺兰香动筷。 贺兰香憋着那口同谢折攒下的闷气,就想吃点口味重的,上来便先喝了半碗多的酸辣汤,汤汁清亮,肉丝冬笋豆腐丝浸在汤里,一口下肚,酸辛气散在腹中,化解了原本堵在那的满腹闷气。 贺兰香叹出两口长气,整个人都痛快舒畅许多,品着汤的味道,竟感觉前所未有的合乎心意,遂吩咐细辛:“你亲自去问问厨子,就说酒楼每月给他开多少钱,我给他翻三番,问他愿不愿意到府上专门给我做饭。” 细辛过去,片刻后回来,笑道:“主子算盘打错了,厨子便是这馆子的老板,人家不能为了给咱们做菜,便连自家生意都不顾啊。” 贺兰香用勺子搅着汤,颇为惋惜。 可这馆子老板也是个有眼力见的,待等晌午时分过去,生意不忙,便特地洗去油烟,换了身干净衣服,前来给贺兰香赔罪。 贺兰香见对方面相本分,让人难生厌烦,便没急着打发走,半开起玩笑询问道:“京城遍地酒楼,却鲜少见哪家有蜀地的厨子,是不是你们蜀人惰性重,不愿到外谋生,所以才显得稀少?” 老板笑道:“夫人倒也没说错,有句话叫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我们蜀人好安逸,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轻易不往外闯荡的,加上山路难走,里面的人不出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心自然便越来越稳,不愿往外头去了。” 贺兰香想到李白的那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点头道:“看来李白诚不欺我,不过我仍觉得诗里有些夸大,但凡有人住的地方便该有路,硬走又有多难走呢。” 老板道:“夫人是坐惯车架步辇的人,不知晓山路何其艰难。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小的是来了京城以后才知道咱们大梁皇室姓夏侯,蜀地消息闭塞,外面的动荡要想传到山里,起码要用半年的工夫,若闹匪患,官差都打不进去。” 贺兰香这才饶起几分兴致,听话本似的,让老板继续往下说。 吃完饭,回府路上,在御街路过满京最大布庄,贺兰香想到肚子大了以后许多衣服都得重做,便下马车,去了布庄选料子,顺便走两步路消食。 虽是下午,布庄生意依旧火红,因选秀在即,门口停了不少华车,一看便知是各府千金怕好料子被别家截胡,故亲自前来选料裁衣,还没进门,便闻见香风扑鼻,钗影环绕。 贺兰香一眼过去,扫到不少眼熟面孔,免不得互相问好。 她眼眸流转,视线便落到其中众星捧月,身边闺秀林立的王朝云脸上,轻轻颔首道:“王妹妹,又见面了。” 王朝云冷淡淡的“嗯”了声,将脸转向别处,并不理睬。 周围人见状,自然也就没有主动与贺兰香再热络的。 贺兰香对王朝云这副样子见怪不怪,专注挑选起布料来,并未因周遭环境影响心情。 时至今日,她已经懒得追究周氏身为王朝云的贴身嬷嬷,究竟有没有为在金光寺犯下的错误而得到责罚,也不想问那日究竟是周氏自己跑去的,还是有她王朝云这个当主子的在授意。不过有一点贺兰香是肯定的,就是即便为点头之交,王朝云眼里对她的敌意,也从来没有减少过。 心思起落间,贺兰香没多久便选中一匹樱桃红琵琶纹提花锦,正欲伸手去摸,便有一道俏生生的声音响在她身后:“这匹料子是我先看到的。” 贺兰香转身抬眼,见面前站了个锦衣美髻的少女,少女约有十四五岁,模样出挑,五官秀美,满脸稚气未消的样子,乍一看,神态模样无端让她想起郑袖来,眉目间却又比郑袖多了三分骄矜,显得盛气凌人。 贺兰香笑道:“既如此,我也不多夺人所爱,那便归了妹妹了。” 少女给丫鬟使了记眼色,命令将料子取下。 “郑宁你快过来,这匹料子才是真好看!” 少女连忙跑去,“来了来了!” 贺兰香看着少女跑去的背影,心头跳了下子,暗道:原来是她。 以往便听郑袖提过她家中有个极骄纵的庶出妹妹,因生母受宠,故十分得父亲疼爱,在家不将她这个长姐放在眼里,出门在外,风头也要将她这个当姐姐的给压下去。 如今郑袖远走高飞,入宫选秀的便是她了。 布庄管事见贺兰香盯看郑宁,以为是舍不得料子,赶忙跑来给贺兰香赔不是,说同样的料子库里还有,这就取来给她。 贺兰香莞尔一笑道:“不必,我不爱与人穿一样的,再说我一个寡妇,穿素净些是好的。” 管事仍是不住赔礼,特地将贺兰香带到里间,另给她看起几匹未曾上架的新料子,生怕得罪了她。 贺兰香随意选了几匹合眼缘的,给过钱便带领丫鬟走了,经过外间,留下香风阵阵。 “这料子果然还是更衬你。”见贺兰香走,与郑宁交好的闺秀便拍起马屁来。 郑宁摸着樱桃锦,想起贺兰香过往三番两次为自己那没用的长姐出头,心中无名火烧,冷嗤一声道:“那是自然,我身上可没有那股挥之不去的风尘气,当上一品夫人有多了不得似的,人这辈子是什么命都是注定的,庶民就是庶民,即便再是抬举成贵人,也洗不掉身上的一股泥巴味儿,早晚要原形毕露,让全天下人看笑话。” 骂的是贺兰香,听入耳中的却是王朝云。 王朝云放下挑选的锦缎,慢步走到郑宁身边,看着她手里的樱桃料子,意味深长道:“美则美矣,就是……可惜了。” 郑宁眉头一跳,虽惧怕王朝云,到底忍不住问:“可惜什么,王姐姐不妨有话直说罢。” “可惜,颜色太艳了。”王朝云附耳过去,小声道,“陛下最喜素色,尤爱栀子象牙色,见之则龙心大悦。” 郑宁眼一亮,喜出望外地看着王朝云,“多谢王姐姐指点!” 王朝云面露为难,蹙紧眉头道:“可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不然其他妹妹该觉得我偏心,不高兴了。” 郑宁重重点头,再三保证完,扬声便道:“把白色的料子全部给我包起来!” * 十五当日,风清日朗。贺兰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浑身神清气爽,醒来除了听到王朝云入选中宫皇后的消息,便是威宁伯次女郑宁选秀之日殿前失仪,犯了皇家忌讳,致龙颜大怒,被拖入殿外打了二十杖,当场暴毙身亡。 。 是夜, 提督府门户大开,灯火通明,里外聚满前来恭贺的贵妇贵女, 欢声笑语不绝,贺礼如流水一般, 从府中堆到街上,一派泼天富贵。 郑文君身着琥珀色绣金长寿松披袄, 站在垂花门下,带领身后若干女眷, 拖着病体迎接宾客, 听同辈人满怀艳羡地恭维道:“还是郑姐姐命好啊, 嫁得如意郎君, 儿子个顶个的出息,女儿也如此争气,今日一朝入选, 待等日后入主中宫,郑姐姐便是当今陛下的岳母了,真是贵不可言。” 缠香 第100节 郑文君笑说:“还早着。”说着便低头咳嗽了两声, 垂眸间, 眼中满是外人所察觉不到的感伤。 王朝云扶住她道:“娘去歇着吧, 这边有女儿顾着,何苦劳累了您。” 郑文君平稳了气息, 看着女儿柔声道:“你眼下毕竟只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哪有亲自迎客的道理,老实待在娘身后便是, 等以后入了宫,宫里有的是你的差事, 不急于这一时。” 话到这,郑文君眼中感伤不由又重了些。直至此时,她也是不赞同女儿入宫的,可木已成舟,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做什么都是徒劳。 王氏看她俩母女情深,心里泛起酸水来,瞥了身后忙着与丫鬟说悄悄话的谢姝一眼,胳膊肘捅了过去,揶揄道:“瞧瞧你三姐姐,还知道问你舅母累不累,你干杵在这半天,怎么不知道问问你娘我累不累?” 谢姝轻哼了声,理直气壮道:“我有什么好问的,娘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累了自会去歇,哪里用得着我去操心。” 王氏戳了下谢姝的脑袋,低斥道:“你个小没良心的,生个猫儿狗儿好过生你。” 谢姝揉着头,忙献起殷勤,“好好好,我这就问,娘累不累渴不渴?要不要去歇歇?要不要女儿去帮您取盏茶来润润嗓子?” 王氏扑哧又笑出声,“行了,画虎不成反类犬,继续杵你的,少说话气我。” 谢姝观察着王氏的脸色,故意意味深长道:“看来娘不累啊。” 没等王氏回话,她眼珠骨碌一转,话锋一转,“可女儿却累了,不如女儿先去后头暖和一会儿,片刻后来找您如何?”声音没落,腿便已迈开出去,九匹马拉不回来,哪管所谓“如何”。 王氏哭笑不得,指着谢姝的背影嗔道:“一天八百个心眼子,全用在你娘身上了!” 周围女眷哄笑,也不急着入席暖和去了,纷纷站在门下同郑文君与王氏说起话来,个别者还拉着王朝云说话,夸完她相貌夸谈吐,说她“第一眼便是母仪天下的好面相”,“千古难寻的标志人物”。 场面一时热闹非凡,其乐融融,垂花门上两盏偌大的雕花灯摇曳在笑声里,光芒柔软明亮,辉光点点。 距离不远的西侧门外,周氏站在墙根阴影内,泪容满面,正在听婆子诉说周正的情况—— “您是没看见啊,正哥儿从早到晚疼得哭天抢地,却只能扯开喉咙嘶吼,嘴长得老大,连点动静都发不出,还不吃不喝,连口水都不愿意往下咽,谁都不让近身,疼得急了还拿头撞墙,拦住他他便要咬人,足撕下块血肉才罢休。大夫说冬天冷,伤好得慢,眼见便要下雪了,天再一阴下来,正哥儿便更难捱了,您可得快快想出办法来,否则奴几个先要受不住咬了。” 周氏泣不成声,帕子捂在眼上,嘶哑着破锣嗓子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但凡能和他替换,都恨不得躺榻上断手断脚的人是我,我若能代他受,何至于只有哭的余地,我能怎么办。” 婆子安慰她片刻,出起点子,“这冬天还长着,在京城待着,天寒地冻不是办法,依老婆子我看,还不如把他送到南方暖和地儿过冬,身上也能好受些,等来年天暖和了再接回来。” 周氏听着,渐渐止住哭声,思忖一二,点头附和。 她抹干净泪,强撑起笑脸回到府中,待到垂花门下,她离远看见王朝云亲热地挽着郑文君的手臂,正在接受来客称赞,面上带笑,一派大家闺秀的娴静从容。 周氏看着站在光中的王朝云,想到自己那半死不活的儿子,眼神一点点冷却,沉下,成了毒如蛇蝎的恨意。 她走了过去,故意扯开声音笑道:“外边冷,夫人们赶快进屋暖和,当心冻坏了身子。”说话间,她故意瞥了王朝云一眼。 王朝云顿时会意,便对郑文君福身道:“娘,女儿有些累了,想去后面歇息一二,等会儿过去厅堂找您。” 郑文君看着她,眼中满是怜爱,“快去吧,这边有我和你姑姑就够了,你尽管歇着便是,不必着急回来。” 王朝云点头,带着丫鬟往后宅走,周氏一并跟了过去。 路上,王朝云将丫鬟尽数支走,只留了周氏一个,未等回到浮光馆,经过假山后的环山池塘,王朝云便停下脚步,冷声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天上一轮冷月倒映池中,水面寒光粼粼,冷气丛生,一层霜雾凝结水面,随风飘散,犹如重重鬼影。 周氏牙一咬,狠声道:“我等不得你当上皇后了,我要你先拨出一伙人给我,再拿出三千两现成银子,我要带正儿去南方疗养,在那边购置家业,明年天热了再回来。” 王朝云不假思索,咬字干脆,“要人可以,钱,没有。” 周氏又惊又气,断没想到她会回绝地这般果断,瞪大眼怒视她道:“你,你岂会连三千两都没有!” 王朝云面无波澜,淡漠的目光扫在周氏脸上,不急不躁地道:“我是闺中女儿,吃喝皆用家里,我上哪弄三千两银子给你?你未免也太高看了我些。” “那两千两。”周氏退而求次。 “没有。” “一千两!”周氏咬牙切齿,盯着王朝云的眼里能渗出血来,“一千两你总能有了,你随便捡几样首饰,卖了都不止一千两!” 王朝云仍是摇头,喟叹道;“别说一千两,就是一百两,一两,一文,我也不会给你的,周正一个没手没脚的废人,下半辈子就是躺在床上等死的命,给口饭吃就行了,何处有用钱的地方?” 周氏如被踢到水中的猫,浑身汗毛炸起,扬声怒斥:“住口!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外宅宾客云集,喜宴热闹,下人全被调配到了前面伺候,使得假山附近本就偏僻的一隅更加冷清,将周氏的声音衬得格外凄厉,几乎泣血。 “我怎么说他了?我说的是事实。”王朝云面不改色,冷眼看着周氏,“周正已经是个废人了,你这辈子都不能再指望上他,你若真是聪明人,从现在开始便该放弃了他,从此一心伺候在我跟前,等我当上皇后,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封你个女官当当,守着他个没用的儿子,是想以后老无所依吗?” 周氏瞪大眼,忽然朝王朝云大吼:“他再是没用也是我的儿子!和你周紫花一样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么能弃他不顾!” “什么周紫花,你嘴放干净点!” 紫花是开在山野的小野花,随处可见,极好养活,连名字都没有,仅因为颜色是紫的,便叫紫花。 王朝云逼近周氏死盯她的眼眸,咬牙切齿地低声威胁道:“我不认识什么紫花白花,我是王朝云,我是天上的云,我生母是荥阳郑氏之女郑文君,我和你这个疯女人,丁点干系都没有!” 周氏被她眼中的狠意吓愣了神,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回过神便扶腰大笑,笑出满面眼泪,边笑边说:“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带你入京,不该让你假冒王氏失踪的女儿,如果没有入京,你就不会变得如此狼心狗肺,我的正儿也不会落到一个舌头被割,手脚残废的下场,我后悔了,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为你算计,为你操劳,拼了命让你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可你又对我回报了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此生怎会如此艰苦,我后悔了,我在你出生时便该掐死你的,我后悔了……” 周氏疯疯癫癫说完一通胡话,踉跄着便要转身离开。 王朝云皱头一眉,眼中警惕密布,“你干什么去。” 周氏抬脸,看着她,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我要去告诉夫人,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亲生女儿是贺兰香,你还故意教唆大人,想借他的手,让他杀了自己的亲女儿。” 周氏说完便转身,跌跌撞撞迈出步伐。 王朝云却在这时忽然道:“娘……” 周氏顿住步子,转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声音颤抖小心翼翼,“你叫我什么?” 王朝云潸然泪下,髻上发簪不知何时少了一根,一缕头发垂在脸颊,更添可怜脆弱。她哽咽道:“娘,女儿错了,女儿不该惹你生气。” 周氏的眼泪亦夺眶而出,她跑回去,一把抱住了王朝云,泪如雨下,“花儿,娘的花儿,你有八年没管我叫过娘了,娘听见这一声娘,娘纵是死也——” 说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簪子捅入心窝,血肉分离的噗嗤闷响。 王朝云看着周氏震惊瞪大的眼睛,凝聚在她眼中的泪花僵在眼底,神情冰冷,字正腔圆地道:“你这辈子这么苦,不是因为我,是你自己,天生贱命。” “下辈子,记得学聪明点,投个好胎。” 又是一声闷响,簪子被抽出,王朝云将摇摇欲坠的周氏一把推入池塘,水花溅上岸,她俯下身,将簪上的血迹在水上蹭干净,抬手,将簪子插回髻中。 * 前面,热闹如旧。 王氏在垂花门下正替郑文君与各路女眷问好,便见谢姝慌张跑来,她拦住人道:“今日是你三姐姐的好日子,你都还没入席,着急忙慌的这是干什么去?” 谢姝脸色惨白,满面惊恐,不知哪句话没听好,尖叫一声推开王氏,如被鬼追一般仓皇跑向府门,嘴里胡言乱语,“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 * “昨夜里提督府摆了整夜的流水席,整个京城都知道王家的女儿要做皇后了。” 细辛给贺兰香捏着小腿,“如此大张旗鼓,依奴婢看,这些世家名门也就贵在个出身上,遇到喜事得意的样子,与外面的暴发户也无甚区别。” 贺兰香本在阖眼养神,闻言不由轻嗤,“正常,王氏的名声被我玩得所剩无多,王延臣现在急需挽尊,女儿入选皇后,自然要大肆声张,借此重振声势。” 细辛正欲张口,门外便有人声通传,说是派去临安的人回来了。 贺兰香抬了下手,命细辛停止动作,让她出去先将消息带来。 少顷,细辛回来,对贺兰香附耳传话。 贺兰香顿时便睁开了眼,匪夷所思的神情,皱眉道:“王朝云?是她对兰姨下的手?” 细辛:“奴婢听到的便是如此,千真万确。” 贺兰香更觉得怪了,甚至隐隐怀疑是不是查错了,她王朝云对她再是敌意重,也该单对她来,关兰姨什么事? 细辛这时又道:“他们还尊您的吩咐,将兰姨的遗物都从临安带了来,主子是否开箱察看?” 贺兰香思绪中断,便先将那滔天疑惑放在一旁,点头道:“看看罢。” 细辛便命粗使婆子将一口檀木箱子从外抬了来,扶贺兰香下榻,主仆二人走了过去。 贺兰香将遗物翻了一遍,发现值钱东西都被搜刮走了,能存下的都是些账本和卖身契,剩下的,便是一身破破烂烂的小衣服,衣服上面到处是口子,还有被虫蛀的痕迹,样式颜色都辨不出了。 “这应是我小时候被卖入楼里时穿的,”贺兰香拿起衣服,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别过脸嫌弃道,“没想到她还留着。” 细辛用手摸了摸衣服,感受到衣料的质地,不由感慨:“好精贵的料子,做工也是绝好的,主子以往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经历了这么多事,贺兰香早不好奇自己到底是什么人的后代了,但听细辛这么一说,不禁也正眼打量起了这衣服。 她拨开灰尘,仔细察看起衣服的用料,上面的花纹,待等看完袖口的祥云纹,她抬眼,便看到衣服胸口正中一颗栩栩如生,耀武扬威的虎头。 她怔了怔神,道:“细辛你看,这虎头的绣工,是否有些熟悉?” 。 细辛看着虎头, 仔细打量着,的确觉得似曾相识,开口道:“主子别说, 这看着是有点像——” 这时,门外丫鬟通传:“夫人, 谢夫人有请,说是谢姑娘出事了, 想请您过去看看。” 贺兰香顿时狐疑,“姝儿?她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昨晚上在提督府被什么脏东西吓着了, 人浑浑噩噩的不清醒, 硬捱了一夜, 今早醒来不仅没好, 还愈发厉害起来,疯疯癫癫连饭都吃不了,任何人都不愿见, 连自己爹娘都不认得了。谢夫人觉得您与谢姑娘素日交好,便想劳您过去一趟,看谢姑娘见了您, 是否能恢复过来。” 贺兰香虽觉得匪夷所思, 但未作犹豫, 放下衣服道:“知道了,我这便去。” * 谢府。 王氏眼圈通红, 拉住贺兰香的手哭诉道:“今早上我是请了御医前来诊治了,也找了和尚诵经驱邪了,更是连道士都寻了过来, 万般法子用尽,可姝儿依旧不见好转, 若非实在没了办法,你这身怀六甲的,又不方便走动,我自不会拉你过来劳累。” 贺兰香宽慰了王氏,道:“侄媳来得匆忙,不曾知晓全貌,听婶母一讲,也不由心慌起来,可妹妹风风火火的性子,怎会轻易被吓着?再说昨夜可是提督府的好日子,那么多人在,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王氏叹气,“一句两句的,哪里能说得清楚,昨晚上我也不知她到底是经历什么了,总之从提督府回来后便成了疯癫模样,嘴里胡言乱语不停,不是说自己没看见就是说自己没听见,问她,她就大哭大闹,唉,我是解释不通,你见了她便知道了。” 说话间,二人走到谢姝房外,贺兰香都还没推门,便听谢姝在里面大喊:“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别过来!不要杀我!不要靠近我!” 贺兰香皱了眉,没想到情况如此严重,抬手推门而入。 房中贴满明黄符咒,迈入里间,只见一帮婆母丫鬟束手无策守在榻边,个个愁容满面,榻上,谢姝蜷缩在角落,双肩颤动厉害,浑身瑟瑟发抖,与素日张扬模样判若两人。 贺兰香走上前,细辛与随行婆子守在她两边,生怕谢姝发狂将她伤到。 “姝儿?”贺兰香看着榻上瑟缩身影,柔声唤道。 谢姝仍是发抖,双臂抱肩,脸埋膝间,厉声呵斥:“别过来!我什么都没看到!别来找我!” 贺兰香语气再度放柔,“姝儿是我,我是嫂嫂啊,你连我也不认得了吗?” 谢姝这才冷静分毫,抬脸看见贺兰香,颤动的眼波稍有平静,眼圈发红,哽咽道:“嫂嫂,是你来看我了吗,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你吗,嫂嫂我好害怕啊……” 缠香 第101节 贺兰香这时问:“害怕什么,你昨晚究竟看到什么了?” 不问还好,问完谢姝便又如疯了一般,炸毛猫儿般重新缩紧身体,瞪大眼眸慌张大喊:“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别过来!你不要过来!” 见此情形,贺兰香自不能继续上前,只好回到外间坐下,目光穿过屏障看着谢姝疯癫的样子,问王氏:“妹妹无论到哪都不会是一个人,昨夜里陪伴她的丫鬟是哪个?婶母可曾审过。” 王氏帕子掩泪道:“倒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不过也被吓得不轻,此时还不省人事,昨夜我审问半天,没审出个好歹来,一问三不知,木头一般。” 贺兰香:“审不出来也要审,婶母这去将人带来,我亲自问她。” 王氏便照做。过了没多久,昨夜里与谢姝形影不离的丫鬟便被送了来,丫鬟面色惨白,双目无神,一副失魂落魄之相,与谢姝大同小异。 贺兰香开始还是好声询问,但丫鬟果真如王氏所说那般,一问三不知,贺兰香便开始恼怒,冷笑着道:“真不知假不知的不要紧,看护主子不力是大罪,来人,先拖下去打上一顿再说。” 丫鬟立刻磕头改口,大哭着道:“奴婢知错!奴婢这就说实话,昨儿夜里,昨儿夜里……” 王氏心急如焚,气得拍案,“再不说清楚,我这便教人将你的舌头割去!” 丫鬟的口齿一下子就伶俐了,边哭边忙不迭地道:“昨儿夜里姑娘到了内宅,本想去找四公子解闷,奴婢劝了她,说男女大防,孤男寡女深更半夜怎可共处一室,姑娘听进心里,便没再去找四公子,顺便换了条路走,路过假山,姑娘听见有吵架声,一时好奇,便带着奴婢走了过去……” “过去以后,便看到,看到……” 王氏拍案,“看到什么了!说!” 丫鬟双肩猛然一抖,抓在膝上的两手收紧,短瞬间眼中竟盛满视死如归的决绝,可在最后张口一瞬又倏然犹豫,哭哭啼啼地道:“看见,看见有道鬼影飞进了池水里!” 王氏两眼抹黑,扶额哭出声音,“果然还是邪祟作怪!” 贺兰香却面无表情,目不转睛盯着丫鬟说话时的神态,发现她在喊出最后一句话时,眼神是往右闪烁的。 她在撒谎。 临分别,王氏对贺兰香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自古杀伐气重的人都神鬼不敢近身,她想将谢折的佩刀借来供奉两日,看能不能将纠缠谢姝的邪祟吓跑。 贺兰香没一口答应,只说尽力。 回到府上已是傍晚,冬日火烧云染红天际,璀璨难以逼视,动人心魄的美。 贺兰香用过晚膳,上榻小憩了片刻,醒来看了会儿诗文集,不觉便已到夜深时分。 她听完丫鬟带来谢折回来的消息,扶了扶微倾的云髻,下榻往身上裹了件厚裘,捧起手炉便走出了房门。 后罩房里,冰冷如寒窟,烛火仿佛都跟着瑟缩,只微微跳跃活跃身子,大气不敢出。 谢折坐在案后,手翻辽北边境羊皮地图,全神贯注,薄唇抿在一起,姣好的形状被浑身冷沉气势所压,是不近人情的威严。 贺兰香看着谢折的眼神逐渐既怒又怨,秾艳的脸上透出些许不耐,好像随时可能忍不住骂出声音。 自从她叫错名字以后,二人便不欢而散,几日来分房而睡,连话都没能说上一句。在进门之前,贺兰香以为只要她站在谢折面前,他多少会主动开口,问她来意,万没想到干站在这半日,对方竟连头都没抬上一下。 简直岂有此理。 她只是在完事以后嘴瓢了一下而已,又不是在床上叫错名字,他有什么好较真的。 “我有话对你说。”贺兰香冷不丁道。 谢折启唇,吐出冷淡二字:“等着。” 贺兰香蹙眉,“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我翻完。” “那要翻多久?” “不知道。” 谢折手撑图纸之上,手背青筋粗犷突起,长指骨节分明,指腹粗粝如铁,滑过图纸时可带出沙沙微响。他道:“手干,翻得慢。” 贺兰香被气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二人就这么冰凉凉僵持上大半晌,贺兰香再开口,没骂出声,而是轻嗤了下子。 她走过去,抓住谢折那只翻图的手,攥住中间两根最为修长有力的食指中指,递到嫣红娇润的唇边,看着他的眼睛,挑衅一般,张口,含了进去。 。 房中乍然升温, 冷涩的寒气化为柔软缠绵的香气,火苗滋滋烧灼,清油如酥, 口脂融化的甜香肆意流窜,吸入肺腑中, 如处春色江南。 贺兰香潮湿潋滟的眼眸中逐渐晕出绯红的灼热,眼角媚色上扬, 充满妖艳的攻击性,口中柔软舌尖慢条斯理舔舐粗粝指腹, 分明极度讨好处于弱势的动作, 却在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下成了极度直白赤-裸的威胁与挑衅, 连带舔舐的动作也成了进食, 像在慢慢蚕食一头强壮凶猛的猎物。 交叠的阴影里,谢折身体紧绷,手指上的温热柔软无比清晰, 手背上宛若藏了一颗强健的心脏,青筋大起大伏跳跃不休,眼神幽深漆黑, 定定盯着贺兰香的脸, 气息在不知不觉中发热变沉, 内心腾起的征服欲已成燎原之火。 他越相处笃定,这个女人不是人, 是妖精。 人怎么能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表情。 时光静成一汪旖旎的泉,二人对视着, 火苗在他们的视线交汇处燃烧,贺兰香含着手指, 轻轻吞-吐,鼻腔中不自觉溢出丝丝闷哼,精致艳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谢折。 谢折面无波动,唯有喉结上下滚动。 他讨厌被贺兰香轻而易举便挑起欲-望的自己,却又不自觉地想将手指再往里深入些,好夹住那条软滑的香舌,让它老实一点。 忽然,贺兰香将他的手指吐出,嘴角香津晶莹,一脸的漫不经心,抬眼懒洋洋道:“手不干了,这下可以翻快些了么?我可还等着同你说事呢。” 谢折强压眼底炽热,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看向沾满晶莹的指尖。 香艳的,甜腻的,满满都是她的气息。 他回过脸,翻动起地图,指腹按上纸张,浸留下旖旎水痕,晦暗一如人内心深处的欲-望。 贺兰香抬手慢拭嘴角,看着谢折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情不自禁便已启唇,贝齿咬住指骨,眼底潮热一片。 没两页,谢折的动作停下了。 贺兰香眉梢一挑,哼了声,“你又怎么了?” 谢折没回答,顺势将她拉到了怀中,坚硬胸膛紧贴她后背,将她牢牢按在了腿上,大掌探入斗篷深处。 贺兰香耳后,低沉肃冷的声音传入她耳中——“水不够多。” * 捱了近半个时辰,正在贺兰香渐入佳境之时,谢折却停了下来,抬手,捻着沾满指尖的晶莹,俊美肃冷的脸上满是正经,“这下够了。” 贺兰香面色潮红,喘息黏软,身体里强烈的余味好比万蚁噬心,心想要么别开始要么就弄完,这时候停下,不上不下吊在中间,简直比死还难受。 她知道,这混账就是故意的。 贺兰香又怨又恨,偏又受不住诱惑,只好柔软的身子贴在他胸膛,腰肢款摆,暗示想要更多。 谢折并不买账,目光只在图上。 软的不吃,贺兰香便只好来硬的,她掰回他的脸,红着眼眸看他,声音软中透狠,威胁道:“你给不给?” 谢折注视她,眼底压抑铺天灼热,装作不懂,冷淡地问:“给什么?” 贺兰香正欲脱口而出,又不想在这时便缴械投降,便话锋一转正色道:“谢姑娘被邪祟吓到了,谢夫人想借你的刀一用,供在家中辟邪,这也是我今夜来找你的缘由,所以,你给不给?” 谢折的脸色当即便沉了下去,冷冰冰道:“不给。” “为什么?” “佩刀岂能轻易离身,你让她绝了这条心,不要异想天开。” 贺兰香本要不悦,气性上来却又哼笑了声,她唇上噙笑,柔若无骨的小手往谢折腰间探了过去,流连在潮湿的革带上,眼中媚色如丝,声音软黏魅惑至极,“将军好不懂变通的一个人,她要你的佩刀,你便一定得把真正的佩刀给她送去吗?你随便拿上一把送过去,说是你用的,这不就行了?” 谢折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漆黑眼仁打量在她脸上,薄唇轻启,吐出不冷不热的一句:“你倒是聪明。” 贺兰香见有用,继续来起软的,凑近谢折耳畔,浑身妖娆的香气绕在他身上,娇滴滴地道:“将军不喜欢我这样聪明的女人么?” 谢折没说话。 贺兰香笑了声,唇瓣蹭着他的耳垂,吐气幽兰,“你弟弟倒是很喜欢我呢。” 谢折的身体骤然紧绷了一下。 他将这话听入耳中,发现竟分不清楚这个弟弟是谁,是死了的那个,还是他的…… 谢折眸色一暗,手直接揽住贺兰香的腰,将她摁在腿上。 * “怎么不叫谢晖了?” “是他不能让你喘这么大声吗?” “不是喜欢在我面前叫他的名字吗,叫啊。” 谢折扶结实了贺兰香的腰,双眸血丝密布,咬字发狠,强收住腰上的滔天力气。 贺兰香贝齿咬唇,双眸迷离成江南烟雨,心中冷嗤一声,心道我自不会让你失望,遂软着嗓子娇呼:“晖郎好厉害,奴家要让晖郎……坏了。” 谢折求仁得仁,眼底的凶戾却呼之欲出,粗沉滚烫的吐息带出威胁字眼,咬牙切齿道:“贺兰香,你给我等着。” “我等着什么?”贺兰香反问回去,喘着笑,“等着下不来榻吗?那我倒是很期待呢。” 见鬼的期待。 等生完孩子,她一定想办法和他划清界限,大不了就真的嫁给王元琢。 谢折肩颈肌肉因怒火而紧绷,看懂了贺兰香眼里的虚情假意与算计,打仗这么多年没从鬼门关走过,如今倒要被个身娇体弱的女人气个半死。 他攒下满肚子闷气,恨不得当即发泄而出,但她坐在他腿上太危险,不小心便会将孩子弄没了,他便将案上的东西全部扫去,将她放平。 贺兰香乍躺在冷硬的案面上,没等新一轮的沉沦开始,趁思绪清醒三分,问他:“到底能不能行,我反正不信刀还有驱邪的本事,不过随便找把送去便是,这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谢折未语,朝她重新倾下腰,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贺兰香知道他吃软不吃硬,便搂住他的脖子叫起好听的,好谢折好将军来回叫,撒娇卖痴,无所不用其极,好像现在刀不刀的已经不重要了,她就是要他松口,要他对她低头才好。 “我的好谢折,好将军,”贺兰香软声媚语唤完两声,后面下意识接上句,“好夫君……” 最后一词鬼使神差自樱桃口中溢出,二人同时愣住。 谢折:“你叫我什么?” 贺兰香面露仓惶,明显自己也解释不清,对视一瞬干脆咬紧唇不说话,闭眼装起死。 谢折吻住了她,撬开齿关长驱直入,纠缠着让她开口说话。 贺兰香回应着,但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直到最后关头的滋味太过刺激,她没忍住咬了下谢折的舌头,二人才算偃旗息鼓,互相放过。 谢折抱起她上榻,却没有结束的打算。 贺兰香那时已头晕目眩,知道谢折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看她失态乱来的样子,她也确实撑不住了,行为只凭本能驱使,马上就要原形毕露。 可就算这样,她脑子里也紧绷着一根弦,没再叫错名字,也再没有说错一个字。 比如叫谢折夫君。 缠香 第102节 谢折久久没能等来那一句,干脆也就不再提,事后简单擦拭过各自身上有关对方的痕迹,搂住贺兰香入睡,二人很默契地将方才的口误当成过眼云烟。 * 翌日,贺兰香醒来,睡眼惺忪中,见谢折已在穿衣,张口正要问他今日何时回,谢折便将随身佩刀扔在了她的枕旁。 浸染无数人血的刀,通体粗长,阴森寒冷,即便裹着玄铁刀鞘,隐约的血腥气也在往外渗透,萦绕在鼻尖,令人胆寒。 “三日过后,让他们送来。”谢折冷声道。 贺兰香刚醒没力气,软绵绵嗯了声,透着股子莫名的乖巧。她揉清眼睛,目光从刀上,移到谢折身上,漫不经心看着谢折穿衣的场面。 壮年男子身强体热,不必里三层外三层裹上臃肿一身,中衣外袍足以御寒,最后革带束腰,挺拔身材便一览无余,一眼过去,长腿宽肩,窄腰轮廓分明,腰上脊背线条结实有力,举手投足可见肌肉轮廓。 贺兰香看着这副身体,莫名想到了昨夜光景,思索谢折在发力时,脊背上的线条是否也如这样好看,这样想来倒有点可惜了,他能在她后面,她却不能反过来,平白错失许多眼福。 许是觉得太过安静,谢折束好革带,转身看着对他发呆的贺兰香,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贺兰香低下头,摸着刀柄喟叹,妖娆娆地道,“只是觉得将军的刀好厉害,真是……好硬,好喜欢呢。” 谢折身形一僵,抬腿大步迈开,重新上了床,拽开革带扔掉,将恶意点火的美人摁在身下,凶狠低斥二字:“□□。” * 谢折离开后,贺兰香一股脑睡到日上三竿,醒来腿软腰酸,好不容易下了榻,旋即便吩咐人将谢折货真价实的佩刀送去了谢府。 三日过后,刀被送了来,贺兰香问婆子有没有用,婆子便只抹泪叹气。 。。。 “不瞒夫人, 这三日里我家姑娘但凡有一分清醒,主母也定会想法子将这刀多留两日。” 婆子擦着泪,从落座开始便连口茶都没心思喝, 苦水倒个不停,“只可惜, 姑娘还是从早到晚哭闹不休,夜间尤甚, 简直要将伺候在身边的婆子奴婢都折腾死不可,偏驱邪的法子都用尽了, 就连提督府那口池子, 如今也已让人填满, 法事也在池子边上做了, 可她还是老样子,真真是见者无不发愁。” 贺兰香将刀收好放到案上,与婆子就事寒暄片刻, 过了会儿婆子要走,她便也就没留,命细辛将人送了出去。 待等细辛回来, 见贺兰香看着谢折的佩刀发呆, 不由问:“主子在想什么。” 贺兰香扶额道:“我想起了谢姝的那个丫鬟。” 她蹙了眉头, 看着刀的眼神渐渐飘远,若有所思, “我怎么去想,都觉得那小丫鬟当时定是在说谎,所谓鬼影, 说不定另有猫腻。” 细辛狐疑,“可排除鬼神作祟, 还能有什么能把谢姑娘吓成那样,她的脾气奴婢是看在眼里的,轻易小惊小吓,她根本不会放在眼里,更别说到如今鸡犬不宁的地步了。” 贺兰香轻轻叹息一声,“是啊,问题也就在这里。” 按谢姝的脾气秉性,除非真的目睹些可怖至极的场面,否则根本不至于被吓成这样。而且暂不说她被吓到神志不清无法吐露当时情形,那小丫鬟虽也受惊过度,但显然是知道点什么的,知道了却不说,是因为什么? 是被塞了封口费,还是,说出去,她的命就没了。 贺兰香想来想去,始终没想明白那主仆二人到底在十五夜里看到了什么,干脆不再去想,扫了眼刀,吩咐下去:“派人去跟将军说一声,就说刀还回来了,夜里他若回来,便亲自到我这儿来取。” “是。” 夜晚,灯暖脂香。 贺兰香沐浴过后,在寝衣外另外裹了件灰兔长绒薄毯,乌发半湿半干,挽了个松垮的髻,斜斜垂在后脑,因浑身热气未消,气血便显得格外好,粉腮雪项,唇瓣嫣红,一派风流袅娜之态。 她手持一叠布帕,正在专心擦刀,刃上寒光照在芙蓉粉面,娇媚里平添杀气,更加艳绝人寰,不像怀胎五月的柔弱妇人,倒像在夜晚勾人吃心的艳鬼。 听到门开声,她抬眼望去,正见谢折从外间走来,隔绝内外的毡帘被掀开,黑沉的眼瞳与她软黏的视线对上。 贺兰香笑了下,明眸皓齿,轻柔柔地道:“过来。” 像撒娇又像命令,还像唤狗。 谢折过去,身上裹挟外面的寒气,乌压压引人发毛。伸手,想将刀拿起。 贺兰香饶起兴致,手提前按在刀上,瞧着谢折道:“要刀,还是要我?” 谢折抓住她的手,挪开,拿起了刀。 贺兰香别开脸,“哼,没意思,若是晖郎在这,肯定便是要我了。” 谢折眼底一沉,将刀入鞘扔在案上,拉起贺兰香拦腰抱住,大步走向床榻。 细辛见状,忙带领丫鬟出去,将门关个结实。 * “从此以后,不准再叫谢晖的名字,故意气我也不行。” 谢折腰上不敢使力,便照着贺兰香雪润馨香的膝头狠咬两口,牙印清晰可见。 求仁得仁,贺兰香疼呼出声,扬长手照着谢折的腰腹便打了一巴掌。 巴掌声清晰响亮,谢折腰上肌肉赫然收紧,连带额头上的青筋也跟着猛地紧了一下,微微的疼,出奇的痒,不轻不重的力度,像被猫儿挠了一爪子。 有点爽。 他眼底晦暗,翻着丝丝滚烫猩红,握在膝上的手掌收紧力度,腰窝深陷。 灯影摇曳,兴致正浓。 贺兰香抓在被褥的手上越来越紧,一声声哼叫自朱唇发出,自没工夫再去骂谢折,她看着视野里那张状若花瓣,微张粗喘的薄唇,越看越是心中犯痒,不由哭道:“你腰往下弯些,我想亲你。” 谢折尝试弯腰满足她,发现根本不行。 肚子越来越大,小山似的隔在二人之间,他根本不敢倾身压过去。 可贺兰香哭个不听,闹着非要亲他,撒娇不停,百般讨好,素日难见此刻百里有一的媚态。 谢折做不到视而不见,如此尝试无果,他便将她抱了起来,改为她坐在他身上,这样即便仍有孕肚阻隔,不耽误肌肤之贴。 贺兰香的手搂住谢折的脖子,主動送上香舙,糾纏著那條粗糲長舙,混合二人的囗渁,肆意纏綿親吻。 谢折回吻着她,双臂缠在她身上,怀抱密不透风,刚出浴的美人宛若热腾腾泛着香气的酥酪,轻易便能被他揉碎在怀里,融入他的骨血。 贺兰香很是受用,称得上是极为主动的时刻。谢折也很满意,事实上自从怀孕以后,他二人似乎便常用这个招式,上下都能照顾到,不至于一方落空。 当然,在他眼里,更重要的,是谢晖没和她用过这招。 谢折想到那个名字便想杀人,一时忘我,猛地塌了下腰,瞬间床榻咯吱作響,險些坍塌。 贺兰香鼻音嘤咛一声,双手推在谢折胸膛,并非欲擒故纵,而是切切实实的抗拒。 谢折松开她,低喘着问:“怎么了?” “孩……孩子……”贺兰香皱紧眉头,一副痛苦神情,“孩子动的好生厉害。” 谢折将掌心贴在她的肚子上,果然感觉到胎动明显,立刻停下扶她躺好,扬声吩咐:“叫医官!” 少顷,医官赶到,把过脉后松口气道:“无妨,只是月份渐大,胎动频繁而已,眼下胎像稳固,胎儿康健,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贺兰香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连忙道谢。谢折站在榻前,沁在额头的汗亦消下许多。 医官还过礼,虽进门之后便从未抬头,但他谢大将军衣衫不整的样子和房中弥散的气味足以说明一切,遂三思过后,欲言又止地道:“只是,在阴阳调和之事上,还是……节制些为妙,以免误伤胎儿。” 贺兰香与谢折四目相对,房中气氛些许微妙。 医官走后,谢折重新上榻,说的却是:“我以后不碰你了。” 贺兰香靠了过去,柔软的手搭在他肩头,哭过的嗓音微微沙哑,透着妖娆娆的媚气,“那我若是想要呢?” 谢折:“憋着。” 贺兰香哼了声,靠的更紧了,嗔着:“好生无情。” 谢折大掌覆上贺兰香的肚子,话里冷冰冰透着些许嫌弃,“对你有情,对这家伙便无情了。” 贺兰香恼了,剜了他眼道:“什么这家伙那家伙,这是个人,有名有姓的人——” 说到这,她才想起来,这孩子都长到五个月了,她和谢折似乎从未想过起名之事。 话都到这了,她干脆道:“虽说等生出来,你一个当大伯的也不见得能在名字上做主,不过我倒是挺好奇,你打算给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谢折感受到里面有力的胎动,不自觉地道:“好活泼的性子,不如便叫谢活吧。” 贺兰香:“……” 她真是头脑发了昏才会让一个只知打杀的武夫起名。 贺兰香无言相对,干脆翻了个身阖眼睡觉,后背紧靠在谢折胸膛。 谢折的手落在她肚子上,抚摸着,过了许久,低声道:“我不是很会起名。” 贺兰香嗯了声,没说话,显然真的乏了。 谢折便也不再说话,怀抱紧了些,手静静贴在她的肚子上。 贺兰香遍体温暖,能时刻感受到身后那道强健的心跳,莫名的安全感充斥在周身,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外面的豺狼虎豹便都不敢来害她了。 甚至半梦半醒中,她有一瞬的恍惚,感觉,若没有那么多风风雨雨,她和谢折就这么过下去,生个孩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也没有哪里不好。 仅稍稍动了下念头,当夜,贺兰香就梦到了谢晖。 被打成泥,烂入砖缝的谢晖,从砖缝里重塑了筋骨,站起来走向她,如往日时分,是那个神采飞扬,斯文俊秀的小侯爷。 贺兰香忘记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以为还在侯府时分,高兴奔向他,扑入他怀中撒娇,“晖郎,我好想你。” 谢晖哽咽道:“香儿,我也好想你——” “想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死。” 贺兰香颤抖一下,恍然抬起脸,便见谢晖的脸一点点流血溃烂,变成一摊血肉模糊的泥,而他浑然不觉,咧嘴发笑,腥膻血气自血口散发,喷袭在她脸上,“你应该来陪我的,早就该来陪我的,为何还要苟活于世上?还与杀了我的男人珠胎暗结,你怎么能怀上他的孩子,你难道不应该杀了他,为我报仇吗?” “你难道,爱上他了吗?” 贺兰香拼命挣脱那摊血污,捂紧双耳呵斥:“我没有!” 怀孕前是时局所迫,怀孕后是心情作怪,她只不过是需要谢折而已,她,她怎么会爱上谢折。 她没有,绝对没有! “我没有,我没有……” 静谧的夜,贺兰香梦话哽咽,身体蜷缩,一反白日明媚张扬,脆弱成了被丢弃在雨夜的可怜小猫。 一只大掌在她后背轻轻安抚,她颤抖的身体好了些,哭腔浓重,小声呓语道:“晖郎,我没有,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个人啊。” 在她后背上的手似乎僵了僵,但等再次抚摸,动作依旧温柔。 * 翌日,贺兰香醒来,身边的谢折已不知去向,她的心思亦不在谢折身上,回忆梦中种种,唯有怅然。 用过早膳,细辛见她心情始终闷闷不乐,又不好询问缘由,便取来针线,与她刺绣解闷。 缠香 第103节 贺兰香忙于穿针引线,心情渐渐打开,没那么沉闷,开始感慨这女红真不是个人干的活儿,真不知道王夫人是怎么将那虎头肚兜绣出来的。 细辛道:“王夫人那是几十年的功力了,主子自不能与她比,也不必急于绣那般繁琐的,先做些简单活计,譬如做个护腕护膝什么的,做好了送给谢将军用去便是。” 贺兰香听到谢折的名字,一时失神,手指便被扎了下,她将指头往口中含了下子,不悦道:“我和他非夫非妻的,才不做那些给他。” 这时,有丫鬟自外跑来,在外间喊道:“不好了夫人,将军出事了!” 贺兰香顾不上疼痛,忙问:“谢折?他怎么了?” “今日一早朝会,王延臣当朝弹劾将军卖官贩职欺压百姓,甚至私下里招买兵马,欲图谋反!” 贺兰香没等将话听完便冷笑,“不可能,编也不编个像些的,卖官贩职欺压百姓这等荒唐离谱之事便不说了,还私买兵马?他的钱都被我花得所剩无几,他哪来的钱去私买兵马?” “可是王延臣有人证作证。” “谁?” “严崖,严副将。” 。 贺兰香初时以为自己听错, 蹙紧眉头询问:“谁?你再说一遍。” “回夫人,正是严崖严副将。” 细辛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 贺兰香回过神来, 压住眼中惊涛骇浪,见怪不怪的模样, 继续问丫鬟:“将军如今情况如何?” 丫鬟道:“将军被扣留宫中,暂且没有多余消息传出, 想来无碍。” 贺兰香不由感到头疼,道:“我知道了, 退下吧。” 外间声音消失, 细辛再克制不住惊诧的心情, 一万个狐疑不解, “当初在进京路上,主子使尽浑身解数都没有撬动严副将对谢将军的忠心,严副将他现在怎么会……” “他怎么不会?”贺兰香提醒道, “你别忘了,他再是忠心谢折,后来也是想将我掳走背叛谢折的, 即便他的计划没能得逞, 但从那时起他也与谢折埋下嫌隙, 如今的局面,算不得多出人意料。” 她只是没想到, 严崖他竟会真的投靠王延臣,这无疑是与谢折彻底反目成仇,再无回头的机会。而如今辽北兵权朝廷尚未收回, 虽没人敢贸然动谢折,可罗列的那几条罪名都是大罪, 若坐实,也没那么好应对过去。 贺兰香面上平静,内心烦躁不已,却又不得不往深处去想,毕竟除却谢折的处境好坏,她更不确定的,是严崖有没有将她与谢折的真正关系告知于王延臣。 若是说了,她便成了货真价实的祸水,王延臣更容不下她,她日后若放弃谢折再想搭上王元琢,便要付出比以往更复杂麻烦的手段。 若如此,还不如一心吊在谢折身上。 沉默约有半炷香,贺兰香眼中烦躁褪去,清醒与冷意便浮上眼底,从容不迫地道:“传命下去,备马套车,我现在便要进宫。” * 凉雨殿,烟丝缭绕,炭火充足,但因光线冷沉,气氛压抑,竟如黑窟一般,身处其中,沉闷喘不过气。 李萼跪在佛龛下阖眼诵经,木鱼声清脆平缓,久久没有中断,大有响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贺兰香坐在软椅上干等了半晌,不耐烦的用茶盖撇着茶面浮沫,抬眼见李萼没完没了,手中茶盏重落在案,问秋若:“我还要等多久?” 秋容正欲回答,木鱼声戛然而止,李萼在这时开口,声音轻若薄烟,“你若是为了谢折而来,不如就此回去吧。” 贺兰香眼波一跳,看她,“为何?” 李萼低头对佛叩首,直起腰,双手合掌道:“他犯下的事情太大,且证据确凿,王延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揭发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这已经不是我能帮得了的了。” 贺兰香皱眉,“我只要你到陛下面前替他说些好话而已,结果如何听天由命,再说,什么证据确凿?那些都是假的,是王延臣在谋害他,谢折他根本就没有做过那些。” 李萼:“道理不假,但铁证如山,别人可能会陷害他,与他同生共死的心腹又怎么陷害他。” 贺兰香一时哑然,总不能把自己当初勾引严崖离间他二人关系之事宣之于口,便将态度强硬起来,不由分说道:“反正我就是信他没有做过,他若是做了,便不是我所认识的谢折了。” 李萼被秋若搀起身,面朝贺兰香,掀开眼皮,一双空寂的眼睛幽幽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如此笃定,你很了解他么?” 贺兰香眼里闪过丝不自然,别开视线,语气仍理直气壮,“这与我了不了解他有何干系,以他的凶狠性子,若真的干了,根本不会将把柄流出,所知情者一定全部灭口。严崖再是他的心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就有自己的私心,王延臣若承诺他谢折所给不了他的好处,再勾结他合伙构陷谢折,岂非顺理成章?” 李萼叹息点头,“你的意思我懂,可贺兰夫人,你将这其中想得太简单了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即便他谢折干干净净,他的手下呢?亲信呢?崔氏因为门客刺杀陛下而丢失官位,谢折手下谋士将士若为非作歹,账一样可以算在他的头上,水至清而无鱼,他手下那么多人,怎可能每个都品性高洁无暇,所以你要明白,重要的不是他有没有谋逆,而是别人想不想让他谋逆。” 贺兰香起身,看着李萼的眼神渐渐沉下,咬字凶沉,“一句话,你帮是不帮。” 李萼未语,只是安静看她,眉间挂愁,神情担忧。 贺兰香扯出抹极为自嘲的笑,仿佛在嘲笑自己从一开始便不该过来,浅浅福身道:“好,妾身告退,伏愿太妃娘娘千秋万岁,福寿绵延。” 而就在她转身走向殿门时,李萼又忽然叫她的名字,口吻焦急。 贺兰香转身,看向李萼。 李萼平静的脸上破天荒出现淡漠以外的表情,眼波颤着,神情紧张到甚至可说是复杂,像是在纠结什么,身边的秋若还一直在拽她袖子。 她按住秋若的手,看着贺兰香,嘴张了又张,最终只道:“你放心,谢折不会有事的。” 贺兰香冷嗤,“太妃娘娘刚刚还说此事绝非你能插手,眼下又笃定他绝不会有事,娘娘的所言所行,真是让妾身越来越看不懂了。” 李萼摇头,“不是我让你看不懂,是你眼里所看到的,不见得便是你真正看到的。” 贺兰香皱了眉,在心里默默重复:我眼里所看到的,不见得便是我真正看到的。 她看到了什么?看到陛下有意扶持王氏一族而打压谢折,看到王延臣与萧怀信同仇敌忾,誓不将辽北兵权收入囊中而不罢休。 这些不就是事实吗?真相难道不是这样? 贺兰香不懂李萼云里雾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愿与她多费口舌,抬腿便要出去。 殿门开,腊月寒风瞬间扑面袭来。 贺兰香先是打了个寒颤,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这该死的鬼天气,待抬眼望去,双目又不由亮起,面上所有阴霾一扫而空,兴奋欣喜地道:“下雪了。” 仅是半个上午的时光,外面便已成了冰雪世界,碧瓦朱檐皆被洁白松软覆盖,放眼过去天地同色,雪沫如羽毛飞落,无声无息地堆覆到一起,是毫无杂质的皎洁与纯净。 贺兰香从未在北方过冬,生平还是第一次看见雪,她往前只在诗中知晓“千树万树梨花开”,却无论如何都在脑海中构想不出场面,此刻定睛去看这漫天飞雪的场面,身心皆是震撼,连烦恼都要忘却。 直到细辛又取了件厚氅披在她身上,她才有所清醒,喜悦过后,感受到彻骨阴寒,便想到:谢折的耳朵又要疼了。 她又想起进宫路上撞到的场景,喃喃道:“怪不得萧怀信出宫时是被人架上马车的,原来也是旧伤复发了。” 这时,李萼的声音蓦然出现在她脑后,透着些许急切,“你说什么?” 贺兰香便将来路上遇到萧怀信出宫,他身体疑似不好的事情说与了李萼。 “萧丞相在外面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既要躲避朝廷追兵,还要解决生计,身上的伤绝不会只有毁容那般简单,看得见的伤是容貌被毁,看不见的伤,估计疼起来能要他的命。” 贺兰香轻飘飘说完,再未逗留,与李萼道别,迈步离开。 在她身后,李萼看着漫天茫茫雪花,脸色逐渐比雪还要白,空洞的眼瞳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绝望。 * 出宫后,贺兰香没急着回府,而是一直守在臣子常走的朱雀门外。马车上燃有小炉,身上裹有厚氅,细辛见沿街有卖的驴肉热汤,特地给她打了一壶,喝不喝不要紧,抱在手里比手炉还要暖和。 就这样,贺兰香足等到了傍晚酉时一刻,因大雪压天,天色早早便暗了下来,但近年关的缘故,雪停下以后,宫门外的闹市依旧人潮拥挤,下的那点雪不够踩化的,最后可只在屋檐墙头上得见一点纯白,与月光相映衬,泛着动人的皎洁清辉。 “见过将军。” “将军好。” 听到宫门下传来动静,贺兰香掀开毡帘望了一眼,果然看到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气势凛然,即便一身常服,屹立人群里,也宛若鹤立鸡群。 她特地咳嗽了声,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细辛,手炉有些冷了,再添些炭火。” 谢折抬眼看到是她,未作犹豫,径直走到马车下,隔窗问道:“你怎么在这。” 贺兰香声音懒散怡然,慢悠悠地说:“入宫与太妃解闷,刚刚才出来。你呢?” 谢折:“在长明殿侍奉御前,刚刚出来。” 贺兰香哦了声,眼眸略沉下,姣好的侧颜在车厢幽袅灯影下显得有些说不出的愁意,镶嵌在月色与雪色中,媚而不俗,美若月台仙娥,有些欲要乘风归去的清冷。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你?” 谢折看着那对垂下的卷翘长睫,长睫投下两小块的清艳阴影,道:“削去皇城司提督一职,罚俸三年,具体交由御史台查办。” 贺兰香松口气,绷在体内的弦总算松了下去,她抬起手,将手里反复温了半日的汤壶给他,“接着,趁热喝了,回府的路还长着。” 谢折抬手接过汤壶,碰到时,手掌却包在了她的手上。 牡丹缠枝纹的袄袖下,粗粝的指腹触及皓腕玉肌,轻轻摩挲着。 贺兰香眼睫颤了下,蝴蝶振翅似的,眼神瞥了眼左右,落到谢折脸上,奚落道:“当着这么多人面,想干什么?” 人潮喧嚣,谢折静静注视她的眼眸,道:“以后再有今日之事,不必为我奔走。” 贺兰香愕然,反应过来她佯装这半晌,其实谢折早都知道。 不知是怨是委屈,她眼有些发热,将汤壶塞谢折手中,手抽回,轻飘飘嗔出句:“用你管我。” 谢折捧着热汤,仍是看着她,眼睛挪不开一样。 这时,宫门下笑声爽朗,王延臣领王元瑛从中出来,面对同僚贺喜,一路还礼——“哎呀,不过提督一个皇城司罢了,还得是陛下惜才,愿意给我儿这个历练的机遇,算不得什么绝好的职位,不过以后行事方便,与诸位多个照应罢了” 而对比王延臣的兴高采烈,他身后的王元瑛却是满面愁容,一副失魂落魄之相。 直等抬脸看到贺兰香,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方才涌现出三分光彩来,可随之的却是更多的复杂与茫然。 谢折察觉到王元瑛落在贺兰香身上的目光,不露声色地皱了下眉,对贺兰香道:“天冷,你先回去,我随后便回。” 贺兰香正欲点头,王延臣浑厚有力的声音便远远传来,透着股耀武扬威的得意,“谢将军留步,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折看了眼贺兰香,示意她听话不要逗留,转身朝王延臣走了过去,二人同往角门僻静之处。 那俩走了,王元瑛便到了马车下。 贺兰香自知与他话不投机,正想让细辛将毡帘放下赶马回府,便听王元瑛道:“你近来可好?” 一瞬间,贺兰香差点产生幻觉,感觉站在外面的不是王元瑛,而是王元琢。 她冷哼一声,十足的阴阳怪气,“托王大公子的服,你若对我这小妇人怜惜些,我自能多活些时日。” 王元瑛苦笑了声,语气里竟有些前所未有的悔意,道:“我以后,不会再伤你了。” 贺兰香彻底不懂了。 她转脸认真打量起王元瑛,确定人还是那个人,没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也没被王元琢附体,只是精神萎靡了些,人也消瘦不少,仿佛经历了什么多大的打击。 可他妹妹刚选上皇后,他自己又提督皇城司,他能有什么打击? 贺兰香感觉真是见鬼了。 更见鬼的还在后面。 王元瑛看着她,眼底竟有疼惜涌现,温柔道:“天寒地冻,今日还下了雪,街面光滑难走,你开春前少外出走动,好好在家养胎,把孩子平安生下要紧。” 缠香 第104节 贺兰香打了个寒颤,揉了揉额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无奈至极下竟发出笑声,再看王元瑛,便郑重其事地道:“王大公子,敢问你是否吃错药了?” 。 雪色无情, 清冷月光下,王元瑛看着贺兰香,眼神百转千回, 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脱口而出,启唇却欲言又止, 一个字都说不出,满面挣扎之色。 贺兰香看着王元瑛的神色, 怎么都不明白这人究竟想干嘛,不过她对他向来也没什么好奇心和耐心可言, 见他半晌说不出话, 便将帘子放下, 将那张讨厌的脸挡住, 眼不见心不烦。 过了片刻,谢折回来,骑上马, 与马车同行,一起回府。 路上,贺兰香掀开帘子, 问他:“去了那半天工夫, 你和王延臣都说什么了?” 谢折:“他在暗示我将辽北兵权给他, 他可以保证从今以后与我握手言和,辽北势力归他, 京中势力归我。” 贺兰香冷嗤,语气满是嘲讽,“真是痴心妄想。” 谢折瞥她一眼, 漆黑眼仁平静无波,口吻稀松平淡, “你呢,你与王元瑛都说了什么。” 他在与王延臣周旋时往她这边看了许多眼,每次都是看到她在与王元瑛说话,虽然表情不太耐烦,但他很好奇他二人之间能有何话可说。 贺兰香想到王元瑛方才的样子,嫌弃道:“我和他能说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说什么都夹枪带棍,只是……”贺兰香眉头稍蹙,语气狐疑起来,“我发现他今日有些怪怪的,说出的话也跟着奇怪,让我纳闷不少,感觉他都不像他了。” 谢折:“什么怪话?” 贺兰香:“他问我身子好不好,还说现在外面冷,让我少外出走动,在家养胎要紧,他还说他以后都不会再害我了。” 谢折眉心一跳,原本因天阴而模糊的听力在此刻竟格外好使起来,他看着贺兰香,眼中出现显而易见的意外之色,还有一丝丝被压抑个严实,却仍是不禁流露出的醋意。 “你怎么回答他的?”谢折闷声道。 贺兰香哼了声,“回答他?我才懒得理他。” 谢折紧绷在额的青筋松懈不少,抓在缰绳上的手都放松些许。 贺兰香没留意他细枝末节上的小动作,自顾自继续道:“可我即便现在去想,也觉得怎么想怎么奇怪,这个王元瑛,过往见了我都恨不得吃了我一样,现在竟想起关心我,也不知是在发些什么邪风。还是说,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想要使在我身上?” 谢折沉下声音,“装腔作势之徒,切莫对他掉以轻心。” 贺兰香嗔道:“知道了,我怎么会对他掉以轻心,”她话锋一转,嗓音低微下去,故意的一样,“对他弟弟掉以轻心还差不多。” 谢折的脸色明显僵了下子,再看贺兰香,贺兰香便已将帘子放下,只留给他抹轻软妖娆的笑声。 * 朱雀门下,马车远去许久,王元瑛的目光却始终未曾收回来过,站在原地静看路面被车路压出的车辙痕迹,直到王延臣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才恍然回神,转身对王延臣行礼,“爹。” 王延臣本就心情不悦,瞥了眼他目光所及之处,面色更加不善,打量着王元瑛的脸道:“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你方才趁为父不在,都与那贺兰香说什么了?” 王元瑛垂下眼眸,“爹看错了,儿子并未与她说话。” 王延臣冷哼一声,负手道:“你爹我虽年事已高,却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方才分明就是在与她攀谈。说,你究竟都跟她说了什么,可否警告她以后不许再与老二私-通。” “他们两个没有私-通!”王元瑛忽然大声反驳,犹如疯魔一般,周遭侍卫见状纷纷绕道而行。 王延臣也被他这举动惊住了神,瞪大眼定定看着他,仿佛第一次发现温润听话的儿子还能有这样的一面。 王元瑛意识过来自己的失态,旋即平复下心情,可他的脸上依旧布满不安燥色,目光闪烁着解释道:“他们之间真的没有私情,都是老二自己在一厢情愿,儿子方才与贺兰香也没有说什么,爹您不要再问了,儿子的心已经够乱了,改日再与您提贺兰香如何?” 王延臣见他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怒火霎时攻心,不仅没打住,还大迈一步,继续逼问:“心乱?你乱什么?我是看出来了,这些日子里你便有些反常,看到贺兰香后尤其反常,难道你没有杀了她,便同你弟弟一样,迷上了那个女人不成?” 王元瑛双目大睁,矢口否认,“我没有!” 即便他曾对贺兰香动过些许不该动的邪念,但在知道真相的瞬间,那些心思便已经烟消云散了,所残留下的,只有无边际的悔恨与痛苦。 “那你如今是怎么了!”王延臣沉声怒斥,锐利的眼神一点点审视着面前的儿子,“先前下手毒杀她时尚且毫不心慈手软,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我只是……”王元瑛痛苦踱起步,困兽一般,想说出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只道,“总之,贺兰香不是爹想象中的那样,你我父子以后绝不能再害她,否则定会悔恨终身。” 王延臣咬紧牙关,气得面红耳赤,对王元瑛低斥道:“好哇,我王延臣可真是生了两个了不起的好儿子,你们这一个两个的,枉我悉心培养多年,见了那个女人便跟着魔一般!看来这贺兰香真留不得了,我明日便派人将她暗中除去,再嫁祸给谢折,正好一箭双雕。” 王元瑛瞪大眼眸着急道:“万万不可,爹你不能动她!” 王延臣愣了一瞬,震惊不可置信,两眼猩红,咬牙切齿道:“你如今竟都敢为她忤逆我的意思了?看来我的猜测是真的,你真的被那妖女蛊惑住了!” 王元瑛眉头紧皱,眼底满是挣扎之色,终于沉了下心道:“爹你可曾细细查过贺兰香的底细,你可知她的身世——” “她身世如何?她一个勾栏出身的娼妇,哪里值得你兄弟二人接连为她鬼迷心窍!” “她不是娼妇!她是——” “她是谁?你告诉我她是谁!” 王元瑛咬紧牙关,转身背对了王延臣,脊背僵硬紧绷,双肩随呼吸而上下伏动,似在拼命压抑体内汹涌。 王延臣走到他背后,附耳威胁道:“我警告你,你妹妹如今刚选上皇后,你又得提皇城司,琅琊王氏的名声刚有所好转,你若在这种时候如老二一般闹出丑事,损害家族颜面,我不仅不会放过那个贺兰香,我还绝不会轻饶了你!” 王元瑛低头阖眼,表情隐入阴影里,长长叹息一声,道:“爹放心,儿子知道了。” * 丞相府。 雪花压弯松枝,月光投入长廊,清辉铺地,繁杂的脚步声响起,蹚在其中,像在过一条缥缈虚幻的河,不知何处为岸。 “回公公话,这里便是相爷的卧房了,可相爷旧伤复发,睡前又服用过麻沸散,恐不能亲自接旨……” “洒家前来颁旨奉的是陛下口谕,尔若胆敢阻拦,便是违抗圣意,按律当斩。” “是是是,小的这就给您开门。” 门开,身着宫装的众多内侍步入其中,偌大的寝居没有点灯生炉,进去里面宛若身处冰窖,阴寒入骨,手脚冰冷。 “姑娘,奴婢便只能帮到您这了。”一身太监服的秋若拉住身后的一个“小太监”,细细交代,“您说过的,只看他一眼,一眼便能心满意足了。” 李萼望了眼漆黑不见五指的里间,对秋若保证,“放心,我去去就回。” 。。。。 豆大的火焰在灯台上燃起, 光芒幽微弱小,照亮寝居内间一小片天地。明暗交织,阴影伏动, 跳跃着勾出榻上一道安静无声的瘦削身影,夹杂白发的发丝散落满枕, 薄被下,青年男子的身躯单薄如纸, 随时破碎,与浓郁的夜色融为一体。 受过火伤的人都经不得热气烘烤, 否则伤处会如万蚁啃噬, 生不如死, 便连住的地方都不能有人气, 凡人到了其中,如身处黑冷棺椁。 李萼收起火折子,一步步走向床榻,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连呼吸都是颤着的,呼吸与噗通心跳声合在一起, 她整个人便成了绷紧的一根细弦, 触则崩溃, 不堪一击。 伴随靠近,阴影退去, 她一点点看清了榻上人的面孔。 血肉模糊,狰狞可怖,皮肤尽除, 细细的血管蛰伏在薄薄血肉下,像蜿蜒的虫在爬行, 纵横交错,阴森骇人至极。 即便已经在内心做足了准备,但看到那张脸的那刻,李萼心如刀割,眼瞳颤然。 她一遍遍打量着这个人的脸,努力去寻找过往熟悉的痕迹,可无论怎么看,这人都陌生到让她心慌。 直到视线滑过,看到那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她才恍然回神。 是他,真的是他。 萧家三郎,她的轻舟。 瞬间,过往记忆席卷。 冬雪消融,炎热袭来。盛夏嘈杂蝉鸣响在她耳边,恍惚中,她身处城外避暑山庄,又在那棵碧绿葱茏的山茶花树上看到少年。少年坐在粗壮的树干上,垂眸与她对望,嘴里衔着一根嫩绿的杨柳枝,热风拂过他的耳畔,带起丝丝缕缕的碎发,搔在他嘴角的梨涡。 他笑道:“你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的,也不爱与人说话,我若哪日不来了,你该怎么办。” 安静清冷的少女仰着头,看着他,眼神坚定,如有星子闪烁,毅然决然地说:“你若不来,我就去找你。” “萧轻舟,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到。” 寒气如刀,割裂柔软的回忆,豁出大口,露出冰冷的现实,和一张狰狞丑陋,面目全非的脸。 若没有当年那场童谣之祸,他还是无忧无虑的萧三郎,而她李萼,此刻应该是他的夫人。 他们会儿女成群,如普天下间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房中针落有声,静得能听到窗外冰雪消融流下檐下的雪水滴答声。一滴泪自李萼眼中滑落,随即是第二滴,第三滴。她泪中带笑,看着那张脸,小声哽咽道:“轻舟,我来找你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他,颤抖的指尖伸到一半,却又收回。 在她转身之际,悬在她眼睫上的泪珠倏然坠落,晶莹滚烫的泪,如一颗火星,正砸到萧怀信的眼皮上。 “什么人!” 猛然一声嘶哑暴喝,一只大掌狠狠扼在了李萼的咽喉,将她的身体强行掰回,五指如铁钳,力度凶残狠戾,随时能将纤细的脖颈折断。 李萼受到惊吓,热泪不断自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滑落,坠入颈间不断收紧的指缝中。 泪的滚热渗入手指的冰冷,那五根手指如被灼烧,肌肉颤了一瞬,力度松下不少,仿佛不受控制。 “是你?” 萧怀信看清掌下的那张脸,猩红眼底满是匪夷所思,粗喘吁吁地冷声道,“你怎么在这?” 李萼泪若雨下,两只手徒劳努力地掰着脖子上的指头,张口努力发出声音,成了一尾搁浅脆弱的鱼,拼命想要纳入一口救命空气。 萧怀信一把松开了她,险些将她甩到地上。 李萼捂着脖子,整张脸通红,拼命喘着气,咳嗽着道:“陛……下……陛下来派我来看看你,死没死。” 萧怀信打量了眼她一身穿着,冷嗤:“这身衣服,也是他让你穿来的?” 李萼视若无闻,抹干净满眼的泪,抬腿欲要离开。 萧怀信攥住她的胳膊,将她猛然扣于身前。 李萼挣扎不动,红着眼怒斥他:“你干什么!” 萧怀信狰狞变形的双目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威胁,“我再问你一句,来我这里做什么。” 秋若留意到里间的动静,在外慌张询问:“娘娘,娘娘您还好吗!” “我没事。”李萼安抚着秋若,强行稳住声音,“萧丞相有话对本宫说,你们不必在外间守着,都出去吧。” “可是您分明——” “我都说了没事,退下。” 秋若只好领人出去。 待人走后,李萼看着萧怀信,眼底坦然平静,字正腔圆道:“你不是问我来这里干什么吗,我告诉你,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担心你。” “担心?我需要你的担心?”萧怀信冰冷反问,忽然促狭一笑,意味深长,“有担心我的工夫,不如去关心一下你的陛下是否龙体安康。” 李萼:“陛下真龙天子,自然万寿无疆,比不得萧丞相命运多舛,年纪轻轻形销骨立。” 萧怀信浑身气势阴沉下去,正欲发作,启唇刚吐出一个“你”字,便突然旧伤复发,浑身抽搐跪摔在地,全无半分威风。 缠香 第105节 李萼看出这是麻沸散失去作用了,再顾不得在言语上针锋相对,弯腰便去搀扶他,声音不自觉便已沾染哭腔,颤声道:“轻舟你忍着些,我这就去给你叫大夫,不要怕,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 “滚开!”萧怀信疼到牙根打颤,不改无情语气,挤出的字一个比一个决绝,“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李萼噙着泪摇头,“我没有在可怜你,我只是想弥补,想要为当年之事求得你的原谅。” “原谅?”萧怀信面露古怪,疼痛令他狰狞的容貌显得更加扭曲,全无人形。 他忽然一笑,“好啊。” 李萼尚未来得及喜极而泣,人便被忽来一股大力径直扑倒,脊背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奋力推着压在身上的人,“萧怀信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萧怀信冷笑,嘶哑的嗓子带刺沾血,“一个女人该怎么样获得一个男人的原谅,用我教你?” 李萼顿时愣住,神情仓皇无措。 “亲不下去是吗?恶心是吗?” 萧怀信反问着,将自己最痛的疤痕血淋淋撕开,只是用以嘲讽身下女子,“还想让我原谅你当初的所作所为吗?你看着我这张不人不鬼的脸,告诉我,你真的想要得到我的原谅吗!” 一行泪珠顺着李萼眼角滑出,她的眼神在泪水氤氲下显得温柔至极。 她看着萧怀信的脸,被烧坏的每一寸肌肤,伤痕的纹理,变形的眼睛,鼻子,嘴唇。 她抬头,吻在了他的唇上。 萧怀信浑身倏然僵直。 李萼就着泪水去慢慢加深这个吻,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指尖往衣襟中延伸。 窗外雪声忽至,又是漫天银白纷飞。 萧怀信如梦初醒,一把推开了李萼,踉跄爬起身缩躲上榻,又惊又怕,猩红的双眸吃人般瞪着她,咬牙怒吼:“滚!你给我滚!” 李萼撑起身体,站起来,抬手将唇上残留痕迹擦干,说了句“丞相保重”,便转身走出里间,离开寝居。 在她走后,房中响起男子压抑绝望的哭声,与呼呼北方夹在一起,萧瑟凄凉,宛若困兽哀鸣。 * 腊月三十,早上。 谢折背靠榻穿好衣物,正欲离开,一只莹润柔软的小手便从温暖的被窝中伸出,准确无误地勾在了他后腰革带上。 贺兰香探出脑袋,青丝散乱,颈下斑驳红痕交错,迷离着一双剪水眸,懒洋洋道:“今夜几时回来?” 谢折理着领口,“不回来。” 贺兰香皱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谢折头未转,视线却朝着后面,余光对着贺兰香道:“按照惯例,我今夜要陪无家可归的将士通宵饮酒。” 贺兰香的手指下移,摁在那截结实坚硬的尾骨上,咬字软黏甜腻,撒着娇道:“外面的野酒,哪里比得过我亲手做的饺子,你说呢?” 谢折听入耳中,面无表情,却道:“我尽早。” 贺兰香哼了声,内心窃喜,面上不以为然地嗔了声:“算你识相。” 夜晚,谢折回来。 他看着碗中的奇形怪状之物,道:“这就是你包的饺子?” 贺兰香递他筷子,飞他一记眼刀,“你想什么呢,我可是正经南方人,第一次包饺子能包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要不识好歹,快尝尝味道。” 谢折接过筷子,夹起一颗饺子送入口中咀嚼。 贺兰香捧腮看着谢折,两眼亮晶晶,笑盈盈问:“味道怎么样。” “乏善可陈。” “不吃给我!” 谢折端碗便将整碗饺子全吃了下去,生怕贺兰香给他收走。 他撒谎了,其实很好吃。 事实上,不管是什么味道,就算贺兰香今晚给他包的是毒药,他也会一口不剩地吃下去。 自从他娘去世,世上再没有哪个女子,为他包过一顿饺子了。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谢折这回真没了时间,辽北的战事越发紧张,他忙着调集兵马择日返还,没有时间再陪贺兰香过节。 贺兰香不想错过一年一度的大热闹,便带细辛和春燕去看灯会。 春燕身子大好,性情已如往日活泼,指着满街琳琅满目的花灯欢呼雀跃,“主子你看!是鲤鱼灯!” “还有那边!主子你快看那是不是龙王灯!” “还得是京城的上元节啊,这样一看,咱们临安的灯会便显得太小家子气了。”细辛都跟着感慨。 贺兰香看在眼里,震撼在心,此时方知辛弃疾诗中那句“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是何等壮观场面。 火树银花飞溅,各式花灯狂舞,火光喧嚣,街面明亮如昼。 贺兰香随细辛春燕笑着,欣赏灯火连天,红光满目,光点映入瞳仁深处。 忽然,她脑海中出现了一段过往从没有过的记忆。 。。。。。 “杀人了!快跑!快跑啊!” 电闪雷鸣夜, 火光滔天,所有人抱头鼠窜呼喊救命,却被追上的暴徒一刀终结性命, 地上的血色花朵越绽越多,足蔓延到释伽牟尼的莲座, 血雾铺天盖地弥漫开,笼罩十八罗汉。 因太过年幼, 她并不能感觉到危险,孤零零一小个站在门下, 看着这副乱象, 有的只是茫然,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她上一刻还在乳母怀中恬静安睡, 一眨眼,身边的人突然便都跑光了,没跑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过去叫人起来,对方也不理。 兴许是睡着了吧。 她不知道怎么办好,愣神了好一会儿, 忽然想起来, 她要去找娘亲。 可实在是太乱了, 她不认得路,不知道娘亲在哪, 只好跟着乌泱泱的人一起跑。她的脚太小,腿太短,跑了没两步便摔倒在地, 被逃窜的人踩了好几脚。 感觉到疼了,她才想起来害怕, 哭喊着娘亲救我,娘亲救我。 混乱中,有婆子将她抱起来护在怀中,拼了命地往前跑,后来她只听惨叫一声,婆子倒地,用最后的声音对她说:“……别出声。” 她被婆子重压在身下,几乎闭过气去,可她不敢再哭了,她听话,她不出声,她好像知道了这些人为什么不说话了,她不想变成那样,她真的想去找娘亲。 她用小手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动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这时,婆子的尸首被一脚踢开。 “哟呵,还剩个小的,兄弟们今天没白往金光寺走一趟。” 一只大手将她提了起来,好多人在咧嘴大笑,她在笑声里发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扯开嗓子去哭。幼童的哭声尖锐刺耳,不知是谁嫌烦,把一块脏布塞进了她的嘴里,她就再也哭不出来了,最多呜呜几声,之后她的眼睛也跟着一黑,旋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视力受阻,耳朵便格外灵敏,她发现耳边渐渐没了人的哭声,响起的只是风声马声,门开门关声,笑声,骂声,吵架声,还有讨价还价声。 好多的讨价还价声。 她被卖了又卖,传入耳中的价额也越来越高,她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直至空白无物。 等睁开眼,她就已经在一个叫春风楼的地方,她还有一个新名字——贺兰香。 * 多出的一段记忆锋利而强硬,如一把匕首,在贺兰香脑海中排山倒海般地搅弄着,记忆里的火光跨过十几年的光阴,在她眼中熊熊燃烧,与当前火红灯影融为一体,难分上下。 贺兰香头晕目眩,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梦外,她不自禁便往那片灯影走去,想要拨开迷雾,找到那个年幼的小小姑娘,看清她到底是谁,和她贺兰香又有什么关系。 “主子!主子您去哪!” 细辛春燕的呼喊响在贺兰香耳中,她却无动于衷,推开所有挡在身前的人,毅然决然走入到那片火光中。 火光里,什么都没有。 贺兰香看着各式花灯,伸手去摸,发现与记忆里能杀死人的灼烫并不一样,她忽然很想拉住身边的川流人群,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那样一个小姑娘,他们知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在哪。 在哪啊…… 贺兰香在记忆里翻找,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蓦地,金光寺三个字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放大。 金光寺,火,暴-乱,失踪的王氏千金,王朝云对她的敌意,兰姨的离奇死亡……许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在此刻串联到一起,她内心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真相已一种不容怀疑的方式,轰然降临。 可贺兰香根本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真相,她再看灯,眼里便生出强烈的怀疑,她有些感觉面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她从头到尾都身处在一场梦中,等到醒来,便什么怪事都没有了,她还是她自己,还是贺兰香,没有其他多余的可能。 但,果真如此么。 贺兰香双腿突然无力,颓然跌倒下去。 一双大手及时出现在她身后,扶稳了她。 “你怎么了?”谢折看着贺兰香恍惚不能自持的样子,些许焦急地问。 贺兰香不顾人来人往,一把扑到谢折怀中,哽咽难捱地道:“谢折,带我走。” 谢折亦不在意周遭目光,手臂回抱住她,询问道:“去哪儿?” 贺兰香浑身颤栗,语无伦次地道:“回府,我要找,找……” 后面的话,贺兰香没说出来,力气全然用尽,阖眼便昏倒了过去。 “贺兰香?贺兰香?”谢折叫了她两声名字,眉头拧紧,干脆果决地将她抱起,送上马车回府。 回到府中,尚未等医官赶到,贺兰香便猛然醒来,整个人如犯癔症,到处翻箱倒柜寻找东西。 谢折见状,更加担忧急躁,问她:“你找什么?” 贺兰香双目炯炯,“我找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谢折:“你的衣服不都在这里吗?” 贺兰香:“不是这些!我找的不是这些!” 细辛恍然大悟,忙把贺兰香幼时所穿的那件烂衣从箱中取出,匆忙捧到她脸前。 贺兰香扯过衣服,便又去找郑文君绣的那件虎头肚兜,待等两件都在手中,她冲到灯火下细细比对着,比着比着,她突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瘫软在地,脸色惨白至极,眼神茫然无措,是比哭还要严重的神情,仿佛,天塌了。 缠香 第106节 谢折忍受不住煎熬,将她从地上捞起,抱到榻上安放好,沉声询问,语气透着股子焦躁,“贺兰香,你到底怎么了。” 贺兰香双目死寂,看着谢折,鬼使神差摇起头来,喃喃道:“我不是贺兰香——” “我是王朝云,郑文君是我娘,王延臣是我爹,我……我是王朝云。” 谢折彻底无奈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贺兰香仍是摇头,语气是心死般的平静,对他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我不是王延臣的女儿,为什么我的衣服上会有王氏的图腾和代表名字含义的祥云,如果我不是王朝云,王朝云为什么要调查我的身世,甚至杀害兰姨以绝后患。” 她看着他,“谢折你告诉我,为什么。” 谢折沉默了下去。 他讨厌贺兰香是王延臣的女儿。 但贺兰香无论是谁的女儿,贺兰香都是贺兰香。 谢折起身,道:“走。” 贺兰香人与枯木无异,呆呆看他,“去哪儿?” 谢折眼底复杂沉闷,冷声道:“当然是去提督府了,现在就去。” 贺兰香以为自己听错,傻傻看着谢折。 谢折:“你既觉得你是他们的女儿,便要过去表明身份,还要带着东西,与他们当面对证。” 贺兰香浑身一抖,眼眶通红发热,积压整晚的情感瞬间喷薄而出,扑到谢折怀里,痛快大哭了一场。 * 天寒地冻,残雪未消,上元三日灯会,即便已至后半夜,依旧热闹无比,街面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擦踵,各式花灯美不胜收,宿卫军竭力维持城中治安,喉咙快要喊出火泡来。 谢折亲自骑马引路,一路无人敢拦,即便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是在往提督府前行。 直到与皇城司列队对上,两者狭路相逢,互不退让,队伍才不得不停下。 王元瑛位于最前,对谢折道:“上元佳节,谢将军不在军中与将士同乐,反在城中浩荡出行,不知前往何处。” 谢折瞥着王元瑛,黑眸冰冷,启唇吐出淡淡的两个字:“你家。” 王元瑛脸色一变,挤出抹不善的笑道:“如此节日时分,将军亲自登门拜访,敢问有何贵干。” 谢折眉心跳跃,显然耐心耗尽,再出声,便是恶劣二字:“滚开。” 王元瑛强压火气,目光从谢折身上抽回,放到谢折身后的马车上,“下官不是冲将军你来的,只是有些话想对贺兰夫人说,事关紧急,凡请将军行个方便。” 谢折挑起一边眉梢,“我再说一遍,滚开。” 话音落,周遭护卫的手已齐刷刷落到腰间刀柄,虎视眈眈盯住了王元瑛。 王元瑛怒火攻心,死死看着谢折,内心却在思忖要不要让路。 毕竟大过节的见血,别人干不出来,谢折这疯子,不一定。 这时,马车里传来声音,细辛扬声道:“回王都尉,我们夫人说了,愿与您一见。” 王元瑛眼眸一亮,立刻下马恭候。 少顷,贺兰香在搀扶下下了马车,缓步走到王元瑛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王大人,好久不见。” 王元瑛对视上贺兰香的注视,目光闪躲,神情顷刻复杂,欲言又止道:“此处人多眼杂,还请夫人与下官借一步说话。” 谢折在马上皱了眉,不悦之意溢于表面。 贺兰香看他一眼,轻声道:“我去去就回。” 贺兰香与王元瑛就近走入酒楼,谢折留守在外。 等了约有三炷香的工夫,就在谢折耐心耗尽准备杀进去把王元瑛宰了时,贺兰香的身影便已出现在酒楼门口。 她脸色苍白,步伐飘忽无力,走到谢折跟前说:“不去了,回府。” 。。。。。。 “回府?”谢折以为自己听错, 皱眉看着贺兰香,等着她来反驳。 可贺兰香再未多说一个字,转身便经丫鬟搀上马车, 没有等谢折,旋即命令车夫调头离开。 酒楼门口, 王元瑛紧跟着出来。 面对谢折时尚且带有气焰的一个人,此刻面色苍白, 神情恍惚,眼神一直盯在马车上, 表情复杂无比, 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张口欲要扬声说些什么, 声音还未发出,便将双唇抿紧,垂眸时双肩塌下, 姿态颓然不已。 谢折将目光从贺兰香的方向收回,对上王元瑛那副样子,漆黑无波的眼仁暗带戾色, 仿佛在逼问他方才都与贺兰香说了什么。 王元瑛感受到危险, 不仅不退, 还朝谢折走去,直走到谢折面前, 竟一改方才剑拔弩张,抬起双臂便对谢折深鞠一礼,肃声道:“夫人入京以来承蒙将军庇护, 以后也要有劳将军关照,元瑛在此拜谢。” 谢折听着这番话, 想到贺兰香刚才的表现,心上止不住一跳。 贺兰香此去本就是为了摊牌,可王元瑛身为她同父同母的兄弟,此刻竟还称呼她为夫人?他是不知道她的身份? 还是……知道了,但不打算认。 谢折感到烦躁。 他最后冷盯了王元瑛一眼,不愿与之多费口舌,转身上马,去追贺兰香。 * 回到府中,贺兰香一切如常,走到房里如往日时由丫鬟给她更换衣物,梳洗过后上榻,睡前还会特地留意腹中胎动,待感受到胎儿的动静才卧下躺好,毫无异样之处。 唯一的,便是她什么话都不说了。 从上了马车,到回府梳洗上榻,无论周边人怎么引她说话,她都一言不发,仿佛成了哑巴。 谢折见她如此,心中自然没底,但不上前碍她的眼,也不过分逼问,只安静守在她身旁。 夜色冷沉,孤灯如豆,上元节的热闹传不到深宅之中,有的只是灰暗寂寥。 贺兰香躺在床上,神情安静,仿佛已经进入梦乡。 可无论她表现的如何镇定,在她脑海中,王元瑛身处酒楼雅间里说的话,始终都在不断回绕—— “琅琊王氏不需要一个流落风尘的千金,我的爹娘亦不需要一个与家族敌对的女儿。” “如今皇后人选已定,若将你认回,失去的将是整个王氏的前程,得到的是全天下的耻笑。何况,即便为了娘,你也不能将身世全盘托出。” “你不知道,当年你失踪以后,娘便如疯魔一般,大雪天里,她不吃不睡,好几次都要冲出家门亲自寻你,根本不顾及自己身上还怀有老四。老四落地以后,她也从未将心思分散,仍是一心扑在你的下落上,我们兄弟三人她一概不管,只知要将你找回,因此大病几次,身体每况愈下。就这么一直过了七年,直到我三妹拿着玉珏找上门,她才从此恢复神智,变得与正常人无异,家里也总算过上安生日子。” “你这个时候去告诉她,其实三妹不是她的女儿,你才是她的女儿,你让她该怎么活?” “更不说娘大病初愈,身体还未好全,你真的想看到她因你痛不欲生,为你的事情再度病倒吗?” “你忍心吗?” 这些话初听时像一记闷锤,沉重闷痛,却算不得锥心,此时细细回想,它们便成了根根细针,全部扎入了柔软的心脏,疼若万箭穿心,让人魂飞魄散。 贺兰香再也承受不住,坐起来抱紧自己,压抑着声音抽泣。 谢折从外间走来,步伐安静,到她身边坐下,伸出手,轻抚着她颤抖的后背。 情感决堤,贺兰香缩入谢折怀中,抱紧他大哭出声,用眼泪发泄所有难过与委屈。 谢折将她抱紧,一直等她哭完,身体软绵绵靠在他怀里,他才道:“现在可以告诉我,王元瑛都对你说了什么吗。” 贺兰香吸着鼻子,哭过之后的鼻音格外浓重,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哑声道:“他说,我不能认回去。” 谢折抚摸在她身上的手顿了一下,皮肤下的青筋隐在跳动,杀意蠢蠢欲动。 “其实我也一点都不稀罕他家。” 贺兰香的手搭在谢折颈间,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鸽子一般脆弱柔顺,脸颊贴在他的胸膛道:“什么世家,什么豪门,说破天了不都是人,肉体凡胎,哪个能逃得过生老病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只是……” 贺兰香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苦涩无比,“只是,想去做王夫人的女儿罢了。” “谢折,你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吗。” 谢折手掌轻轻摩挲她后背,未语,安静听着。 “我说我娘可能是个不知事的闺中少女,被坏男人弄大了肚子,便将我偷偷生下卖了。”贺兰香苦笑道。 “她也可能和我一样,是秦楼楚馆中的娼妓,往来恩客无数,肚子大了也不知道是谁的,生下以后觉得掐死麻烦,索性卖了换钱。” “我恨她丢下我,我恨她一辈子。” “可谢折你看,”贺兰香抬脸,看着谢折笑,“她不是被骗的少女,不是身不由己的娼妇,她那么好,那么美丽,温柔,她思念我,在乎我,一直在找我,找了那么多年,痛苦了那么多年。” “谢折,我没有理由去恨她,我真的没有理由去恨她。”眼泪再度从贺兰香眼眶滑出,破碎的星辰似的,在昏暗的灯影下闪着清亮皎洁的光,干净无暇。 “我想要做回她的女儿,我真的想啊。” 哭声颤然。 谢折抱紧贺兰香,由着她的眼泪将胸膛衣料打湿。 * “眼下严崖叛变,皇城司又兼易主,御史台虽暂且未能凑这个热闹,但不咬人的狗最凶,保不齐何时便捅来一记刀子,陛下如此明目张胆修剪大郎羽翼,为今之计,大郎还是带兵早回辽北,与前线汇合兵力,早做打算为妙。” 军帐中,崔懿在案前来回踱步,唾沫横飞,焦头烂额。 谢折端坐案后,神情冷沉,漆黑的双眸略垂,不知在揣度些什么。 “否则,”崔懿气喘吁吁道,“但等战事告急,急需朝廷派出将帅出征,王延臣绝不会放弃此等天赐良机,定会使出诡计,逼迫大郎交出兵权,代大郎前往辽北御敌,到那时候,骑虎难下,麻烦便大了。” 崔懿停止踱步,目光炯炯看着谢折,“我的主意便是如此,不知大郎意下如何?” 谢折起唇,正要说便依你之见,昨晚贺兰香的声音便赫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谢折,我现在只有你了,好需要你,你不准离开我。” 女人黏软的哭腔如糖似蜜,缠在他脖子上的手越发收紧,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身体紧紧贴着他,咬字决绝,柔弱地威胁着, “你若胆敢离开我,我一定死给你看。” , 金光寺, 雪后初晴,日光灼目,晒不化的寒气萦绕殿宇内外, 在袅袅烟气里散发冷冽,连佛门都在跟着肃冷, 北风席卷残温,处处萧瑟寂寥。 雪亮的日光照入殿中, 正打在一道高髻金簪,身着卍字纹红狐披袄的背影上, 是寂冷中的唯一的鲜艳暖色。 贺兰香阖眼礼佛, 因小腹又大了一圈, 不方便跪拜佛, 便站着合掌,对佛颔首,内心祈祷佛祖保佑她娘郑文君平平安安, 长命百岁,即便这辈子她们母女都不能相认,但只要她能平安顺遂, 她贺兰香便愿意将这个秘密揣在心口一辈子。 虽然……她真的不甘心。 缠香 第107节 心底的恨意与委屈越发强烈, 想到郑文君, 贺兰香只好强行压下,心情化为满腔酸涩, 难以言喻的苦闷。 命丫鬟给过香油钱,她起身打算回府,刚离开殿宇, 便见郑文君迎面走来。 身边没有跟着王氏若干人等,只她一个人, 婆子丫鬟簇拥两侧,于身份而言,排场已是低调。 贺兰香心上一颤,强作冷静,笑着迎去:“好巧,又在此处见到夫人了。” 郑文君相比上次相见,脸色已好了许多,但人依旧消瘦,裹在厚重的氅衣中,像个一碰即碎的瓷人,温柔脆弱。她笑着与贺兰香打过招呼,问她:“好些时日不见,那肚兜可还喜欢?” 贺兰香由衷赞叹:“巧夺天工,纵是将天下间最好的绣娘请来,也绣不出夫人半分手艺,妾身定会妥善保管,留用一辈子。” 郑文君弯了眉目,柔声道:“喜欢便好,等这两日有空,我再给孩子做顶小帽子,你摊在五月临盆,虽说早春寒已过,北方却也算不得热,做顶小帽子,正好派上用场。” 这时,她身边的嬷嬷笑道:“瞧瞧,夫人又不记事了,皇家前日才下聘礼,婚期待拟,事务繁多,夫人自有得忙,何处寻空去做女红。” 郑文君的神情黯然下去,“这倒也是,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腾不出手了。” 贺兰香直道无妨,她品着郑文君的神情,犹豫一二,道:“三姑娘得封皇后,夫人该容光焕发才是,何故愁容满面。” 郑文君苦笑一声,缓缓转头,看向晴空亮白云彩,“从云儿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我便不求她此生富贵泼天,我只愿她这一生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婚嫁自由,不必为家族所累,若能觅得如意郎君最好,若无良人所托,便留在我身边,永远当个无忧无虑的女儿家。” “只可惜,事与愿违。” 剩下的,一切便在不言中。 贺兰香听着,眼眶渐红,眼泪滚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流淌,晶莹剔透的珠子一样。 郑文君抬脸看到她这副模样,惊道:“怎么哭了?这冰天雪地的最忌讳流泪,赶紧收了,否则热气一失,得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贺兰香忙抬手抹去泪珠,强颜欢笑,“没什么,我只是很羡慕,羡慕三姑娘能有您这样的母亲。” 她声音弱了下去,压抑着住了颤然的哽咽,小声道:“我都不敢想,如果您是我的母亲,那该有多好。” 郑文君笑了,用自己的帕子给她将残泪抹去,温声道:“我也很希望你是我的女儿,能有这么美丽的女儿,是上天降下的恩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贺兰香从小到大习惯了听“狐狸精”,“小娼妇”诸如此类的恶词,生怕头次得到如此赞美,激动到咬紧唇瓣,拼了命忍耐才没将真相宣之于口。 她真的好想叫眼前女子一声娘。 明明她才是她的女儿啊。 “我要进去为我云儿祈福了,天冷路滑,你一定小心行走。”郑文君细细交代。 贺兰香点头应声,待等郑文君转身前往殿中,她猛然呼唤出声:“王夫人!” 郑文君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贺兰香扯出抹笑,千言万语凝结于喉,最后只出来一句,“后会有期,您多保重。” “好,后会有期。” * 回到府中,贺兰香一腔苦闷无处发泄,便踢地上的雪沫出气。 细辛吓得不轻,赶紧扶稳了她,苦口婆心,“主子何苦跟这笨雪过不去,当心滑了脚。” 贺兰香一心只有怨愤,根本听不进去话。 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凭什么王朝云抢了她的一切她还要装不知情,父母的疼爱,兄弟的帮扶,皇后之位,她什么都有了,而这一切,原本便该是属于她贺兰香的,她才是真正的王朝云! 让她眼睁睁看着郑文君拿那个冒牌货当一辈子的亲女儿,不如现在就杀了她! “主子息怒!别再拿雪撒气了,仔细伤了孩子!”细辛欲哭无泪。 “孩子……”贺兰香喃喃念着,低下头,手落到隆起的肚子上,面上浮现讥讽的笑意,笑中带泪,“孩子?我卑贱到要靠怀上孩子才能保全性命,而她,什么苦都不必去吃,只因顶替了我的身份,便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做梦都想要的母亲,她触手可得。” “凭什么,凭什么!”贺兰香使劲踢着雪沫,无穷尽的怒火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日沉月升,夜深人静。 贺兰香茶饭不思,躺在榻上直直望着帐上灯影,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谢折回来,得知她今日经历,端起碗走到榻前坐下,舀起一勺补汤亲自喂她,“张嘴。” 贺兰香无动于衷,当没听见。 谢折眸色一沉,仰面喝了一口补汤,将贺兰香强拽起来,薄唇覆上檀口,嘴对嘴喂给了她。 贺兰香被迫饮下许多,挣脱开后擦着嘴道:“恶心死了。” 谢折指腹拭过唇上汤渍,“吃我口水的时候倒不嫌恶心。” 贺兰香瞪着谢折,似乎讨厌他在她如此难受的时刻吐出如此露骨的词。 谢折迎上她的目光,静静看着她,等着她发火。 贺兰香却眼睫一眨,扑入谢折怀中,受委屈的小孩一样,抱紧了他道:“我好难受。” 谢折手落在她肩头,指腹贴上柔软的衣料,“跟我到王家,把真相说出去就不难受了。” 贺兰香抬脸瞧他,认真端详着谢折的眼角眉梢,漆黑眼底冰冷的淡漠,忽然道:“谢折,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珍视过什么东西?” 谢折未回答,昏暗的房中寂静冷清,答案显而易见。 贺兰香脸埋他怀中,轻笑道:“或许,这就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之处。” 他从不在乎,从不动心,所以他可以凭着一腔怨恨从辽北杀到临安,屠戮整个宣平侯府,有罪的没罪的,全部都要亡于他的刀下,他也不在乎如此凶残行径是否会招来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是否令新帝忌惮。 无欲则刚,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可贺兰香不是。 她需要爱,重视爱,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郑文君便成了她最重要的人。她对这一切怨恨,委屈,不甘心,每时每刻都想冲到郑文君面前说她才是她的女儿,可如果得到的代价是毁灭,她又怎能对珍视之人下得去那个手。 “你不懂我,我也不懂你,”贺兰香在他怀中蹭了蹭,亲昵无比的动作,说出的话却意味深长,“咱们两个,互相理解便好了。” 谢折未语,过了片刻道:“可你如果现在不说,日后便没有机会了。” 贺兰香抬脸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折面无波澜,烛点在他眼中跳跃,分不清燃烧的是野心还是汹涌的情感。 “辽北告急,京城局势于我不利,我要尽快回去。” 贺兰香怔住,呆呆看着谢折,眼睛都忘了眨了。 她知道,谢折回辽北,便是回了天空的鹰,再难回来了。 可除却情绪失控时的以死相逼,冷静下来,她能用什么把他留住。 一身妖娆无用的皮囊,还是腹中来历不齿的孩子。 贺兰香从谢折的怀抱出来,眼神渐渐冷下,看着他道:“出去。” 谢折起身,走向房门。 触及到门的那刻,他开口,历来冷硬无情的人,嗓音里竟破天荒夹杂了三分委屈,“你刚刚还说我们两个要互相理解的。” 贺兰香:“我要你给我出去!” 谢折开门离开。 关门声落,贺兰香怅然若失,只好锤枕撒气。 * 半夜,后罩房。 寂静安谧中,传来咯吱一声开门响。 谢折假装没听到声音,直到那香软之物上榻钻入被窝,娇躯主动贴上他的身体,他才沉声道:“你来干什么。” 贺兰香软着嗓子,可怜兮兮地道:“我那边太冷了,早知道不挖那个破池子了,夜晚一到,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燃再多炭火也没用。” 谢折没说话。 贺兰香感觉到他的敌意,识趣没再往跟前凑,默默缩到了床榻最里面,应是不小心碰到墙面,冷得倒嘶一口凉气。 谢折冷不丁道:“过来些。” 贺兰香:“嗯?” 没等贺兰香有所反应,谢折便已伸出长臂,将她捞到了怀中,包个严实。 她在来路上穿得颇厚,但天实在太冷,此刻手脚都是冰凉的。 谢折与她足抵足,手握手,足暖了半晌,才将那双冰冷的玉足暖出热气。 两个人谁都没提上半夜的不愉快,似乎并不重要。 贺兰香舒适下来,脸贴谢折怀中,不由便抬起面孔,亲了下他的下巴。 谢折低头,看着她。 他睡觉从来不留灯,黑暗中,所能看到也只有女子潋滟一点眼波。 贺兰香将吻点上移,顺着下巴,落在那张薄唇上。 谢折手臂立刻缠上她的腰,用力反吻回去,不像宣泄情-欲,倒像发泄怒火。 换气时分,贺兰香喘息着问:“何时启程?” 谢折咬她耳珠,指腹落在精巧锁骨,粗粝的指腹在细腻玉肌上划过,带起轻微颤栗。他道:“未定。” 贺兰香被肌肤上的颤栗勾起了心中的痒,抬起雪藕般的手臂,搂紧谢折的脖子,在他耳边吹着气道:“临走前,喂饱我……” 声音尚没落下,尾音便被谢折吞入腹中,朱唇不见,唯留闷哼。 * 床榻咯吱响,贺兰香泪水涟涟。 谢折:“疼?” 贺兰香:“不是,我忽然想我娘了。” 谢折:“……” 谢折:“你有病?” 挨着……说想娘,够煞风景。 贺兰香哭更凶了,“我真的想她,我后悔白日里没和她多说上几句话。” 缠香 第108节 谢折捂上她的嘴,防止她说出更煞风景的话,塌腰继续。 一直到临门一脚,贺兰香还是满脸清泪。 谢折喘着粗气,不耐烦道::“还想她?” “不是……”贺兰香声音软得不像话,媚到没边儿,柔荑往他尾骨上摁,欲拒还迎地啜泣,“你,你再……” 谢折懂了。 这是馋的。 他摆正了贺兰香的腰,扶好孕肚—— 一番云消雨散,简单擦洗,谢折抱着贺兰香睡觉。 他没尽兴,底下梆硬,贺兰香却筋疲力尽,阖眼便入梦乡。睡熟,又说起了梦话,哭哭啼啼的,胡乱叫着“谢”字。 谢折以为她又叫谢晖,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对她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别每次在和他办完事后都想着别的男人就好。 这时,熟睡中的贺兰香抽泣越发厉害,嗓音黏软,娇若莺啼,殷殷切切地哀求着:“谢折……别走,留下陪我。” 谢折一怔,顿时五味杂陈,手臂力气收紧,揉贺兰香入怀。 * 在金光寺拜完佛的第二天,郑文君特地去看了谢姝,指望佛祖显灵,将她那个活泼正常的外甥女还回来。 可谢姝还是疯疯癫癫,见谁都躲,嘴里仍是喊着那句恒古不变的:“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不要来找我!” “姝儿当真一点都认不得我了?我是舅母啊。”郑文君泪若雨下,直将话重复到双唇发干,谢姝才稍有神智,盯着郑文君的脸仔细辨别道,“舅母?你真的是我舅母?” 郑文君重重点头。 正当她与王氏喜极而泣,觉得谢姝终于有所好转之时,谢姝便如受到什么刺激一般,猛地尖叫一声,冲到郑文君面前,瞪大双目道:“舅母!舅母你快跑!三姐姐很危险,她是个杀人犯,她把周氏给杀了!” ,, 犹如一记惊雷轰顶, 郑文君双眉紧皱,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姝,道:“姝儿你说什么?周氏是被谁杀了?” 谢姝浑身颤抖, 泪水蓄聚眸中,两眼闪着惊恐的光, 她一把抓住郑文君的手,咬字颤栗, 郑重其事地道:“周氏,周氏被我三姐姐杀了!她被我三姐姐杀了!” 一日日过去, 她始终忘不掉, 那夜王朝云站在池水边是如何用簪子捅进了周氏的心口, 又是如何将她推入池中, 那些画面萦绕到她的脑海中,梦魇一样怎么挥之不去,誓不将她逼疯不罢休。 谢姝受够了, 她觉得自己再不说一定会憋死的,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王朝云的真面目! 王氏被谢姝的胡言乱语吓愣了神,反应过来赶忙将谢姝的手从郑文君的手上扯开, 她挡在郑文君身前, 怒斥谢姝道:“你这孩子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周氏早就回她老家伺候儿子去了!什么死啊活啊的, 再说了,即便她真出事了, 和你三姐姐又有什么关系!” 谢姝拼命摇头,抓住王氏的肩膀喊道:“娘你错了!周氏她没有回老家!那是王朝云骗你们的!周氏已经被她杀了!尸体就沉在提督府池子里面,你们不信去挖啊, 现在就去挖!” 王氏看着女儿这副疯癫样子,多日以来心力交瘁的疲劳无奈, 终于化为此刻铺天盖地的恼怒,她怒瞪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扬起声音厉声呵斥道:“还挖什么挖!就是因为你中邪发疯,提督府的池子早被填平了!你自己疯便疯了,要是再对你舅母胡言乱语,我现在便命人将你捆起来!” “我没有胡言乱语!我说的都是真的!”谢姝大哭出声,开始胡乱摔起东西,模样看着便更癫狂了,如同神鬼附体一般,全无素日俏丽模样。 王氏彻底忍受不了,泪如雨下道:“我的老天啊,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怎就让好端端的孩子遭了这样的报应……疯了疯了!我也要被逼疯了!我不管了,来人!取绳子来!现在便将她给我捆绑起来!” 一伙粗使婆子很快上前,拿着麻绳围紧谢姝。 谢姝绕着桌子边跑边喊救命,谁若敢将手落她身上,她低头就是一口,顿时,房中惨叫连连,哀嚎连天。 王氏既心疼又无奈,转过脸,抹着泪对郑文君道:“这孩子疯言疯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嫂嫂切莫往心里去,你且先回去,等她好了,你再来看她。” 郑文君恍惚难以回神,见到王氏满面泪痕,便已顾不得去回想谢姝的话,点头将王氏好声宽慰了一通,正要离开,谢姝的声音便又传来,撕心裂肺地道:“舅母你信我,周氏真的是被王朝云杀了,而且她王朝云根本不是你的女儿,她是周氏的女儿,是冒牌货!贺兰香才是你的亲生女儿!贺兰香是你女儿!” “我的老天爷啊,你嘴里到底还有多少疯话!”王氏捶胸顿足,险些当场气昏过去,捂着心口强逼着婆子上前把谢姝捆绑起来。 谢姝被几个不怕咬的婆子摁个结实,再也逃跑不动,只好一边挣扎一边呼喊:“我没疯!我没疯!你们快点放了我!我没疯!” “舅母你信我!王朝云真的不是你的女儿!贺兰香才是——唔唔!唔!” 谢姝嘴被帕子堵住,再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哭泣。 郑文君听着外甥女可怜无助的动静,双目发直,久久未能眨上一下,满脑子都是那句“贺兰香才是你的女儿。” 她是很喜欢贺兰香的,也曾无数次生出过如果是自己的女儿该有多好的感慨。 可,如果贺兰香是她的女儿,她的云儿又算作什么? * 夜晚,老宅冷清依旧,消融的雪水如同雨滴,沿着屋脊流淌,滴答发响,扣人心弦。 谢折回到府中,照例询问贺兰香三餐所用,听闻她胃口泛泛,晚间还早早歇下,觉得反常,便没急着去后罩房,先去寻她。 温暖如春的香闺里,贺兰香半梦半醒,精致的眉头蹙紧,贝齿咬住唇瓣,一副不适难耐的模样。 听到门开声,她睁眼,正见谢折从外间进入,便虚弱道:“你怎么来了。” 谢折未语,一身冷气未消,走到榻前,看着她道:“不舒服?” 贺兰香摇了摇头,缓慢坐起来道:“也没什么,只是这小家伙今日踢我踢得实在太过厉害,五脏六腑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吃不下也睡不好,有些难捱罢了。” 谢折坐下,伟岸身躯投下的阴影覆在贺兰香的身上,灯影瞬时便暗了下去。他先将手放到被窝中暖热,然后贴在了贺兰香的肚子上,正巧赶上腹中小儿飞来一脚,力度之大,竟使得他掌心微跳。 “这孩子手脚力气有些过于大了。”贺兰香无奈道,“不过也不出奇,毕竟是你的孩子。”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个孩子只要出生,便与谢折没有丝毫关系,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孩子,她必须记住:谢晖才是这孩子的生父,谢折,永远都只能是孩子的大伯而已。 贺兰香不适整日尚且觉得不算难捱,此刻竟满心苦水起伏,说不出的酸涩苦闷。 她不再去看谢折,有意将话岔开,问:“启程之日可定下了?” 谢折覆在她小腹上的手未曾移走,力度极轻,若有若无地摩挲着,道:“大后日。” 贺兰香惊了,重新抬眼看他,惊诧道:“那岂不是只剩两日了?” 昏暗中,盈盈美目里灼热的情感如潮水汹涌,对上谢折毫无波澜的黑瞳,便如冰火交融,发出滋滋冰融火熄的声响。 贺兰香旋即意识到自己表现的有些过于激动了,她垂下眼眸看着肚子粗粝的大掌,平复下声音,若无其事地道:“陛下同意了?” “宫中尚未传出消息。”谢折道。 “陛下若是不肯呢?” “他肯不肯,不重要。” 贺兰香笑了声,语气分不出喜怒,悠悠道:“也是,毕竟谁能做得了你谢大将军的主,你若想要上天,恐怕玉皇大帝都要把位子给你腾出来,谁能管得了你。” 谢折瞧着贺兰香佯装无谓样子,当然能看出压在讥讽下的幽怨。他被风雪冻住的气势竟柔下三分,对她道:“要死给我看了么?” 贺兰香怔了下子,这才想起自己先前那句“你若胆敢离开我,我一定死给你看”,她哼了声,轻飘飘地道:“少在这自作多情了,我才不会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你要走就走,以后咱们俩桥归桥路归路,你打你的仗,我自有我的快活去寻。” 谢折眉心一跳,“你打算去寻什么快活?” 贺兰香看着他,潋滟妖娆的眸子里媚色如丝,语气轻软软,意味深长地道:“你说什么快活?” 谢折眸色一暗,不想说,也不想懂。 过了会儿,他沉声道:“王元琢是你的亲哥哥。” 贺兰香轻轻喟叹,不以为然,“天下男人多了去了,难道个个是我亲哥哥不成?你算是我什么人,一走那么久,难道要我年纪轻轻为你守活寡么。” 谢折未语,周身气势冷了下去。 “京城里年轻健壮的小伙子那般多,”贺兰香故意似的,说话越发露骨起来,“你且放心去吧,来日方长,我自有我的福享。” 力如清风,灯影一颤,谢折将贺兰香扯到怀里,不由分说将那张可恨的红唇吻咬一通,尝到甜腥味都不罢休,直到怀中人明显快要喘不过气了,他才堪堪放松手臂,在她耳边斩钉截铁地道:“大后日,跟我去辽北。” 贺兰香愣住,看着谢折的眼睛。 不像开玩笑,他这人也从没玩笑开。 确信自己真没听错,贺兰香笑了声,手往上抬,摸着谢折棱角分明的侧脸道:“谢折,你在说什么疯话?” “京城的雪尚且未消,辽北又该是何等的冰天雪地?我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能跟着你去长途跋涉,风餐露宿?” “再者说,即便我与孩子能吃那个苦,你手下将士又该怎么去想?大战当头,主帅不仅不能日夜兼程,还要带上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拖慢行军脚步,你想让他们在这点小事上对你寒心吗?” 也是奇怪,贺兰香是从不介意当个红颜祸水什么的,可那个人若是谢折,她就下不去那个狠心,可能是鬼迷心窍,头脑发癫。 “这些自有我去考虑,”谢折看着她道,“你只管告诉我,愿不愿意。” 贺兰香笑着摇头,注视那双坚定有力的黑瞳,轻声说:“我不愿意。” “我若是个爱跟随人的性子,早一头撞死在宣平侯府祠堂的柱子上,与谢晖去做一对恩爱的鬼夫妻,根本不会有今日。” 贺兰香笑着说,笑完,她缓缓沉下神情,艳绝的五官出奇没了张扬的凌厉,而是静若月下松雪,她看着谢折,道:“谢折,你记住了,我贺兰香永远不会随谁而去,我只要对方,心甘情愿为我而留。” 谢折看着她,明明对着的是张冷心冷肺的无情面,可他却仿佛能看到隐藏在冷言冷语下的那颗炙热真心,他低头,手掌抚上她的后颈,继续吻她。 唇齿纠缠,心跳相贴,寒风刺骨的冷夜里,他二人被彼此的体温温暖。 情到浓时,宽衣解带亦为顺理成章。 “你走吧。”贺兰香喘息着说,“有王元瑛在,我不会有事的。” 谢折握在她膝上的手渐紧,向来沉默寡言的人,在此刻竟有许多话想说。 不准找别的男人。 不准成日挑食。 不准不想他。 可等他真正说出口,也只简短一个字:“好。” * 两日后,卯时,天未亮,冷风刺骨。 演武场,万人军誓惊天动地,“——末将誓死效忠将军!” 贺兰香一身厚裘,手捧手炉,在马车里听着场中军誓,纤长的眼睫垂在眼下,看着自炉孔中升出的丝丝轻烟,面无表情。 一炷香后,军队整装待发,出辕门,马蹄声浑厚,大地嗡鸣。 贺兰香听见马蹄声,掀起帘子,正见队伍威风凛凛,旗帜上的狼头军徽獠牙大露,威严骇人。按照辽北军营规矩,主将在前打头阵,副将在侧,士卒在后,气势巍峨,排山倒海。 她隔着灰蒙蒙的夜雾,望向队伍前方。 看不清脸,但贺兰香知道,谢折也在看她。 “走吧。”她说。 缠香 第109节 细辛惊了,“主子不再送送将军么?” 贺兰香口吻淡然,“送什么送,反正总要有分别,不如早点回去补觉。” 看多了,心又乱。 “驾!” 马车经过队伍前方,帘子经风吹起,贺兰香往外望去,不经意间,正与谢折四目相对。 熊熊火把下,那双黑眸目不转睛看着她,不知是火映入他眼中,还是他眼里燃起了火,她竟在里面看到强烈的眷恋与不舍。 在这一瞬间里,贺兰香还真挺想跟他走的。 她伸手压住帘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时,只听外面马蹄声急促,一道尖细的声音远远传来:“将军留步!还请听旨!” 贺兰香心上跳了下子,顿时惊奇,压在帘子上的手改为抬起。 往外一看,正看到名身着宝蓝宫装的太监在禁卫簇拥下打马而来,下马接过锦匣,取出明黄圣旨抖开,清清嗓子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御史台查证,大将军谢折诸多罪名属实,朕念起劳苦功高,免除死刑,暂押御史台大狱,待等三司会审,再做判决。钦此。” 太监苦念完,低眉顺眼赔笑道:“将军,劳烦接旨吧。” 崔懿一声暴喝:“荒唐!辽北战火连天,正值行军在即,陛下安能在此刻下此命令!我看定是你这阉狗假传圣旨!想要毁我大周社稷!” 贺兰香被这乍然暴喝吓得不轻,还是头一回见斯文如崔懿能有如此大的反应,但仔细一想,便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 辽北战事正急,这种时候将谢折查办扣押,等同于强收兵权。 崔懿威胁太监假传圣旨,便是在暗示谢折宁愿造反,不可放权。 “崔大人含血喷人,圣旨白纸黑字,洒家纵然有十个脑袋,怎敢假传圣旨!”太监瑟瑟发抖,若非禁军在侧,早已弃履而逃。 崔懿横眉冷对,当即便要拔刀,“还在狡辩,看我不一刀砍了你去!” 这时,谢折将刀摁住,掰开崔懿的手,刷拉一声脆响,长刀重回刀鞘。 他抬脸,朝太监走了过去,走到跟前拿起圣旨,垂眸端详上面的字。 马车上,贺兰香看着谢折握住圣旨的手,心止不住狂跳。 今日他将这圣旨一摔,明日京城便能成一片血海。 内忧外患,大周便再无安宁之地了。 贺兰香看着谢折。 所有人都在看着谢折,看着他那双拿着圣旨的手。 狂风呼号,掀翻浓郁夜色,天边翻起一缕新鲜的鱼肚白,普照大地。 谢折将圣旨合起,俯首道:“臣接旨。” . 臣接旨。 三个字简短明了, 却令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谢折,难以想象他们的将军竟会接下圣旨, 愿意入御史台大狱接受三司会审。 这太不是他的作风了。 辽北的头狼,大周的战神, 按照他以往的血性,他应该在此刻摔下圣旨直接造反才对, 那才是他们所熟悉的主将。 晨辉里,贺兰香目睹这一幕, 亦是震惊无比, 抓在帘子上的手不断收紧, 难以想象谢折会说出这种话。 她才不信他会忌惮这小小一张圣旨, 只要他想回辽北,没人有本事可以阻止他。 什么臣接旨,他根本就是自愿留下来。 贺兰香看着谢折, 想到先前对他说过的话,内心五味杂陈。 * “这是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御史台大狱,崔懿来回踱步, 斯文了半辈子的人, 此刻粗鄙之言如吐滚珠, 不好直呼大名,便指桑骂槐, 唾沫横飞地道:“早不查办晚不查办,偏在此时查办!御史台行事如此难看,难道就不怕你与他们急眼吗!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谢折坐在青石案后的冷椅上, 手持狼毫,正在看摊在案上对众将士的安抚文书。 龙椅上那位学聪明了, 阴他的时候还不忘把后顾之忧解决,知道贸然关人易引众愤,一封文书送来,只要谢折在上面落字,便如同他亲自下令,将士们自不敢轻举妄动。 借他的手,折他的翼,好一出绝妙的算盘。 “大郎!”崔懿扑到案前,差点便没忍住将那文书撕个粉碎,目光灼灼看着谢折,压低声音道,“事已至此,恐怕已成定局,与其坐以待毙,不妨拥兵杀出这方寸之地,自成一番乾坤!” 谢折提笔,沉声道:“局势已经够乱了,此时火上浇油,百姓永无宁日。” “那你该怎么办!若王延臣当真拿到辽北兵权——” 谢折蓦然抬眸,目光漆黑寒冷,反问回去:“那又如何?” “你觉得,辽北的弟兄们是认我这个人,还是认那张小小虎符。” 崔懿哑口无言。 没错了,生死兄弟并肩作战多年,又岂是一张小小虎符能够决定他们忠心于谁的。 他只顾急火攻心,此时方算转回想法。 “可若王延臣打赢胜仗。”崔懿仍有顾虑。 谢折落笔,“若能打赢胜仗,谁去都是一样。” 崔懿愣住,沉默半晌,忽然叹息一声道:“大郎,你变了。” “你过往从不会有如此多的顾忌。” “亦未有这般理智。” 可这并非是坏事,甚至崔懿觉得,不知不觉中,谢折身上越来越有人味了。 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 * 子时,崔懿离开,牢房重归寂静。 两炷香后,牢房外再出现一道身影。 牢门开,贺兰香步入牢房,耳边是狱卒点头哈腰的交代,眼睛里却只有坐在案后的谢折。 牢里又冷又暗,潮湿的要命,寒气如小蛇,往人的衣袖里钻,蔓延全身。她看着身穿囚服的谢折,原本还在平静的眼眸中波动四起,复杂无比。 “你来干什么。”谢折头未抬,声音冰冷地道。 贺兰香压下眼中汹涌情愫,开口并无好气,“来看看你有没有被人严刑拷打,用不用给你收尸。” 好在囚衣虽单薄,料子却是干净的,没有血迹污痕,没有受虐的迹象,虽然她也明白即便皇帝下令也不会有人敢动谢折,但仍松了口气。 谢折面无波澜,对这不好听的话无动于衷,仿佛贺兰香无论说什么都再勾不起他的心情。 无声的僵持中,贺兰香气势稍收,轻了声音道:“天太冷,我来给你送衣服。” 谢折:“不需要。” 贺兰香没管他需不需要,从丫鬟手里接过厚衣径直走过去,不由分说便要往他身上套。 只听哗啦脆响,也直至此刻她才发现,原来谢折手脚皆被镣铐扣住,锁钉深入墙体,留下的锁链只长三尺,堪堪够他举手活动,既起不来身,也躺不下去,远比受刑要受罪的多。 贺兰香眼一阵发酸,衣服穿不了,便将带来的裘衣往他肩上披,欲言又止道:“其实,你不用为了我做这些的。” 谢折脸庞别开,并不看她,冷冰冰道:“自作多情。” 贺兰香那点难得的愧疚顿时烟消云散,挑起眉梢问:“我自作多情?” 谢折不语。 贺兰香盯紧了他,咬字发狠,“谢折,你给我发誓,你真不是为了我留下来?” “不是。”谢折不假思索。 贺兰香不死心,“不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不放心我与孩子,所以才会接那道圣旨?” 谢折:“不是。” “看来还真是我自作多情了。”贺兰香发笑,眼中光芒暗下,嗓音凉薄下去,“你谢将军有种,对陛下如此忠心耿耿,宁愿坐牢都不愿造反,我都要为之感动了。” 她转身离开,再不看谢折一眼。 一步迈出,却传出疑似摔跤的一声惊呼。 铁链哗啦声清脆作响,谢折着急,起身想去扶她,神情里是暴露无余的焦色。 贺兰香听到动静,慢悠悠转了身,迈着沉稳的步子朝谢折走去,巧笑倩兮,意味深长道::“既不是为了我而留下,又为何如此紧张我的安危?” 谢折这才明白自己受了捉弄,一时间呼吸都沉了几分,咬着牙关恼怒道:“你给我出去。” 贺兰香轻飘飘的口吻,“着什么急,衣服都还没换好呢。” 她走过去,捡起谢折起身时滑落在地的裘衣,重新披在他身上,细细系起颈下衣带来。 抬眸间,眼神交替,呼吸纠缠。 “谢折,你很在乎我么?”贺兰香看着谢折的眼睛,正下脸色问。 谢折与她静静对视,未置可否。 贺兰香看着他这副木头样子,忽然坏心乍起。 她已经不想再纠结一个无聊的答案了,也不想同他生气了,她突然间很想……玩玩他。 毕竟铁链捆锁,手足受敌的谢折,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倒是很在乎你呢。”贺兰香嗤笑道,看着他,“那么多条罪名,倘若御史台不愿放过你,你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倘若——” 她垫脚,朱唇摩擦在他耳畔,手沿他结实的腰腹下探,小声道:“再加上一条与弟媳在牢房公然通-奸的罪名,会怎么样啊。” 外面的狱卒走来,脚步声逼近。 贺兰香笑了声,放下脚步,迫不及待去欣赏谢折的表情。 铁链哗啦大响,谢折突然坐下,眼皮掀起,看着她道:“那就自己坐上来。” 。, 贺兰香恍然间以为自己听错, 表情都变僵硬了,可见谢折漆黑脸色,便知他是认真的。 缠香 第110节 和他……就在这里。 贺兰香冷笑了声, 眼神仿佛问他在发什么疯,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 谢折的声音幽幽传到她耳后,带着强烈的轻蔑与挑衅, “怎么,怕了?” 贺兰香步伐顿时停住。 她转脸再看谢折, 眼中便是被激出的满满的胜负欲与挑战欲。 她道:“细辛, 出去给牢头塞五十两银子, 让他拿着与手下人到牢外吃酒, 半个时辰内不必回来。” “是。” 未等多久,牢房外的脚步声便远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喜气洋洋的道谢声与呼朋引伴声。 贺兰香看着谢折, 朝他重新走了过去,二人眼神一冷一沉,不像即将行-欢, 倒像阵前对峙。 监狱阴冷, 御史台大狱历来只关押罪臣重犯, 除却谢折就没别人了。贺兰香身上散发的温热香气犹如一把火焰,点燃在冰冷的空气里, 亦点在谢折眼里,成了一小簇即将燎原的火种,压抑着灼灼星光。 贺兰香走到谢折面前, 一只手扶在他的肩上,另只手提起裙裾, 抬起腿,坐了上去。 铁链哗啦响,与雪白玉肌相磨蹭,贴得过于近,连衣物也在互相摩擦,两道呼吸逐渐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到了最后一点,贺兰香欲要继续沉腰,谢折却突然将手落到她腰上,把她抬了起来。 贺兰香平复喘息,眼中媚色如丝,看着谢折笑,挑衅回去,“怎么,怕了?” 谢折看着她高隆的肚子,眉头皱紧。 “是你自己让我来的。”贺兰香委屈。 言外之意:那你还不给我个痛快。 谢折强压住嗓音中的滚烫,冷下声音道:“我不想跟你闹了,你回去。” 贺兰香笑了声,没回应他的话,只一昧沉着腰。 僵持片刻,对上那双潮湿迷离的眸子,谢折终于忍无可忍,将手松开。 “啊唔!” 贺兰香娇呼一声,眼泪险些涌出。 狭小的牢房中,锁链哗啦响个不停,女子的啜泣,男子的粗喘,只听声音便知场面何等刺激。 突然,贺兰香停了下来,从谢折腿上下去,改为退坐在案上,离他远远的,对着他,自己动手。 谢折两眼赤红,看着面前这幕,眼眸中像能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你在干什么……快点给我。” 贺兰香欣赏着他□□攻心气急败坏的样子,唇上浮现讥讽的媚笑,喘息着:“我不想和你闹了,我弄完就要回去了。” 贺兰香笑完,整理好衣物,下去,仔细欣赏谢折的表情,伸手,指尖用力摁了过去。 谢折倒嘶一口凉气,被这一下勾起无穷尽的痒与渴望,比方才还要人他生不如死。 “给我。”他哑声道,语气里一反方才的凶狠,变得平和许多,甚至可以说是……恳求。 “我再问你一句,”贺兰香明知故问,故意搓磨他,“真的不是为了我留下来?” 谢折不吭声。 贺兰香笑了,指尖下移,张开手,一把攥紧,温温柔柔道:“好将军,你若是再这样死鸭子嘴硬,我可就要审问你了。” 谢折头脑发麻,漆黑潮湿的眼睛盯紧她,呼吸发颤,似乎不懂她又想玩什么。 贺兰香笑而不语,走向挂在墙上的一排刑具前。 她用指尖逐个点过各式骇人刑具,最终将鼠尾鞭摸入掌中。 鼠尾鞭是铁质小鞭,形状细长,仅有拇指粗细,上面挂满细小倒刺,打在人身上,不至于送命,但也皮开肉绽,是专门用来搓磨人的刑具。 贺兰香当然不知道这鞭子的名称来历,她只觉得很适合。 对谢折很合适。 她回到谢折身前,在谢折的注视下,将鞭子缠绕了上去,铁质倒刺泛着寒冷的光,抵着青筋刺在皮肤,血脉随时能够喷张,分不清是谁硬过谁。 谢折仰头粗喘,额上一颗汗珠顺着脸颊下颏淌落,小蛇一样蜿蜒到结实的胸膛,开口,吐字艰涩,“贺兰香,你不如杀了我。” 贺兰香低下头,舌尖将那颗蜿蜒朝下的汗珠舔舐入口,仰面对着他笑,眨了下眼,恶劣的稚气,“杀你?我怎么舍得啊。” 她都还没玩够呢。 她笑着垂目,吻点继续蜿蜒下移,从胸膛到窄硬的腰,最后,张口…… 谢折喉结大肆浮动一下,低声吼叫她的名字,“贺兰香!” 贺兰香轻飘飘的用鼻音嗯了声,故意挑衅一样,脸更加沉下,同时,收紧鞭子。 “停下!”谢折低吼。 倒刺密密麻麻的疼和无穷无尽的痒,食髓知味,欲生-欲死。 在战场上几次出生入死未能令他恐惧,此刻他觉得,这个女人真能要了他的命。 铁链哗啦作响,不死不休。 * 事后已至夜黑,牢房静谧无声,唯男子粗沉喘息分外清晰,仿佛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谢折筋疲力尽,全身冷硬的气势都在此刻糜软下去,一双桃花冷眸艳色逼人,漆黑的瞳仁凶狠注视面前女子。 “贺兰香,你给我等着,等我出去了……”他咬牙威胁。 贺兰香看着粘在他腰腹上大摊刺目秽物,温柔抚摸着掌中鼠尾鞭,笑道:“出来了,要把我怎么?” 正得意,只听哗啦一声巨响,谢折竟生生挣断了手脚上的铁链,站起身,投下的阴影顷刻将她覆盖,猩红双目直勾勾盯着她,被惹急的恶狼一样,两眼冒着欲求不满的幽幽绿光。 贺兰香心一慌,手中的鞭子掉落在地,转身想要跑,步伐尚未迈出,便被一只大掌拖回,强摁于案上。 * 三日后,辽北急报传入京中,蛮人集中兵力猛攻山海关,急需京城派兵支援。 因谢折尚在狱中查办,王延臣便主动请缨,想要带领辽北军士前往辽北抗敌。 虎符交出的那日,谢折特赦出狱,先到演武台安抚将士,又回府上一趟,看了整三日未下床榻的贺兰香。 因那日实在凶狠,若不是顾忌孩子,贺兰香感觉自己能死谢折身下,现在她看见他便打怵,还没等他开口,她先起了誓,只道以后再不搓磨他了,不然便要天打雷劈。 倒弄得谢折哑口无言。 他本想说,那一日,他其实很爽,有机会可以再来一次。 但看贺兰香这个样子,他也就打住不说。 两个人各怀心思,脑子里都是那日纵欲至极的画面,但事情翻篇,便谁也没提。 恰值晌午饭点,午膳送来,二人一同用膳,贺兰香听闻他已将虎符交出,心里五味杂陈,既满足于谢折会留在她身边保护她与孩子,又不甘心他放权于王延臣,虽然王延臣是她亲爹不假,但一日不认回去,王延臣便与她为敌一日,有什么感情可言。 她思来想去,终是对谢折道:“要不你还是亲自领兵前往吧,放权容易,以后若想收回来便不简单了,王延臣若出师不利还好,若打了个大胜仗,辽北将士当真服了他,你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谢折打量着面前的甲鱼裙边汤,仿佛思忖这乌龟壳子有什么值得入口,道:“辽北军营若那般轻易臣服,当初便不会军纪崩坏那么多年。” 贺兰香:“可是……” 这时细辛说这汤是大补之物,他便将汤顺手端到贺兰香面前,道:“吃你的饭,少操心那些。” 可贺兰香却忍不住想多,喝着汤,不由便锁紧眉头,“我虽恨不得他打个大败仗丢尽风头,到底大局为重,可若依你之言,辽北军士没那么服管,那到了战场上也不服王延臣,万一兵败如山输给了蛮子该怎么办?你不在他们头上压着,他们再如以往自相残杀怎么办?” 谢折这时抬眼看她,启唇说:“我若是走了,你该怎么办。” 贺兰香一怔。 三日前她对他好一顿“严刑”拷问没能将这点实话从他嘴里逼出来,此刻心平气和的,他竟将内心之言脱口而出。 气氛静下,晌午灿阳折入房中,投在满案饭菜上,明亮生动,充满烟火气。 半天过去,贺兰香说不出话,眼眸垂下,没再去看谢折的眼睛。 两个人龌龊之事做了那么多,什么花样的没试过,什么淫-乱的没玩过,面对他,她早已不知羞耻为何物。 如今只这简单一句话,竟勾起贺兰香三分复杂羞涩,如情窦初开的少女似的,内心小鹿乱撞,难以平复。 “再说了,也不见得便一定是王延臣。”谢折打破寂静。 贺兰香瞧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折却不再多说了,他这些年来吃惯了粗糙军粮,对这满桌精细之物无从下口,没怎么动筷子,监督着贺兰香用过饭,便回御史台继续蹲他的大牢了。 。“ “辽北战事在即, 臣自请命带兵前往辽北杀敌,护我大周长治久安,望陛下成全!” 长明殿内, 夏侯瑞卧在龙榻,咳嗽不停, 外面是王延臣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浪潮一样席卷在年轻的帝王身上,投下偌大的阴翳, 阴魂不散。 王元琢从内侍手中接过药碗, 走到榻前, 舀起一勺漆黑苦涩的药汤, 道:“陛下,该吃药了。” 夏侯瑞经宫女搀扶靠坐,极力压抑住咳嗽, 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胸口大起大伏,启唇嗓音沙哑, 细若游丝, “外面是谁的声音。” 王元琢俯首, 面无波澜,“回陛下, 声音乃是提督王延臣。” 夏侯瑞唇上浮出丝笑意,喜怒难辨,:“我说这么耳熟, 原来是琢卿的爹啊。” 王元琢沉默。 夏侯瑞含住一口汤药,艰难吞咽下去, 吐出两口粗气,轻嗤着道:“王爱卿是个人才,但他老了,辽北天寒地冻,朕不想害了他。” 他抬眼,“你知道,朕想要用谁吗?” 王元琢低头不语,姿态谦卑。 “论文韬武略,知根知底,琢卿,朕舍你其谁啊。” 王元琢动作一滞,将药碗交给内侍,伏地叩拜,“臣惶恐!” “不必惶恐,”夏侯瑞道,“朕知道你有那个能力,只不过你被你的父兄藏得太深了,他们有意遮掩住你的光芒,所以你才会怀疑自己,觉得不能担此重任,但朕相信你可以。” “陛下三思!臣不知兵法,不近戎马,臣——” “你怕了?” 夏侯瑞懒洋洋的,带着些抱怨地道:“若是你兄长在这,他此时已经在叩谢皇恩了。” 王元琢倏地哑口无言。 缠香 第111节 夏侯瑞略抬眼眸,灰暗无光的眼仁扫着王元琢僵持不动的双肩,虚弱而沉静地道:“辽北虎符已经在朕手里,朕把虎符交给谁,辽北将士便会誓死效忠于谁,只要你敢领兵前往,用心作战,定会杀蛮人一个片甲不留,难道你不想建功立业,像你爹一样,靠军衔服众吗?” “你就不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让别人都刮目相看吗?” 王元琢紧绷的双肩隐有颤栗,他伏在地面的手逐渐蜷缩收紧,手背青筋起伏。 夏侯瑞垂眸观察着这个中细节,眯眸噙笑,“你难道,就不想娶到真正喜欢的女人吗?” 王元琢呼吸抖了一瞬,浑身僵硬,咬紧牙关道:“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夏侯瑞笑出声音,“琢卿啊琢卿,朕只是有病,朕却不是瞎子啊。” “从去年中秋宴上你频频侧目开始,朕就能看出来,你中意于护国公夫人贺兰氏,朕说的对么?” 王元琢开口试图反驳,却始终无法否认。 “琢卿,你太年轻,心思一直摆在脸上,很难让人不看穿。”夏侯瑞叹息,咳嗽着,摊开掌心,将把玩于手中的青铜虎符全然暴露,“抬眼,看过来。” 王元琢缓慢抬起脸。 夏侯瑞注视着他的眼睛,眼神紧锐,温声道:“你看着这块虎符,告诉朕,你真的不想要它么?” “人只有强大起来,才有资格去选择自己喜爱的,你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受制于人,活在父兄的阴影之下?” 王元琢看着那块象征无上兵权的青铜虎符,目光如同被吸入,眼中的瑟缩颤栗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燃烧起的熊熊野心与冷静。 他的确需要它。 他要去辽北,打胜仗,回来以后光明正大地娶到自己喜欢的人。 慢慢的,他伸出手,迎着夏侯瑞递来的手,接过虎符。 感受到掌中沉重坚硬的触感,他心如擂鼓,眼却坚决,叩首高声道:“臣王元琢,定不辱没圣心!” 夏侯瑞启唇发笑,笑声渐大,逐渐变为朗声大笑,高呼妙哉。 * “什么?要领兵前往辽北的人是王元琢?” 晌午借暖阳赏残雪,贺兰香听后却再顾不得闲适,急得自软椅中站了起来,震惊到以为自己听错。 细辛道:“圣旨已下,消息绝不会有错,听说王延臣听旨时气急败坏,险将长明殿外的麒麟兽雕一脚踹碎,之后一言不发,怒气冲冲地出宫去了。” 贺兰香重新坐好,呷了口茶,强行平复下噗通的心跳。 王元琢武艺不低是不假,但领兵打仗又岂是身手过人便可使得,王延臣尚且需要掂量自身能耐,他一个只知风花雪月的多情公子,若是前往,打下败仗是轻的,若打头阵,他将必死无疑。甚至说,让王元瑛去,都比让他去要大有胜算。 一道圣旨,父子反目,兄弟离间,王元琢看似是受益者,实际凶险最大,性命堪忧。 贺兰香再想起夏侯瑞那副病恹恹的脸,便已分不清他到底是被群狼环绕的羊,还是扮猪吃虎,阴险狡诈的鬣狗。 越想越是不安,贺兰香坐不住脚,可谢折还在牢里,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想了想,吩咐下去备马套车,入宫去找了李萼。 凉雨殿,李萼本以为她来是为了谢折,听她开口方知是为了王元琢,不由感到讶异,“你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性子,怎会突然在意他的安危?” 贺兰香焦头烂额,手中茶盏往案上重重一落,心里话脱口而出,“他是我的亲哥哥,我不管他,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吗?” 李萼愣住,过了半晌皱紧眉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贺兰香憋在心口的闷气一得释放,便再也控制不住,看着李萼的眼睛,轻咬牙关压低声音,斩钉截铁地说:“我说我才是王朝云,郑文君是我娘,王延臣是我爹,王氏三兄弟是我的亲手足,如今那个要当上皇后的,乃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 李萼眼眸不眨,怔了足有半炷香,回过神饮下一口清茶压住心情,既没质问贺兰香何出此言,也没怀疑话里真假,只是淡淡地道:“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倒想问问陛下在干什么。”贺兰香怒极生笑,“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发什么疯,但王元琢不是带兵打仗的料,他绝对不能上战场!你如果不帮我劝陛下收回成命,我就去找王元琢,告诉他我的身份,再去王家大闹一场,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真正的王朝云,把局势搅成一团乱,我看他还会不会前往战场送死!” 贺兰香说到激动,已控制不住起身的架势,李萼却忽然一把攥紧她的手,呼吸急促,着急地道:“不,你不能去!” 贺兰香美目圆瞪,“我为何不能!” 李萼对上她固执强硬的表情,狠了狠心,仿佛在一瞬间下定决心一般,用只有二人间能听到的声音,用力斥道:“你如果真恢复了王朝云的身份,你会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贺兰香皱眉反问, 感到十分的蹊跷。 李萼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合紧嘴唇, 不再多说,连眼睫都跟着垂下, 仿佛生怕被贺兰香看出端倪。 贺兰香观察着李萼的神色,萦绕在心头的蹊跷越来越浓重, 这时她仔细复盘近来种种,突然有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出现在脑海, 她打量着李萼闪躲的神情, 意味深长道:“自从王元琢入宫任职以后, 便父子反目, 兄弟仇视,原先我以为是我在背后挑拨离间所致,现在想来, 这一切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只凭我一个人的三言两眼, 安能撼动他们多年来的父子兄弟情分, 在这后面, 恐怕陛下没少做手脚吧?” 李萼不说话,亦不看她, 但神情俨然乱了几分。 贺兰香眼中渐渐泛起厉色,最后质问一句:“从头到尾,陛下看似针对谢折, 实际条条都在引王家入瓮,他到底想对王氏做什么!” 李萼倏然掀起眼皮, 眼仁隐有颤动,盯紧了贺兰香,字正腔圆道:“贺兰夫人,想得太多,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你只需记住,你绝对不可恢复真实身份,这个秘密除了我之外,不可再让第三个人知晓,你即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这时,如同天意,贺兰香腹中孩儿突然便踢了她一下。 贺兰香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下意识伸手抚摸上去,感受那个稚嫩鲜活的幼小生命,李萼的话再在耳中不断回响,她便感到无比毛骨悚然。 究竟是什么样的后果,竟连她恢复身份后,连腹中孩儿都不能逃脱。 一下子,贺兰香便想到当初祸及萧氏满门的童谣之祸。 她猛地抖了下身子,再抬眼看向李萼,眼中便是铺天盖地的惊恐。 * 回到府里,贺兰香当夜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觉。 如果在她知道自己是王朝云之前,她此刻一定会拍手称快,感叹老天有眼,姓王的一家子恶人自有恶人磨。但现在,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即便琅琊王氏不愿认她,她对王氏一族也没有感情可言,可那毕竟是她此生唯一真正的家啊,她即便不能认回,她出身王氏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血浓于水,王延臣是她生父的事实亦不会改变。 更何况,她还那么喜欢郑文君,那么想回到郑文君的身边,去当她名正言顺的女儿,可如若王氏一族朝夕间覆灭,郑文君该怎么办?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又怎会能有一个善终? 贺兰香根本生不出困意,越想越觉得心惊肉颤,却对此无能为力。 她只好劝慰自己:不会的,王氏到底背靠萧怀信,有萧怀信在,王延臣这一支又怎会轻易被夏侯瑞算计成功,更不说那小皇帝体弱如斯,恐怕也没多少活头,能撑到与那假货大婚便不错了,纵是出手,能有几分胜算。 贺兰香这样安慰完自己,刚松一口气,又转而为谢折担心起来。 琅琊王氏人丁兴旺,人才辈出,若就此令其繁盛下去,几年还好,十几年,几十年,到最后别说谢折斗不过他们,萧怀信若不在,皇位根本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思来想去,心乱如麻,她分不清到底该如何是好。 一个是她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家族,另一个是她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腹中孩子的生父。 两段关系都见不得光,可若非要选一个,就凭谢折冒着被除权的危险为她留下,她也没有理由不选择谢折。 她要谢折活。 * 皇宫,长明殿。 咳嗽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带血的帕子都不知送出去了几摞,淡淡的血腥气夹杂在苦涩的药气里,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夏侯瑞靠卧在龙榻上,脸色在灯影下单薄成一触即碎的枯叶,李萼陪在他身边,给他顺气,喂他喝药,用帕子去接他咳出的药汁与血液。 鲛绡帐外,太医战战兢兢站了一排,个个屏声息气,竖起耳朵听帐内的动静。 动静时而停下,时而响起,停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响起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到此时此刻,后者竟比前者更能让他们松一口气。 “朕没那么容易驾崩,你们都围在这里干什么。”夏侯瑞嗤笑着,尚未弱冠的年纪,咬字却如年久失修的老破风箱,每出一个字便带着嗬嗬沙哑。 太医们洋洋洒洒跪了一地,却无一人敢离开。 在他们身后,一抹颀长清瘦的身影出现,鬼魅一般,映在飘忽的鲛绡帐上,仿佛刚到,又像出现了很久。 “唷,”夏侯瑞笑出声,“朕当他们怎么一个都不敢走,原来是舅舅在这,舅舅贵为百官之首,日理万机,怎有时间到这里来,见一见朕了。” 萧怀信对他拱手,影子在帐上摇晃,不像卑躬屈膝,倒像野兽对猎物发动攻击前的蓄力蛰伏。他起唇,嗓音嘶哑难听,“内务参士王元琢,年少气盛,不懂军制,恐不能担此大任,臣叩请陛下收回成命,将出征之人由王元琢更换为其父王延臣。” 夏侯瑞咳嗽着,咳完缓慢平复呼吸,悠悠道:“舅舅说笑了,朕身为天子,自是金口玉言,驷马难追,如今旨意已下,便全无更改可能,请舅舅回去,朕心意已定,琢卿便是朕心中的绝佳人选,绝不改口。” 萧怀信未作声,静静维持行礼的动作,殿内针落有声。 忽然,他道:“来人,上玉帛。” 帐内李萼手一抖,一勺汤药险浇到夏侯瑞领口,夏侯瑞抬手,轻托着李萼的手,对她笑了一下,少有的少年气。 帐外,当着夏侯瑞的面,萧怀信直接重新草拟圣旨,拟完沉声道:“上玉玺。” 玉玺被奉上,蒙在上面的九龙戏珠帕被一把撩开,和氏璧的光泽熠熠生辉,光芒灼人眼眶。 萧怀信拿着玉玺,盖在了玉帛上。 圣旨已成。 “多谢陛下恩准。”他道。 夏侯瑞沉默观完这一切,哈哈大笑道:“舅舅既不将朕放在眼里,又何必多此一举,特地过来询问朕的意思,朕在你眼里算什么?一个毫无能耐的傀儡,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朕的心思,你何曾关心过?” 萧怀信对少年天子虚弱的控诉视若无闻,将圣旨收于袖中,颔首躬身,“臣告退,陛下早些歇息,保重龙体。” “舅舅,”夏侯瑞突然道,“你以为你有了圣旨,便能让王元琢乖乖就范么?” “朕告诉你,没用的。” “那可是辽北的兵权啊,一朝得到,谁肯松口?更何况,当初朕就跟他说过,没有朕的亲口准允,他可以不将兵权转于任何人,若朝廷强逼于他,他即刻便可拥兵自保。王延臣是他亲爹又如何,为了心爱的女人,他死也不会将虎符给王延臣。” “舅舅,你就死了扶持琅琊王氏的这条心吧,你越要扶持王氏,朕便更要除定王氏。” “你啊,就安心当你的宰相,不要再插手其他。至于皇位,朕自有安排。” 萧怀信面不改色,:“臣,告退。” 夏侯瑞眯了眼眸,看着帐上渐远的影子,唇上挂笑,喃喃道:“舅舅,咱们走着瞧。” 李萼亦在看那道渐远的影子。 夏侯瑞摸着她的下巴,温柔地将她的脸转回,让她面对自己,道:“李姐姐,不要看他。” “他将自己的大半生都留给复仇,余下的时间又全在算计,心早已经黑了,又能剩下多少真情,留给你呢。” 李萼垂眸,黯然的眼神隐没在长睫下,轻轻笑道:“陛下所言甚是。” * 二月初二,龙抬头,早春寒气渐退,天色温暖,早晚虽冷,但已不复往常天寒地冻。 贺兰香特地早起,赶到金光寺烧香拜佛,算好时辰,完事没急着走,而是找了个小沙弥引路,慢悠悠欣赏起山寺早春景色,走累了便坐在银杏树下,一壶热茶一碟榛子酥,细嚼慢咽着,仿佛在等什么人。 缠香 第112节 “夫人您瞧,那不是国公夫人?” 贺兰香听到抱琴嬷嬷的声音,抬眼望去,正与往这踱步而来的郑文君对上面孔。 她的眼眶红了一瞬,起身道:“好巧,又在这里碰见夫人了。” 并不巧,她习惯初一烧香,初二过来,是因为郑文君初一没来。她今日来这,等的便是她。 郑文君走到她身旁,同样道巧。二人寒暄一番,郑文君看到摆放着的榛子酥,温声道:“你我不仅投缘,连口味也都是相似的,近来忙碌不停,细想下来,竟有许久没品上一块酥点了。” 贺兰香便邀她落座,亲自递上一块榛子酥,收回手时略有试探地道:“王姑娘与夫人母女连心,想必也是喜爱这口味的,是否回去路上再给她买些带着?” 郑文君轻轻摇头,看着指尖酥点道:“我的这个女儿,秉性口味像极了她爹,闲时爱烹茶品茗,不喜酥点,更不要说是这味道寡淡的榛子酥了。” 贺兰香道:“我倒很喜欢这味道,不似别的糕点甜的牙疼,入口唇齿生香,却不腻人,先是满口清苦气,而后回味微甜,淡淡的绕在舌尖,让人情不自禁便想再吃一块。” 郑文君听着她的话,咀嚼着口中酥点,神情渐渐开怀,唇上噙上抹淡淡笑意,可不知想到什么,抬眼再看贺兰香,笑意便消失殆尽,眼中便满是狐疑与复杂,甚至有丝丝的惊恐在其中。 贺兰香注意到郑文君的眼神,虽心起波澜,仍强撑笑容,“夫人为何这般看我?” 郑文君不假思索,“我想到了先前听——” 话到一半,她又苦涩一笑,低下头道:“没什么,如此惊世骇俗之言,出口便要招你发笑了。” 贺兰香既好奇,又不好追问,遂心思一转,道:“听闻王二公子提督辽北军权,即将领兵出征。妾身在此恭贺夫人,三个儿子,皆是文武全才,此行大获全胜,定光宗耀祖,名扬天下。” 郑文君听此之言,却面露忧愁痛苦之色,毫无为人母所有的骄傲。 贺兰香目光疑惑,静静看着郑文君,似在等她开口。 郑文君苦笑道:“世上至狠之事不过父子相残,老二自小便是个与世无争的孩子,怎会突然走到今日这步,身为他的母亲,我竟忽略其中无数,难以诉说关键。” 她抬头,望向天空艳阳。 风过无声,暖阳灿烂,难以逼视,一如复杂的人心。 在贺兰香的注视下,郑文君低下脸,看着她接着道:说来奇怪,他们分明都是我的孩子,可却像不是我生的,他们一日日长大,与我渐行渐远,我既不了解他们,我是谁,对他们而言似乎也并不重要,只要我还是他们的娘,每日如常打理着府中上下,便够了。” “我经营了这许多年,不过为了这几个孩子,可我如今突然发现,他们早已成人,各有各的心思,已经不需要我照料他们了。” 贺兰香观察着郑文君,忽然道:“其实,夫人并不快乐。” “并非不快乐。”郑文君对贺兰香笑道,“是度日如年。” “自从嫁了人,上下皆要唤我一声王夫人,时间久了,我快要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了,我用来作画的笔,也早已没有蘸染颜料。若回到当初,身为闺阁少女,安能料到有此今日时分,分明儿女成群,却又孤独荒凉。可这些话我能同谁说呢,说出去,也要被视作无病呻吟,招惹耻笑。” “就像现在,”郑文君无奈笑道,“我兴许是昏了头,才会对你如此所言,且当我胡言乱语,切莫听入心去。” 她与贺兰香告别,起身欲要前往佛堂。 贺兰香突然站了起来,鬼使神差道:“夫人既是为了几个孩子才苦心经营当下日子,可他们如今都已长大,不再需要了你,既如此——” 贺兰香克制住强烈的心跳,斩钉截铁道:“夫人何不与王提督和离,从此自在余生?” ~ 郑文君瞠目结舌, 不可置信地看着贺兰香,难以想象贺兰香会对她说出这种话——劝她和离。 在这个人人都认为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世道,高门望族之女该当以身作则, 更加恪守妇道,从一而终。到如今的年纪, 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她为人妻为人母多年, 亦想不起来,原来自己还有这样的选择。 郑文君先是面露惊愕, 随后面上便浮现深深的沉思与怀疑, 仿佛在认真思索这话的可行之处。 贺兰香看出郑文君表情里的松动, 轻声道:“妾身也只是不吐不快罢了, 人生总共不过几十载,既然夫人觉得如今的生活不尽人意,何苦强行支撑, 不如一别两宽,余生恣意,也算不虚此行。” 郑文君看着贺兰香, 眼波清亮, 一时竟隐有点头的架势。 抱琴嬷嬷这时道:“夫人, 该去拜佛了,耽搁太久, 仔细误了时辰。” 贺兰香迎上抱琴嬷嬷一记警告的眼神,便知自己已经过界太多,起身对郑文君告别。 但她并不后悔。 话是冲动之下的脱口而出, 心思却早在她脑海存在许久。毕竟只要郑文君与王延臣和离,她便与王氏一族没了干系, 即便日后清算王氏,也大可不必算到她的头上。 * 夜晚,寒星点点,长夜寂寥。 郑文君回到府中,刚入仪门,便有婆子焦急上前道:“夫人可算回来了,出事了,您快去二公子的卧房看看吧,去晚了些,屋顶都要被砸没了。” 郑文君心一沉,已猜到八九分,她点了下头,便往王元琢的住处走去。 院落里,字画古玩砸落一地,稀里哗啦的破碎声刺耳响亮,王延臣在房中,还在不断将房中之物往外丢弃,边砸边骂道:“这个逆子!当初若早知今日,不如将他在襁褓中掐死了事!省的让我心烦!圣旨让他交出虎符他都敢不交,他还要如何?上天不成!” 王元瑛在其身旁劝道:“父亲息怒,老二也是一时糊涂,他一定是受人挑拨,眼下只是暂时,他迟早会醒悟的!” “醒悟?我可没看出他哪里有醒悟的架势!他眼里还有我这个爹?我看我该管他叫爹才是!” “爹您这是什么话!” 只听王元瑛的声音便知他头疼不已。可除却这些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为弟弟开脱。 王朝云站在门外,相比父兄的表现,她就明显镇定许多,神色冷静到像个局外人,听着动静的同时,还能不露声色料理府中事务。 这时,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 王朝云转身,见是郑文君,便福身行礼道:“女儿见过娘。” 郑文君听着房中的动静,道:“你爹砸了多久了?” 王朝云正欲回答,王延臣便怒火滔天地从房中出来,看到郑文君,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还知道回家,你看你给我生了个什么样的好儿子!为了那一张小小虎符,抗旨不尊,连自己老子都不要了!你这个做娘的是怎么回事,看看他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你当真有好好管教过他吗?” 郑文君面无波澜,淡声道:“子不教父之过,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难道你便一点过错没有吗,若不是你让他进宫,他又怎会闹出如今之事。” “强词夺理!”王延臣怒斥道,“同样是一个爹娘生的,老大老四由我带在身边一手教养,为何便与老二不同,我看根本就是你这个做娘的对他不上心,若非你对他管教不利,他安能有如此胆量,无法无天!” 郑文君长舒口气,忽然感到无比的疲惫,她再看王延臣,便漠然道:“你既对我如此不满,不如,我们就此和离吧。” 王延臣以为听错,回过神甚是不可置信,皱紧眉头看着郑文君,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郑文君看着他,字正腔圆道:“我说,既相看两厌,你我又何必苦苦支撑,如今孩子们都已长大,与其互相添堵,不如一别两宽,余生各自欢喜。” “一派胡言!” 王延臣激动起来,瞪大眼道:“和离?你想都不要想,你可不要忘了,当初是谁宁愿背弃整个家族也要与我成亲的,郑文君我告诉你,在这个家里你想要如何都行,和离?门都没有!” 郑文君脸色一变,原本还算冷静的表情顷刻失控起来,气到浑身发抖道:“好,王延臣,你非要提是吗,你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当初你为了娶我,作出的诗句究竟是自己写的,还是拿别人的鱼目混珠!欺骗于我!” 王延臣表情闪躲起来,态度却仍然强硬,别开脸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你有完没完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没完没了?你若不做,我为何要提?” “够了!难道这些年我王延臣对你还不够好吗?我哪点对不起你了?什么真诗假诗,既做了夫妻,便没有回头可言,如今孩子们都这么大了,至于为那点小事与我较真?” “小事?你管那叫小事,那是我的终身大事!” 郑文君压抑多年的委屈在心头一朝迸发,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她至今都不能忘记,在收到他的对诗那日她是何等的欣喜若狂,觉得自己找到了知己,一个真正的如意郎君,她赌上了一切去任性,觉得可以挑一个志趣相投的夫君,即便没有大富大贵,也能相敬如宾过一辈子,不走族中长辈的老路。 可结果呢。 所谓的缘分,不过是一场从头到尾的算计。 甚至说,她不是没有妥协过,她从怀上老二时便知道了真相,可她能做什么,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劝自己为了孩子应该隐忍,应该做好一个妻子和母亲的本分。 可这么多年下来,她何时有一日真正快乐过。 “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你难道当初嫁个穷酸书生便能如意?那些柴米油盐的日子,你能受得了?便能如你心意?”王延臣嗤之以鼻。 郑文君道:“再不如意,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对我再好,但你我本非一路人,强求的结果,不过相看两厌,各自为难。” 王延臣气得两眼发红,“我看你就是清闲日子过得太过舒服,才会有这般多稀奇古怪的念头!有你儿子就算了,连你也要继续来气我吗!” 王元瑛走到郑文君面前,一脸为难地恳求道:“娘,您就不要再激怒爹了,他现在已经为老二的事情够心烦了,您何苦再惹他动怒。” 郑文君看着自己的长子,与王延臣争吵半晌未曾心痛,此刻竟心如刀绞,哽咽道:“你也觉得娘是在无理取闹吗?” 王元瑛面露复杂,“娘,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吧,咱们一家人和和睦睦,不比什么都重要?” 郑文君眼眶泛红,说不出话来。 王延臣冷哼一声离开,王元瑛慌忙抬腿去追。 王朝云走到郑文君面前,伸手去擦拭郑文君脸上的泪。 郑文君抓住王朝云的手,活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道:“云儿,娘的云儿,娘就知道,你一定是会站在娘这一边——” 王朝云朝郑文君行礼,恳求道:“娘,女儿是要做皇后的人,求娘多为女儿打算,切莫在此关头生事。” 郑文君顿时心若死灰,她突然发现,偌大个提督府,竟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在意她的心情。 只要她还是他们的娘,这就够了,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娘,答应女儿,好吗。”王朝云温柔道,活似蛊惑。 郑文君看着心爱的女儿,原本即将心软,突然间脑子里想到贺兰香,心旋即便又硬了下去,心一横,不容置疑道:“那我就等你出嫁,再与你爹和离。” 王延臣的呵斥声大肆传来:“你给我死了这份心吧!你生是我王延臣的人,死是我王延臣的鬼,生生世世都别想改变这个定局!” 郑文君笑了下,历来温和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凉薄至极的神情,道:“无妨,你若不答应和离,那我出家便是。” “郑文君你是疯了不成!” 慢慢长夜,一家子乱作一团。 王朝云看着这样的郑文君,不懂她到底是怎么了。 混乱中,王延臣下达命令,要求王元瑛去找王元琢要虎符,若不成功,不准回家。 * 晌午,烈日炎炎似火烧灼。 王元琢在演武场点兵结束,刚出辕门,就被王元瑛堵住。 时隔多日,兄弟二人面对面相见,脸色俱是阴沉。 僵持不动的气氛里,王元瑛率先开口,道:“老二,都到这步了,你打算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王元琢并不看他,冷声道:“若是为了虎符而来,大哥还是请回吧。” 王元瑛:“陛下已经下旨要你将虎符交给父亲,你若不交,便是抗旨不尊。” 王元琢面不改色,“那我就要抗旨不尊,大哥能耐我何?” 说完便要抬腿从他身旁绕行。 缠香 第113节 王元瑛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狠下声音道:“老二,你现在厉害了,心也越发野了,爹和我不放在眼里便算了,难道连娘你都不在意了吗?” 王元琢脸色微动,颇为着急道:“娘怎么了?” 王元瑛扫了眼周围,面露难色,王元琢会意,下令将所有人支开,与他借一步说话。 二人步行军帐中,王元瑛道:“娘和爹因你的事情大吵了一架,甚至还要因为你而和离,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咱们这个家便这么散了吗?不如将虎符交出,还家中安宁。” 王元琢听到前半段,刚要动容,又听到后半段,立马冷下声音道:“大哥言重了,娘自有自己的打算,绝不会轻易因我与爹和离,其中恐怕另有隐情。她若心意已决,单靠我,又能改变什么。” 王元瑛:“老二,你变了,你如今怎会如此冷血无情。” 王元琢立刻大为震怒,看着王元瑛,咄咄逼人道:“我冷血无情?你们当初对贺兰香一个有孕之妇下毒陷害时,怎不觉得自己冷血无情?” 王元瑛皱紧眉头,仿佛在此刻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一二道:“所以你到了今日这一步,还是为了贺兰香?” 王元琢目光灼灼,“我不光是为了她,等我回来,我还要娶她,让她做我的妻子!” “不可以!”王元瑛激动道,“在这个世上,你娶谁都行,唯独她,如何都不可以!” 王元琢早将这话听腻了,抽身便要离去。 王元瑛拦住他,厉声怒斥:“听清楚我说的没有!我说你绝不能娶她!绝对不能!”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她的出身她嫁过人吗!这算什么理由!我都不介意,你们有什么资格介意!” “行,我告诉你我凭什么介意。”王元瑛瞪着王元琢,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因为她贺兰香,是咱们两个的亲妹妹!” 。 王元琢皱紧了眉头, 一脸见鬼地看着王元瑛,“你在跟我说什么胡话?你说谁是我们的亲妹妹?” “我说,”王元瑛两眼炯炯看着他, 斩钉截铁道,“贺兰香是你我的亲妹妹, 一个爹娘生出的亲妹妹!” 王元琢摇着头笑,笑得越来越厉害, 活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王元瑛无奈道:“大哥啊大哥, 你说谎也要打草稿吧, 贺兰香怎么可能是我们的亲妹妹?你这么说的目的仅仅是因为不想我继续喜欢她么?那你可真是大可不必, 我王元琢再是无知蠢钝, 也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王元瑛看着王元琢这副冥顽不灵的样子,已经不想跟他解释其中若干隐情,心一沉决绝道:“王元琢你听好了, 我现在对天发誓,贺兰香的的确确是咱们的亲妹妹!若有一字虚言,我王元瑛当即五雷轰顶!今生不得好死!” 王元琢怔愣一下, 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 王元瑛的脾气他是了解的, 他这兄长外表随和,实则古板正经, 轻易不说笑,更别说对天发誓。 王元瑛见将王元琢吓住,继续道:“我知道你此刻心里肯定有许多疑问, 譬如贺兰香若是我们的亲妹妹,那云儿又算是什么, 我只告诉你一句,云儿不是我们亲妹妹,当年她寻亲拿着的信物,或许本就是从贺兰香手里所获得。” 王元琢心中发毛,铺天盖地的惊恐萦绕心头,却还是摇头不信,强撑笑意说:“大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信的,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贺兰香是我们的亲妹妹?她若是我们的亲妹妹,那爹娘怎么没有把她认出来?用你到我面前告诉我?这简直太过荒谬了。” “你难道忘了娘当年大病那一场!”王元瑛痛声道,“若再不寻回三妹,她都要活不下去了,爹为了她的安危,自然一口咬定如今的老三便是真正的老三,爱女失而复得,娘从那便一心扑在她身上,如何顾忌真假!” 王元琢对上王元瑛的视线,心中开始发怵,难以想象那个答案会是真的,他仍是摇着头道:“我信了你才是真的有鬼,我绝对不会信的,永远不会信,贺兰香怎么可能是我们的亲妹妹,我不相信!” 王元瑛急了,痛心疾首道:“你以为我就愿意相信吗!如今三妹马上当上皇后,王氏一族的风光皆集在此刻,爹娘也早已笃定她就是失而复得的女儿,我也始终拿她当妹妹,你以为我就愿意相信吗!” 王元琢冷静下来,眼瞳隐有颤栗,定定看着王元瑛,沉默着,还是摇头。 王元瑛忍无可忍,冲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领,威胁道:“你信不信在于你自己,但老二,你给我记住了,你绝对不可把我告诉你之事吐露给别人,尤其是爹娘,否则,这个家便真要散了。” 王元琢一把推开了他,怒瞪着他咬死道:“我当然不会告诉爹娘了,因为你在胡说八道,我不会信的,我不会信的……”拔腿便跑出了军帐。 王元瑛叹息一声,追到外面,对着王元琢的背影高声呵斥:“你若不信,你现在便找到她面前,亲自问她,她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 王元琢步伐顿了一下,旋即便是更快跑开。 * 傍晚落了场雨,天气越发湿冷阴寒,天色黑沉,北风打着旋儿扑击檐铃,叮铃铃一片嘈杂的响,乱在人的心上,无端烦恼。 贺兰香倦意浓重,正小憩,便被腹中孩儿踢醒,醒来便听细辛说王元琢登门求见。 “王元琢?”贺兰香诧异了一下,轻轻按揉着肚子道,“他来见我做什么?他过往从未如此光明正大地找过我,难道不怕被人说闲话吗。” 细辛道:“奴婢没听二公子细说缘由,但他模样怪怪的,应当不是为了小事而来。” “还不是为了小事……”贺兰香喃喃念着,心中陡然浮出股不祥的预感,吩咐道,“将人带到花厅等候,我这便过去。” “是。” 待赶到花厅,贺兰香见到一身湿透的王元琢,惊诧地朝他走去道:“你怎么淋成这样了,身边的小厮怎么伺候的,也不给你撑伞遮雨,用不用先去换身衣物?” 王元琢浑身是水,眼眸也被冰冷的雨水打湿,通红看着贺兰香,并未对此回话,而是哑声道:“贺兰,你知道我要出征了吗。” 贺兰香脸色沉了一下,眼神闪躲到一边,“我知道。” 王元琢继续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之所以要去辽北,去为了可以挣得军衔,回来好光明正大娶你,让你做我的妻子。” 贺兰香倒吸一口气凉气,抬起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喉中堵了千言万语,几次想要说话却将唇咬住,最后说:“二公子,我知道我这话你不会爱听,但我还是想劝你不要去,领兵打仗本就不是容易之事,你本文人,何苦蹚那浑水……” 贺兰香顿了一下,接着说:“何况你即便就是打赢了,回来你我也不可能在一起的。” “为什么不可能?”王元琢朝她逼近一步,目光灼灼看着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贺兰香脸白了一下,眼眸垂下不再去看王元琢,嘴上也打住再不多说一句。 王元琢看着她的表情,心凉下许多,却还是不愿面对那个可怕的真相,启唇哽咽道:“你过往曾说过想要嫁给我,如今,为何不再提了?” 贺兰香不敢看他一眼,轻轻摇着头,叹息道:“二公子,过往的都让它过去吧,你我身份悬殊,终究不是一路之人,昔日所言,是我太天真了。” 一段感情便被这样高高挂起轻轻放下。王元琢看着贺兰香撒谎的样子,眼角滑下一颗泪滴,笑道:“原来,他说的是真的,你真的都知道。” 贺兰香心尖一跳,抬眼瞧他,“我都知道什么?” 王元琢不说话了,转身离开花厅,背影隐没在浓密雨色中。 * 提督府门口,百姓围观,窃窃私语。 王元琢淋在雨中,上衣尽除,上身背负锋利荆条,任由皮肤被割出道道血痕,他在府门外跪地叩首,高声道:“不孝子王元琢抗旨不遵忤逆父上,特归家与父亲请罪!手中辽北虎符如数奉上,望父亲笑纳!” 。 王延臣领兵出发那日, 贺兰香窗外的红山茶盛放愈烈,大朵大朵的红,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摇曳身姿, 舒展花瓣,杀气腾腾的妖艳, 仿佛经过鲜血漂染。 她到狱中看了谢折,雨后的牢房潮气浓重, 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败之气,充斥在黑暗中, 如无形的死亡。她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样子, 冷声道:“王延臣, 是带严崖一起走的。” 谢折眼眸未抬, 并不言语。 贺兰香:“有严崖这个得力助手帮忙,他打赢胜仗的机会很大。” 谢折略抬眼眸,一双漆黑的眸子只是看着她, 依旧不言语。 连日的牢狱之灾,并未削减他身上冷硬的气势,狱卒待他比待自己亲爹还要小心, 衣物有更换, 身上有擦洗, 从头到脚,毫无落魄之态, 反而严肃冷峻,不怒自威。 对比之下,失态不安, 显得焦灼的,反而是贺兰香。贺兰香当然意识到这一点, 她烦了,朝着谢折斥道:“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都一点不带着急的?” 谢折看着她,蓦然启唇,“所以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贺兰香被问住,一时语塞,看着谢折波澜不惊的脸色,不由怒火中烧,下意识怒瞪他道:“那还不是因为我担心——” 话到此处,贺兰香打住不再往下说,谢折看她,她也别开视线。 足过了好一会儿,谢折才继续说:“把心放回肚子里,我没那么容易受人摆弄。” 贺兰香收敛了心情,也压下了数不清的担忧之言,冷哼一声道:“你是没什么,可惜当局者迷,王延臣代子出征并未大肆宣扬,陛下那边恐怕还不知情况,他若知道了,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这回为达目的不惜将你下狱,之后又要对你做什么,你且提前设想吧。” 谢折再无答过她的话,冷峻的面容隐在阴影中,黑眸晦暗,让人不知他在想什么。 贺兰香本来大着肚子来找他就烦,见对牛弹琴,说三句话两句都没个着落,便扬起声音不悦道:“谢折,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回应她的依旧是空荡寂静。 “谢折!”贺兰香真生气了。 谢折抬眼对她,道:“耳朵疼,听不太清。” 贺兰香这才熄灭火气,想起他那对可怜的耳朵,朝他走过去,到了他面前,因孕肚隆起不好弯腰,只好半个身子坐在他腿上,照着耳朵轻轻给他吹了两下红肿伤处,朱唇靠在他耳畔,轻轻道:“我在这里说,能听到了吗?” 谢折:“听不到。” 贺兰香:“都这么近了,还听不到?” 话落,她陡然反应过来,照着谢折的胸膛便来了一巴掌,起身欲要离开。 谢折将她拉回腿上,手落在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摩挲,“怎么,生气了?” 贺兰香飞他记眼刀,并不掩饰心情,“对,生气了。” 谢折:“那我要怎么让你出气?” 贺兰香说不出来,莫名其妙地瞥着谢折,突然不懂他何时变得这般自觉。 谢折:“不如你拿起鞭子,再如上回那样,将我折磨一番如何?” 贺兰香愣了。 她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出气不出气,这家伙分明是对那次上瘾了。 * “李姐姐,外面是送军的号角声吗,朕没有听错吧。” 长明殿,夏侯瑞靠在金丝龙纹软枕上,胸口随咳后平息的粗喘而起伏,声音虚弱沙哑地道。 李萼为他轻轻顺着胸口,道:“回陛下,是的。” 夏侯瑞笑出声,难得开怀的样子,“真好啊,王元琢终于走了。” “只要将他派去辽北,他必打败仗。只要他打下败仗,恶名一旦传开,辽北兵权便再无落在他王家手中的可能。到时候,军权重归谢折手中,王延臣必方寸大乱,甚至再派王元瑛出马以挽回王家名声,我顺势派人暗中再要了王元瑛的性命,王延臣必痛之入骨。在那时,想必王朝云也早当上皇后,我再假借秽乱宫闱之名,除去王朝云,废掉王延臣,将他这一脉发落,扶持一个老实听话的家主。从此以后,琅琊王氏,便不再是我的心头大患了。” 夏侯瑞在李萼旁喃喃诉说着自己的计划,不知不觉便哈哈大笑,笑着咳嗽着,笑声里是油尽灯枯的疲惫,但又透着股死而无憾的爽朗。 李萼眉头紧锁,不知该不该把宫外最近发生之事告知于他,思忖一番终究沉默,好声道:“陛下,晌午已至,您该小憩了。” 夏侯瑞应声,阖眼准备入睡。 这时,内侍道:“回陛下,王参事已回宫复命,随时可侍奉御前,您看是否传唤。” 夏侯瑞瞪大了眼眸,“你说什么,你说谁回来了?王元琢?他怎么可能回来,他不是已经领兵离开了吗!” 内侍支支吾吾不敢说话,浑身抖若筛糠。 “给朕滚下去!让王元琢进来!” 内侍匆忙离开,过了片刻,王元琢迈入殿门,走到龙榻前叩首行礼,声音沉稳,“微臣拜见陛下。” 夏侯瑞大惊失色,直至此刻才坚信自己不是做梦,他怔怔看着王元琢,不可置信地道:“你怎么在这?你不是,不是……” 王元琢面不改色道:“陛下不记得了吗,微臣早已奉陛下旨意将虎符交给王提督,如今真正领兵前往辽北之人,乃是臣父王延臣。” “放肆!”夏侯瑞一声怒吼,满面震怒,高扬声音喝道,“朕先前是怎么跟你说的,朕让你守好虎符,除了朕的口谕,任何旨意皆不作数,若有人强行逼交,你大可随时调动兵马自保,怎么能转交他人,让别人代你出征!” 缠香 第114节 王元琢面上无一丝异样,仍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冷不热道:“臣只是奉旨行事,不敢忤逆圣意。” 夏侯瑞眼底猩红,羸弱单薄的双肩都因滔天怒火而起伏着,“什么奉旨行事!都是借口!你怎么对得起朕对你的信任!你怎么可以把兵权交到别人手里!” 王元琢不语,伏地沉默承受天子之怒。 夏侯瑞在此刻深知其中一定出了事先没有预料到事情,却仍不敢相信,他不明白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可以导致固执如王元琢会突然改变主意。 他不死心,气喘吁吁,痛心疾首地看着跪地之人,“你忘了当初的抱负吗,不是要打下胜仗,不是想娶贺兰香吗!你不想要那个女人了吗!” 地面光影浮动,浮尘飘摇。王元琢想到贺兰香,脑海中浮现起那张秾艳娇媚的脸,原本该加快的心跳在此刻毫无变化,心如死灰,再无波澜。 李萼安抚着夏侯瑞,轻声细语,“陛下冷静,太医说了您不可动怒的。” 夏侯瑞见李萼反应平淡,瞪大眼睛道:“难道连李姐姐你也知道!你为何不告知于我!” 李萼启唇想解释,他却浑身发抖,早已听不进去,指着王元琢,咬牙切齿地重复道:“你怎么可以!朕那么看重你!你怎么可以!” 说着大吐一口鲜血来,阖眼昏了过去。 。” 清晨, 天微亮,钟声悠扬。 城门一经开放,御街顿时聚满来自五湖四海的炼丹师, 或衣衫褴褛,或蓬头垢面, 人头攒动如过江之鲫,个个目光如炬, 一股脑往朱雀门的方向推搡,声音繁多嘈杂, 混乱无序。 “官爷看看小的, 小的自幼痴迷炼丹!炼出的丹药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啊!” “还有我!有我在, 陛下定能长命百岁!官爷看我!” “我我我, 我能为陛下炼丹!我可以!” 人来人往中,无人在意到,角落里有伙人正在沿街搜寻着什么, 目光闪烁,仿佛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奇怪,京城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 他还能往哪藏。” “一个断手断脚的废人, 能跑得了多远, 继续找,三姑娘还等着咱们回去复命呢。” 一行人停停走走, 半晌过去才离开御街去了别处搜查。 阴暗潮湿的小巷中,一群乞巧报团取暖。 在他们的后面,最冰冷肮脏之处, 还有一个人蜷缩成一团,看着离开的那几个人, 两只无光的眼眸充斥蚀骨的恨意,咬紧牙关,瑟瑟发抖。 * “主子还是睡不着吗?” 细辛端起盏温热的桂圆茯苓茶喂给贺兰香,看着她憔悴的面色,叹息道:“本来您昨夜就被小主子折腾的一夜没睡好,眼下还连午觉都睡不成,怎么能撑得住。” 贺兰香咽下一口茶水,口中泛甜,眼神却是愁的,启唇道:“我不是因为孩子睡不着。” “我是因为谢晖,这几日,我总梦到他。” 细辛持有勺子的手一僵,顿时不敢往下问了,只专心喂贺兰香喝茶。 贺兰香却喝不下去了,她推开茶水,轻舒口长气,看着窗外艳红如血的山茶花发呆,满面怅然。 她以往怪谢晖从不往她梦中来,如今梦到他的次数多了,倒让她感到害怕了。 贺兰香低头,看向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还有两个多月便要临盆了,这个孩子马上便来到这个世上,她和谢折的孩子。 为何偏在这时候梦到谢晖,这代表着什么,是不是他在怨恨她,怨恨这个本不该出现的孩子? 似是看出贺兰香面上的不安,细辛轻声宽慰道:“主子莫要想太多了,医官说过的,越往后身子越不舒坦,多梦更是司空见惯,哪里有那么多的鬼啊神啊的,多半是您怀孕劳累,又因近来连出大事,心神不宁罢了。” 贺兰香听着,未否认,发着愣,过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备马套车,我要前往金光寺。” * 金光寺。 贺兰香给谢晖上过香,念过几篇往生经,忙完正欲离开,走到门口,小沙弥便追来道:“阿弥陀佛,夫人留步,有贵客在客房等候您大驾,要小僧务必将您请去。” 贺兰香思索一二,以为是郑文君,便爽快应下,让小沙弥带路前往。 待抵达房中,贺兰香一眼望去,落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上,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她的瞳仁颤了一下,紧接着皱紧眉头道:“怎么是你?” 萧怀信呷下一口茶,氤氲的茶烟扑散在他的脸上,鲜红纵横的疤痕如蠕动的蜈蚣,从额头到下巴,无处没经攀爬。他听到贺兰香的声音,抬眼,变形的双眸扫视在她身上,唇上噙了抹笑意,启唇,嗓音嘶哑:“贺兰,别来无恙。” 贺兰香浑身抖了一下,记忆里熟悉的恐惧无限扩大在眼前,手脚顷刻冰凉发冷。但她已然不似过去那般容易受惊,缓过心情眼神便锐利下去,冷声道:“妾身不知丞相大驾,有失远迎,因有要事再身,妾身恕不奉陪,丞相还请自便。”转身便走。 她一点不关心萧怀信为什么要私下与她见面,对于这个人,她见一次便毛骨悚然一次,看见便只想逃离。 “这么怕我?”萧怀信发笑。 贺兰香冷嗤一声,“不是怕,是恶心。” “还有,丞相大人记住了。”她的声音沉了下去,“贺兰之名,不是你能叫的。” “不叫你贺兰,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萧怀信故作苦恼一样,幽幽试探道:“国公夫人,还是——” “王朝云王小姐。” 贺兰香猛地顿住脚步,转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怀信,呼吸都在短瞬间变得急促颤抖,开口,咬紧牙关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怀信放下茶盏,没了茶烟遮挡,脸上的疤痕愈发清晰明显,触目惊心,狰狞可怖。他欣赏着贺兰香那副震惊加惊恐的表情,漫不经心道:“这些不是你该关心的,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要王朝云这个身份,想不想认祖归宗,回到王家。” 他慢声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吐信的毒蛇,所吐出的每个字都淬有毒液一样,沾满危险的引诱。 贺兰香看着这条明显不怀好意的“毒蛇”,坦然道:“想。” “但是我不能。” 萧怀信未语,变形的眼眸盯着她。 贺兰香继续道:“假的王朝云过得风生水起,有爹娘疼爱有兄弟帮扶,我即便想回,也回不去,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站在我这一边。” 她并未表现出苦涩难受,只不过在说话时,手不自禁攥紧了衣袖,指甲深陷衣料之中。 没人能在揭开自己伤疤时做到无动于衷,她也不例外。 萧怀信看着她那只攥紧衣袖的手,道:“只要你想回去,我随时可以让假的王朝云消失。” 贺兰香眉梢跳了一下,显然心动,但很快冷静下来,一闪而过的希冀如烟云消散,她再看萧怀信,眼底便满是漠然,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也不会那么突然好心出来帮我,说吧,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萧怀信笑了,“我喜欢你的这份识时务。” 贺兰香哼了声,未置一词。 萧怀信笑完,道:“谢折很信任你,是吗。” 贺兰香顿时皱眉,看着他,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想不通。” 萧怀信:“辽北兵权乃他命门所在,没了实权,他谢折便是被折去翅膀的老鹰,迟早有落地摔死的一天,可他如此轻易便交出兵权,连反抗都没有,难道就仅仅是因为他不想与陛下撕破脸皮吗?他貌似不是那般懂得隐忍的人。” 贺兰香听出了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眼神冷却下去,沉声道:“我明白了,你怀疑谢折有别的目的,想让我出马,套出他的实话。” 萧怀信含笑不语,显然说中。 “那丞相大人今日要白跑一趟了。”贺兰香道,“我不会那样做的。” 萧怀信神色并未起变化,仿佛就料到她会这样,点了下头,让她继续说,手重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手的玉白与脸的丑陋贴合在一起,是比纯粹的狰狞更加刺激眼魄的惨烈。 贺兰香:“我与谢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他在我尚且能有一线生机,若没了他,你们这些权贵,不早把我生吞活剥了。” “你让我与你合作,让我相信你。可倘若我连他都信不过,我又安能信得过你?” 贺兰香朝萧怀信微微一福身,旋即便已转身,“妾身告退,丞相保重。” “他杀了你的丈夫。” 萧怀信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 “你的生活全都因他而毁,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恨他?” 贺兰香步伐未停,头也不转道:“恨与不恨,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是你该管的。” 她没再给萧怀信开口的机会,离开客房便走向寺门,一直等回到马车上,方劫后余生般长呼一口气。 之后一路,她神色恹恹,两眼发着怔,再未多言一句话。 细辛对此感到不安,轻声唤她:“主子?” “别说话,”贺兰香阖上眼睛,不知想到什么,嗓音竟突然有些哽咽,“让我静一静。” 回到府里,贺兰香睡很早,太阳落山后便服下半盅安神汤上了榻。 一直睡到午夜时分,又受噩梦所惊,醒来见榻前坐着一抹黑影,刚要害怕,认出是谢折,遂长吐一口气道:“你怎么在这,陛下总算开恩,放你出来了?” 谢折声音哑涩,带着深夜特有的凌厉,道:“听说,你今日从金光寺回来,人便开始不适?” 贺兰香手落在肚子上,轻抚着道:“没什么的,只是这几日容易做梦,便去金光寺诵经安心,想着兴许能够将噩梦驱散。” “什么噩梦。”谢折问。 贺兰香想到梦里成血海汪洋的侯府与浑身是血的谢晖,怔了一瞬,摇头道:“真的没什么。” 谢折未再多问,上榻拥她睡下,手落在她的手上,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二人隔着肚皮与尚在腹中的孩子一同入眠。 临睡着前,贺兰香只听耳边有一句:“贺兰香,你不能对我撒谎。” 她没往心里去,哼哼两声便睡熟过去了。 说来也怪,有谢折在身边,她竟一夜好眠,乱七八糟的梦再也没做一个。 天亮,她被谢折下榻的声音惊醒,撑起身子,睡眼朦胧看着坐在榻沿的身影,道:“这就要走了?” 谢折将革带扣上,声音沉闷,“你又不留我。” 贺兰香知他还在为昨夜别扭,便笑出声,双臂缠到他腰上,手指往腰下乱探,软声说:“我可没有不留你,我现在不就是在留你么。” 谢折呼吸沉了些,将那只手扯开,不悦道:“少发-浪。” 后三个月同房是大忌,他二人除了在牢里激烈了几回,月份足了以后便再没有过了。 贺兰香越发来了兴致,胸脯贴在他后背,下颏抵在他后颈,往里轻吹着气,媚声道:“真是没情趣呢。” 谢折脊背绷紧成了一把冷硬的刀,直接将她扯下摁回被窝中,起身大步离开。 待谢折离开,细辛进来伺候贺兰香更衣,另外道:“主子,方才相府来人,还带了话,丞相大人说昨日是他唐突,不该对您有不情之请,回去便已悔改,还特地挑了礼物差人给您送来,当作给您赔罪用了,要您务必将礼收下。” 缠香 第115节 贺兰香皱起眉,当真以为自己听错,狐疑道:“送礼?萧怀信?他能给我赔罪送礼?” 她想到萧怀信那张脸便觉得惊悚,更难以想象那心机叵测的家伙会给她送礼。 真是见了个鬼了。 细辛道:“人被奴婢请到花厅候着了,方才有将军在场,奴婢不好跟您讲,此刻才好禀报。” 贺兰香点头,眼中疑云颇重,但想不通便不再去想,吩咐道:“更衣梳妆,我现在便去看看。” 少顷,简单收拾完毕,她走出里间,正掀开隔绝里外两间的毡帘,一抬眼,便对上一双漆黑无光的双瞳。 “你没走?” 贺兰香眼神都有些闪躲,心中咯噔一下,不敢想象刚才与细辛的对话都被他听去多少。 谢折迈出步伐,逼近了她,盯着她道:“你何时与萧怀信来往那般热络了?” 贺兰香转身回里间,声音平静,“哪里有什么热络,不过是昨日到金光寺上香巧遇,因蓦然撞见他,再度被他那张脸吓到,他便送礼赔罪罢了。” 谢折点头,“嗯,过往吓到你都不知道赔礼,现在知道赔礼道歉了,萧丞相可真是个好性子。” 贺兰香当然听出谢折话里的讥讽与深意,干脆也就不再遮掩,将萧怀信想要拉拢她,借她之口套出情报一事说给了他,让他自己去评判。 谢折听后神色仍是淡淡,只道:“他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贺兰香:“他说能帮我恢复身份,但我告诉他了,我不需要。” 而且据李萼之前对她的警告,似乎她若恢复王朝云的身份,下场将必死无疑,但萧怀信是摆明了要扶持琅琊王氏的,他应该没恶毒到给她下圈套想要卸磨杀驴的地步。 那么想除掉王氏的人,便只有新帝。 忽然一下子,贺兰香恍然大悟到一些重要的东西。 她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从一开始便不是谢折与王氏之间的争斗,而是新帝与权相之间的争夺。 这对有血脉牵扯的舅甥,才是真正的生死对头。 谢折看着贺兰香眼底的风云变化,眼神从审视的冷逐渐变成如往日的平静,道:“我相信你。” 贺兰香乍听上这话,心上稍跳了一下,滋味微妙,心思瞬间回到当下。 她正要放松下来,耳边又来一句:“走吧,一起去看看他给你送了什么礼。” 贺兰香隐有不详的预感,但没有推脱,点头应下。 到了花厅,相府小厮笑脸盈盈对贺兰香问过好,看到谢折,面色直接僵了下去,仍强撑着问过好,之后便将蒙在礼品上的绢布揭开,露出一只鸟笼,以及跳跃在鸟笼里的两只相思鸟。 五颜六色的鸟儿,身上的羽毛干净鲜艳,像披了一整个春天在身上,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贺兰香眼睛亮了一瞬,仿佛死去的两只爱鸟死而复生,下意识迎上前去,神情喜不自胜。 小厮道:“听闻国公爷生前与您伉俪情深,曾送过您一对相思鸟,可惜没能撑过来,到了北方便接连没了。这是我们相爷特地费了大工夫给您挑来的,便用这对当作替换,好让您睹物思人,缓解对国公的相思之苦。” 贺兰香眼中渐有湿润的兆头,看着活蹦乱跳的鸟儿,脑海中又出现那个尊贵清俊的小侯爷,他的身影映在洒满阳光的窗棂,穿过花架,脚步声欢快,提着鸟笼步入房中,双眸明亮,对她笑道:“香儿,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她不知不觉便沉浸在过往的幻想中,看着笼中鸟儿,启唇喃喃道:“晖郎……” 谢折脸色阴沉。 小厮送完礼便离开,不敢多逗留。 贺兰香挪不开步子,在花厅逗引着两只相思鸟,笑颜如画。 谢折从没见她何时这样对他笑过,周身气势低冷下去,看着她,压抑隐忍的样子,却终究忍不住问:“萧怀信是怎么劝你背叛我的。” 贺兰香:“他说——” 谢折杀了你的丈夫,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恨他? 真话险些宣之于口,贺兰香抬眼对上谢折的那双黑眸,瞬间便又清醒了过去,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都这个时辰了,你再不回御史台待着,当心被人发现,说你藐视律法,再朝陛下参你一本,关更久。” 谢折没等来她的回答,心里已猜到七分,嗓音便有些发冷发沉,道“回不回,是我的事情。” 言外之意:用不着你管。 贺兰香装听不懂,放软了声音,好生劝道:“可御史台与这里离得颇远,临近晌午人又多,将军还是早点上路要紧。” “御史台与这里离得远,……”谢折重复着她这句话,突然大迈一步,高大的身躯立在她身前,投下的阴影笼罩住她整个身体,目光灼灼看着她的眼睛,问她,“那你觉得,我和你离得是近是远。” 贺兰香愣了下子,在谢折历来无光的眼里竟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之后笑出声,别开脸不再看他,改为看着那对相思鸟。 笑声落下以后,她的声音亦随之沉下,变得苍凉,道:“我想到你几次救过我的命,又为我留下来不去辽北,就觉得你离我很近。” “可一想到你杀了我的丈夫,我就又觉得,你离我很远,非常远。” 谢折听后,久久无声,转身离开。 * 月底,天气阴沉,寒气氤氲,天色实在太早,街上尚且没有几个人在,整条长街都萦绕一层薄雾,幽渺如世外仙境,不像人世。 “驾!驾——吁——” 出城的路上,马车突然停下,郑文君在车内睁眼,道:“怎么了。” 赶马小厮道:“回夫人,前头有个叫花子挡在路中间,您稍等,小的这就把他踹到一边,绝对不误您礼佛的时辰。” 郑文君眉梢稍皱,“等等。”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到有一个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浑身脏污,蓬头垢面。 她有些于心不忍,便下了马车,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推搡着乞丐,柔声道:“醒醒。” 对方毫无动作,显然死了过去。 但郑文君感受到这人的身躯尚不僵硬,说明还有一线希望在,便命随从将其抬起,就近找个医馆救治。 过程里,她将乞丐覆盖在脸上的头发拨开,结果一眼下去表情顿时大变,惊诧不已道:“这……这不是正儿吗?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被他娘带到南边生活了吗?” * 月沉日升,天光初霁,贺兰香照例由医官请平安脉。 “胎儿一切皆好,夫人且好生休养,切莫大喜大悲,务必每日心平气和,只等瓜熟蒂落。”医官道。 贺兰香摸着肚子,算计着假的怀孕日子和真的怀孕日子,猜测到时候孩子久久不出生,定会遭人猜忌,所以最好还是按照假日子将孩子生出来。 可,她有点下不去那个手。 刚怀孕时她十分心狠,觉得总共就隔那一个月,大不了到了时候便喝催生汤强行催生,总之不能让人怀疑到她的头上。 可这几个月下来,经过了开始时的孕吐折磨,和后面的胎动煎熬,她竟对这烦人的小家伙生出无限怜惜,如果强行催生,势必先天不足伤害身体,能不能长大成人都还另说。伴随怀孕的日子愈来愈长,她如今更想让她的孩子好好生长,到了对的日子再出来,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那些便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将这弱小的生命早早带到世上干什么呢,这破世道,哪里比得过娘肚子里安全。 这时,肚子又动了一下,仿佛是里面的小东西在和她达成一致。 贺兰香的心彻底软了下去,她轻轻摸着肚子,心道:放心吧,娘一定等你自己想出来了再让你出来。 催生既行不通,为今之计,便只能另想他路了。 贺兰香细细思忖着,抚摸着肚子,为自己和孩子做着打算。 这时,细辛跑入房中,满面惊慌,气喘吁吁道:“主子,不好了。” 贺兰香:“怎么不好了?瞧把你吓的,难道谢折又出事了?” 细辛摇头,哆哆嗦嗦地道:“不是将军,是,是王夫人,她没……没了。” 贺兰香呼吸停了一瞬,头脑空白一片,听不懂话一样,用颤栗的嗓音问细辛:“没了是什么意思。” 细辛欲言又止,最终跪在地上,“主子节哀!” 贺兰香面上血色尽去,却是笑了,喘着急气道:“你莫名其妙的对我节什么哀,王夫人她还正当壮年,都还没到含饴弄孙的时候,怎就该节哀了,错了,一定是你听错了。” 说着她便已下了榻,鞋顾不上穿,疯了一般往外去,“我去找她!现在便去!你等我回来,回来了一定撕烂你这小蹄子胡说八道的嘴!” 细辛起身拦抱住贺兰香,撑不住大哭出声,心一横喊道:“主子别去!怪奴婢没说清楚,奴婢再说一遍,王夫人她……她死了!她死了啊!” 她死了。 三个字犹如当头一棒,将贺兰香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下意识涌来的不是悲伤,而是麻木,麻木到她的手脚动弹不得,连思绪都停下了,劈天盖地的绝望如乌云笼罩在她头上,可她根本没有办法转动头脑,去试图消化这个消息。 她就只是摇着头,不断自言自语,“什么死了,我不听,假的,不可能,她怎么会死,她不会死的……” 细辛泪若雨下道:“说是王夫人昨日夜里突发心疾,睡下以后便没了动静,丫鬟们只当是她睡得熟,后来天亮去看,人便没了。” 字字如刀,剜进贺兰香心口,搅烂血肉。 她浅浅喘不过气,头脑白茫茫一片,连血都是冷的。 唯一感受到的暖流,便是从身下传来。 “血!主子你流血了!” “主子别阖眼!听着奴婢的声音啊!” 有好多人在她耳边呼喊,可她已经听不清了。 她好想郑文君,好想见她,想让她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是假的,她现在,只不过是在做一场可怖至极的噩梦。 * 醒来时,天是黑的,外间断断续续有声音传来,似是故意压低了声音,显得格外微弱,但能听见个大概。 “将军放心,夫人无碍,只是心绪起伏大过庞大,身体短瞬间难以承受冲击,虽有落红,但好在胎像稳固,这几日好生卧床休养,按时服用保胎丸即可。” 贺兰香听着说话声,呆呆看着烛台上跳跃在灯罩中的烛点,整个人安静至极,宛若一幅没有生命的图画,连谢折何时回来都没有在意。 直到谢折将一颗黑漆漆泛着浓郁苦气的丸子伸到她唇边,她才转过脸,避开过去。 谢折的声音没有太多波澜,道:“张嘴。” 贺兰香视若无闻。 若按往常,谢折一定会粗暴地掰开她的嘴把药强塞入口,或者干脆在自己嘴里嚼碎,然后强行渡到她口中逼她咽下。 但今日,他什么都没干,只沉默将药丸放回药瓶,起身便要离开。 “你要去哪儿!”贺兰香突然看他,声音凄厉犹如尖叫,又不安好似惊弓之鸟,透着难以压抑的颤栗。 “回御史台坐牢。”谢折道。 “不准去!”贺兰香的泪突然便流了满脸,固执恶劣如顽童,“我要你留下来陪我,哪里都不准去!” 缠香 第116节 谢折便转身,重新回到她身边,坐下。 贺兰香压抑至今的心情总算爆发,她扑到谢折怀中,抱紧他大哭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怎么会突然死了……” “说是突发心疾,可是她有什么心疾足以要她的命,她只是身体弱了一些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说死就死了,怎么会啊,明明我们前不久才见过面的,我和她还一起吃了榛子酥,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我都还没有叫过她一声娘,她怎么就死了!” “谢折我好不甘心,为什么我上次见她没有同她多说一些话,为什么我没有多陪陪她,她那么孤独,身边围着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懂她,我应该多陪陪她的,我好后悔,我后悔到活不下去了……” 贺兰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说什么,一遍遍重复说过的话。谢折轻拍着她的后背,没说话,安静陪着她。 一直到贺兰香哭累了,猫儿似的趴在他怀中啜泣,谢折才道:“我听说,人死后,可以变成星星。” “好人,星星便会亮一些,坏人,星星便暗一些。” “她那么好,会成为很亮的星星,你一抬头便能看到。” “或许她只是换了种方式生存在这世间,你并没有与她相隔太远。” 贺兰香听完无奈到更想哭了,揪着谢折的脸道:“谁对你说的这些哄小孩子的鬼话啊,崔副将?” 谢折未置可否,把她的手从脸上扯下来,趁她缓过来不少,把药丸塞到了她的嘴里,看着她嚼碎咽下。 没人拿这话哄过他,是他自己编的。 在过往成千上万个丧母之痛的日夜里,没有人安慰过他。 * 父母亡,子女要为其守灵七日。 郑文君停棺十日,在这之间,贺兰香上门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回来险些又哭到落红,从此再想去,身边丫鬟先跪成一片,她连府门都出不了。 直到下葬那日,棺椁抬上御街,贺兰香不能光明正大前往吊唁,便在附近找了个酒楼,看着棺材在大片哭声中被一路送出城门,漫天纸钱飘散。 细辛哭着后悔,说那日她不该急着将事情说出来的,差点酿成大祸,让贺兰香重罚她。 贺兰香看着飞扬在空中的纸钱,眼泪已经哭干,面上便只留下麻木的平静。她道:“京城就这么大,瞒我能瞒到什么时候,横竖都得有这一遭,何况若让我蒙在鼓中,错过见我娘最后一面,我才是真的痛不欲生,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 她阖眼,任由早春微凉的风在脸上吹拂而过,脑海中出现那张永远温柔和善的脸。 不对劲。 冷静下来以后,这是她所能想到的仅有的三个字。 在金光寺偶遇那日,郑文君身子看着便还算硬朗,怎会短短时间突然暴毙身亡,可惜她是个名义上的外人,没有权利指使仵作验尸。 可就这么让她接受她娘暴毙的事实,她做不到。 楼下,哭声彻天。 王元璟哭成泪人,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眼睛一直对着棺材,“娘!我好想你啊,爹,爹在哪啊,你快回来吧,你为什么要走啊!你连我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走什么走啊,打仗就那么重要吗!” 这时,一支飞骑如脱弓箭矢飞入城门,势如破竹,卷起漫天沙尘。 “报——王将军率领骑兵突袭敌营大获全胜!斩杀敌人三千!掳获牛羊两万!俘虏两千!报——王将军率领骑兵突袭敌营大获全胜!斩杀敌人三千——” 顿时,哭声消散,连同百姓,都被王延臣打了大胜仗的消息所吸引,不知是谁领的头,所有人都雀跃欢呼起来,无人再往棺材上观望唏嘘。 棺材后面,王元璟一时不知是哭是笑,干脆愣在原地了。 王元瑛原本毫无光彩的双眸陡然灼灼生辉,野心毕露。他看着棺材,压抑着狂喜道:“娘,您看到了吗,爹他做到了,咱们王家,以后终于不用再被谢折强压一头了,他能做到的,王家人一样能做到。” 所有人里,只有王元琢从开始便不哭不笑,隔着两个兄弟,恶狠狠地盯着垂眸揩泪的王朝云,袖下的拳头一点点收紧,青筋紧绷。 有人欢呼有人哭,混乱中,头顶天空忽然传出嘈杂异响,日头都跟着暗下,百姓纷纷举头,抬眼望去,只见一大片阴影在空中飞过,遮天蔽日,诡异可怖。 “那是什么东西!妖物吗!” “不是妖物,是……是鸟!那些都是鸟!” “这才开春,哪来那么多南迁的鸟,它们也不嫌累?” “这可不是吉兆啊。” 酒楼上,贺兰香也留意到天空中的景象,这种风景她曾在临安见过,不久之后扬子江决堤,淹死了好几百人,毁坏房屋无数。 可这是在北方,春日未过,应该不会有水患发生。 相比水患,这里更有可能出现的灾祸,是地震。 贺兰香落在肚子上的手蓦然一沉,沉声道:“换地方,不在二楼坐了,去下面。” * 未过三日,地震的消息便传入京城。 按道理,即便离得再近,消息起码也要七日抵达,之所以这般快,是地震的地方太过可怕。 泰山。 历朝历代的帝王封禅所在之地。 得知消息时,贺兰香还在嚼那苦到无法下咽的保胎丸,听见地震之地,口中苦涩的丸子顿时失去滋味了,咽下后道:“外面都是怎么传的。” 寻常地震尚且流言四起,泰山地震,贺兰香都难以想象除却京城之外,各地都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细辛犹豫一二,道:“昏君当道,妖妃乱世,德不配位,天诛地灭。” 贺兰香看着窗外阴沉不定的天色,想到李萼那张寡淡秀丽的脸,无论如何都与“妖妃”二字联系不到一起,可也不重要了,没人在意她是不是真正的妖妃,反正除去她的人能被称为英雄便够了。 “看来天下真的要大乱了。”贺兰香喃喃道。 肚子又动了一下,这次比以往还要用力。贺兰香放在肚子上的手掌心朝下,轻轻抚摸着,垂眸看向肚子,唇上扯出抹苦涩的笑,无奈道:“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可怜的孩子,你真的投生错了世道。” “娘也投生错了世道。” * 夜晚,谢折又来看她。 贺兰香在烛下忙着逗那两只相思鸟,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只道:“来了?” 谢折本要过问她身体,看到她笑盈盈逗那两只破鸟,心情突然堵得要死。 “不哭了?”他没好气道。 贺兰香喟叹一声,“天天有人死,人还能天天哭吗,日子总得往下过的。我若是那般想不开的人,早在临安便一头撞死了。” 谢折神色明显沉了一下,显然不想从口中听到任何有关她在临安的过往,但他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浪费心思,遂未提出,只不悦道:“这破鸟有什么好。” 贺兰香笑了声,将长柄银匙伸入笼中投喂,慢悠悠地说:“你不喜欢它们,便觉得这是破鸟。我觉得能让我开心,那它们就是好鸟。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看不上的,或许是我毕生所求呢。” 这天没法聊了。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谢折就是觉得,贺兰香说话带刺。 “萧怀信之所以送你这两只鸟,你不会不懂他的意思。”谢折挑明道。 贺兰香笑了,“我当然懂了,他想让我看着这只鸟,想起来先前送鸟的人是谁,那人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了那个人。” 房中寂静下去,唯灯影摇晃,一如不安心跳。 “萧丞相的确够聪明,他很懂如何用四两拔千斤的方法去撬动人内心最薄弱的地方。” “可他肯定不知道,”贺兰香瞥了眼谢折,扑哧一笑,“我肚子里的孩子生父,又是谁。” 谢折眼底波光闪了一瞬,道:“我还以为你会忘。” “怎么忘啊,”贺兰香逗着鸟儿,轻叹一口气道,“孩子他爹那么英俊,高大,在床上又那么让我舒服,想忘也忘不掉的。” 谢折走到她面前,把鸟笼提到手里,按理该随手扔掉的,想到贺兰香很可能为这俩破玩意要死要活,干脆干举着。 贺兰香很自然的以为他在威胁她,蹙眉起身道:“还我。” 谢折不给。 贺兰香伸手去夺。 谢折将鸟笼抬高。 贺兰香只好再踮脚去夺,可惜身子沉重,根本撑不住,维持不到两下便跌到谢折怀中。 谢折顺势抱紧了她,低头亲她。 贺兰香反抗不过,也没什么好反抗,确认鸟笼平安落地,便沉浸进去,专心受用起这个吻。 亲过无数次的两个人,哪回都是由此开始天雷勾动地火,可这一回,贺兰香却被亲吻出了满面清泪,被松开以后,她双臂绕上谢折的脖颈,脸颊贴在他胸膛,阖眼说:“谢折,我真的恨你。” 谢折:“我知道。” 贺兰香:“我也真的……”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来。 谢折:“我也知道。” 他重新吻住了她。 两个人亲吻上榻,却再未有其他动作,仅是相拥而眠,抱着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谢折更衣离开。 贺兰香迷迷糊糊中听到关门声落下,正要重新睡去,便听门外蓦然传来一句:“那就劳烦谢将军同本都尉走上一趟。” 她立刻感受到不对劲,睁开眼起身连外袍没披便下榻跑了出去,门推开瞬间,正撞见王元瑛命令手下给谢折上铁枷。 “你们想干什么!” 贺兰香冲上前挡在谢折身前,已经来不及质问这帮人是怎么进来的又是何时出现在她房外,她只想知道他们想对谢折干什么。 王元瑛说不出话。 他这辈子从未有心情如此复杂的时刻。 若在他知道真相之前,将这二人抓个现行,他会觉得自己干了件浓墨重彩的大喜事,值得歌功颂德,流芳百世。 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衣衫不整,满目敌意的女子是他自己的亲妹妹。 他抓的是自己家的奸。 甚至他昨夜便已控制住这府中内外,到了门外听到了里面的人声,却因为担心她受到惊吓休息不好,硬是在外干站了整宿,就为等着她一觉醒来。 闷,前所未语的闷。 “泰山地震,民间传说乃因凶星转世,杀戮太重所致。”王元瑛冷声道。 贺兰香:“这和谢折有什么关系!” 缠香 第117节 王元瑛阴沉的眼眸瞥着谢折,“凶星位居帝星右之尊位,天下人都认为,谢将军便是那转世凶星,泰山地震皆因他而起。” 贺兰香瞬间全懂了。 一定是夏侯瑞,是他不想引天下众怒丢了皇位,所以便将谢折推出当替罪羊,把所有的过错都让他承担。 贺兰香遍体生寒,气息颤然,咬字艰涩地问:“所以呢?” 王元瑛看着她,启唇,吐出冰冷六字——“杀谢折,平天怒。” ; 杀谢折, 平天怒。 恐惧如破壳而生的滑腻小蛇,密密麻麻游走在贺兰香的全身,她的呼吸僵滞冰冷, 两只眼睛死死瞪着王元琢,道:“所以呢, 你现在就要把他带走杀了吗。” 王元瑛本想将实话脱口而出,留意到贺兰香泫然欲泣, 摇摇欲坠的神情,稍有于心不忍, 遂改口, “一切还要等民间风波自行消解, 届时再下定论, 在那之前,朝廷有责对谢将军加以收押。” 贺兰香冷笑,“倘若民意始终如此, 你们便要拿他开刀了是吗?” 王元瑛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贺兰香决绝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王元瑛皱眉, 不悦道:“别闹, 我这也是奉旨行事。” 贺兰香怒急生笑, “奉旨?奉谁的旨?那个快死的小皇帝?还是那个狼子野心萧丞相的旨?” “你冷静些!”王元瑛斥道。 贺兰香轻嗤一声,“冷静?想把他带走, 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王元瑛看着贺兰香那双倔强的眼睛,额头上的筋脉忍不住一跳再跳,终究忍无可忍道:“贺兰香, 我对你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贺兰香正想反驳,身体便在这时一轻, 有双大手绕过她两臂将她从后提抱起来,再落地,赤-裸的双脚便已陷入温暖皂靴中,身上也渐有暖意回归。 “无论何时,不必你挡在我身前。”低沉的声音自她耳后传出,冷漠平淡,仿佛不带丝毫感情。 谢折扫她一眼,径直走到她面前,“回去老实待着。” 贺兰香脚下生根,眼睁睁看着谢折铁枷缚身,被王元瑛扣押带走,眼底铺天盖地皆是不甘与怨愤。 细辛软声道:“主子先跟奴婢回房可好,外面太冷了,冻着您可如何是好。” 贺兰香看着谢折被带走的背影,眼中的不甘越发浓重,咬着牙关喃喃自语道:“不,我不能没有谢折,我不能没有谢折……” 忽然,她眼底闪过一丝清明,转身便道:“备马套车,现在就备,我要出门!” * “为今首要之事,便是除掉王延臣。” 大狱里,崔懿通体黑袍,一边扭头张望着周遭,唯恐被王元瑛的人发现,一边隔着牢栏对谢折低声说:“只要大郎肯点头,我现在便将密函送往辽北,让他们将战事放下,先一不做二不休宰了王延臣再说,到那时候,百姓的注意自会被他的死所吸引,大郎自可安然无恙。” 谢折未语,高大的身躯在昏暗中轮廓犹如辽北乌山苍硬山脊,晦暗肃冷。 崔懿看出谢折的犹豫,顿时觉得反常,下意识竟有三分惴惴不安,试探着道:“大郎在想些什么?” 周遭气息似有暗潮汹涌,谢折忽然启唇,道:“贺兰香,是王延臣的女儿。” 崔懿瞠目结舌,眼珠子险些掉在地上。 谢折又说:“灭了王延臣,她会难过。” 崔懿神色回缓,眉头渐渐拧紧,已经来不及去消化刚刚那个惊世骇俗的大消息,他看着这个屠戮自家满门不眨一下眉头的修罗恶鬼,狐疑道:“你过往从不会如此优柔寡断,如今却因为贺兰香,不忍心对王延臣下手?” 等不到回答,崔懿一个头两个大,在牢栏外来回踱步,回忆起近来种种,猛地恍然大悟道:“大郎难道,当真对那贺兰香动了真情?” 谢折不置可否,牢房中寂静异常。 崔懿顿时全懂了,气急败坏道:“大郎糊涂!” “若说先前我只是觉得大郎不该与她继续纠缠,如今既得知她是王延臣的女儿,大郎便更该对她杀之后快才对,否则她若回到王家,岂非放虎归山?坐等着她让王家与康乐谢氏同仇敌忾,两家一起来对付你吗?” 谢折冷不丁道:“她不会。” 崔懿气得胡子直哆嗦,此刻在心中千万个后悔当初让谢折亲自入局,忍无可忍道:“你怎知她便不会?” 见谢折不回答,还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崔懿气得头昏脑胀,心一横道:“我问你,你可知她如今已私下与萧怀信来往通信?” 谢折想到那两只萧怀信送的相思鸟,心情猛地闷堵下去,却仍是道:“那只是萧怀信一厢情愿,她从未起过与之合谋之心,断不会与之往来。” “从未起过合谋之心?”崔懿冷笑,“反正唇亡齿寒,我眼下也豁出去了,贺兰氏近来往金光寺走动的颇为频繁,而萧怀信恰巧常去金光寺为先人上香,难道这还能是巧合吗?大郎若不信,届时尽管随我秘密出狱,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想必大郎自有定夺!” * 金光寺。 崔懿特地将自己与谢折乔装打扮一番,刻意扮成了萧怀信身边侍卫亲信的模样,浑水摸鱼混到了房门外。 一门之隔,谢折与崔懿站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这个条件。”萧怀信的声音率先飘出,嘶哑难听,带着股子阴冷的艰涩,有血腥气萦绕一样,仅是听着,便令人心生不适。 有道娇媚温软的声音悠悠传出,懒洋洋的,却让谢折的眉心猛地跳了下子。 “丞相是聪明人,难道不知道死一个人和死一群人的区别吗?只要我能套出谢折口中实话,说不定可有力挽狂澜的作用呢。”贺兰香说道。 崔懿朝谢折递了个眼色,表情仿佛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她真的有猫腻! 谢折眸光微动,眼底风起云涌。 就在这时,萧怀信又一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谢折。” 气氛蓦然一沉,谢折双目亮起,盯紧了门,不愿放过一丝动静。 安静如斯。 忽然,贺兰香沉声说:“因为不公平。” “我是恨谢折,我恨他杀了我的丈夫毁了我的生活。” “可他对不起也是对不起我一个,他没有对不起天下苍生。辽北军营是他一手管出来的,叛乱是他平的,反王是他压的,凭什么你们这些始作俑者相安无事,他却要以死谢罪天下,凭什么!“ 贺兰香说到激动处,声音明显带了颤音,但旋即便被追来的理智压下,冷笑道:“这种没道理的事情,我看不惯。” “仅是因为看不惯?”萧怀信讥讽,“你这么为他鸣不平,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他才是你的夫君。” “他不是我夫君,”贺兰香话音落下,久久沉默下去,再启唇,嗓音苦涩地道,“但我心里有他。” / 崔懿听到里面的话, 再看谢折明显有些异样的脸色,顿时崩溃至极。 他把谢折带来这里,本意是让他认清贺兰香的真面目, 从此绝了那份因贺兰香生出的优柔寡断,结果人到了, 听到的却是贺兰香对他的一番告白,这算什么?他崔懿是来棒打鸳鸯的还是当月老牵红线的? 他本来是想让谢折与贺兰香反目, 现在好了,这两个人现在直接心意相通了, 下一步是不是干脆互诉衷肠成亲算了? 崔懿仔细看着谢折, 见他历来冷戾个人, 此刻眼中光彩却一点点汇聚成形, 顿感大事不妙,连忙着急道:“大郎,切莫听信此妖妇胡言!杀夫之仇不共戴天, 她恨你还来不及,安能对你有情啊大郎,只怕是信口胡诌!” 谢折只是盯着门, 并不回应崔懿的声音。 这时, 萧怀信在里面幽幽试探道:“什么叫你心里有他, 难道,你喜欢他?” 贺兰香笑了声, 笑声落下,久无声音。 忽然,她坦然承认, “是,我喜欢他。” 谢折瞳仁骤然一颤, 三千光彩皆汇聚在那双平静如水的黑瞳中,如石子投湖,泛起圈圈不引人察觉的波澜,涟漪无限散开。 崔懿急了,深知此时说贺兰香再多不是也是徒劳,一把拉住谢折的手,声音不由抬高,“不能再听了,你现在便跟我离开!” 里面立刻传出萧怀信警惕的声音,“什么人!” 待等门开,外面已空无一人。 * 春光明媚,红山茶却在此时开出颓靡之兆,大朵大朵鲜红似血,耷拉着脑袋,随时有败落入土的架势。 贺兰香自回到府中便对着红山茶发呆,头脑中混乱迷茫,时而是谢折的脸,时而是萧怀信模棱两可,说不出是答应还是回绝的话,一坐便是半日过去,这样日复一日,她连当下是什么时辰,是什么日子都要想不起来了。 直到细辛忧心忡忡走到她近处,小声道:“主子,朝廷对将军的处决下来了。” 她回过神,皱眉道:“是什么。” 细辛观察着她的脸色,犹豫道:“是……凌迟。” 贺兰香心口一紧,呼吸顿时凝滞。 小丫鬟的声音自外飘来,“午膳已至,夫人该吃饭了。” 细辛有意让贺兰香转移注意,便顺口道:“今日主菜吃什么。” “吃蒸鲜鱼,鱼肉是厨子一片片刮下来的,刺都被去除了,鲜嫩入口即化,夫人一定喜欢。” 说话间菜已布齐,贺兰香看着被剥筋拆骨的鱼,脑海中忽然出现谢折被捆绑在行刑架上,身上的肉被一刀刀割下,浑身血肉模糊的画面。 凌迟,听着文雅,其实就是千刀万剐,还是一刀接着一刀,慢慢把肉一片片的割下来。 只要被绑在那个刑架上,人就和鱼没有区别。 贺兰香想起来凌迟是怎么凌迟的,气息顷刻颤栗,花容失色道:“端下去!我不吃这个!端下去!” 细辛懂了她,连忙将鱼端下去,吩咐以后都不准再上这道菜。 鱼被端走了,鲜血淋漓的画面却在贺兰香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再想张口,胸口一股郁结闷气便汹涌而上,勾起无限反胃,令她低头干呕不止。 细辛忙给她取茶漱口,见她这样子,既是心疼又是不忍,犹豫后劝道:“主子当下还是养胎要紧,不要再去想那些回天乏术的事情了,横竖有王大公子在,即便谢将军此身难保,您依旧可以保全自己啊,何苦为他筹谋。” 贺兰香手捂胸口,阖眼粗喘不停,道:“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谢折被凌迟,绝不。” 忽然,她睁开眼,眼中涣散的光芒逐渐聚拢,咬字掷地有声,“除却被王元瑛暗中控制的,眼下真正能够听从调遣的,还有多少人。” 细辛算了算,低声道:“回主子,已不足十人。” 贺兰香反倒庆幸地舒出一口长气,重新阖眼道:“够用了,把这些人都叫来,我要与他们商议大事。” 细辛皱了眉头,“主子难道是要……” 贺兰香语气一冷,“让你去就去,不要问那么多。” 细辛应下,只好照做。 待细辛离开,房中便彻底静了下来,春风穿窗而过,光影浮动间,带起枝叶拂过窗棂的簌簌轻响。 贺兰香睁开眼眸,看向窗外,正看到妖艳如血的红色山茶凋零在地。 缠香 第118节 山茶花落花时与别的花朵大不相同,并非成片落下,而是整朵坠地。 活像一颗被砍落下来的新鲜头颅。 * 行刑当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谢折被绑在凌迟架上,上身衣物尽除,健壮的身躯被灼热阳光倾覆,常年征战留下的疤痕密密麻麻爬满胸膛与后背,盔甲一样镶嵌在坚硬的筋骨上,即便赤-裸,仍旧给人刀枪不入的威严压迫。 行刑台下,百姓愤慨激昂,不停往他身上扔着石子秽物,口中高呼:“杀谢折!平天怒!杀谢折!平天怒!” 贺兰香在人群后身着披衣,面容隐在宽大的帽檐之下,她定定盯着那个被铁链缚身的男人,耳中灌满各种骂声,要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能克制住波涛般的心情。 就是这个男人,杀了她的丈夫,屠戮侯府满门,让她的人生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到当初。 也是这个男人,几次救她性命,护她于群狼环伺之中,甚至在她得知身世真相之后,也是他,愿意亲自带她前往王家,给她一个公道。 每每想到无辜惨死的谢晖,贺兰香都无法控制自己对谢折的恨意,很多时刻,都恨不得他谢折真的死了才好。 可时至今日,当谢折真的要惨死在她眼前了,她才发现,谢折要死也该死在她手里,除了她,她不能看任何人妄图夺去他的性命,谁也不能,哪怕是谢晖死而复生前来索命,也不能。她今日,救定了他。 “时辰到,行刑!” 一声令下,渔网罩身,将谢折满身肌肉勒出形状,青筋鼓胀。 在他面前,行刑官手握一把长不足四寸的短小尖刃,对他深鞠一礼,“谢将军,得罪了。” 言罢抬手,闪烁寒光的刀尖对准心口,欲要剜出第一块血肉。 寒锋逼近身躯,眨眼间便要刺破肌肤一般,埋在皮肤下的脉搏似是察觉到危险,大肆跳动了一下,血气生猛骇人。 贺兰香的心脏亦跟着重重一跳,看向安插在人群中的手下,示意动手。 乔装打扮的死士亦将手落到刀柄上,蓄势待发。 这时,一支飞骑入城,马蹄蹚开人流,直冲朱雀门而去,马上军使高呼道:“辽北急报——王将军领兵深入敌营落入圈套,已被俘虏,两军死战不休,急需朝廷新派将领前往领兵作战!刻不容缓!” 声音如雷贯耳,太阳灼目,贺兰香头晕目眩,恍惚间以为身处梦中。 再看行刑台,那把用以凌迟的刀便已摔落在地,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慌恐惧的表情,早忘了当下要干什么。 只有谢折,无论处境如何,面上神情始终未有一丝波动,那双历来冷厉的黑瞳盛满平静,仿佛此刻所发生的,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贺兰香短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些时日来的算计筹谋,担惊受怕,一下子便成了一场笑话。 * 风吹梢动,红色山茶整朵从头斩落,跌入尘土当中,残香消散,唯留一片枯萎的红。 贺兰香卧在窗前美人榻,看着地上粘尘带土的断头花。春日和煦光影浮动在她的脸颊上,孕中肌肤丰润,是比肩花朵的娇美,而那双历来潋滟多情的眼眸,此刻却毫无光彩,黑洞无波。 门开声响,有脚步声出现在她耳后。 脚步声熟悉至极,她已听过不知多少回,过往每每夜晚时分响起,便预示着天雷勾动地火,整宿意乱情迷的纠缠,即便心有所保留,身体也必然沦陷。 此时此刻,她启唇,嗓音冷淡清醒,“守将被俘,民心动摇,军营绝不会准允此事大肆声张,即便军报入京,也只会守口如瓶,秘密呈上。今日如此大张旗鼓,所有百姓都知道王延臣被蛮子俘虏了,原因只有一个。” “从一开始,都是被你算计好了的。” 脚步声还在靠近,停在她的身旁。有只手伸了来,似乎想要替她理好鬓边被微风吹乱的发丝。 贺兰香转过脸去,唇瓣正在蹭在谢折粗粝的指腹上,一瞬而过的酥痒,仿佛能唤起几分昔日柔情。 她看着那张年轻俊美的脸,眼底爱恨交织的复杂如潮水暗自翻涌,启唇轻声道:“坐下。 谢折坐下。 贺兰香一巴掌甩了过去,响亮清脆,余音在房中回响不断。 谢折却连眉头未皱一下,只是看贺兰香,一丝恼怒未有。 “骗子。”贺兰香盯着他,恨到咬牙切齿,气息都在颤抖,“王延臣本来就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你留下来,不过是为了将他引入瓮中一举铲除。我看错你了,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我而留,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说话间,谢折脸上便已高高肿起一片,通红五根指痕,触目惊心。 他看着她泛红噙泪的眼尾,握起她方才扇巴掌的那只手,说:“疼不疼?” 。 贺兰香的眼睫颤了下, 泫在眼底的泪光跟着闪烁,险些滚落而出,可她旋即便恢复冷淡, 别开脸欲将谢折的手甩开,冷声道:“我疼不疼又与你何干, 放开我!” 谢折并未放开,而是顺势抱住了她, 怀抱收紧,不容松动。 待等贺兰香再想挣扎, 他便从口中吐出两个简短果决的字:“不是。” 贺兰香皱眉, 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不是?” 房中风过无声, 光影穿窗而来,明暗交织,婆娑摇曳。 谢折道:“我不是为了自己而留。” 气氛静了下去。 过了片刻, 只听贺兰香轻嗤一声,她冷不丁道:“我怎知你话里有几分真假,是否在胡说八道故意诓我。” 谢折:“我没有说谎。” 他低头, 脸埋到她颈中, 语气平生头一次这般温柔, “我的心,和你的心是一样的。” “我的心?”贺兰香冷笑道, “我的心说,它恨不得能亲手拿刀杀了你。” “它很难过,说今日怎么没能看到你死在那行刑台上面。” “它还觉得真是可惜了呢。” 一滴泪从贺兰香的眼角缓缓滑了下来, 她话里凶狠,神情全然松动破碎, 只靠语气硬撑。 谢折毫无动摇,亲着她的发问:“今日把我劫走,准备把我藏到什么地方?” 贺兰香的泪僵在脸上。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贺兰香再想嘴硬,便感到无比的无力与颓然,她沉默半晌,终究认输道:“只要能不被朝廷的追兵发现,天涯海角,藏到哪里不行?” “你跟我一起走?” 贺兰香未语。 “不怕苦?”谢折又问。 他知道,这女人最怕吃苦受累,亡命天涯的日子不会好过,她不会没有想过。 贺兰香用力推开他,狠狠剜他一眼,咬牙道:“你来就是同我说这些废话的吗?滚去打你的仗吧,王延臣被俘,朝廷除了指望你,还能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你可真是走了一步好棋,不仅解决了王延臣,还能借此立功积攒民心,事已至此,还需等待什么?” 谢折看着她的眼睛,不假思索,“等你留我。” 贺兰香怔愣一下,回过神来,口吻眼神俱是讥讽,“谢折你少在这里恶心我,我告诉你,没有你,我贺兰香一样能活下去,留你?我留了你,你难道就不会走吗?” 谢折目光坚定,“我不走。” 他重复道:“只要你留我,我就不走。” 贺兰香眼底闪过一瞬的动摇与流连,但随即便被斩钉截铁的决绝而取代,炯亮着双眸说:“不,你要走,必须走!” 她垂眸,红着眼睛,嗓音逐渐哽咽,“你若不走,怎么把他带回来。” 她当然对那个爹没有感情在,可她需要他回来,到她娘坟前隔着坟茔见最后一面。 即便希望微毫,但她确实希望王延臣能活着回来。 谢折抬手,将贺兰香眼角泪珠拭去,重新将她拥入怀中抱紧。 * “放开我!我要见谢折!我要见谢折!” 府门外嘈杂无比,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入内,成了一支利索的箭矢,刺穿重重沉闷。 谢折从贺兰香住处出来,看着大门方向,道:“外面是什么人。” 随从:“是王四公子,吵着闹着要见您,怎么都不走,已经在门外纠缠半天了。” 谢折听了,神情未变,径直往门外走去。 门外,王元璟不顾护卫阻拦一心往里闯,看见谢折,立刻便停了动作,只扬声喝道:“昔日你说我若能接你三招,便准允我进辽北大营,今天我来了,出招吧!” 到底同父同母,王元璟激动时眉梢习惯微扬,眉头皱起,恍惚间的一瞬,眉宇间竟微微有贺兰香着急生气时的样子。 谢折走过去,眼中未有太多厌烦,只是冷看着他,吩咐道:“放开他。” 护卫闻言,自不敢再拦,王元璟总算挣脱桎梏,走到谢折跟前抱拳道:“请出招。” 谢折默不作声,抬手握拳照其丹田便给了一拳。 力度毫不留情,王元璟直接摔在地上,手捂丹田咳嗽不停,却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朝谢折摇摇晃晃走去,眼底倔强尤甚。 “继续。”他颤声道。 谢折未犹豫,出手给了他第二拳。 王元璟再度倒地,张口吐出一口血,却还是爬起来,目光灼灼看着谢折,示意他给他第三招。 谢折却在此时停手了,看着王元璟的样子,启唇吐出二字:“废物。”说完便转身上马离开。 王元璟见谢折要走,顿时惊慌失措起来,顾不上去擦嘴角的血,拔腿便要去追,却被周遭随从拦个结实,怒急攻心下步伐一晃,差点又要摔在地上,不禁气急败坏大嚷道:“谢折你回来!你说谁废物!” “我可以的,你现在便对我使出第三招!你少瞧不起人!” “快点!我让你给我出第三招!我要去辽北!我一定要去!” 谢折策马扬鞭,头也不回。 * 翌日,天色熹微,晨雾弥漫。 王元璟乔装打扮混出城,刚要扬鞭疾驰,马前便忽然挡着个人。 他身上伤情未愈,又急着赶路,脾气自然急躁,正要开口喝问,对方便将头抬了起来。 王元璟面露错愕,下马走到这粗服乱头“小厮”模样打扮的人物面前,压低声音道:“怎么是你?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去哪?” 谢姝身着一身不合体的男装,头发胡乱梳着,面上还抹了层草木灰,说是面目全非都不为过,若非从小一起长大,王元璟都不见得能认出她。 缠香 第119节 “少管我,”谢姝凶狠道,眼神上下打量过王元璟,“你穿成这个样子,鬼鬼祟祟的又是要去哪?” 王元琢看了眼左右,声音更加低了下去,“我要去辽北,把我爹救回来。” 谢姝出了城正愁不知去哪,闻言眼一亮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王元璟震惊无比,冷静下来道:“少胡闹了,辽北那种鬼地方我去也就算了,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家,你怎么能去辽北,你难道不知道那边的马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吗?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又在犯病了,你赶紧给我回去!” 谢姝被那句“马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吓住了神,眼波颤了颤,明显已经感到害怕。 但她旋即想到昨晚上她娘对她说的话。 “个中法子都试过了,你若还是如此疯癫,便只剩下冲喜这一条路了。” “御史台近来有新进的几个后生,在你爹手下做事,虽出身寒门,胜在人老实本分,我看就不如招个上门女婿冲喜,也好治一治你这疯病。” “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如今这副样子,除了招赘,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谢姝当时已经懒得再想方法证明自己没疯,她满脑子就一句话:我不要嫁人。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如果她舅母不嫁人,就不会众叛亲离,落得今日这个枉死的下场。即便是招赘,仍是在父母膝下生活,但她做不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王氏的声音绕耳不绝,谢姝心一横,对王元璟道:“我没有犯病,我也没有疯,你不要问那么多,让你带我走就带我走,不然我回去以后就把你的下落散播出去,我看你也是偷偷跑出来的吧,你等着瞧吧,大表哥二表哥不会放过你的,他们绝对会把你捉回去关死死的!” 王元璟看着谢姝充满偏执决绝的双眸,顿时感到无比头疼,权衡利弊之后,只好点头,上马拉她坐在身后,甩缰扬长而去。 * 谢折领军出发时,贺兰香暗中送了几步,送走谢折回来便精神不振,上榻小憩许久,昏昏沉沉中,听到外面有动静发出,待等睁眼,细辛便已入内。 贺兰香揉着额道:“外面怎么了?” 细辛为她斟茶,递过去喂她饮下一口润嗓,说:“是谢府的人,来咱们这里找谢姑娘,已被奴婢打发回去了。” 贺兰香顿觉狐疑,“自从姝儿疯了以后便没来过我这,怎么想起来这里找人了?” 细辛未语,只是面露担忧。 贺兰香反应过来,皱眉看细辛,“等等,姝儿她不见了?” 细辛点头,“今早上发现不见的,已经找了一整日了,哪里都不见人影,这才来问主子。” 贺兰香沉默下去,短暂怔愣过后抬手道:“扶我起来,我去谢府走一趟。” * “我那原本不过一句玩笑,谁知她竟听到心里去了,”王氏泣不成声,朝贺兰香哭诉,“她是我的亲骨肉,得了疯病我比谁都着急,昨夜也是真的被她愁坏了,一时昏了头,才对她说出冲喜之言,怎知她疯了性子还那般烈,说走便走了,这可让我和她爹怎么活啊!” 贺兰香将王氏安慰半天,见夜幕低垂不好多留,便告别回府,临走免不了又是一番劝慰。 王氏哭到走不了路,只好安排婆子送客,一路到了大门外,贺兰香要上车,有名小丫鬟凑上前搀扶贺兰香,趁无人察觉,将一纸书信塞到贺兰香袖中,极小声道:“夫人,这封信是我们姑娘吩咐奴婢交给您的,请您务必亲启。” 贺兰香虽错愕,却也并未大惊小怪,默默将袖中书信攥紧,不露声色地瞥了那丫鬟一眼,便进了车厢。 待贺兰香坐好,车毂转动,她取出书信,展开细看。 “嫂嫂,我走了,不必担心我,我纵是死也不愿草草嫁人遭受摆布的。事发至今,我百口莫辩,不知该和谁说,但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疯,那日夜里在提督府,我亲眼见到——” 贺兰香蹙眉往下继续看着,突然眼眸大睁,拿着信纸的手开始发起抖,呼吸亦跟着颤然。 “主子您怎么了?脸色怎么忽然变得这般白。”细辛担忧道。 贺兰香未答,只是牙关紧咬,两眼定定看着纸上字眼,攥着信的手越收越紧,指尖力透纸背。 “改道。”她沉声道,“去提督府。” 。 “回姑娘, 整个府上都找遍了,未有四公子的踪迹。”书房中灯影忽明忽暗,丫鬟小心汇报道。 王朝云坐在阴影中, 眉头紧锁,将手中茶盏放下, 道:“接着找,就算掘地三尺, 也要把他给我找回来。” 王元瑛位于案后,下巴胡茬明显, 全无昔日意气风发, 显然在为王延臣被俘而谢折逃脱一死还出征前往辽北苦恼, 闻言不耐烦道:“三妹何必理他, 浑小子不知上哪惹祸去了,疯够了自己就回家了,管他作甚。” 王朝云轻了声音, 颇为苦口婆媳道:“长姐如母,如今娘不在了,爹又不在身边, 理应由我管着他, 再说天色都这般晚了, 按照往常,四弟无论到了哪里逗留, 此时都早该回家了,让我如何能不担心他——” 话音未落,门外忽现嘈杂, 兄妹俩还未回神,门便被一把踹开, 贺兰香遭众多护卫簇拥,提着把轻刀大步入内,浑身杀气腾腾。 她未置一词,进门便将刀架在了王朝云的脖子上,两只如盛秋水的眼眸此刻满是杀机,死死瞪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娘,是你杀的?” 王朝云面无表情,静静瞧着贺兰香强压怒火的样子,风轻云淡道:“夫人在说什么,小女听不懂你是何意思,你说我杀了你娘?可是,你娘是谁啊?” 王朝云哦了声,恍然想起的样子,轻勾起抹笑意道:“那个青楼里的鸨母么?”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贺兰香压制不住恨意,手下一沉,便要用刀结束王朝云性命。 王朝云便如受惊白兔,突然便软了神情,朝尚在呆滞的王元瑛高呼一声:“大哥救我!” 王元瑛起身冲去,徒手抓住刀刃,怒视贺兰香道:“三更半夜带人闯提督府,你又想干什么!” 贺兰香被这一吼,眼眶顷刻泛红,瞥了眼躲在王元瑛身后的王朝云,冷声道:“我想干什么?你应该问她想干什么,杀一个不够,连将她抚养长大的人都能杀害,你们的眼都瞎了,竟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养在身边而不自知!” 王元瑛目露惊诧,却是狐疑道:“你的意思是说,娘并非因病亡故,而是被云儿杀的?” 王朝云立刻道:“大哥休要听她含血喷人,世上凡事都要拿出证据,贺兰夫人说我是杀人凶手,总要有些依据拿得出手吧,何必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贺兰香冷嗤了声,“依据?” 她看向王朝云的眼睛,双目锐利如锋,“你连亲生母亲尚能杀得,何况养母?姝儿是怎么疯的,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么?你若不认,不如现在便让人将填在池子里的土刨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周氏的尸体!” 王元瑛的神情渐有松动,再看王朝云,眼眸中便有怀疑之态,低声道:“三妹,你跟我说实话,周氏究竟是去南边了,还是已经死了?” 贺兰香之言太过危言耸听,他是根本不愿相信的,但一个人若连生母都杀,天下恶事便没有干不出来的了。 王朝云眼睫震颤,却又强作镇定,一副蒙受冤屈的样子,并未回答周氏是死是活,而是冷冷看着贺兰香,对王元瑛沉声道:“大哥若真信她,不如现在便一刀杀了我,也好证明我的清白,以慰娘的在天有灵。” 王元瑛未言,眼神依旧狐疑,打量着王朝云说话时的神态。 贺兰香怒斥道:“事已至此你打算装到何时!不是要依据吗,现在去把池子里的土弄走,你若清白,里面自然空无一物,否则你觉得你此刻所言,还有谁会信你!” “我相信三妹。” 门外乍然传来一记声音,贺兰香转头,正对上一双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睛。 王元琢身着常服,身形消瘦许多,两颊隐有凹陷,再没有昔日多情公子的温润样子,瘦削的两肩成了两把陡峭的剑,撑起一副年轻躯体。 他黯淡无光的眼眸看着贺兰香,淡淡道:“贺兰夫人,你口口声声说是三妹杀了周氏和我娘,可在周氏离府那日,我亲眼见三妹始终在前面迎接宾客,未曾离开过,哪里来的时间去杀周氏?” 贺兰香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该震惊还是该困惑,她想过王元瑛会为王朝云百般辩解,但没想到中途还会杀出一个王元琢。 “你是在为她作证?”贺兰香看着王元琢的眼睛。 王元琢:“是,我在为她作证。” 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周氏,不是她杀的。” 王元瑛松一口气,将握在手里的刀松开,打起圆场道:“好在有二弟为三妹做主,误会解开便好了。”说完下意识去看贺兰香。 贺兰香面色发白,定定看着王元琢撒谎的样子,忽然自嘲发笑,手里的刀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响。 她一步步走到王元琢的面前,说:“有个能当上皇后的妹妹,就那么重要吗?” “比自己的亲妹妹重要,比自己的亲娘也重要。” 贺兰香苦笑摇头,“你们王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抬腿离开,再未对留下的三人多看一眼。 王元琢转头去看贺兰香离开的背影,神情冷淡不变,垂眸时,眼底痛色强烈。 * 凉雨殿。 因惦记贺兰香还有一月便要临盆,李萼特地命工匠打了个长命锁,交给贺兰香时望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未免感慨,“如今正值兵荒马乱,天下久不太平,但愿这把锁能庇护这孩子平安一生,顺遂如意。” 贺兰香接过长命锁,却忽然对李萼下跪。 李萼惊诧,亲自起身去扶,“你这是怎么了?” 贺兰香开门见山,“战乱频发,民不聊生,妾身恳求太妃娘娘入寺为国祈福三月,妾身自愿同太妃娘娘前往,侍奉左右。” 李萼皱眉,“你何出此言,眼见生产之日渐近,你不好生在京中等待生产,怎会想同我入寺为国祈福。” 贺兰香:“就是因为生产之日近了,妾身才不能在京城长待。” 李萼:“此话怎讲?” 贺兰香抬眸,眼神平静,启唇,言语亦是平静,“因为月份对不上,京中各方眼线众多,孩子几时出生,难以对外隐瞒。” 李萼愣住,眼中惊诧渐多,不可思议地道:“你的意思是……” 贺兰香手落腹上,垂眸看着肚子,手掌轻轻抚摸着道:“这孩子不是谢晖的,是谢折的。” “你说什么?” 李萼瘫坐回去,落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猛然收紧,两眼紧紧盯住了贺兰香,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不死心似的,眼波颤栗着,“你再跟我说一遍,孩子是谁的?” 贺兰香未语,只是用手抚摸肚子,长睫下神情寂然平静,毫无乱色。 李萼见状,千言万语凝结于喉,分明想问贺兰香与谢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何时有的这个孩子,临开口,只是扶额,无力道:“怪不得,怪不得你当初如此轻易答应我将露儿托付于你,原来都在这里等着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的……” 她只是没想到,贺兰香要她还的人情,会如此之大。 地面微凉,贺兰香只是安静跪着,目不斜视,等着李萼发话。 佛龛上烟气弥漫,将李萼的面容隐入幽渺中。她沉吟半晌,终是叹气道:“你回去吧,我会尽力一试。” 贺兰香这才在搀扶下徐徐起身,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却有一分若有若无的哽咽,“妾身,多谢太妃救命之恩。” 李萼只是叹气,并不多言。 日落西山,贺兰香回到府中。尚未下车,传旨太监便已赶到,带来她即日启程随太妃李氏前往大慈恩寺为国祈福的消息。 * 大慈恩寺坐落京城百里开外,虽是大寺,但地势偏僻,消息闭塞,加上重兵把守,便使得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清净无比。 天已初见暑热,寺中草木葱茏,早晚时分,霞光笼罩山头,最亮的一抹光芒恰巧照入贺兰香所居禅房,雨后空气明朗清新,悬在枝叶的露珠闪闪发亮,万物明朗。 贺兰香歇了两日,因肚子已大到入寝艰难,身子也算不得有多舒适,第三日里听闻李萼风寒加重始终未有好转,遂顾不上自己,亲自去看李萼。 入寺时恰逢落雨,李萼身上吹了风,便缠绵病榻,不见走动。 待到禅房外,未等贺兰香说明来意,秋若便道:“夫人请留步,我们娘娘身子不适现已歇下,今日不便见客。” 贺兰香听闻,更加担忧,眼波流转时瞥到秋若佯装镇定的神色,心梢微动,道:“姑姑神情何故如此慌张,难道太妃娘娘凤体已抱恙至此?若是这般,不如还是回宫调养,留我独自在此便是。” 缠香 第120节 秋若强行稳住脸色,平心静气道:“夫人多虑了,娘娘身体相比开始已经好上许多,不过需要静养几日巩固罢了,夫人养胎要紧,还是回去好生歇着罢。” 贺兰香觉得蹊跷,嘴上答应着,心里更加不放心李萼,转身之际给细辛使了个眼色,细辛会意,立刻上前拦住秋若。贺兰香趁机推门而入,不顾秋若喊叫,快步走进里间,着急察看李萼状况。 却见榻前坐了个熟悉厌恶的身影。 “你……你怎么在这?”贺兰香看着萧怀信,几乎瞠目结舌。 萧怀信手持布帕,正在擦拭李萼额上汗珠,手法细致温柔,与狰狞的长相截然不同。 他未言,将帕子放下,站了起来。 这时,李萼突然拉住他的手,睡梦中眉头紧蹙,眼角泪珠闪烁。 “轻舟,别走。” 贺兰香听着轻舟两个字,总觉得有些许熟悉,忽然想起些什么,内心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第92章 过往 李萼醒来时已是黄昏, 夕阳余晖折入房中,光影斑驳摇曳,细碎的光线幽微浮动在她的眼睫上。她睁开双目, 发现榻前坐了道悉的背影,罗裙锦衣, 云髻金钗,不是贺兰香又能是谁。 李萼浑身酸软, 坐不起身,便揉了揉沉痛的额角, 嗓音干涩虚弱地道:“你怎么在这。” 贺兰香沉默不语, 张扬明媚的气势在此刻显得有些过分肃冷, 也过分收敛, 窗口折入的霞光笼罩在她的身上,更加静谧的冷清。 她道:“你与萧怀信,到底怎么回事。” 李萼一怔, 眼底飞闪而过一丝复杂,垂眸,长睫蔽目,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气氛静下, 久久无声。 贺兰香再启唇, 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冷热难辨, 只是陈述着,“你昏迷不醒时,萧怀信来看了你。” 李萼抬眸, 眼底一片愕然,回过神, 唇上便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小声喃喃道:“他真的来了么。” “原来,我不是在做梦啊。” 梦境里熟悉的气息不是错觉,他真的来看她了。 贺兰香总算转脸,定睛看着李萼,目光复杂无比,道:“趁眼下远离宫廷无闲杂人等,实话说吧,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往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李萼轻笑一声,“不过一段鲜为人知的老黄历罢了,无足挂齿。” 贺兰香皱眉,“足不足矣挂齿,你说了是不算的。” 这时,窗外传来错落无致的窸窣脆响,噼啪清脆,响在耳畔,翻起泥土的苦腥气。 李萼看向窗外,没急着回答贺兰香的话,而是说:“下雨了么?” 贺兰香等着她回话,心烦气乱地往外看了一眼,道:“下了。” 这场雨下完,便要入暑了。 时间过的多快啊,去年这个时候,再过不久,便是侯府被屠。 李萼看着窗外,目光忽然飘的很远很远,直过了许久,才道:“我想到外面看看。” 贺兰香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却也未有阻拦,给细辛使了个眼色,示意过来搀扶起李萼。 李萼起身下了榻,在细辛的搀扶下往房门缓缓走去。 咯吱门开,裙裾摇曳,从下面迈出去一只玉底锦脚,步出雕花门槛。 外面细雨如丝,淅淅沥沥落在檐角叶梢。 李萼看着雨丝,一瞬间,前尘往事接踵而至,禅宗佛门便已变为幽深府门,面前已不是庭院深深,而是萧条长街。 “姑娘,雨下得大了,一定要在今日出门吗?依奴婢看,不如遣人去办,夫人在天有灵,不会误会姑娘的一片孝心的。” 雨伞往上倾斜,伞下少女面色苍白,细致的眉眼清淡如水墨,镶嵌在清瘦到近乎寡淡的面孔上,没有人气,倒像抹挥之即逝的烟。 “我要自己去。”她回答的干脆。 秋若的眉头又紧了紧,忧心忡忡地看着李萼,嘴巴张了张,又不好多言,只能低头。 今日是先李夫人的祭日,每年这个时候,李萼都会亲自到生母坟前上香扫墓,待到傍晚方归。 这已是她第三次出行,一晃眼,三年都过去了,原本看着遥不可及的三年守孝,竟如弹指一挥间,原本那个眼闪泪光也要抱着妹妹毅然出走的小小少女,已长成如此端庄娴静的女子。 主仆上了马车,车轱转动,行驶在萧条灰雨中。 少顷,马车出了城门,凉风吹开马车帷布,打在李萼的脸颊上。 李萼望向车外,抬眸间看到城门上几根悬挂的绳索,绳索随风摇晃,上面暗褐点点,显然是陈存许久的血迹。 萧家人的血迹。 李萼永远忘不了,去年得知萧氏满门皆伏诛的那个冬日。 她大病了一场,醒来便音笑全无,连着三个月未能张口说出一个字,所有人都以为她傻了。 她没傻,但人确实也与死了无异。 尤其是后来得知萧家三子萧怀信,死于千里发配的路上。 生不如死。 * 仅仅半年过去,曾经如日中天的萧家,死的死,亡的亡,唯一代表他们家族存在过的痕迹,便是挂在城门上的沾血绳索,孤魂一样随风摇晃。 李萼看着那些绳索,眼底渐酸,将帷布放下,阖眼吸气,试图将心跳平稳下去。 车外的嘈杂却一声高过一声,有哭有叫,凄惨无比。 “外面是怎么了?”李萼问。 秋若开窗打探一番,回过头道:“回姑娘,是灾民,上半年南边闹旱灾,人便都跑到京城讨活路了,但朝廷不发话,谁也不敢让他们进来,。” 李萼皱眉,看向外面,不语。 自从萧氏满门伏诛以后,龙椅上那位原本还算贤明的君主便性情大变,不仅荒废朝政,还在宫中大肆修建亭台水榭,国库因此空虚,连赈灾的钱款都久久无法掏出,甚至因为发不出军饷,没钱打仗,他还同意外敌开出的条款,让做生意的蛮人可自由大周国境,这在过去是前所未有的。 “停车。”李萼忽然出声,声音清冷若碎玉,“就近买些吃的,分发给这些人。” 车子停下,秋若按吩咐照做,因带出来的人手不够,发放的便格外慢了些。李萼看着天色,担心误了时辰,便亲自下车发放,并不在乎身份悬殊。 可等发放一半,她突然便变了脸色,死死盯着蜷缩在灾民中的一抹衣衫褴褛的身影,浑身僵硬如石,牙关都在打颤。 秋若看出她的异样,正欲开口询问,李萼便道:“带上银子去和官兵通融,就说我想带上几个可怜人进城请他们吃顿饱饭,他们可以派人跟着,待等吃过饭,便将人带出便是。 秋若不知她怎会突然有如此想法,但也未过多劝阻,见李萼言辞决绝,便前去照做。 半个时辰后,酒楼雅间。 一反门外大嚼大咽的声音,房中静谧无比,满桌饭菜热气腾腾,香味飘散流窜。李萼隔着饭菜看向坐在对面骨瘦如柴,蓬头垢面不见原本面目的男子,轻声道:“先吃饭。” 对方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抓起一只烧鸡便狼吞虎咽,直吃得浑身汗气腾腾,汗珠顺着脸颊淌落,带走脸上的灰尘,方显露出三分面目来。 李萼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面无波澜,眼底渐红,耳边响起昔日云烟。 “李哭包,你是个木头脑袋吗?” “我不来你便傻等,我几日不来还好,可我若几个月不来,几年几十年不来,你都要这般等下去吗?” “回家去吧,大半年了,总在这困着,不是个长久之计。” “不要怕。” “等你孝期满了,我就去娶你。” 牙齿嚼烂鸡骨的声音刺耳粗暴,像是豺狼进食,凶戾骇人。 萧怀信扔掉啃得七零八落的鸡,胸口大肆起伏喘着粗气,抬脸,露出一双血红的双眸,死死盯着李萼,嗓音哑涩道:“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李萼看着面前的人,那张脸已不复过去清贵模样,但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瘦了脏了些,未有脱胎换骨的改变,若非造此巨变,他梳洗一番,仍是姑娘们歌中“一见萧郎误终身”的翩翩少年郎。 李萼内心酸楚翻涌,泪水几度夺眶而出,强压住哽咽,问他:“什么忙。” 萧怀信的两眼不知是被汗水蜇到还是被饭菜的热气熏到,红得能滴出血来一样,斩钉截铁道:“我要你想办法帮我劝说你爹,要他暗中搜集证据,助我萧家平反。” 李萼愣住,如此过了片刻,竟扑哧笑出了声音,吞着喉咙摇头,万般苦涩道:“事关重大,我不会帮你的,而且你知道,凭我的力量,我也根本帮不了,这个忙,于我来说过于难了些。” 萧怀信眼神发紧,瞳仁颤栗,看着李萼说:“忙若是简单,便已算不得是忙。” 李萼敛了笑意,干脆抬眼看他,终于叫他的名字,“轻舟,我当真帮不了。” “如果你今日来见我是为了要我跟你走,我一定答应你,天涯海角,义无反顾。” 李萼红了眼眶,忽然别开眼神不敢再看他,狠心道:“可这个,我真的爱莫能助。” 且不说劝不劝得动,就算以唇亡齿寒的道理把她爹劝动了,可是然后呢,陛下已昏庸至此,一个满门忠烈的萧氏都能说除就除,更何况他们一个已有颓势的李氏。 李萼不在乎这个家族的死活,她甚至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但她在乎她妹妹,她的露儿,她不能让妹妹小小年纪便身处如此危机之中。 房中彻底静下,唯能听到门外嘈杂,衬出格外静寂,满桌酒菜色香全无。 萧怀信静看李萼半晌,一字未发,起身离开。 李萼没去追,袖下的双手收紧,指甲刺入掌心,阖眼强忍泪水。 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在那儿!”,她心尖一颤,待等跑出去,萧怀信就已经被官差团团围住。 他穿过人群看向她,眼里满是恨意与失望。 那是李萼最后一次见萧怀信未毁容的样子。 同年里,萧怀信在民间帮派的帮助下秘密逃出大狱,李萼则被家里人送进了宫,成了巩固家族势力的一枚棋子。 十载光阴飞逝,等再见面,便是新帝登基,身后站了个权势滔天却丑陋如恶鬼的布衣丞相。 * “我知道了。” 贺兰香单手支腮,皱着眉头道:“萧怀信以为你是故意把他引入城中被朝廷拿下的,所以才会与你形同陌路,心怀仇恨。” 李萼点头,“我至今不知究竟是哪里走漏了消息,竟将他的行踪暴露给了朝廷,可也已经不重要了,这么多年过去,无论他怎么想,我早就释怀了。” 贺兰香想到她在梦中那一句句撕心裂肺的“轻舟”,心想释怀可不是你这个样子,但也没提,只道:“既然是误会,为何不同他解释清楚。” 李萼轻嗤,望着贺兰香,眼波清亮,却充满无尽的苦涩,“贺兰,你觉得,他会不知道真相么?” 缠香 第121节 “他只是想恨我罢了。” 贺兰香怔了下子。 她明白了,萧怀信必须要恨她,不然他二人之间,便什么都没有了。当年究竟是不是李萼出卖了他,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理由去恨她。 贺兰香并不知道这二人过去究竟有多大的羁绊,但以李萼这个冷淡的性子,能让她成为心疾的人,那人过去在她的生命中,必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罢,”贺兰香轻叹道,“便如此不清不楚的拉扯着也不见得是坏事,兴许他能活到现在,因的便是恨你的那一口气呢。” 李萼苦笑:“你高看我了,我没有那般大的能耐。这些年里,他能支撑到现在,为的便是为萧氏一族平反,再找到当初散播谣言的源头人物。萧家上下那么多条人命,不找到那人偿命,他今生死不瞑目。” 贺兰香:“源头?” 见贺兰香不知情,李萼对她讲起了当年那场童谣之祸的起落。 这时贺兰香才知道,原来当年那句让整个萧氏覆灭的童谣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有预谋的散播,童谣之祸是杀了几个人没错,但最开始传播的人,至今下落不明,像是被有预谋的保护了起来。 * 辽北。 天寒地冻,冰雪覆盖千里荒原,冷月悬挂夜幕,风声凛冽。 谢折站在帐前,仰面看天,下颏的线条紧绷,双唇抿紧,高大的身影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将军在想什么?” 谢折回过神,垂眸压住眼底浓烈思念,道:“没什么,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人皆已埋伏好,”严崖道,“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可立即突袭敌军王庭。” 谢折点头,“你潜伏在王延臣身边至今,立下汗马功劳,回去以后,自有重赏。” 严崖拱手,“属下多谢将军体恤。” 严崖压低声音,“将军放心,届时活捉王延臣,属下一定暗中了结他性命,让将军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寒风卷挟风雪而来,扑面脆冷,谢折启唇,吐出简洁二字:“不可。” 严崖诧异,不自觉便抬脸看向谢折。 谢折面上未有起伏:“他战败被俘,理应由陛下亲自问罪,不可越俎代庖。” 严崖不懂谢折为何要将王延臣活着带回去,但也未敢有异议,只俯首道:“一切听从将军吩咐。” 临退下,严崖又道:“对了将军,还有一事,此时说恐怕不合时宜,但属下思前想后,不敢对将军隐瞒。” 谢折嗯了声,示意严崖开口。 严崖:“王提督在战胜庆功之时违背军纪公然摆酒,喝后大醉了一场,属下扶他回帐,路上听他说了几句酒后之言。” 谢折:“说。” 严崖上前几步,对谢折说了王延臣酒后说出的话。 谢折听了,眉头赫然皱紧。 * “冷!好冷!这早春寒什么时候能过去,朕快要冻死了!” 长明殿内,年轻的天子蜷缩龙榻之上,咳嗽着颤抖,用微弱的声音发出怒吼。 “陛下,早春寒早已过去,如今已是五月份了。”内侍跪倒一地,为首的战战兢兢道。 “朕不行了,朕要冷死了!李姐姐呢!李姐姐在哪!朕要抱着她!朕要听她唱歌!” “太妃娘娘早已出宫入大相国寺为国祈福,陛下忘了么。” “那些术士呢!他们不是说吃了那些丹药便能延年益寿吗,为什么朕还是这么生不如死,为什么!来人!把他们都找来,再拿刀把他们都砍了!” 内侍听命,传来大批术士,又按照吩咐持刀砍人,惨叫连天,鲜血流淌满殿。 “咳咳……骗子!一群骗子!给朕把他们都杀光!” 鲜血越淌越多,在场中人无不瑟瑟发抖,更有术士直接吓晕过去,待等手起刀落又了结二人,一名术士被吓破了胆,慌不择言地高呼:“草民还有一方!确保延年益寿!求陛下再给草民一个机会!” 夏侯瑞:“说!” 术士颤颤巍巍爬上前,哆嗦着报了一串药名,说时又有内侍进殿,屏声息气着呈上一封密函,小声说要陛下亲启。 夏侯瑞极不耐烦地夺过书信,喘着粗气看字。 鲛绡帐外,术士最后咽了口唾沫,颤声道:“还,还要,还要血脉至亲的心头血四十九碗作为药引,一日一服用,足服用上一个多月,便可延年益寿……” 这时,夏侯瑞大笑一声道:“好!” 术士险些被吓咽气。 夏侯瑞攥紧那一纸密函,喘咳交加,咳嗽完便哈哈大笑,眼看着信道:“人算不如天算,连老天爷都在帮朕,舅舅啊舅舅,你机关算尽,却在最信任之人身上吃了最大的跟头,你啊你,你可真是——” 话未说完,一口血吐了出来。 “陛下!陛下!”血腥气中,长明殿乱作一团。 * “反了?” 贺兰香听着传到耳边的消息,顿时头昏目眩,连忙扶了肚子,回过神,不可思议道:“王延臣怎么就反了?谢折不是去救他了吗?他怎么会突然和蛮子联手了?” 细辛道:“说是谢将军突袭敌营,本该大获全胜,不想王将军却朝蛮人献计,联手反扑谢将军,自那便恶战不休。” 贺兰香怒拍座椅扶手,厉声道:“他是疯了吗!他的儿女都还在京城!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话音刚落,突然,贺兰香明白了。 王延臣是在仗着自己身后有萧怀信撑腰,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有萧怀信兜底,所以才敢如此肆意妄为,毕竟他不知道她贺兰香是他自己的亲女儿,他和谢折还有点微妙的关系在,谢折顾及着贺兰香都不会取他的命。 在他眼里,只要他落到谢折手里,就一定是必死无疑的,与其等死,不如奋力一搏。起码,如果真把谢折拿下,说他王延臣乱臣贼子也好狼子野心也罢,反正算是一雪前耻了。等回到京城,只说叛国为假被蛮人逼迫为真,轻易便能将罪名洗清,横竖有萧怀信为他操心。 贺兰香想通这一点,却越发觉得眩晕,再起身险些跌倒。 细辛连忙扶住她,焦急道:“主子想去哪里。” 贺兰香摇头,“不去哪里,传我命令,准备纸钱寿衣,届时有用。” 细辛慌了,“主子这是作甚,谢将军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贺兰香仍是摇头,眼底渐红,咬紧牙关道:“不是谢折,是王延臣,他,他不会活着回来了。” 谢折在辽北豁出命才守住一方疆土,王延臣无论对内如何勾结,终究有一线生机,可他若投奔蛮人,谢折绝对不会留他性命。 甚至整个琅琊王氏都会因此被牵连。 时至今日,贺兰香恍然清醒,她好像终于懂了李萼当初为何阻止她认祖归宗,不仅因为夏侯瑞有意除掉王氏一族,更多的,是王延臣,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 第93章 生子 大雪漫天, 鹅毛一般纷纷扬扬落下,覆盖在巨石砌成的漆黑城楼之上,一眼望去黑白交接, 泾渭分明,冷酷的整洁。 伴随脚印绵延, 一滴鲜血坠入绵软的白雪之中,杀气顿时拔地而起, 更多的血珠顺着王延臣握刀的掌缝流出,他却不敢松懈, 握刀的手更加收紧, 一双血红的眼睛怒瞪面前高大男子。 谢折遍体漆黑冷甲, 与城墙颜色不分上下。他抬腿逼近王延臣, 道:“王提督,回头吧。” 王延臣不断后退,气势却不输, 低头怒啐一口道:“我呸!回头?回头即是死路!自古成王败寇,认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谢折你听着, 老子现在还没输!你只是把我逼上城楼, 你低头看看, 战局还没有定下呢!” 城楼下,厮杀声彻天, 大周将士与蛮人士兵死战不休,刀枪卷刃便换赤膊,雪花与飞溅血珠融合, 血雾弥漫成烟。 谢折收回眼神,面朝王延臣道:“你如此自信, 不是因为战情是否有利于你,而是你只要能杀了我把兵带回京城,不管什么罪名,萧怀信都一定会设法保你,是吗。” 王延臣冷笑,神情逐渐猖狂,“你没有说错,谢折,你认清吧,只要萧丞相一日站在我这一边,你是赢不了我的,辽北兵权,早晚都要在我王延臣的手里!” 谢折未语,从甲衣里掏出一纸书信,揉成团,扔在了王延臣的面前。 王延臣狐疑地盯着脚前之物,皱眉询问:“这是什么东西。” 谢折不急不缓道:“你当初为了让先帝忌惮萧氏一族,买通了一个叫朱老三的市井人士,让他散播夏尽萧起的童谣,后来事情闹大,朝廷要问罪散播者,朱老三便就此失踪了,你寻找多年欲图杀之灭口,却总不得下落。” 王延臣面上抽搐一二,表情略有失控,顾不得继续与谢折剑拔弩张,扔掉刀便弯腰捡起那纸书信,拆开时手都是抖的。 但当他看到上面所言,却忽然大笑出声,将信一撕两半,抬头瞪着谢折道:“满纸胡言!什么朱老三王老三,我不知当年童谣之祸是何缘由,此人与我更是毫无干系,谢折你休要含血喷人,栽赃陷害于我!” 谢折未管他大呼小叫,自顾自继续说道:“有没有干系,不是王提督说了算,还得这人亲口来讲才是。” 王延臣眉心骤然一跳,吞了下喉咙,压住慌乱道:“此人现在何处?” 谢折面不改色道:“皇宫,长明殿。” 王延臣目露惊恐,再度看向手中残信,不可思议地喃喃说“这人,这怎么,这怎么会……” 谢折:“这人怎么会出现?” 王延臣哑口无言,双目炯炯盯着谢折。 谢折步伐迈出,接着朝他逼近,目光锐利道:“自然是萧丞相人脉广大,掘地三尺将此人找了出来。” 王延臣攥信纸的手收紧发抖,咬牙切齿看着谢折。 谢折:“王提督还不明白吗,萧怀信不会再帮你了。” “你若回到京城,你王氏一族便在劫难逃,免不得落得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若在此时自尽,大可说成是被蛮人逼迫才同流合污,后来不堪受辱,自尽于大军之前,为国捐躯。” 话音落下,谢折将三道免死金牌扔在王延臣面前,道:“三道金牌,三条性命,是要保你三个儿子,还是保你自己,王提督自行决断。” 王延臣伸手摸向雪中三块金牌,又看向早已跌落雪沫中的刀,颤着手伸出,几度想要收回,又终究握住刀柄。 他起身拔出刀,架上脖颈,大喝一声准备自尽,却又忽然之间将刀砍向谢折。 谢折似乎早有预料,侧身躲过一击,横刀劈向王延臣。 二人激战,刀锋斩碎飞来雪花无数,雪沫纷飞。 这时,城下忽然出现王元璟的身影,隔着战情朝城楼上大喊道:“爹!” 王延臣赫然走神,满眼皆是不可置信,高呼一声:“璟儿?你在哪!” 只听一声闷响,谢折一刀刺入王延臣腰腹。 王延臣眼眸大瞪,努力伸着脖子去找王元璟的身影,眼神沉痛异常。 “爹!爹!放开我爹!爹!” 缠香 第122节 楼下混乱中,王元璟被士卒强行拉住,不得上前分寸,只能放声哭喊。 王延臣额上青筋暴起,抓住刀身试图反击,狠狠盯着谢折,哑声道:“谢折,我求你,别当着我儿子的面……” 谢折不语,刀又刺深三寸。 王延臣大吐一口鲜血,眼也变得血红,嘶声凶狠道:“谢折,你等着,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害怕什么吗?” 王延臣笑了,猩红双目中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你和那个弑父的狗皇帝一样,都见不得父慈子孝的场面,觉得全天下的父子都要和你们一样狗咬狗互相残杀才好,所以暗中挑拨我琢儿与我父子离间,与瑛儿兄弟离心。” “你等着,谢折。” 王延臣猛然松开抓刀的手,改为抓住谢折的领口,用尽最后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你……你会成为你爹那样的父亲,生一个……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 谢折呼吸一滞,额上青筋猛然鼓起,握刀的手一时竟有些颤抖。 王延臣笑容阴森,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死盯着谢折道:“时间不会太久的,你等着吧,等着吧……” 谢折抽出刀,鲜血喷涌如泉,溅在他的脸上,王延臣在同时间断气,两只血红眼眸大睁,死不瞑目。 谢折站起来,看着王延臣的眼睛,对身后随从吩咐道:“传令下去,王提督为国捐躯,尸体择日送回京城安葬。” “是。” * 祠堂前,夜色漆黑,人影憧憧如鬼影,血腥气铺天盖地,女子的惨叫声逐渐微弱,变得毫无声音,只剩下棍子不断打在身上的闷响,像在打一块毫无生命的烂肉。 在她旁边,还有一道瘦瘦小小的身影安静跪着,双肩小幅度的颤抖着,随时破碎一般,却分毫不敢动弹。 祠堂门口,有个高大的男子被人群簇拥其中,脸上是被黑气笼罩的空白,看不清五官,但能感受到他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笑声阴森讥讽。 笑完,他看着年幼的孩子,毫无感情,冷声说:“拖下去。” 孩子被一只大手攥住肩膀粗鲁拎起,死在血泊中的女子则被一方烂席卷起,被两个人合力抬架,不知送往何处。 “别动她,别动她……” 颤动的火苗下,谢折牙关紧咬,额头沁出冷汗无数,两只手攥紧成拳,打着寒颤。 “丢了喂狗。”男子吩咐道。 “我杀了你!” 梦中的谢折终于站起,朝着那道高大如山的身影冲去。 可待等他一拳落下,场景便又恍然发生变化,棍子打在人身上的沉闷动静再度响起,只不过这一次换了角色,被打不再是那名可怜的女子,而是名锦衣罗服的青年。 血水连天,和阳郡主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在他耳边——“谢折!你听着!谢氏的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你爹也不会放过你!你不会有好下场!你不得好死!” 烛火赫然一跳,谢折惊醒,气喘吁吁。 梦里那道黑影,是他爹,宣平侯,死在棍下的青年,是他弟弟,谢晖。 和阳郡主凄厉的声音逐渐在他耳旁散去,王延臣的声音又回响在他脑海当中。 “你等着,谢折。” “你会成为你爹那样的父亲,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 谢折眉心猛然跳动一下,向来沉稳无波的眼眸,竟在此刻闪出三分不安的光。 “来人!”他哑声喊道。 严崖进帐,俯首拱手,“将军。” “如今大战告捷,蛮人回天乏术,便由你亲自领兵回京,对外不必声张,暗中施行即可。” 严崖不解,抬头询问:“将军这是何意?难道您要独自返京吗?” 谢折未说话,粗气喘不停,浑身热汗蒸腾,仿佛刚打完一场恶仗。 严崖见状,不敢多言,颔首应下,“属下谨遵将军吩咐。” 严崖退下,帐中重新只剩谢折一人。 谢折看向烛火,短短一瞬,便已起身下榻,披衣出帐,直奔马厩。 * 大相国寺,阴雨不休,空气潮湿闷热,泥土的苦腥气中掺杂浓郁刺鼻的甜腻,像是人血的味道。 李萼跪在佛龛下合掌诵经,双眉紧紧皱起,念经的双唇翕动着,似乎很是不安。 隔壁,传来女子尖锐凄厉的哭喊声。 终于,她忍不住,睁眼起身跑出门,走到隔壁禅房门前道:”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有生出来,你们都是怎么接生的。” 门前跪倒一片,其中有个婆子擦着汗道:“太妃有所不知,夫人此胎小有不正,费的力气自然要比寻常人多些,加上又是头次生产,不知如何使劲,便要慢些。” 李萼心烦气乱,“那究竟要生到什么时候,再折腾下去,人都要累死了。” 这时,贺兰香的喊声又从里传出:“不行了,我生不下去了,你们拿刀杀了我吧!我不生了!” 李萼走到门前道:“你说什么浑话!十月怀胎等的不就是这一日,你别出声,攒住力气,听产婆的话,把力气都用到该用的地方去,你想想孩子,再不济……想想你自己,你如此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你甘心命殒于此?” 贺兰香听不到心里去,仍旧止不住哭叫,产婆叫苦连天,熬的大补汤喂她她也喝不下去,只好劝她收着力气,再这样要出大麻烦的。 李萼在门外心急如焚,正不知如何是好,耳边便传出嘈杂打斗之声,她回头一望,只见若干护卫节节败退,人堆里冲出名身形高大蓬头垢面之人。 李萼瞧着那人,只觉得身形莫名熟悉,便喊道“你是何人?” 待等对方抬起头,李萼顿时惊诧无比,不可置信道:“谢将军?你,你怎么……” 谢折只顾看向房门,问:“生了多久了。” 李萼叹气,“昨夜子时开始发作,到如今,已近六个时辰了。” 谢折上前,推门便要进去。 李萼慌忙拦他,“谢将军留步,你身份敏感,安能——” 谢折视若无闻,毅然推门,大步进入里间。 众产婆被吓一跳,听到门外太妃高呼“将军”二字,猜出身份,正想跪下,便被谢折抬手制止。 榻上,贺兰香大汗淋漓,看见他,初时以为是在做梦,待等感受到谢折身上的汗气与粗重的呼吸,方知眼前一幕是真的。她大喘着气,朝他咬牙切齿道:“谁准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出去!” 谢折没动,只是看她。 贺兰香更加无法接受,别过脸不看他,哭着要他滚。 谢折见过她很多种样子。 啜泣时梨花带雨,妩媚时风情万种,皎洁如妖,冷若冰霜,各种样子她都让他见过,唯独没让他见过她此刻如此狼狈的样子。 她不接受。 不接受谢折看到此时的她,更不接受她会变成此时这个毫无魅力的样子。 高大的身影靠近榻前,大掌抚摸上她的脸颊,谢折道:“为何不看我。” 贺兰香疼得神智不清,却又不愿流露一分脆弱之态,便从唇齿间挤出三个冰冷的字:“不漂亮。” 谢折将她的脸轻轻摆正,看着她,眼神从眉梢流连到唇瓣下巴,认认真真大量了一遍,道:“漂亮,比我过去见你的任何一面都漂亮。” 贺兰香僵在眼中的泪顿时滑落眼角,哭得提不上气,厉声埋怨他,“你个混蛋!怎么才来见我!我都快疼死了!” 谢折看着她的眼泪,咽了下干涩的喉咙,道:“别哭,我身上脏,不能抱你。” 贺兰香哭更凶了。 婆子们捶胸顿足,哭道这样要如何能够生得出来。 谢折见地面有盆闲置热水,便弯腰将手洗净,擦干后起身将手伸到贺兰香嘴边,道:“疼就咬我,节省力气。” 声音简短有力,无端透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贺兰香也并不客气,张嘴便咬个结实。 一旦自己不出声,耳边的动静便显得明显许多,接生婆要她何时用力她便何时用力,虽煎熬依旧,但到底努力对了地方,没过多久,便听婆子兴高采烈说孩子的头已出来,让她接着使劲。 贺兰香使多大的劲嘴上便咬多狠,直到将谢折的一块肉差点撕咬下来时,只听一声嘹亮的啼哭,婆子喜极而泣:“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夫人您生了个小世子!” 。 贺兰香听到声音的那一刹, 如释重负,长吐一口热气,阖眼昏死过去。 产婆拿剪刀剪掉脐带, 抱起那血肉模糊的一小团,忙不迭带到水盆边清洗, 包入襁褓。 谢折专注看着贺兰香,耳边水声哗啦, 眼角余光瞥到婆子怀中那聒噪之物,刺眼的鲜红, 让他突然想到谢晖死时的场景。 谢折的眉心一跳, 像是被蛰痛一下, 旋即收回余光, 只顾去看贺兰香的脸,抬手给她将流至鬓边的汗水擦干,温柔至极的手法。 其余不知情的接生婆看着谢折的动作, 不停递换眼色,猜测他和贺兰香的关系。 谢折冷斥:“退下。” 众人浑身哆嗦一下,赶紧抱着孩子离开, 只留下细辛和零星三两个人收拾血污。 没了孩子的哭声, 房中总算安静了下来。谢折为贺兰香擦完汗, 听闻产妇不得见风,便扯了被子盖在她身上, 之后手握住她的手,便这样静静看着她,流动在挂屏上的光影都仿佛为之静止。 * 婴儿在乳母的哺育下吃饱便沉睡过去。李萼看着孩子, 皱巴巴的一团,小猴子一样, 全然看不出像谁,只觉得贺兰香大着肚子还是前一眼的事情,突然间孩子便出来了,这么个小小的孩子,虽让她连碰都不敢碰一下,但想到是贺兰香生出来的,竟生出恍惚不可置信之感。 她问:“谢将军抱过这孩子吗。” 细辛迟疑一下,道:“将军回来至今,未曾看过一眼。” 李萼沉默,正要伸手用指腹碰一下这孩子的小脸,门外便传来丫鬟的声音:“回娘娘,国公夫人醒了,正吵着要看孩子。” 李萼哦了声,抬起手,示意细辛将孩子抱到贺兰香身边。 看着细辛的背影,李萼想到谢折来到时身上的腾腾杀气,怎么都没办法将那业力缠身的男子与这柔嫩婴儿联系到一起,心中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 * 夜晚,清辉漫天,幽静安谧。 贺兰香几乎昏睡一天,傍晚醒来吃了碗当归炖乳鸽便又睡去,谢折日夜兼程,几天几夜未曾合眼,沐浴过后上榻抱她同眠,二人睡眠深沉,未曾有醒来的迹象。 直到午夜时分,谢折半梦半醒中被哭声吵到,才缓慢睁开眼眸醒了过来。他叫了两声“来人”,没等到动静,又不想吵到贺兰香安睡,便下榻走向那小小一方摇篮,想亲自将这难缠的婴儿哄睡。 他走到摇篮前,看到那小小的,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孩子。 缠香 第123节 他的孩子。 谢折蓦然愣住了,耳边再度响起王延臣狠厉决绝的声音——“你会成为你爹那样的父亲,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 鬼使神差的,谢折将手伸向下榻时左手习惯握住的佩刀,虎口对上刀柄,攥住,上拔。 似乎察觉到危险,婴儿哭声更加嘹亮,说是撕心裂肺都不为过。 谢折的指尖痉挛发颤,握刀的手破天荒有些不稳,双目却空洞发直,透着冰冷的杀意。 “嗯哼……”突然,贺兰香在睡眠中发出一声柔软闷哼。 声音像一只手,瞬间将谢折的理智拉了回来。 他松手,任由刀滑回刀鞘,最后深深看了婴儿一眼,回去上榻搂住贺兰香,温柔安抚着她,不让她惊醒。眼底却阴翳重叠,是看不穿的漆黑沉重。 * 嘎吱一声门响,皎白的月光投入房中,在地上起伏一片飘忽的清影。李萼身穿嫁衣坐在榻上,正在绣一块比翼连理的红盖头,闻声抬起头,看向帘后走来的人影,道:“你来了。” 骨节分明的手拨开珠链,萧怀信狰狞丑陋的脸上已出现不了任何活人所有的表情,只从嘶哑的声音中听出丝丝诧异,“你怎么?” 李萼:“我怎么没病是吗?” 她看着他,寡淡憔悴的容颜因涂抹了脂粉,在烛火下看,竟有三分艳色,“我不假意称病,你怎么会来看我。” 她咬断针线,起身走向他,低头打量着,“轻舟,你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这还是当年备下的嫁衣,我原本想着,等你我二人成亲的时候穿,不想便等到了今日,你看,这上面的针脚都有些老了,花纹也不鲜艳了。” 萧怀信收手,珠链摇晃,脆响丁零,他转身想走。 李萼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萧怀信被迫顿住步伐,声音却冰冷,“松开。” 李萼摇头,哽咽道:“不要。”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脊背,柔软唇梢抵在坚硬的骨骼,呼吸打湿了一小片衣料。 “我马上就要回宫,”李萼的手越发收紧,“日后再无机会如此触碰你,轻舟,我死也不会松手的。” 萧怀信抓住她的手,将收紧的纤指一根根掰开,力度是毅然决然的狠重。 “轻舟!” 李萼无力至极,连哭声都发不出,强撑着冲那朝门而去的背影道:“你今夜要走便走,只一件,望你念在往日旧情的份上,满足我最后一桩心愿,这也是我要你来的缘由。” 李萼捡起早已掉落在地的红盖头,抚摸着上面的花纹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泪中带笑,“嫁给你,是我年少时的心愿,至今已成心结。今夜,便由你将我的盖头掀起来,了结我最后的念想。从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干系。” 李萼回到榻前坐下,将盖头蒙在头上,静静等待盖头被掀开。 半晌过去,面前毫无动静。 直到李萼心死之际,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响起。 萧怀信走到她面前,伸手把盖头掀开。 二人四目相对,恍惚间,竟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彼此年少时的样子。 有滴泪顺着李萼的眼角滑落,碎星一般,滑落至脸颊。 萧怀信伸手,去擦拭那滴泪,李萼闭上眼,感受他掌心温柔的温热,贪恋不愿睁开双目。 不知不觉,唇上便传来柔软的触感。 * 坐完月子回到京城,贺兰香将孩子的出生日期往前提了近二十日,其余见过孩子的贵妇虽觉得孩子过于瘦小,但也只以为是天生羸弱所致,并未多想。康乐谢氏得知护国公后继有人,乐的大摆酒席,谢寒松还请旨亲自为孩子取名为谢光,意为令闻弥崇,晖光日新。 夜晚,宴席散去,房中灯火氤氲。 贺兰香看着儿子粉嫩的睡颜,嘴里咀嚼着“谢光”两个字,越回味,眉头皱的便越深。 直到细辛忍不住问了,她才道:“令闻弥崇,晖光日新。谢寒松这老匹夫是想让我儿永远记得他亲爹是谁,是怎么死的,又是被谁杀死的。” 灯影微皱,贺兰香眉间惆怅不减,可等她低头看见孩子熟睡中的小脸,神情里便无端多了股力量,舒口气道:“但是不妨事,只要他还在我身边,我就能够亲自教导他,永远不让他知道那些血腥之事。” 细辛欲言又止,想说谈何容易,可看着自家主子脸上的担忧与憔悴,冷水到底没有泼出。 * 次月,暑气高升,草木繁茂。 贺兰香在家避暑,成日里逗弄孩子解闷,鲜少留意外界的消息。 午后艳阳灼热,细辛一身热气进门,对贺兰香道:“主子,宫里来消息,太妃娘娘有孕,近来食欲不振,陛下传旨要您入宫陪伴。” “知道了。”贺兰香随口应下,只顾拿着拨浪鼓逗孩子玩儿,直等过了好一会儿,她方跟才听到细辛说什么一样,匪夷所思地道,“你刚刚说什么,太妃娘娘有什么了?” …… 凉雨殿。 贺兰香呷下一口清茶,抬眸时眼睛对上李萼,视线顺势便移到她的肚子上。 月份太小,还看不出什么,不过贺兰香直至此刻也不敢相信,明明她才生完孩子,李萼怎么突然又有孕了。 李萼迎上她的目光,似乎能猜到她内心疑窦,但并不言语,浅浅与她对望,唇上噙了抹淡笑——称不上欢愉的笑意,只能说是温和,冲淡了身上原本的苦涩气,让枯木般的人有了三分活人气息。 贺兰香放下茶,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萼启唇,像在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是刚回宫那两日。” 贺兰香点着头,内心仍觉得诧异,毕竟就夏侯瑞那个病入膏肓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象他竟还有生育能力。 说是回宫后那两日,但若是在寺中就有的,也未曾可知。 贺兰香脑海中闪过萧怀信那张脸,压下心中疑云,对李萼笑道:“如此说来,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是陛下的独子独女,娘娘日后荣华难以计量,妾身提前道喜,娘娘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如何能不早做打算,荣华不过嘴上说说,真正难以计量的是危险才对。若她李萼当真平安生下孩子,公主还好,横竖大人之间的恩怨,波及不到年幼婴孩。可但凡是皇子,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母子一殒俱殒。 李萼听着贺兰香的话,垂眸望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又看向贺兰香,打量了她一遍,忽然称赞道:“你到底年轻,才出月子精气神便恢复与过往无异,只不过我记得,你以往尤其喜爱着艳色?身体好不容易恢复,怎么还是这一身寡淡素色?” 贺兰香眼眸中闪过丝黯然,轻嗤道:“我生母孝期未过又添生父新丧,如何能着艳色。” 李萼惭愧道:“是我说错话了。”她眸光一转,佯装无意地提起,“不过既然说到此处,王朝云……还活着吗?” 贺兰香笑了声,神情不自觉便带有冰冷狠意,微微咬牙道:“活着,不光活着,还被她两个哥哥看得跟眼珠子一样,连府门都不出一步,我想对她下手,都难以找到机会。” 李萼犹豫一二,继续道:“这样你就善罢甘休了,你就不恨?” 贺兰香:“恨,当然恨。” 但她旋即瞧向李萼,压下面上的恨意,变得意味深长道:“不过太妃娘娘与妾身相识至今,不会不知我贺兰香是何性情。” “即便痛彻心扉,即便生不如死,关键时刻也不可意气用事,行莽撞自伤之举,万事皆以自保为上。何况我现在还有了孩子,自然一切以我母子二人的安危为重,不可轻举妄动。” 贺兰香目光中的深意更重了些,瞧着面前知根知底又至疏至离的女子,“你担心日后王朝云入宫为后对你的孩子不利,想借我的手了结她,可娘娘,你我到底是互帮互助,这种借刀杀人的活计,不是我该替你做的。” 李萼看着贺兰香,舒出一口长气,似是彻底死了心中念头,淡淡道:“既被你看穿,也罢,王朝云暂且不提,我要你帮我另一个忙。” 。 虫鸣暑重, 星辉点点,砖石上青苔半干,生出淡淡的腥涩气息, 萦绕在门前。 贺兰香提灯而来,步伐迈入门中, 恰与谢折抬起的黑眸对上。 自从生产完,她便一颗心扑在稚嫩的孩儿身上, 这还是许久以来头一回迈入后罩房。她眼里噙笑,款步过去将灯放下, 手中罗衫轻摇, 柔声问:“严崖年纪也不小了, 不知京城中可有女子入他的眼?” 谢折周身气势沉了不少, 本就黑的眼眸更加幽深下去,阴沉沉地盯住贺兰香,虽然没说话, 但显然开始怀疑起贺兰香时至今日还在打严崖的主意。 贺兰香无视了他的反应,慢悠悠继续道:“太妃娘娘想为自己妹妹择一门好亲事,自己拿不准主意, 便想让我帮她物色, 严崖虽然出身微寒, 但此战也算立了大功,不失为朝中新贵。” 谢折低头察看公务, 声音平稳,“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觉得李氏一族能同意吗。” 世家之间历代通婚, 没见过何时与外姓联姻,何况是个毫无根基的平民出身的子弟。 贺兰香雪腻的手腕一转, 罗扇便对上了谢折,轻轻扇着风道:“所以我才来找你了啊。你先去问过严崖,他若愿意,便由你出面为他到李氏提亲,料那帮人也不敢不同意。” 香风拂面,沁人心脾,谢折道:“我不会去的。” 贺兰香皱眉,“这是为何?他二人年纪相仿,相貌也登对,严崖刚立下大功,噙露难道还配不上他么?” 谢折声音忽沉,透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严崖家世简单,不应该淌这趟浑水。” 贺兰香有些急了,“你都还没问过他的意思。” 谢折:“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贺兰香沉了沉气,扇风的手停了下来,冷下动静道:“没有改口的余地了?” 谢折未语,房中寂静下去。 贺兰香死了心,便也不愿多说恳求的话,脸转开,抛出冷冷一句:“既如此,谢将军早些歇息,妾身不多叨扰。” 谢折:“慢着。” 贺兰香站在原地,回过头看他,以为他要回心转意。 谢折却只往她胸前瞥了一眼,道:“擦完再走。” 贺兰香低头一看,才发现说话的功夫胸前衣料已濡湿一片,夏日衣衫薄,阴影便显得格外明显,甜香肆虐蔓延。她连忙找出帕子去擦,心中懊悔自己不该初为人母一时兴起非得通奶给孩子吃才好,现在好了,回奶汤喝了那么多碗都效果微毫,放着那么多乳母可以用,真是自找麻烦。 擦上半晌,贺兰香渐渐觉得头顶发刺,抬头望去,才发现谢折一直在瞧她。 烛火投下的阴影忽高忽低,让他的眼神也变得晦暗不明,又仿佛在里面藏了两簇火点,隐隐跳着炽热的光。 贺兰香很会做一个利用自己任何样子摆出香艳摸样的女人,但却是第一次做母亲,所以即便谢折连她生子时的落魄样子都见过了,但此情此景,她不自禁便滚烫了脸颊,朝谢折生气嗔道:“看什么看,不准看。” 烛火下,谢折对上贺兰香一双含嗔带怨的剪水眸,不低头,反而看的更加明目张胆,眼底像长了两把钩子,将二人间的距离一点点在无形中拉进,烛台上灯芯被火舌缠绕,滋滋发响,安静的露骨。 贺兰香脸颊热气不断升高,感觉再待下去烛火都要晦暗,便扬手将帕子砸到谢折脸上,哼了声转身离开,徒留满室香风旖旎。 * “战事虽告休,演武场制度却不变,每日必须勤加操练,不得耽误。”军帐中,谢折坐在案后吩咐道。 半晌未等来回应,他抬脸,看向严崖。 严崖双目发直,此刻才连忙拱手,“属下遵命。” 谢折垂眸看向军中文书,道:“在想什么。” 严崖:“属下只是在想,天气酷暑难耐,军中男子尚且难捱,妇孺便更加不适,不知……” 缠香 第124节 严崖顿了一下,似乎一瞬中鼓足破釜沉舟的勇气一般,斩钉截铁道:“不知夫人身体是否安好。” 帐中顿时寂下,折入门里的日头仿佛都跟着毒辣了几分。 谢折启唇道:“她自然一切安好,不劳你挂心。” 严崖松口气,面上担忧显然减退三分,俯首道:“尚有公务在身,不打搅将军,属下告退。” “等等。”谢折叫住他,“太妃之妹你可曾留意过?” 严崖怔了下,虽不懂谢折是何用意,但老实摇头,“回将军,未曾。” 谢折道:“我得知李氏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你,你是何打算。” 严崖眉心一跳,面上并未有喜色,只狐疑地问:“哪个女儿?” 谢折:“太妃之妹。” 严崖似是下意识张口回绝,但又不知想到什么,思忖一二,抬头迎着谢折试探的眼神,道:“李姑娘不嫌我出身卑微,她若愿意嫁,我便娶。” 谢折观察着严崖的表情,点了下头。 * 夜晚,雷电交加,大雨滂泼。长明殿内,内侍战战兢兢将圣旨递去,“陛下,册封李氏为贵妃的圣旨已拟好。” “朕……知道了。”夏侯瑞坐在龙椅上咳嗽不休,边咳边用尽最大力气抓起御玺,想要盖到圣旨上面。 这时殿中响起匆忙急促的脚步声,萧怀信一身雨水,衣发皆湿,不顾内侍阻拦冲到御前,一抓摁住夏侯瑞覆在御玺上的手,用嘶哑的嗓子喝道:“陛下荒唐!” 夏侯瑞怒瞪萧怀信,眼中讥讽无比,冷笑道:“荒唐?李妃虽是先皇妃嫔,却已身怀朕的子嗣,朕理所应当把她册立为朕的妃子,哪里荒唐?何来荒唐!” 萧怀信双目猩红,手纹丝不动。 夏侯瑞气急攻心咳嗽一通,血丝都从嘴角蜿蜒而出,声音却虚弱固执,直直盯着萧怀信的眼睛质问:“朕迟早是要死的,这个位子舅舅不要,难道还不让朕把它留给朕自己的孩子吗?” 萧怀信身形僵住,狰狞不辨五官的脸上竟有三分茫然浮现。 直到此刻他才彻底明白,原来他的外甥,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皇位给他,军权给谢折,皇权与军权制衡,同样觊觎军权的王家,便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玉玺……”夏侯瑞努力想要挣脱萧怀信的控制,濒死的困兽一般,全身发抖朝他咆哮,“御玺给我!” 萧怀信甩开夏侯瑞的手,彻底夺起御玺,转身欲往殿门走去,冷声道:“陛下还是死了这条心为妙,李太妃只能是李太妃,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陛下的,自然也不能生下来。” 夏侯瑞此刻全无帝王该有的样子,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扑上去与萧怀信争夺耍起无赖,两只眼睛通红,吁吁喘着急气道:“给我!御玺给我!给我!” 萧怀信下意识一推,夏侯瑞径直倒地,呕出一大口血。萧怀信目光一颤,步伐迈出,似乎是想要上前将人扶起。 在他手悬出的瞬间,夏侯瑞艰难撑起头颅,看着萧怀信,咧嘴笑道:“舅舅,其实你从来都不曾在乎过我吧。” “当年你假死脱身,中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去辽北看我,可是你没有。” “你知道吗,辽北真的很冷,若没有谢折在,我熬不过第一个冬天。” “舅舅,”夏侯瑞笑容更深了些,鲜红的血珠顺着嘴角流下,苦水般蜿蜒入颈项,“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啊。” “一个复仇的工具,还是一个……不得不扶持的累赘?” 萧怀信掌心颤然,握在手中的御玺有摇摇欲坠之势。他猛地收紧手,决然转身,不再去看夏侯瑞一眼。 “萧怀信!”夏侯瑞哽咽大吼一声,“如果我母妃还在世,看你这么欺负我,她一定会难过的!” 萧怀信步伐顿住,彻底走不动了。 殿门外雨势滂泼,乌云强压,雷闪轰隆而过,飞掠过的强光打在那道瘦削的背影上,显出寒刃出鞘的冷峻,与寂寥。 萧怀信松了手,御玺落地,迈出步伐,走入了犹如深渊巨口的漆黑雨色中。 夏侯瑞连忙叱骂内侍将御玺捡回,经内侍搀扶回龙椅坐好,用尽全身力气拿起御玺,用力盖在了圣旨上。 朱砂灼目,犹似鲜血。夏侯瑞看着方正墨痕,眼中直直滑泪,哈哈大笑。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后妃李氏贤良淑德,知书达理,甚慰朕心,着即册封贵妃,赐封号娴,钦此——” 天色熹微,凉雨殿外雨声滴答,朦胧晨雾弥漫廊庑,遮掩住了夏末草木该有的鲜活生气,徒留轮廓模糊。 李萼叩首,“臣妾谢陛下隆恩。” 内侍连忙叫起,满脸谄媚笑意,要她保重好身子,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李萼笑不达眼底,在内侍走后,垂眸望向平坦小腹,眼底笑意彻底消失殆尽,只剩浓密愁云。 * 次年,春三月。 凉雨殿外跪满僧人,经声震耳,紧闭的殿门中,时不时传出女子凄厉的叫声。 年轻的帝王在殿外来回踱步,急火攻心之下,行将就木的身体竟也有了几分活人神采,原本苍白发青的脸色也隐隐透出血色。 “陛下,到时辰了,该吃药了。”内侍上前小心翼翼道。 夏侯瑞皱眉,“贵妃难产,朕心急如焚,哪有心情服药。” 内侍:“可太医说过的,这药要一日一服不可中断,一个多月都喝过来了,这是最后一服,陛下龙体为重,还是服下为妙。” 夏侯瑞内心厌烦,可听着殿里面嘈乱的动静,已没心情为这点小事发火,端起药碗便一饮而尽。 药汁溢出嘴角,漆黑浓稠的颜色,竟有些像红到发黑的人血。 夏侯瑞喝完药将碗顺手一扔,取帕擦嘴道:“对了,丞相现在何处,朕感觉已有好久未曾见过他了。” - 内侍面色闪烁, 低着头道:“丞相大人常有要事在身,不能时常陪伴圣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陛下息怒,想来若丞相得空, 必会赶来面圣。” 夏侯瑞冷哼一声,“什么事能比贵妃产子更为重要, 他也算朕的亲舅舅,他难道就不想亲眼看到朕的孩子出世吗。” 这时, 只听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夏侯瑞的双眸顷刻亮了起来, 都没等到产婆道喜, 便直奔殿门而去。 推开殿门,扑鼻的血腥气弥漫。夏侯瑞便跟闻不到一样,急匆匆瞥了眼那小小一团的婴儿, 便跑到榻前紧张道:“李姐姐,你可还好?” 李萼面色苍白,乌发被汗水浸透, 憔悴难以言说。她轻轻摇了摇头, 嘴角勾出一抹极浅的笑, 气息微弱地道:“臣妾无碍,陛下真龙天子, 怎可擅入血腥之地,还是快快出去为好。” 夏侯瑞:“朕实在担心你的安危,在外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朕会更着急的。” 李萼湿润的长睫颤动一下,眼眸顷刻暗淡无光, “丞相,没有过来么?” 夏侯瑞颇有怨气道:“丞相日理万机,自无暇抽身。” 李萼点了下头,神态中的落寞无处遁形,笑意也变得苦涩无比。 夏侯瑞沉默一二,看着李萼,终究道:“李姐姐你等着,朕一定将他传唤过来,他若不来,朕就是绑,也一定将他绑来。” 说完未等李萼表态,夏侯瑞起身便朝殿外走去,不顾宫人阻拦追问。 丞相府。 草木杂生缺少打理,春日的韶光未能照入幽深府邸,白亮的日头下,仍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阴暗。 夏侯瑞亲自登门,身上的龙袍未曾更换,入门便命护卫将萧怀信找到带到自己面前,不管他在做什么。可整整半晌过去,偌大个丞相府,除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管家和杂役若干,再没有多余身影。 夏侯瑞知道萧怀信若在外走动必有眼线将他的消息传入宫中,而这一月来音讯全无,便料定他没有离开过这座府邸,只是不知藏身何处。 他环绕了眼周遭,命人将那管家押到面前,仅是威胁了两句,管家便将萧怀信的下落全盘托出。 * 夏侯瑞一脚踹开密室的门,里面烛光闪烁,幽深不见天日,扑面便是浓郁的腥腻之气。密室尽头的暗处,一抹瘦削的身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睡着。 夏侯瑞被污浊的空气呛到,咳嗽着走去,皱紧眉头道:“还真是找了个好地方躲着,这一天让朕好找,今日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现在即刻进宫,不得有——” 后面的字未来得及说出,夏侯瑞的双瞳骤然一紧。 阴暗起伏的光影下,萧怀信的心口鲜红一片,手旁边有一把尖刀,刀旁放着碗,碗底有干涸发暗的血迹,触目惊心的红。 夏侯瑞钉死在原地一般,就这么怔怔看了许久,魂魄仿佛抽离。突然,他回过神来,大步上前扑到萧怀信身前,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刺杀了你?舅舅?舅舅你跟我说句话!太医!快传太医!” 待等太医赶到,当着夏侯瑞的面将萧怀信心口的衣料揭开,夏侯瑞方知方才所受刺激不过万分之一。 萧怀信的心口皮开肉绽,刀痕重叠,已经没有一寸好肉。 夏侯瑞的目光从伤到刀,再看到碗,碗中的血迹,脑海中轰然闪过这一个月以来被自己忽略过的诸多细节,喉咙里蓦然便涌起一股血腥味道,他支撑不住,扶腰干呕起来,眼中血丝密布,眼泪流了满脸,胸口喘不过气一样地大起大伏着。 内侍前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他踉跄走到萧怀信跟前,看着那张狰狞丑陋的脸,好像再也睁不起来的双目,极力压制住声音中的崩溃,咬牙切齿道:“谁准你这么做的。” “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心头血给我当药引子!你以为这样朕就能长命百岁吗!” “你岂能信那些神棍的鬼话!你个蠢货!” 夏侯瑞满面泪痕,再想启唇痛骂,嗓子已发不出丝毫声音,他再也支撑不住,颓然瘫倒在地,哭着对萧怀信道:“朕需要你这样吗!朕都没有发话,谁准允你如此行为!” “舅舅,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睁开眼,我求求你了!” 哭声中,萧怀信的指尖颤动一二,眼睫抖了两下,有缓慢睁眼之势。 夏侯瑞两眼放光,连忙握住萧怀信的手,“舅舅!舅舅!” 萧怀信睁眼看到夏侯瑞,声音嘶哑道:“贵妃如何了。” 夏侯瑞着急说道:“母子平安,一切顺遂。” 萧怀信空洞无光的眼眸中闪现三分柔意,旋即便又恢复一如往常的孤寂。 他道:“萧氏大仇得报,我夙愿已清,已无留恋。只一件,为了大周江山着想,望陛下务必要答应。” 夏侯瑞意识到他这是在交代遗言,分明一点不想答应,又怕日后追悔莫及,便道:“你说。” 萧怀信气息陡然强硬,斩钉截铁道:“我死以后,护国公世子谢光交由康乐谢氏抚养,除却生辰节日,不可与生母会面。” 夏侯瑞皱了眉头,“舅舅这是在担心,以后谢光长大,会和谢折联手,威胁我的皇位吗?” 萧怀信不置可否,显然默认。 夏侯瑞:“谢折不会的,以他的性情,只要我不逼他,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将手伸到龙椅上。” 萧怀信反抓住夏侯瑞的手,逐渐失去焦点的双目盯紧了他,一字一顿道:“陛下,人都是会变的。” 天下至亲不过父子,父子相残的戏码却从来没有少过,何况君臣。 夏侯瑞仍在犹豫,“谢光尚幼,如何远离生母而活,而且舅舅你有所不知,谢折与他本就是……” 萧怀信手上猛然用力,最后一口气涌上喉头,大喘一口气低吼着说:“陛下,答应我。” 缠香 第125节 夏侯瑞愣住,来不及反应,心一横,咬牙答应。 萧怀信笑了,最后一丝力气也在此时用尽,双眸渐渐闭合,手上力度跟着散去。 夏侯瑞不敢眨眼,眼睁睁看着萧怀信的气息一点点消失殆尽,即便极力压抑,浑身也在不自觉的发着抖,满口血腥。他艰难启唇,小心翼翼地呼唤:“舅舅……” “舅舅……” “舅舅!” 夏侯瑞语无伦次,一遍遍叫着舅舅,除此之外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有的只是绝望至极的呜咽。他趴在萧怀信身上,如同幼时跌倒受伤趴在母妃怀中哭诉委屈。 可惜,没有人可以给他回应了。 * 夕阳如血,夏侯瑞失魂落魄回到宫里,龙辇未行至几步,便有内侍急匆匆赶来,面色仓皇惊恐,面朝龙辇跪下道:“不,不好了陛下,贵妃娘娘在您走后突发血崩,太医院全力救治半日未果,如今束手无策,人已,已……” 夏侯瑞头脑眩晕无比,刚经历完萧怀信之死,他人都是木的,已经连下意识的震惊都没有了,只怔怔道::“人已如何了?” “已经……快要不行了。” 昏黄落日下,一行飞鸟掠过,惊动了默然无声的影子。 有风过,地面的影子动了一下,僵硬微小的弧度。夏侯瑞声音艰涩:“改驾凉雨殿。” * 殿门被从里面拉开,一身是血的产婆从中跑了出来,跪在夏侯瑞面前,瑟瑟发抖道:“贵妃娘娘血崩不止,已回天乏术了,陛下快进去看看吧。” 夏侯瑞步入殿中,看到榻上脸色苍白的李萼,浑身颤栗一下,此时才算如梦初醒,怒斥跪了满地的御医:“这是怎么回事!朕走时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血崩了!” 御医战战兢兢道:“贵妃娘娘体质羸弱,产子本比常人艰难,产后血崩事发突然,微臣已经尽全力救治娘娘了,求陛下留臣等一条性命。” 夏侯瑞冷嗤,从唇齿间挤出狠话,“留你们性命?都给我听好了,救不活贵妃,朕砍了你们所有人给她陪葬!” 这时,榻上的李萼发出声音,细若游丝,虚弱呼唤着:“陛下……陛下……” 夏侯瑞飞身过去,“李姐姐,我在,我在。” 李萼冲他轻轻摇头,“不要牵连无辜,我命既如此,不可强求。” 夏侯瑞一直摇头流泪,不愿接受。 李萼余光看着夏侯瑞空荡的身后,没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她的眼神更加灰暗下去,酸涩小声地道:“他……还是不愿意来见我吗。” 夏侯瑞眼神躲了一下,强颜欢笑道:“舅舅他很忙,暂时抽不开身过来,李姐姐你坚持住,等你身体好起来,一切都来日方长。” 李萼无声发笑,微微摇头,“只可惜,我已没有来日了。” 忽然,她胸口大肆伏动一下,张口吐出一口气,两眼便涣散开。她死死盯着空荡的宫宇上空,用尽全力笑说一句:“轻舟,你好狠的心呐。” 说完,彻底断气。 凉雨殿中哭声一片。 宫人的哭声,婴儿的哭声,迟来的李噙露的哭声,杂乱无章,绕在一起,搅乱脑浆。 夏侯瑞坐在榻边,握住李萼的手不言不语,,从天黑到天亮,坐了整整一夜。 清晨,旭日东升,第一缕金辉刺破云层,降落在凉雨殿的门前,琉璃瓦熠熠生辉,万物如新。 夏侯瑞松开掌中已经僵硬的纤手,仔细安放,柔声道:“好好睡吧李姐姐,这些年,辛苦你了。” 内侍小心翼翼围上前,大气不敢出,“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夏侯瑞站起身,看向殿门的光亮,飞舞在光中的浮尘,雀跃欢快如若飞蛾,扑向命中注定的火。 “传朕旨意。” 夏侯瑞道:“护国公世子谢光年幼稚嫩,正是需悉心教导之时,子不教而父之过,护国公已不在人世,朕命御史谢寒松将其抱到膝下教养直至成人袭爵,期间除却生辰节日,不可与生母会面。” /, 长明殿里死寂一片, 宫人屏声息气。夏侯瑞身上的龙袍不见,改为一身麻服,低头正在提笔写祭文, 绢布轻而笔锋重,不知写到哪个字, 墨渍浸透布料,晕染开, 像大团浓稠的血。 殿门哐当大开,阳光忽入, 夏侯瑞的眉眼被光芒蛰到, 眉心跳动了一下, 抬起眼眸, 看到来者,苍白的面上浮现一丝戏谑的笑,道:“长源如此匆忙而来, 可是有要事着急见朕?” 谢折背对强光,周身气势冷沉,双眸直直盯着龙椅上的帝王, 咬字坚决, “世子谢光尚幼, 不可离开生母,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夏侯瑞落下笔, 笑声依旧,笑后吐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地道:“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不过是把孩子交给他的叔公教养罢了,谢御史为人清正, 长源难道还担心你的侄儿会被他教坏吗?” 听到“侄儿”二字,谢折眼底的冷意更重了些,启唇反驳:“陛下——” 夏侯瑞忽道:“丞相死了。” 殿中光影蓦然沉了下去,谢折顿了下,道:“臣已有所耳闻。” “将谢光抱给谢寒松抚养,是他的遗言,”夏侯瑞的指尖不自觉已抚上祭文中的墨痕,叹息道,“他是朕的亲舅舅,也是大周的丞相,他的话,朕不能不遵。” 谢折面不改色,道:“可臣若不愿意呢。” 夏侯瑞看着他的脸,唇上笑意不变,“长源有何身份不去愿意?” “谢光是你的侄儿,不是你的儿子。” 谢折眼底未有波澜,黑眸只是冷冷看着夏侯瑞,杀气油然而生,阴森骇人。 夏侯瑞张口咳嗽了一声,霎时间,弓箭手堵满殿门,将阳光遮蔽完全,殿中便彻底阴暗下来。他浑然不觉,动手将祭文拨到一边,摆上棋子,云淡风轻道:“过来吧,天色尚早,大将军先陪朕下盘棋,不杀上一局,怎知后面鹿死谁手。” 谢折脚步未动,手已覆上腰间刀柄,直过去有半炷香,方强压下身上杀气,朝那尊位迈出步伐。 * 日头西斜,黄昏笼罩。 贺兰香坐在美人榻,抱着怀中已睡熟的孩儿,看到细辛忧心忡忡的脸,平静问道:“谢折还没回来吗。” 细辛安慰道:“主子不必担心,将军一定能帮您将小世子留在身边,不让您忍受母子分离之苦。” 贺兰香听后半晌未言,低头看着怀中孩儿熟睡中的小脸。 谢光随她,皮肤雪□□嫩,加上喂得太好,一身肉乎乎,活像一颗小糯米团子,身上满是清甜的奶香。 她温柔摸了把孩子的小脸,小家伙不知梦到了什么,甜甜地笑了一下,贺兰香也跟着笑了下,待等笑容敛去,她眼中的光芒亦跟着孤寂下来,沉默过后启唇吩咐:“备马套车。” 细辛狐疑:“主子要去哪里?” 贺兰香顺手扯起一块毡毯裹在谢光身上,道:“谢家。” 细辛这下懂了贺兰香的意思,着急道:“主子不可啊!为何不再等等呢?宫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再说有将军在,咱们就算抗旨不遵有有何不可,横竖有他护着……” “你还没看出来吗?” 贺兰香道:“丞相已死,百官群龙无首,正是混乱之时,谢折能为了我和孩子冲冠一怒,陛下却不见得便如往常一样对他的话唯命是从。收回圣旨可大可小,可兔子逼急了都能咬人,何况帝王。” 此事若有转圜余地,早在谢折入宫不久便该传出好消息,如今一天下来毫无眉目,便已说明一切。 怕是夏侯瑞反将一军,故意困住谢折,逼她做出选择。 李萼和萧怀信都死了,宫里虽未传出什么大动静,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贺兰香其实挺害怕此时的夏侯瑞。 “可是主子……”细辛看着谢光玉雪可爱的睡颜,一脸的于心不忍。 贺兰香低头,看着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眼底泛红,口吻却决然,“不必可是,去备马。” * 王氏自谢姝离家出走后便未笑过,此刻端详着谢光的小脸,竟难得流露喜色,满脸慈爱道:“生得真好,像你,仔细看眉宇间,又有几分晖儿幼时的影子。” 贺兰香呷了口茶,低头只是微笑,余光落在细辛怀中的孩儿身上,眼底满是苦涩。 王氏对身后乳母使了个眼色,对方便款步上前,将谢光从细辛身上抱过。小谢光被动作所惊,迷迷糊糊便醒了来,醒来便哭,朝贺兰香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咿呀呀地口齿不清道:“娘,娘亲……” 贺兰香再控制不住,两眼通红,手要抓住椅子的扶手才不使自己站起来。 王氏道:“你只管放心,你以后随时能够上门看他,你叔父也定会好好教导他的,既是身为长辈的职责,也是对晖儿的一个交代。” 贺兰香点头,强颜欢笑,眼睛自始至终都在孩子身上。她并不担心谢光的安危,相反,除了在她身边,没有比把他养在康乐谢氏安全的的地方,加上有圣旨在,孩子但凡有些差错都是牵连整个家族的大罪,王氏和谢寒松也不是傻子,只要有谢折一日在,谢光都是不可或缺的筹码。谢寒松性情孤高了些,品性却无可挑剔之处,贺兰香并不担心他会把谢光教坏。 可……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她怎能割舍得下。 谢光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哭得越发厉害,脸颊红通通一团,拼命将手伸向贺兰香,咿呀叫娘。 贺兰香实在坚持不住,生怕不顾后果夺过孩子,遂起身朝王氏告辞,“天色不早,侄媳回去了,从此以后,光儿便托付给婶母照料了。” 王氏点头,“既如此,你路上当心。” 贺兰香迈出步伐,谢光的哭声传入她耳朵,她两眼通红,一路强忍眼泪头也不敢回,直到出了谢府,方泪如雨下,无论细辛如何安慰都无法平复。 * 夜晚,房中酒气弥漫,贺兰香摸着孩子未带走的衣物,嗅着上面的奶香气,仰头不停饮酒,泪珠一颗颗从眼角滑落。 一道高大的身影踏入房中,看到她的样子,步伐凝滞一二,紧接着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酒壶,略有些愠怒道:“别喝了。” 贺兰香抬眸,眼神坠入一双深不见底的幽深黑瞳中,不由得轻嗤一声,“兰姨死了,我娘死了,贵妃娘娘死了,现在连我自己的孩子也要假手于他人抚养,谢折,我发现我留不住人,我什么人都留不住。” 谢折看着她的样子,克制不住心疼似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手掌包住圆润肩头,口吻郑重,“有我在你身边。” 贺兰香笑了一下,对他摇头说:“我不要你,我要我的儿子。” 她昏睡过去,身体倒入谢折怀中,再无力气。 * 三年后,腊月三十。 冰雪未融,毡帘阻隔了外界寒气,房内温暖如春,榻上小案摆满了各式糕点果脯,散发清甜诱人的香气。 贺兰香坐不住,望着毡帘来回走动着,时不时整理衣衽和袖口,焦急地问细辛:“我穿这身可显得温柔慈爱?发髻可有不对之处?我昨夜辗转难眠,眼下脸可显得憔悴难看?” 正说着,外面便传来窸窣的走动声,毡帘从外挑开,风雪涌入,雪花打着旋儿飞落,融化在男孩白皙透红的鼻尖。 谢光身着宝蓝色鹿同春纹绸袄,外罩金桂色白兔毛斗篷,小小的一个,仙童似的粉雕玉琢,进门便双手拱起,小大人似的恭恭敬敬朝贺兰香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贺兰香喜笑颜开,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扶起他,将他抱到怀中好一顿亲,亲完握住他的手,竟皱了下眉头说:“手怎么冷成这样,出门时婆子连个手炉都不知道给你备吗?” 谢光摇头,胖嘟嘟的一张小脸,却学成人一样扳住五官,认真道:“母亲休要气恼,是儿子自己不喜揣手炉,与他人无关。” 贺兰香知道这定是婆子疏忽,可怜这小小的孩子还要帮忙开拓,顿时更加心疼,眼眶便要发红。 细辛见状忙提醒贺兰香将谢光抱到榻上暖和,贺兰香这才没有失态。 房中太过暖和,小谢光靠在母亲怀中,没多久便打起瞌睡,却还坚持着,不愿将眼合上。 贺兰香轻声道:“困了睡便是,离太阳落山还早着,年夜饭要等天黑才能备好。” 缠香 第126节 谢光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礼数”,“规矩”,贺兰香没听清,问他在说什么,他下意识往她怀抱里又缩了缩,有些苦恼地道:“我想再多看看母亲。” 贺兰香听到这话,心都快化没了,忙笑着说:“娘抱着你睡,一步也不离开,等你醒了,想看多久,娘都在。” 谢光这才安心,窝在贺兰香怀里慢慢合眼。 待等他睡着,贺兰香轻轻地捏了捏儿子的脸颊,又摸着他的小手,叹息道:“我总觉得光儿比他去年生辰时瘦多了,可见身边伺候的人有多怠慢。” 细辛听出她的顾虑,道:“孩子总要抽条的,主子莫要多想了,这三年以来,世子在谢府的吃穿用度您是知道的,谢夫人对待自己的亲孙儿也不过如此了,下人的不周到说两嘴便是了,不要伤了表面和气才好。” 贺兰香想想也是,低头看到谢光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将他送走的那日,三年时光弹指挥间,她的孩子忽然便这般大了,还是如此乖巧懂事,既欣慰,又有些怅然。 这时,门外丫鬟传道:“夫人,将军来了。” () 贺兰香有些意外, 看了眼孩子,正迟疑,谢折便已进门。 想必是从军营而来, 他身上的冷甲未卸,寒冬泠冽之气充斥全身, 威严不可逼视,与房中温暖柔软格格不入。 贺兰香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轻轻拍着谢光的后背,周身宛若柔光环绕, 恬静动人, 宛若画卷。 谢折便放慢脚步, 等走到她身边, 他顿住步伐,静静看着那熟睡中的小小孩童,五官轮廓分明极肖贺兰香, 细看下,唇角眉梢却又与他如出一辙。 不过这点细微的巧合,大抵从未有人多心过。 在意的, 只有他一人而已。 谢折收回视线, 只看了这一眼, 作势便要转身离开。 贺兰香叫住他,语气顿了顿, 略有怅然道:“今夜早些回来,一起吃顿年夜饭吧,这么多年了, 还从没有一起吃过饭,光儿都快不认识你是谁了。” 谢折未答, 离开。 * 夜晚,玲琅美味铺设满满一桌,贺兰香不停给谢光夹菜,温柔道:“光儿尝尝这道珍珠鱼丸,娘记得你先前最爱吃了。” 谢光乖巧道:“多谢母亲。” 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丫鬟们的一声“见过将军”,紧接着房门便被打开,脚步声入内,谢光抬头,对上谢折的脸,咀嚼的动作顿时停下,睁着两只忽闪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谢折瞥了眼他,径直上前落座,身躯伟岸,幼小的孩童在他面前如同参天巨树旁的柔嫩小草。 谢光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出,直到贺兰香提醒,“光儿,叫大伯。”他才连忙跳下凳子端起手道:“侄儿见过大伯,未等大伯驾到便擅自开席,侄儿向大伯请罪。” 贺兰香将他扶起来,嗔道:“光儿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他是你亲大伯啊,怎会在意这些。” 谢折听着“大伯”二字,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一时分不清贺兰香是有意还是无意膈应他,沉着神情,未置一词。 谢光便更不自在了,碗里的鱼丸都不再往嘴里送。 贺兰香白了谢折一眼,有些不悦。 谢折便启唇,不冷不热道:“小小年纪如此懂礼数,谢御史倒很会教你。” 谢光道:“叔公说过,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侄儿身为晚辈,在家更该牢记教导。” 谢折点头,“吃饭吧。” 谢光嘴上称是,却迟迟不敢动筷,身体也下意识朝贺兰香倾斜,十分需要母亲保护的样子。 贺兰香只当孩子小被保护太好,害怕谢折这样一身杀气的人也是正常,小声安慰了几句,未将谢光的表现太放心上。 夜晚,贺兰香唱着童谣哄谢光入睡,谢光被母亲抱在怀中,很快便被困意席卷,却还强撑着不肯睡,嘴里喃喃背着“其为人也孝弟,而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 贺兰香忍俊不禁,问道:“头头是道的,背的什么?” 谢光:“回母亲,是论语。明日回到叔公身边,他要抽查我的。” 贺兰香讶异道:“你才四岁他便教你论语了,如此深刻的学问,你能懂么?” 谢光道:“母亲放心,儿子能背便是能懂的。何况叔公说过,当下所学虽现在不懂,长大便懂了,可若现在不记,长大便也记不住了。” 贺兰香笑了,点头附和,又逗他,“似乎是这个道理。那你跟娘说说,你刚刚背的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谢光便端正神情,小大人似的娓娓道来,“一个人若孝顺父母敬爱兄长,便很难去以下犯上,人不喜欢以下犯上,便永远也不会造反。君子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便是所谓的道。所以孝顺双亲,爱护兄弟,便是仁道的意义和根本。” 贺兰香由衷赞叹:“我光儿真是厉害,这些道理娘都不知道,你现在便知晓了,日后长大了定会前途无量,大有出息。” 谢光害羞起来,埋脸躲入贺兰香怀里。 贺兰香轻轻拍着他的背,“好了,怎么被夸两句就成这样了,接着背你的,娘爱听你说话。” 谢光便继续背道:“……五常者,父子之慈孝也,君臣之敬忠也,夫妇之爱亲也,兄弟之悌怀也,朋友之诚信也,父慈于子,子孝于父,君敬于臣,臣忠于君,夫爱于妇,妇亲于夫,兄悌于弟,弟怀手兄……” 许是困了,谢光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安静下来。 贺兰香只当他是睡着了,怀抱便放松了些,想将被子再掖一掖。 这时,这四岁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发出突兀一句,“母亲,大伯日后会杀了我么?” 贺兰香惊了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反问:“你在说什么,你大伯他为何要杀你?” 小谢光垂了眼眸,纤长的眼睫覆盖住瞳光,沉默一二道:“大伯杀了我父亲,自然也会杀了我。” 一瞬间,贺兰香几乎魂飞魄散。 “这些……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贺兰香克制住发抖的声音,极力维持平静。 谢光不说话了,眼睛垂得更往下了,不足四岁的孩子,表情里竟有怀揣心事的沉重。 贺兰香抱紧他郑重道:“我不管这些浑话都是谁告诉你的,但是光儿你要相信,在这个世上,除了娘以外,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害你,只有你大伯不会,因为你可是他的——” 谢光抬起小脸,狐疑地看着贺兰香,“母亲想要说什么?” 贺兰香咬了咬牙,将呼之欲出的真相强压下去,佯装镇定道:“你可是他的亲侄儿,血浓于水,他怎会对你起伤害之心?” 谢光低下了脸,没说话,将信将疑的样子。 贺兰香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好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快些睡吧,你不是说明日你叔公要考你论语吗,睡不好觉脑子可是会变迟钝的。” 谢光总算闭上眼睛,过了没有多久,呼吸便变得绵长均匀。 贺兰香见儿子睡熟,自己也躺好酝酿睡意,可两炷香过去,无论她如何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觉,睁眼看见儿子雪白可爱的小脸,更是五味杂陈。 她干脆坐起身,吩咐细辛看好孩子,问出谢折此时在军营,便毅然决然道:“备马,我要去找谢折。” * 篝火连天,众多无家可归的将士留营庆祝除夕,谢折陪同庆贺,神情却在欢声笑语中有些寂寥,仿佛在思念什么人。 有部下留意到,遂道:“将军在想什么?竟这般走神。” 谢折未语,举起酒坛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喝完道:“你们继续,我回帐。”众人挽留无果,只好遵命。 他回到军帐中,本想清空思绪不再去想贺兰香,结果一只脚迈入,抬眼便是那张熟悉的容颜。 贺兰香身穿黑色披衣,脖颈处露出寝衣的雪白薄纱,乌发垂腰,未施粉黛,眉眼间带有焦虑,显然是在床榻上着急赶来。 还未等谢折开口,她便慌张道:“你必须想办法让光儿回到我身边!你知道他今日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你把他的父亲杀了,所以你以后也会杀了他!这种话是谁教给他的?谢寒松还是王氏?还是那些碎嘴的下人婆子?谢折你听着,我不能再容忍我的孩子不在我身边长大了,我要他回来!” 贺兰香说到后面已泣不成声,眼泪布满脸颊,打红肌肤,带雨梨花般不胜柔弱。 鬼使神差的,谢折回忆起第一次在这帐中见到贺兰香的场面。 也是这么一身披衣,却浓妆艳抹,笑眼盈盈,借着量体的由头逼近他的身边,香气抵得过天罗地网,笼罩了他一身。面对他的杀意,她也只是扯唇讥讽一笑,轻飘飘地说:“因为我只是需要生下一个孩子,而非一定是我夫君的孩子,不是吗。” 而此刻在他眼前的她,满面泪容,双肩颤栗。 谢折走过去,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道:“好,我答应你。” 未料到他如此干脆,倒让贺兰香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地蹙起眉道:“不会困难么?” 谢折看着她的眼道:“只要你开口。” 贺兰香哑然,不禁与他对视。 他抹去贺兰香脸上的泪痕,指腹上还有残余的酒香,融在粉腻的肌肤上,擦完脸,指腹向下,落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拭去滑落至锁骨的泪珠。 烛火摇晃,两个人的呼吸逐渐都有些烫。 这时,帐外响起声音:“将军可否歇下,弟兄们正在举行角抵,想请将军过去评判公正。” 二人间短暂的旖旎被打破,贺兰香低下头,谢折亦自觉收手,朝帐外道:“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贺兰香自己将眼角细微泪珠拭尽,“你答应了我,便要做到,不可出尔反尔。夜已深,光儿醒来看不见我会哭闹,我回去了。” 谢折嗯了声,未留她。 贺兰香走到毡门前,步伐犹豫一二,转脸看向谢折道:“虽说是过节,你也少饮些酒,伤身。” -_ 谢折点了下头, 在贺兰香走后,他垂眸看着指尖,仿佛上面沾染的潮湿香气还未消散, 沿着指间缝隙缠绕,漫至心梢。 * “我教给你的话, 都记住了吗?” 寒风凛冽,拍打在厚重的毡帘上, 本该通往谢府的马车此刻却前往皇宫,车厢内, 小谢光坐姿端正, 却连脸都不敢抬一下, 小声回应道:“记住了。” 谢折看着眼前这大气不敢出的小不点, 语气里威严不减,沉声道:“到了陛下面前,该怎么说。” 谢光有板有眼, “小臣年幼离母,自记事起便日夜思念母亲,不敢声张, 只能强压于心, 今年除夕, 小臣回到母亲身边,发现母亲同样思念小臣, 而且郁结于心,已伤及身体。孔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之恩, 当来世结草衔环。小臣年幼,能力不足, 万事身不由己,一心只想回母身旁尽孝,看到母亲身体恢复康健,求陛下成全小臣一片孝心。” 谢折满意点头,“其实也根本不用你说如此多,我会给你将路铺好,到时候陛下问你什么,你答便是了。” 谢光乖巧点头,不敢多言。 车厢内安静无比,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坐姿端正如出一辙,也如出一辙的沉默寡言,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过了片刻,谢光似是鼓足勇气,轻轻转过头道:“只要按大伯说的做,我就能日日与母亲在一起了么?” 谢折回答简短:“是。” 谢光不再说话,过了会儿,又问:“那我以后,还能见到叔公吗?” 谢折瞥他一眼,语气平淡,分不清喜怒,“你若想见,随时能见。” 谢光长舒一口气,似乎悬着的心终于安放下去。 * 长明殿内,夏侯瑞问了谢光许多问题,谢光按照谢折先前交代的,一一回答过去,随后便被命令退下,由宫人带去玩耍。 缠香 第127节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圣,以往谢寒松也时常带他入宫请安,但从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令他不自在。 小小的谢光尚且不知何为直觉,可他总觉得,他大伯自从见了陛下以后,身上的气势不知为何便冷下去许多。哪怕他大伯肯来就不苟言笑。 谢光伏地叩首,规规矩矩地朝龙椅上的天子道:“小臣告退。” “去吧。” 夏侯瑞的目光定格在小小的孩子身上,从内殿到外殿,再到响起的殿门声,才终于收回视线。 夏侯瑞唇上噙笑,眼神落到谢折的身上,道:“长源,其实你已看出,朕命不久矣,是吗。” 否则怎会如此直白行事,带着孩子就敢进宫请命,谢折这是吃准了他夏侯瑞接下来会拿他没有办法。 谢折眉目冷沉,启唇:“陛下贵为真龙天子,该当千秋万岁,谈何命不久矣。” 夏侯瑞笑,“这话朕听听也就罢了,偷来的三年寿命,上天对朕已算不薄,朕已不敢奢求更多,只有一桩——” 夏侯瑞眼中光彩倏然柔和许多,眼底亦涌出许多落寞,“朕时日无多,而太子年幼,需要陪伴,朕要谢光入宫作为太子伴读,同吃同住,与太子朝夕相伴。” 谢折陡然抬眸,直直盯着夏侯瑞。 面对谢折阴沉的神情,夏侯瑞却是释怀叹气,云淡风轻道:“长源,你别怨朕,朕终究是要防着你些的。” “朕需要一个能够掣肘你力量的人,不是谢光,也会是别人,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谢光。” 夏侯瑞唇上浮起一丝笑,眼眸意味深长地盯着谢折的脸,“起码,若真到了那一日,朕敢保证,你对他下不去手。” * “你是谁。” 长明殿偏殿内,谢光看着躲在阴影处哭泣的幼小身影,语气狐疑。 男孩比他还要矮一个个头,身穿明黄锦袍,脸颊哭得红彤彤的,衬得两只湿漉漉的眼睛越发明亮漆黑。 小孩有些被吓到,紧张之下,说话便结巴,“我……我是夏侯宁。” 谢光听到名字,神色变了一变,连忙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夏侯宁见惯了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大人,难得见到个差不多个头的,紧张过去,便询问:“你又是谁。” 谢光:“小臣谢光,乃为护国公世子。”他又打量了一眼这小小的太子殿下,眼神定格在他脸颊的泪痕上,迟疑一二道,“殿下为何在此哭泣?” 不说还好,一说,夏侯宁的眼中立刻又涌出两行泪,连忙举手捂住眼睛,瘪着嘴巴抽噎道:“他们都说,我父皇要死了。” 谢光:“他们?” 夏侯宁:“宫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谢光道:“宫人们有失规矩,殿下大可以问罪他们。” 夏侯宁吸了下鼻子,眼睫低垂,落寞地道:“可我若将他们赶跑了,便没有人陪我了。” 谢光一怔,突然想起关于这小殿下的传言。 生母李贵妃难产而死,素日里只有一位叫秋若的姑姑贴身照料,而那姑姑在去年年底也因病逝世了。 死气沉沉的宫殿,即将撒手人寰的帝王,年幼的太子。 谢光也还太小,虽整日被灌输仁义文章,但尚不知同情为何物,他只是觉得心里皱巴巴的,很不舒服。 看着小太子抽泣的样子,谢光情不自禁道:“你别哭了。以后我会进宫,陪你玩。” 夏侯宁停止了哭声,却还一抽一抽的,不敢相信似的,两只大而圆的眼睛看着谢光,小心问道:“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帐帷纷飞,光影交错。雪腻的一双手攀紧在精壮的脊背上,鲜艳的指甲紧扣其中,时浅时深,颤栗点点。因喘得太厉害,蒸发的水汽从口中凝结到发上,贺兰香满头潮热,脸颊红透,难耐的呜咽尚未发出便又被撞碎,只从嘴里艰难挤出几个旖旎的字眼,“你快些……光儿,光儿快回来了。” 钳在她腰间的大掌赫然发紧,掌心滚烫灼在温软香肌,她好似灵魂出窍,贝齿咬上饱满朱唇,哀求一般,“别弄里面。” 帐帷蓦然一震,险些散架,摇曳的罗榻总算趋于平静,粗重与黏软的喘息交错其中,浓郁的脂粉香没能遮住暧昧腥涩,味道醒目至极,任是傻子闻到味道也知发生了什么。 贺兰香没等回神,撑起身体便将衣物披在身上,羞恼道:“最后一次了。” 谢折起身穿衣,动作利落干脆,迈出步伐时留下冷硬的一句:“由不得你。” 门开门关的声音落下,人走得快,留下的温度与气息却铺天盖地,强势不容掩盖,亦如那人历来气势。 自从生完孩子以后,贺兰香便有意与谢折拉开距离,她不主动,他便也不勉强,两个人平淡了四年,中间做的次数加起来都没这几日里随意一天总和来得多。开始时她觉得他好歹帮她将儿子留在了身边,半推半就也就随他了,但她忘了人都是会变本加厉的。 傍晚时分,正是谢光每日从宫里归家的时候,她都不敢想象,假如年幼的孩子看到这副画面,会留下多么难以磨灭的阴影。 曾互相算计过,也曾报团取暖过,甚至在谢光出生前的很多时刻,贺兰香很多时刻都会生出与谢折是“相依为命”的错觉。可如今不知怎么,闻着他留在她身上的味道,她只觉得麻烦。 擦洗完毕开窗通风,刚将衣物穿好,丫鬟便传报世子已回来。贺兰香赶忙收拾齐整好见孩子,怎料谢光来到,刚被她搂住抱了两下,这幼小的孩子便道:“孩儿方才来的路上偶遇大伯,后院独母亲一人,大伯为何事找您?” 贺兰香心跳快了一下,强颜欢笑道:“你忘了么,你大伯素日里最爱在后罩房处置公务,他哪里来找过我,分明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忙完出去了。” 谢光一副恍然明了的样子,深信不疑地点点头。 贺兰香将儿子重新抱回怀中,温柔道:“你这次能回到娘身边,还多亏了你大伯,光儿长大以后要同大伯常走动,他是绝对不会害了你的,知道了吗。” 谢光:“儿子知道了。” 话音落下,谢光不由得垂下眼睫,稚嫩的脸上出现也称之为忧愁的东西,沉默了许多时刻,才重新抬头,看着贺兰香的脸道:“母亲,似乎很依靠大伯。” 贺兰香怔了下神,一时间竟揣摩不出一个四岁孩子话中用意,便佯装从容道:“你爹不在人世,娘一个弱女子,在京中无依靠,常有不便之处,自然要多劳烦你大伯关照。” “可儿子早晚会长大,一样可以照顾娘。” 谢光皱起眉头,着急的样子,可又似乎是认为自己过于失礼,便又低下声音,“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是谓礼也。大伯与母亲年岁相当,又尚未娶妻,更不该与母亲走得这般近,招惹非议。” 贺兰香听完这席话,心彻底坠下去了。 她起先只觉得自己这孩子有些腼腆害羞,但终究只是个孩子。 现在看,谢光,根本就是早慧。 第94章 第 159 章 “陛下已病入膏肓, 却想在这时大婚立后,大郎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早春寒未过,日头仍旧格外刺眼, 崔懿抬手遮着太阳,一手捋着胡子, 侧耳与谢折低声说道,眼中忧虑难藏。 谢折未语, 身上的衣袍经风吹动,袖口翻滚, 银丝绣出的兽纹若隐若现, 獠牙森冷, 寒气逼人。 崔懿接着道:“王延臣是死了, 可他三个儿子还活着,陛下此举,难道不是想重振琅琊王氏, 以此掣肘于大郎?” 这时,谢折蓦然启唇,声音平静淡漠:“圣心不可揣摩, 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 你我不必多心。” 崔懿对他的回答似有些意外, 但旋即便恍然大悟似的,喟叹一声, 抬眼望日道:“也是,陛下若真想为大郎掣肘,不该利用王氏, 该利用康乐谢氏才对。” 毕竟以后康乐谢氏的家主,是他谢折的亲儿子。 谢折眉心跳动一下, 未置一词,径直往西华门走去。 西华门下,侍卫踌躇不敢阻拦,诸多内侍面面相觑,几个随从更是驻足在旁,目光齐刷刷望向靠墙角落。 谢折顿住脚步,一眼望去见是一群孩子,大孩子围着一个小孩子,个个表情凶悍,气势汹汹的模样。 崔懿定睛一瞧,惊诧道:“最里面那个不是小世子吗,周围那几个好像是谢寒松的孙子,他们怎么会在此处?” 说话间,只闻几句模糊的骂声,谢光被一把推到地上,本就小的人儿便显得更小了。 谢折的眼神瞬间紧了一下,下意识往前走去。 崔懿紧随其后,大声喝道:“都干什么呢!皇宫禁地,安容尔等小儿放肆!” 几个孩子见有人管,瞬间作鸟兽散,临走不忘朝地上的谢光扮鬼脸。 谢光并不理会,爬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对大步前来的崔懿与谢折行礼,恭敬道:“见过崔叔公,见过大伯。” 他面无表情,好像刚刚被欺负的根本不是他,沉稳的气度比较大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几个人怎么回事,他们经常欺负你吗?”崔懿连忙问。 谢光摇头,长睫低垂,眼中光彩黯淡。 崔懿下意识看向谢折,示意他来开口,谢折道:“你在府上时,他们也会这般对待你吗。” 谢光还是摇头。 谢折面色一沉,开口声音冷沉洪亮,“说实话。”气势如泰山倾轧而下。 谢光幼小的身躯抖了一抖,道:“叔公在时,他们并非如此。” 谢折眼瞳微紧。 那谢寒松不在时,情况便如他今日所见这般了,又或是,比这还要恶劣。 “因为什么?”谢折沉声问。 有雀飞略而过,投在地上一道阴翳的影。谢光想到那些有关他母亲出生的粗词烂语,摇头不语,两只小手攥紧衣袖,紧绷不安的样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光始终一言不发,头虽垂着,脊背却笔直,好似宁折不弯的小小嫩竹。 谢折静静看着这个孩子,气氛由此僵持。忽然,谢折道:“去吧。” 谢光怔了下子,没反应过来。 谢折:“回家去吧,以后他们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阳光灼烈不可逼视,盖住了谢折眼中的汹涌戾气。 谢光呼出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却并未表现出过多庆幸,也未问谢折打算对欺负自己的人做什么,只是抬起双臂对他行礼,声音依旧淡淡的,“孩儿拜别大伯,崔叔公再会。” “再会再会,路上当心些,伺候的人都怎么回事,要紧时刻连护主都不知道。”崔懿对谢光寒暄一通,连带把身边随处教训完,目送谢光出了西华门。 崔懿瞧着那小小的,止不住叹气,余光瞥着谢折:“这孩子性情也太闷了,被欺负也一声不吭,也不知随了谁了。” 艳阳高照,谢折面若冰霜,似在心中盘算如何处置那几名恶童。要了几个小孩的命不至于,但子债父偿,他们的爹休想逃过一劫。 “对了大郎,”崔懿想起什么似的,对谢折郑重其事道,“你以后在世子面前不要那么凶,他毕竟才四岁,你会吓坏他的。” 谢折神情微怔,望着谢光离去的方向,“我对他很凶?” 崔懿啧啧感慨,捋着胡子道:“刚刚你逼问世子那副样子,只怕军中将士见了都要腿麻。你若总待他这副面孔,他长大定不会与你亲近,到时候你若后悔可就晚了。” 缠香 第128节 谢折听后沉默,久久无话,眼睛始终落在西华门上。 * 翌日,天气有所回暖,冰雪消融。 谢光陪伴太子整日,照常在傍晚出宫回到母亲身边,经过西华门,远远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那,气势威严,不怒自威,纵然不看长相,也能一眼认出是谁。 谢光心生惧意,却不曾退后,仍旧照常上前,途经谢折身边,亦端正抬起双臂,恭恭敬敬道:“见过大伯。” 谢折未语,垂眸望他,同时展臂将手伸了过去。 武将动作时带起的风是寒凉有力的,谢光在短瞬间只以为谢折要一掌杀了自己,连眼睛都下意识要闭上。可没等心上的颤栗过去,眼下便出现一只白瓷小盅,盅里是一尾棕红色小鱼,鱼身椭圆,鱼尾宽大如扇,带蓝绿色纹路,艳丽生姿,活泼灵动。 “这叫斗鱼,常见于高句丽。”谢折道,“生性凶残好斗,只能独养。” 谢光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只顾看鱼,好奇又兴奋,不复方才小小年纪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直等到谢折声音停下,才后退两步,询问谢折是何意思。 谢折开口,命令式的语气,“手伸出来。” 谢光只好将手乖乖伸出。 谢折将手中瓷盅放在了他的小手上。 “送你了。”谢折道。 谢光顿时慌乱起来,捧着一尾小鱼不知所措,破天荒地仰起脸看着谢折,皱眉为难道:“无功不受禄,侄儿不敢收。” “我是你大伯。”谢折的语气不容质疑,顿了一下道,“你长到如今我都未曾送过你什么东西,你今年生辰未过,这个便算我提前送给你的生辰礼了。” 谢光仍想回绝,可抬眼看到谢折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低头看到正在活泼游动的小鱼,心便止不住动摇。这时鱼儿也像察觉到他的犹豫,一个摆尾溅了他满脸的水珠。 谢光被逗笑出声,越看这鱼儿越是心生喜爱,便对谢折弯腰,“多谢大伯。” 谢折看着谢光的笑容,面上不露声色,内心亦生柔软,甚至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示好有些晚了。这个孩子,其实很好哄。 * 天黑之际,谢光到了家,首要之事便是与贺兰香分享谢折送给他的小鱼,还一本正经解释这鱼叫什么名字,名字的由来。 贺兰香头次见到孩子有如此活泼的时候,自己便也跟着高兴,特地吩咐细辛找来了玛瑙鱼缸,专门用来养这一尾小鱼,还担心房中太闷,特地在廊下找了个好位置,只等天气暖和,将鱼缸放在外面。 临睡觉,谢光窝在贺兰香怀中,嘴里照常振振有词温习白日功课,只不过在即将睡着时,他迷迷糊糊说:“母亲,我现在觉得,大伯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贺兰香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欣慰道:“娘早就说过的,在这个世上除娘以外,谁都有可能害你,只有你大伯不会。” 小谢光嗯了声,张嘴打了个哈欠,逐渐沉睡过去。 贺兰香看着谢光的睡颜,温柔的神情慢慢恢复平静,心也在一点点变得清醒。 光儿回到了她的身边,也快要接受谢折这个“大伯”,这已是最好的局面,是她最想看到的样子。 她不能让这种平衡有朝一日被打破。 灯影昏暗,贺兰香双目清明。她在短瞬间坚定了念头,她一定要和谢折两清,起码不能再有身体上的纠缠。 * 日升月沉,数月中又降了几场春雨,临近初夏,谢光的生辰宴如期举行。 贺兰香本想如往常小办,耐不住上门恭贺的人多,康乐谢氏自不必说,其余权贵知道谢光新选上太子伴读,纷纷借着送礼为由上门走动,素日清净的府上一时间人满为患。 贺兰香带着谢光在仪门下与往来贵妇寒暄,谢光今日穿了一身松石绿的福寿禄三宝纹锦衣,便更衬得容貌秀美如同小仙童一般,招来赞叹无数。一众人正说笑,便有婆子自外跑来通传:“大将军回来了,正往此处走来。” 众多笑脸僵住,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贺兰香反应及时,低头对谢光笑道:“你大伯果然还是疼你,记挂着今日是你生辰,特地从军中回来为你庆生,等会儿见了面,嘴定要甜些,知道吗。” “母亲放心,儿子知道。”谢光乖巧道。 贺兰香摸了摸儿子的头,同时耳边熟悉的脚步声逼近。再抬眼,便对上谢折那双漆黑幽深的瞳。 一个时辰后,贺兰香将所有宾客迎完,命细辛看好谢光,趁无人注意,独自前往了后罩房。 里面,谢折已等候多时。 第95章 第 160 章 太阳光在开关门的片瞬里漏入房中又消散, 留下淡淡光影氤氲于昏暗中,萦绕在谢折周身。 谢折抬眸定定看着贺兰香,面无波澜, 眼神却在一寸寸雕琢她的身体,纵然一站一坐, 相隔一丈,中间的空气却好似有了温度, 发出滋滋不安分的响。 “你来干什么,”贺兰香冷眼对他, 怒声道, “有这么多人, 生怕旁的看不出端倪吗。” 谢折启唇, 语气里是一派的理所应当,眼神依旧放肆,“大伯来为自己的侄儿庆贺生辰有何不可。再说, 我送给他的斗鱼,他不是很喜欢吗。” 贺兰香想起那尾小鱼,更想起谢光那日流露出的活泼样子, 不由得便冷静了下来, 话锋一转对谢折说:“本来我还在想何时与你开口才好, 罢了,择日不如撞日。” 谢折眉梢微挑, 好奇她想要说什么。 “谢折,你我断了吧。” 谢折瞬间起身大步走到贺兰香面前,一双黑眸死死看着她, 一字一顿道:“我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贺兰香并不闪躲,抬眼对视过去道:“就当是为了孩子。” 谢折:“你我二人之事, 与他何干?” 贺兰香语气逐渐强硬,郑重道:“光儿会长大,会越来越懂事,外面的风言风语他可以装作不知道,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你我还有一日的交集,他就早晚能发现,届时你让他如何自处?是要接受自己的母亲与大伯有染,还是接受自己是母亲和大伯的珠胎暗结?” 谢折双睫在短瞬中颤动一下,气息陡然发急,这是他动怒的征兆。 可他就只是微微点着头,看着贺兰香的脸说:“贺兰香,你还真是变了。” “过去那般利己之人,如今为了你的儿子,什么都能筹谋,什么都敢提。” 贺兰香无动于衷,就这么看着谢折从嘴里说出每一个字,神情未有一丝松动。 “珠胎暗结?”谢折罕见用了自嘲的语气,低头逼近她,唇瓣贴着她的耳畔,“你是不是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费劲办法才与我苟合得子?珠胎暗结,你何时有了如此重的廉耻心了?就因为有了孩子当了娘了吗?” 谢折嗓音低沉下去,“我还真是好奇,你到底能为这小子做到什么地步。” 贺兰香听出他话中狠意,倏然便精神过来,怒瞪喝问:“你什么意思,你想对他做什么?谢折我警告你,光儿他可是你亲生的!” 谢折欣赏着贺兰香怒不可遏的样子,正欲抬手将她鬓边发丝别到耳后,便感到一丝异样,抬眸扫向房门,同时大步走去。 门外的人听到脚步声,仓皇跑开。待等门开,便已空无一人。 谢折低头去看,只发现一串小小的脚印。 * “世子!世子!” 细辛到处张望寻找,抓住个丫鬟便问:“见到世子了吗?” 对方摇头,她则一脸失望地继续张望,内心懊悔自己就不该与谢夫人寒暄那两句,这一转脸世子就不见了。 细辛在外面找了一圈不见人,最后打算到自家主子的卧房去看看,万一是小孩子累了回去歇息了呢。 如此想法过去,细辛便朝廊庑走去,未料刚迈上步子,迎面便见站在廊下的小谢光。 谢光站在金丝鸟笼下,里面的相思鸟鸣啼不休,连经过的风都变得聒噪无比。他脸色发白,神情怔愣,浑浑噩噩的模样,仿佛丢了魂。 细辛快步走过去,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叹气道:“小祖宗啊,您让奴婢好找,怎么一声不吭便回来了,回来也该与人说一声啊,您一个人奴婢怎么放心。” 谢光面无表情,开口却凌厉许多,“这是我自己的家,我有何处不能前去。” 细辛被堵得哑口无言,感觉这孩子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正狐疑,她留意到谢光的脸色,顿时惊诧道:“世子的脸怎么白成这样了,可是身体不适?” 谢光未言,抬腿迈出步伐,径直走下廊庑。 看着他这副样子,细辛越发觉得蹊跷。正要紧跟其后,转身时刻,眼角余光便落下鸟笼下的玛瑙浴缸上。 那斗鱼活泼好动,凡有人经过必要摆尾,今日却是安静至极。 细辛不由得上前,只往浴缸中扫了一眼,便低呼出声,满面惊愕。 只见原本清澈的水被血红填满,原本活泼的斗鱼飘在水面,已成一具尸体。 地上,蜿蜒一片水渍,直通到廊庑外。 * “什么声音,是谁家成亲了吗。”静室乌窗,流光馆内无色无光,披头散发的女子自昏睡中醒来,听着耳边隐约出现的锣鼓声音,浑浑噩噩地问。 门外婆子回答:“回姑娘,是护国公世子生辰,二公子特地命小厮排练鼓乐,好登门去给世子解闷玩儿。” 王朝云冷嗤一声,语气里俱是怨愤与不甘,“亲生的到底是不一样,一个小兔崽子的生辰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可我呢……他们有多久不曾为我贺过一次生辰。” 门外婆子缄默不言。 “进来,为我更衣,大喜之日,我要出去走走。” “姑娘还是不要为难老奴了,没有大公子二公子的意思,没有人能为你开这道门。”婆子不假思索地道。 “我再说一遍,进来为我更衣。”王朝云的声音陡然狠厉。 这下婆子彻底没了声音,直接将话无视。 王朝云冲下榻扑向房门,用力拼命晃动,放声呵斥:“更衣!我要更衣!我要出去!” 回应她的只有缠绕门上的锁链碰撞声。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你们究竟要关我关到什么时候!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大哥!二哥!你们为何不来见我!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何要关我!为何一言不发将我关到现在!我要你们给我一个解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王朝云的声音从狠厉到凄厉,最后筋疲力竭,身体瘫软在地,只能从嘴里不断发出哀鸣,“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昏暗的房中,满地污秽,作呕至极,气氛更是寂静如深窟,只有吱吱发叫的老鼠与她相伴,爬上桌去嚼作画用的绢布。过去谁人不知王氏女一画难求,千金不换,如今却沦为老鼠的口中餐。 王朝云看着这场面,止不住发笑。 五年前她一觉醒来突然被关住,一开始还能沉住心作画度日,在心中安慰自己早晚有出头之日,可随着一日日过去,不仅门上的锁链加了几条,连孝期过去本该有皇宫的人接她入宫与皇帝大婚的动静都没有,这让她如何不焦灼,试问人这一世能有几个五年。 作画讲究静心凝神,王朝云画不下去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心静之人。 她开始回忆复盘昔日种种,思索自己为何走到今日境地,她怀疑王元瑛和王元琢已经知道是她杀了郑文君,所以才会如此对她。但若真知道了,那兄弟俩应该是直接将她杀了才是,怎会留她性命。 王朝云不明白,想不通,为何自己会突然落到如此处境。她处心积虑走到今日这步,为的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受任何人的束缚,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都已经费尽心机,不放过往上爬的任何一步,最后,却连房门都出不了半步。 缠香 第129节 这就是她杀了生母养母亲弟,换来的最后结果吗。 像朵阴湿之处长出的蘑菇,只能腐朽,烂在原地,永世不得翻身。 就要这么认命吗。 她王朝云,偏不。 “你去找把斧头过来,”王朝云重新扑到门上,对门外的婆子道,“然后将这锁链狠狠劈开,现在就去。” 婆子视若无闻。 王朝云继续道:“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你放心,我大哥二哥最多将你赶出府去,不会伤你性命。等我到了宫里,当上皇后,我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我会赐你黄金万两,还封你当诰命夫人,给你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只要你让我出去。” “姑娘还是认清自己此时的身份吧。”婆子叹息道,似有于心不忍。 “我的身份?”王朝云陡然癫狂,捶打着门怒不可遏道,“我是王朝云,我娘是荥阳郑氏的嫡长女郑文君,我爹是琅琊王氏家主王延臣,纵然他们二老已仙去,我还有三个兄弟,我依然是大周最尊贵的女子!” “我还是当今圣上的未婚妻,太子未来的嫡母,文物百官都要听我的,何况你一区区贱婢!” “我现在命令你给我开门,不然等我出去,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嘴里一直重复“杀了你”三个字,又逐渐变为“杀了你们”。 “杀了你们……”王朝云大笑,“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王元瑛,王元琢,王元璟,还有那个贺兰香……对,都是因为贺兰香,等她出去了,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把贺兰香千刀万剐,如果当初她没有回来,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贺兰香从小就死在了外面,那该有多好。 王朝云在脑海中试想了一万个折磨贺兰香的方式,兴奋得浑身发热,被虱子咬过的地方便更加奇痒无比,她用力抓挠,挠得全身血肉淋漓也不停下。 第96章 第 161 章 王朝云大哭大笑过后身体异常疲惫, 不知何时便已沉沉睡去。 忽然,她被哐当响声吵醒,抬头看到紧闭的两扇房门竟已大开, 极强烈的阳光照入房中,直洒在她身上, 白茫茫雪花一样刺眼,看不见人, 却有尖细的声音飘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男正位乎外, 女正位乎内, 国不可无君, 亦不可无后。朕闻琅琊王氏有女朝云, 德才兼备,含章秀出,特仰承天命, 册封王氏朝云为中宫皇后,赐居坤宁宫,钦此!” 王朝云浑身颤抖不停, 连忙扑跪在地, 叩头高呼:“臣女接旨!臣女接旨!” 终于,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高抬起手,却久久未能等到圣旨落入手中, 抬头看,却发现视野里漆黑一片,两扇门严丝合缝, 像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嘴。 是个梦。 王朝云坐在原处,呆呆看着门, 喃喃道:“臣女接旨……” “为什么是梦!是梦又为何要让我醒来!”王朝云大吼出声,爬起来拼命去砸门,直到筋疲力尽,再次睡着。 此后的日子,相同的梦王朝云做了有上百次。 梦中有多欣喜若狂,醒来便有多悲愤欲绝。 五年来即便过得不如猪狗,她也从未有过寻死的念头,但现在,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甚至有好几次,她都想一头撞死结束这一切,可她咽不下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 她就不信她这辈子都出不了这扇门,只要能出去,她就一定有出头之日。 她王朝云,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天上云。 思绪浑浑噩噩,王朝云半梦半醒趴在地上,忽有光芒照入房中,使得她下意识皱紧了眉头。 那个让她厌恶的梦境又来了。 “圣旨到——”太监的声音尖细刺耳,如无数细针扎在她的全身,刺激着她的每一寸血肉神经。 王朝云撑起身体,猛地冲了上去,双手掐向太监的脖子,嘶声力竭:“还敢来找我,我杀了你们,!我看你们还敢来我梦中嘲弄我!” 太监大惊失色,躲到侍卫身后尖叫道:“王大姑娘莫不是疯了!怎么还要杀了洒家!来人啊,还不赶紧拉住她!” 王朝云被侍卫团团围住,活人身上的热气温暖了她的身体,她的思绪清醒过来,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些人,“你们不是梦?” “哎呦,这种大喜之事梦里可不带见的,”太监清清嗓子重新站了出来,和颜悦色道,“事不宜迟,仔细误了吉时,王大姑娘伏地接旨要紧。” 王朝云的头脑依旧嗡嗡作响,依话跪了下去,听太监传旨。 阉人的声音与梦中的同出一辙,一样的刺耳难听。她一片混沌,如身处梦中一般,根本听不清耳边的字句是什么,只听到最后一句——“册封王氏朝云为中宫皇后,即日入宫完婚,钦此!” “王大姑娘,接旨吧。”太监满面堆笑,轻声细气道。 王朝云高抬起手,激动到声音都在颤,一字一顿地哽咽道:“臣女……接旨。” * 坤宁宫燃起龙凤喜烛,烟丝袅袅升起,如梦似幻,所见之处皆是精心布置过的红。 王朝云一袭大红嫁衣坐在喜榻上,头顶凤冠随着她的笑声止不住发晃。 她看着眼前,想象着文武百官在她面前行礼高呼皇后千岁的场面,沉下声音抬手道:“众卿平身。” 幻想过后,笑声愈发难以自抑,简直要笑出泪来了。 过了这一夜,她就是尊贵的皇后娘娘,以后还会是太后,皇太后,五年的忍辱负重算什么,她王朝云终究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王朝云卧倒在榻上,内心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开始计划明日一早都要处死谁。 忽然有钟声响起,足有二十七声,震耳欲聋。 待等声音平息,天地为之静寂。 王朝云逐渐松开紧捂双耳的手,还未思索发生了什么,大殿门便被撞开,进来一排太监几十个侍卫,占满了坤宁宫内外。 “娘娘节哀顺变,”为首太监抹泪道,“陛下他……驾崩了。” 王朝云愣住了,旋即内心便涌上一阵狂喜,却强装悲痛道:“驾崩?好端端的,陛下怎么说走就走了,这让本宫该如何活下去?难道要本宫独自抚育太子,辅佐他登基为帝吗,这可真是……” 真是太好了。 这夏侯瑞死得太是时候,她才做了一天皇后,转眼便要做太后,实在是天助她也。 “娘娘不必伤心。” 太监捧上一方小案,案上整齐放有毒酒匕首白绫。 “陛下担心留您一人孤苦,特地留有口谕,准您殉葬伴驾,在地下做一对佳偶天成,再续夫妻情缘。” 王朝云站了起来,语气不由激烈,“你们是什么意思,本宫听不明白。” 太监道:“听不听得明白不重要,娘娘选一样吧,洒家也好送您上路,这走晚了,陛下他老人家可就要生气了。” 王朝云只觉得眼前眩晕发昏,尚未发出质问张嘴便要喝骂:“我看谁敢动我!古往今来就没有皇后殉葬的道理,你们这是以下犯上!” 太监:“都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动手。” 王朝云瞪大眼睛道:“你们谁敢!本宫的两个哥哥都还活着呢,他们不会允许你们这般对待本宫,你们现在就去把他们给本宫叫来!” 几个小内侍冲上前使蛮力摁住了她,为首太监阴笑道:“娘娘若不选,洒家便自己替您做主了。” 他伸手抓过酒杯,又抓住王朝云的下巴高抬,作势要将毒酒灌入她的口中。 王朝云如一条濒死的鱼般挣扎不休,拼命晃动着头道:“本宫是皇后,本宫纵然临死那也是皇后,容不得你们这群阉人放肆!” 似是动了怒火,那太监的力气陡然大了起来,尖声斥道:“来人!把她的嘴给我掰开!” “放肆!本宫乃堂堂中宫皇后,尊贵无双,你们怎敢,唔,唔唔——” 毒酒尽数灌入王朝云口中,王朝云不愿下咽,拼了命的往外吐,但仍旧有少许进入喉咙,腹中的烧灼疼痛几乎是转瞬即来,随着太监松手,她径直倒在地上,指着他们想要咒骂,张嘴却一口黑血吐出。 “你们……你们岂敢……”王朝云疼得动弹不得,浑身冒着冷汗,她脑海中开始浮现自己这一生,从记事起日夜活在打骂中的小女孩,到人人艳羡,众星捧月的王氏千金,再到这个濒死挣扎的皇后。 无端的,王朝云竟感到无比庆幸。 虽然快要死了,可还好,她直到死都没有死在穷乡僻壤的烂泥里,没有嫁给山野莽夫生几个丑孩子整日吃糠咽菜草草结束这一生,她争过抢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把能做的都做了,走到今日这步,她未有半点遗憾。 她死了也是皇后薨逝,她的名字仍将青史留名,她的梦从没有白做,她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她就是皇后,名正言顺的皇后。 “走吧,药力还长着,后面还有得忙,陛下临走追封李贵妃为德仁皇后,咱们还得接着往下颁旨呢。” 王朝云瞬间如梦初醒,哪怕疼得喘不过气不停吐血,也强撑着扬起声音:“你们说什么?你们刚刚说陛下,追封李贵妃为什么?” “她是皇后,本宫又算是什么?” “本宫该怎么办!” 无人回应她的崩溃。 王朝云心中的巨石轰然坍塌,□□的疼痛不敌精神万分之一的折磨。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名字被抹去了,皇后的位置属于李萼那个贱人,她王朝云,什么都得不到。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空欢喜。 王朝云心如死灰,可又不甘心至极,她努力抬头,看着温暖的风榻,努力往榻上爬去,她想证明没有输,她还能撑住,她才不要死在冰凉的地上。 临近凤榻半步之遥,王朝云再吐出一大口血,浑身如脱线木偶,彻底昏死过去,没了呼吸。 * 晚饭过后,谢光在伏案习字,贺兰香坐在烛火旁,为他提前绣秋日衣物上的图案。忽然细辛入内,对她耳语两句,她瞬间便喜极而泣,眼泪如断线珍珠。 谢光连忙顿笔,上前询问道:“母亲在哭什么。” 贺兰香笑着抹泪:“娘不是在哭,娘是在笑。” 谢光面露不解。 贺兰香吐出一口长气,似是释怀,似是无奈:“娘的大仇终于得报了,为这一天,娘等得太久太久了。” 直接杀了王朝云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是恩赐,只有让她在临死之前看着自己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又幻灭粉碎,才堪堪足以抵过她所犯下的罪孽。 谢光垂眸沉默,又蓦然抬眼道:“母亲也觉得,报仇很重要吗。” 贺兰香:“这是自然,血海深仇倘若不报,只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快活,人活一世,该是何等麻木煎熬。” “既是如此,”谢光沉吟着,眼中的光倏然锐利,一双漆黑瞳仁冰冷无情,“母亲放心,等儿子长大,一定杀了谢折,为父亲报仇。” 第97章 第 缠香 第130节 162 章 贺兰香眸中泪珠顿时凝住, 惊愕许久方回过神,看着自己年幼的儿子,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能这样说, 为娘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谢折他可是你的——” “大伯”二字未来得及宣之于口, 谢光眸光倏然锐利,直直盯着贺兰香道:“是我的什么, 母亲您说,他谢折, 是儿子的什么。” 贺兰香被他眼中流露的狠意惊住了神, 一瞬间仿佛看到谢折的眼睛, 久久未能启唇回答。 “母亲以后不必再在儿子面前说他的好话, ”谢光道,“当年的侯府血案,京城谁人不知, 岂是三言两语能遮盖过去的。儿子生来位列三公,名正言顺,皆因乃是身为昔日宣平侯谢晖之子。” 谢光语气发沉, 字正腔圆, 看着贺兰香的眼睛, 一字一顿道:“今生今世,儿子的父亲, 只能是已逝护国公谢晖一人。” 贺兰香眼睫颤动不停,眼中原有的伤感逐渐转化为惊恐,她看着面前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至亲骨血, 突然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这真的是一个五岁孩子能说出的话吗? 谢光垂眸不去看贺兰香的脸, 后退两步行礼道:“儿子已经长大,早该避母,今后便在东间独寝,天色不早,儿子告退,母亲早些歇息。” 伴随谢光离开,关门声落下,贺兰香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细辛连忙扶住她,关切道:“主子。” 贺兰香抓住细辛的手,着急问道:“你说,光儿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知道谢折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细辛惊诧道:“这怎么可能,世子还这么小,想不了那么多的。再说了,这件事情只有极少数人知情,他若知道,总得有人告诉他才对,可那个人又会是谁?” 贺兰香闭眼,痛苦摇头,“话虽如此,可我就是感觉他已经知道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分明就是在试探我,甚至在对我予以警告。” 细辛回忆谢光方才的表现,也觉得奇怪,但不好说出口,只能劝慰贺兰香,“主子想太多了,世子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心思不会深沉到那般地步的。” 贺兰香缓慢睁开眼,眼中疲惫一览无余,叹息道:“但愿吧。” * 宣政殿,文武百官整齐肃立。年幼的夏侯宁身着龙袍,头戴沉重不已的九旒冕,垂挂的珠玉流苏后,是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夏侯宁不知该怎么办,上朝前宫人交代的话此刻已忘个干净,只好看向离最近的左尊位上之人。 谢折点了下头,示意不要害怕。 夏侯宁的心安下不少,回过脸俯瞰文武百官,把他们想象成小猫小狗,紧张的心情果然便放松许多。便清了清嗓子,尽力用最高的音量,脆声道:“朕今日登基,秉承先帝遗诏,追封生母李贵妃为德仁皇后,大将军谢折为摄政王,设内阁辅政,封御史大夫谢寒松兼任首辅,钦此。” 百官叩首:“吾皇万岁!” 下了朝,谢折出宫一路备受恭维,待到朱雀门外,遇到了同样备受恭维的谢寒松。谢寒松生来便是一副古板面孔,见了谢折便更加黑沉下去。 崔懿不识趣凑上前,堆起一副笑脸道:“下官恭贺谢大人升任首辅一职,谢大人身居要职,日理万机,今后定要保重贵体,避免操劳。” 谢寒松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路过谢折,他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风光一时易,风光一世难,苍天未必无眼,谢某等着看摄政王能得几时好。” …… 夜晚,谢折回到后罩房,躺下阖眼不久便觉得身上似有一条冰冷滑腻之物在游走,他反手抓住,却觉虎口一痛,扔出去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条通体斑斓的小蛇。 谢折含住伤口吸出毒血,低喝一声:“来人!” * 霜月满天,倦鸟归巢,夜色沉凉如水,露珠自屋檐滚落,正中贺兰香乌黑的发髻当中。 她面色发白,步伐匆忙,推开门便道:“我问你,你大伯房中的五步蛇,是不是你放进去的。” 谢光正在伏案温习白日功课,闻言头也不抬道:“儿子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什么五步蛇,儿子并不知情。” 贺兰香:“我都盘问过府中上下了,他们都说今日只有你在后罩房附近走动过,你说我在说什么?” 谢光仍旧只盯眼下圣贤书,目不斜视道:“天热潮湿,蛇虫鼠蚁横行实属正常之事,母亲难道要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安到儿子头上吗。” 贺兰香无法理解他是怎么到此刻还能面不改色,震惊万分,悲愤不已地道:“你,你小小年纪,怎能如此恶毒。” 谢光抬眸,看着贺兰香,面无波澜道:“儿子是母亲生的,母亲觉得儿子恶毒,可曾想过儿子身上流的是谁的血。” 贺兰香如遭雷击,双足钉死在原地,嘴里再说不出半个字。 是啊,她怎么就忘了,谢光可是她和谢折的儿子。他们俩,一个屠戮手足,一个无视伦常,又能生出什么良善之辈。 贺兰香忽然感到筋疲力尽,踉跄转身,欲要离开。临走,她又忽然道:“那条蛇毒性骇人,我不知你究竟从何处弄来,但我此刻只觉得庆幸,庆幸被伤到的不是你,否则我该如何活下去。” 谢光未说话,一直到贺兰香出了门,才缓缓抬头看去,面上是一个孩子才有的迷茫失落,小声喃喃道:“母亲……” * 烛火昏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道,贺兰香望着谢折沉睡中虚弱的脸,心不由得揪成了一团。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焦灼,谢折的眉心跳了跳,缓缓睁开了眼。 贺兰香连忙道:“你可还好?” 谢折声音沙哑,冷冰冰道:“死不了。” 贺兰香听出他嗓子焦渴,连忙斟了杯水喂他喝下。谢折瞧着她为自己操劳的样子,脸色缓和许多,道:“你怎么来了。” 贺兰香看着他包在手上的纱布,“我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 谢折哼了声,“我当你心里只有你那个好儿子。” 贺兰香开口想替谢光解释,却如何都说不出话,僵持半晌,只好道:“我看看你的伤。” 谢折未置可否,贺兰香轻轻掀开纱布一角,发现一片血肉淋漓,虎口上的肉被剜下来一大块,即便如此,新凝住的血仍有些微微发黑。 这还是右手。 贺兰香不由屏住呼吸,道:“手还能用吗。” 谢折口吻平淡,“御医说无妨,未曾伤及筋脉,” 贺兰香将纱布包好,忍住心中莫大担忧,“那就好,你好生歇息,我回去了。” 谢折猛地用那只伤手抓住她的手,沉声道:“既已来到,为何要走。” 贺兰香下意识挣扎,“你松开。” “你别动,”谢折皱了眉头,声音也虚弱下去,“我疼。” 贺兰香低头一看,果然有血渗出纱布,顿时犹豫了,挣扎的幅度也小了下去。 感受到她的动摇,谢折改为环住她的腰,直接将她拖上了榻,欺身压住。 贺兰香恼怒不已,也顾不得他伤势多重,推搡着他道:“你不要命了?” 谢折认真道:“御医说,运作丹田,可排毒。” 贺兰香张口想问是哪个御医说的,唇便被谢折狠狠封住,再动弹不得。 * 次月,酷暑将至,房中花果香气馥郁浓厚,皆是贺兰香素日爱闻的几样,清晨更换不久,便惹得贺兰香恶心呕吐。 细辛伺候贺兰香漱口,关切道:“主子怎么了。” 贺兰香卧榻难以起身,满面疲乏,摇头道:“无妨,许是天热了,身子不痛快。” 细辛听着,并未言语,过了片刻道:“主子这个月的月信,已推迟整十日了。” 贺兰香皱眉,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细辛见她脸色不好,连忙说:“奴婢这去请大夫。” 贺兰香却道一声等等,交代道:“切莫声张,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细辛迟疑,“可那是谢将军的人啊,也不能去请吗。” 贺兰香:“就是因为是谢折的人,所以才不能去请。” 面对细辛不解的神情,贺兰香已经疲于解释,只是道:“就按我说的做,不要节外生枝。” * 入夜,贺兰香乔装打扮了一番,从后门秘密出府。 自从谢光回到她身边,她已鲜少出门,闲暇时光不是在陪伴孩子,便是在等待孩子回家,如此简单出行,还是头一回。 她坐在马车里,看闹市人来人往,经过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孩子骑坐在当爹的脖颈上,对一旁的娘亲吵着要买拨浪鼓,妇人嘴里嫌弃着,仍是掏出钱袋走向小贩。 平凡至极的场面,却看得贺兰香眼中酸涩。她想起谢折与谢光,想到整个谢氏一支,心中叹息道:父杀子,子弑父,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是个头。 须臾,马车停在一所偏僻的医馆门口。 老迈的郎中并不知所来妇人是何等贵客,只作寻常接待。 他取来脉枕垫在贺兰香腕下,手指搭上脉搏,只稍为沉吟,便收回手道:“恭喜夫人,您这是喜脉。” 第98章 第 163 章 话音落下, 穿堂而过的晚风似乎都随之凝固。 贺兰香虽心中早有准备,听到有喜二字,心仍不由得加速一跳。 她沉默许久, 忽道:“那就劳烦您老为我调制一副堕胎的汤药。” 郎中惊愕。 须臾,出了医馆, 贺兰香抬头望天,见夜色如墨, 冷月如钩,不由得便生出无限悲怆之感, 头脑也昏沉混沌, 她抬腿想要迈出脚去, 一瞬间却只觉得天旋地转, 眼前如蒙黑纱,逐渐黑了下去。 醒来便已是在卧房床榻之上,谢折守在窗前, 双眉紧皱,一脸焦急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谢折道,语气里的紧张丝毫不掩。 贺兰香别过脸去, 刻意不去看他, 气若游丝道:“没怎么, 天气炎热,食欲不振, 吃的少了,人便也不扛事,只是多走两步身子便受不住了。” 谢折沉默一二, 道:“不是因为我?” 贺兰香开始没懂他是什么意思,明白以后便止不住羞愤道:“你想太多了。” 她贺兰香又不是初经人事的羸弱少女, 还能被那点房中之事累垮了身子。 谢折点头,似是安下心去,道:“既如此,养好了身子便差人告知我一声。” 贺兰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无奈至极,刻意试探道:“你就一点都不害怕我怀孕?” 谢折不假思索,“怀孕就成亲。” 缠香 第131节 贺兰香下意识转回头看向他。谢折面色平稳,双目认真,全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贺兰香想到二人的身份,想到谢光,内心苦笑,面上不露声色道:“我不想听这些话,你走吧。” 谢折未曾多言,起身便离开。走到外间时又顿住脚步,转头看向贺兰香,眼神探究,顺着她的脸,一点点下移到她的小腹上。 贺兰香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一下没好气道:“别想太多,你清楚我的身子,不是那么容易生养的。” 谢折端详着她说话的神情,渐渐收回眼神,沉下声音道:“方才忘记告诉你,半月前蛮人再犯边陲,我已自请出征,三日后启程。” 贺兰香落在被面上的手渐渐收紧,未置一词。 谢折走后,细辛端上熬好的堕胎药,犹豫道:“主子,要不……还是留下吧。” 贺兰香眼睛盯着药碗,一眨不眨道:“别说了,既在我的肚子里面,是去是留,都由我自己说了算。” 细辛只有将药递向她。 贺兰香接过药,看着碗中漆黑浓郁,泛着苦气的药汤,深吸上了一口气,闭眼将碗沿贴到唇边。 可等她带着有种决绝之气仰面准备将碗中药汤一饮而尽时,她的动作赫然停住了。 细辛连忙将碗捧回,心疼道:“主子既不忍心,何必强逼自己,况且奴婢刚才都听到了,将军分明说了怀孕便成亲,您为何还要执意如此。” 贺兰香阖眼,想到谢折放出的那句话,话里带着无尽苦意,“说得轻巧,真等做起来,哪里容易。他如今是摄政王,全天下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过去也就罢了,今后若再行出惊世骇俗之事,他谢折就真的要背负千古骂名了。” 有历代文人添油加醋,后人不会在乎他到底有多少军功,只会知他娶了兄弟的女人,还和对方生了孩子。 更何况,谢光又该如此自处。 贺兰香想到儿子那张看似乖巧的脸,感到头疼无比,叹息道:“父子相残不够,怕是日后还要兄弟相残。” 细辛欲言又止片刻,终道:“那这个孩子,主子到底要是不要。” 贺兰香凝住了神,怔愣许久,闭上眼缓缓道:“再说吧,我今日太累了。” 细辛道了声是,不再多言,将帐幔松开垂下,侍候贺兰香入睡。 月影荡漾,满室清辉。 贺兰香睡的并不好。 梦中她又回到了宣平侯府的祠堂外,一切都很熟悉,只不过主角从谢折谢晖变成了谢折与谢光。 梦中的少年清瘦冷峻,没有半分童年时的模样,但只是站在那里,贺兰香便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她张口想要叫一声光儿,却见对方突然拔剑,一剑捅入了对面人的胸膛。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谢折。 贺兰香被生生惊醒,冷汗浸透后背,气喘吁吁。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在短瞬之中似乎下了一个无比坚决的决定。 她要留下这个孩子。 不仅要留下,还要把这个孩子,真的养成自己的孩子。 贺兰香混沌半日,如今主意已定,头脑空前的清明,她扬声叫来细辛,待细辛走到跟前,又压低声音道:“把皇后生前赠与我的秘匣拿来。” 细辛怔了下子,道了声是,转身便取了来。 贺兰香打开秘匣,取出里面一支荷花形状,银质镂空,花瓣重叠含苞的鸣镝,脑海中轰然响起李萼对她说的话——“你我相识一场,虽各取所需,我却自觉情非泛泛,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个鸣镝,乃是萧丞相所赠,鸣镝一响,可号召千里之内的江湖人士前来相助,你拿去吧,算是给自己多一条后路。” 贺兰香掌心被冰冷的鸣镝所贴,微微发白,正如她此刻的脸色。 可她的心,却从未在此刻般感到解脱。 * 谢折出征那日,贺兰香特地起了大早去演武场外送他,算是多年来的头一次。 风颇大,贺兰香帷帽上的薄纱经风吹皱,谢折按捺住替她抚平的手,抬眼望她道:“等我回来,你我便成亲。” 贺兰香笑了声,笑容在纱后模糊,声音动人冷清,“谢大将军,人言可畏啊。” 谢折:“你只管在我身后,我不会让你听到任何只言片语。” 贺兰香心头忽然涌上许多肺腑之言,她想告诉谢折自己受够了当前的生活,她不想站在他身后或与她站在一起,她想去看看别处的风景,再也不去担忧梦中的画面重现。 可她知道,很多事情她阻止不了,她能做的,唯有远离。 贺兰香启唇,温柔道:“好。” 谢折以为是错觉。 他面上头次流露出唯有年轻毛头小子才有的彷徨不确信,急切道:“你说的什么,再跟我说一遍。” 贺兰香便将那个“好”字又重复了一遍。 当着将士们的面,谢折不能将贺兰香拥入怀中,他的眼角被风蛰到泛红,目不转睛地看着贺兰香,开口只有简短二字,“等我。” 贺兰香点头。 大风起,天际翻起一缕晨曦,明晃晃的刺眼至极,照在贺兰香的身上。 贺兰香看着谢折转身上马,身影伴随大军远去而消逝成乌黑玄甲中的一员,眼角径直滑落出一颗泪珠。 她抬手轻拭干净这颗泪珠,转身对细辛道:“走吧。” * 晨光如墨,天色阴沉厚重,里外充斥满大雨前的寂静。 贺兰香到放光房中时,乳母正在给他梳头,察觉到贺兰香的到来,谢光欲要起身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贺兰香过去将他按了回去,道:“娘何时要你与我这般客气了。” 谢光便没了声音,眼观鼻鼻观心,等乳母为自己将头梳好。 贺兰香端详片刻,示意乳母将梳子给自己。乳母照做,贺兰香接过梳子,耐心为谢光梳发。 谢光抬起头,看向镜中。 贺兰香笑:“看什么呢。” 谢光:“这是母亲第一次为儿子梳头,儿子想记住。” 贺兰香:“来日方长,光儿若喜欢为娘为你梳头,娘便天天给你梳。” 谢光神情缓和许多,却还是试探道:“母亲来找儿子,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吗。” 贺兰香:“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到底年幼不懂事,以后的路还长着,能够及时改正便是了,一家人最忌讳的就是互相残杀,在一起平安和睦,比什么都强。” 谢光听懂了贺兰香话中意思,眼底一暗道:“母亲若还是为说服儿子而来,那您还是回去吧。” 贺兰香手上动作一顿,低声道:“可他毕竟是你的亲爹。” 她以为说出这句话会很难很难,可没想道,真等说出来,竟会感到如此轻松。 谢光猛然起身,转头定定盯着贺兰香,一字一咬牙道:“儿子不需要一个屠戮手足兄弟的父亲,亦不需要一个伤风败俗的母亲。” “母亲若今生执意与他为伍,休怪儿子日后会对您不客气。” 门外凭空一声轰雷,贺兰香瞬间心如死灰,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消失殆尽。 出了门,细辛安慰她,“主子莫要伤心,无论怎么说,世子再是大逆不道,都断不会做出有损您的事情,您毕竟是他的亲娘,” 贺兰香轻嗤,“娘?你何时听他叫过我娘?” 贺兰香眼中含泪,苦涩难以言喻,“他叫的,一直都是母亲。” 细辛哑然失语,不知如何再说。 贺兰香呼出一口长气,强撑精神道:“春燕已被我送回临安妥善安顿,从临安到京城,这一路你二人与我相伴并不容易,说吧,你想要我如何安顿你。” 细辛决然道:“奴婢身无所长,又早与家中断了联系,无牵无挂。今生今世,奴婢只想陪伴主子所有。” 贺兰香转头最后望了眼谢光的房门,道:“好。” * 傍晚,大雨倾盆。谢光冒雨回到府中,先去跟贺兰香请安,却不见人,便问留守的丫鬟,“母亲去了何处。” 丫鬟道:“夫人去金光寺礼佛去了,眼下雨大,只怕要留宿在那了。” 谢光眼中飞闪过一丝失落,嗯了声,回到自己房中歇息。 翌日,天色熹微。谢光自梦中醒来,心跳极快,满身是汗,却无论如何都记不得梦中见到了什么。 正试图回忆,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有喊有叫,群龙无首。他下榻,开门走到外面,随便拦住个面色惶恐的婆子问:“如此混乱,发生何事了?” 婆子欲言又止不想回答,偏被谢光死死拦着也脱不开身,便丢下含糊一句:“昨夜雨大,夫人礼佛归来遇到滑山,连人带马车都坠入山崖了。” 第99章 第 164 章 春末夏初, 早上墨蓝色的天刚翻起一丝鱼肚白,牛背山下的稻香村便已开始热闹,勤劳的村民已起床开始忙碌, 家家户户冒起早饭的炊烟,摊贩陆续出街叫卖, 吆喝声悠扬绵长,与炊烟一同飘在村落上空。 热闹里, 一名年轻女子带着小小女童自村西步行至村东,女童约只有三岁上下的年纪, 白白胖胖, 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 眼睛大而圆, 因没睡醒,走着的同时总伸手去揉,头上乌黑头发分成两股扎成双丫小髻, 各彩丝线绑紧垂挂,走动时摇摇晃晃,灵动可爱。 路上遇到不少熟人, 女子顺口便笑着打了招呼, 言语甚是温和, 一直到了集市旁,朗朗读书声传入耳中, 她的步伐才渐渐慢了下来,拉着小女孩的手,换上一副愁容, 苦口婆心道:“幺儿乖,这次旁听可不能再偷偷溜走了, 你娘把你送到这来是让你闻书味儿的,不是让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乖一点听课,放了学回家,姨娘给你买糖吃。” 小桃花重重点头,胖嘟嘟的两颊都跟着颤了颤,脆生生的保证道:“晓得啦晓得啦,姨娘你放心回去吧,我会听先生话的。” 细辛舒口气,捏了捏她的脸怪道:“你前两次都是这么说的,哪次没偷跑出去玩捉迷藏?弄得一身脏兮兮回家,是个人都知道你干什么去了。反正事不过三,你要是再不听话,你娘再打你屁股我可就不拦着了。” “你走嘛,我真的会听话噻。” 细辛将信将疑地送她到了学堂门口,叮嘱她:“那就说好了啊,一定乖乖听先生的话,不准逃学。” 小桃花点头如捣蒜,转身蹦蹦跳跳跑入学堂。 细辛站了片刻,听到读书声仍在继续,便放心转身离开。 结果刚刚走远,门后便探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悄悄看了许久,确信细辛已经走远,便又偷偷溜了出去,大摇大摆往集市走去。 卖豆芽的阿桂婶儿瞧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笑道:“妹崽又偷跑出来玩了,当心我这就去找你娘告状让她揍你。” 小桃花也不急,大眼睛忽闪忽闪瞧着对方道:“嬢嬢今天好好看哦!像画上的观音娘娘。” 信佛的阿桂婶儿的心瞬间便化了,掰下一块豆腐便塞到小桃花手里,“妹崽的小嘴就是甜,先吃着,吃完再来找嬢嬢要。” “嬢嬢真好,我最喜欢嬢嬢了!” 缠香 第132节 这边蹭了豆腐,再往前便是卖江米糖的阿伯,卖蒸糕的阿姐。 “伯伯今天好精神啊。” “菊儿姐姐的新发簪很安逸!” 不到一会儿工夫,这小不点就抱了满怀糕点,兴致冲冲朝小村边走去,打算去和小伙伴们集合。 未料刚出集市,小桃花便迎面撞上一个人。 这人太高,小桃花要很努力的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头脸在哪。她打量了两眼,看到这人的满头白发,下意识狐疑道:“老伯,你是哪个?” 日出朝霞,山间莺飞花香。一身布衣的谢折看着眼前小小的人儿,那张和谢光幼时如出一辙的脸,熟悉的桃花眼,掌心忍不住发烫,全身的血都在此刻沸腾起来。 谢折强忍住颤栗,一开口声音却仍有些不稳,“你叫什么名字。” 小桃花下意识捂紧了吃食,凶巴巴道:“你管我叫撒子名字。” 和她娘生气时一个样,只不过是满口巴蜀腔。 谢折想,如果是作为摄政王的女儿出生在京城,她会自小养成一口雅言,外出时仆人成群,车马随行,所到之处众星捧月。 而不是出现在这乡野之处,连自己的亲爹都没见过。 “你走开,”小桃花怒气冲冲的,“我还要去摆龙门阵子,你莫要挡我,不然我打你勒。” 谢折暂时稳住心情,旋即皱眉道:“你还这么小,贺兰香竟敢让你一人外出?” “我不小,我今年三岁了,有三个笋子那么高了,”小桃花不懂这怪大伯是哪里来的,怕当然有点怕,但小孩子的好奇心使然,使她又问,“贺兰香又是哪个?” 谢折明白了,那女人连名字都改了。 这三年来他快将整个大周翻个底朝天,想过她会假死离开,但没想到她会隐姓埋名,走得如此决绝。 谢折垂眸的工夫,小桃花便已经转过身,等她再抬眼,小家伙便已一溜烟跑了,只留个肉墩墩的背影。 * “一,二,三,四,五——” 村头菜畦边上,小桃花将脸埋在老槐树上数数,数完十个数,她转身睁眼,兴致冲冲,“都藏好了吗,我来捉你们了哦。” 她一鼓作气找了半天,菜地里,石头后面,草丛中,别说人了,毛都没有一分。 如此找了一遍没找到,她就知道是这群人故技重施,把她丢下去别处玩儿了。 小桃花又气又委屈,干脆不再找了,就地一坐往嘴里塞满零嘴儿,边嚼边嘟囔“哼,都嫌我年纪小,都不带我玩,有什么大不了,那我就自己跟自己玩,我才不稀罕呢。” 她气鼓鼓,两腮也被食物撑鼓,像秋日里往嘴里塞满松果的小松鼠。 谢折在她身后问:“吃的什么。” “粘粘糖。”小桃花不假思索地说。 她感到不对劲,一回头发现是谢折,立马吓得跳了起来,仰着头凶谢折,“你咋个跟我到这里了!你走开,你再不走,我就叫我娘来打你!” “你娘很凶?”谢折故意问,眉梢略挑,饶有兴致。 小桃花:“我娘当然很凶……凶不凶的跟你有撒子关系!你走开,莫挨我!” 谢折:“她平时有打你吗。” 小桃花更委屈了,“咋个不打。” 谢折:“打的疼吗。” 小桃花:“有时候疼,有时候不疼……不过这关你球事,你好奇怪!” 谢折不依不饶,继续问:“你疼的时候哭不哭?” 小桃花哼了声别过脸,十分牛气,“才不哭,我坚强。” 之后谢折便不再多问了,只找个离她远些的地方站着,静静看着她。 小桃花想一跑了之,又忍不住对这个白发“伯伯”心生好奇,见谢折盯着自己,只当他是在盯自己手里的糖,就伸手,“你吃不吃?” 谢折点了下头。 小桃花小心翼翼走过去,把糖放到谢折掌心便跑出好几步,生怕自己也被吃了似的。 谢折品着舌尖上的甜味,看着这古灵精怪的小娃娃,生平头一次生出想拐走一个人的想法。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各式糕点零嘴,她应该会很喜欢。 “你吃不吃榛子酥?”谢折忽然问。 小桃花不想理他的话,又忍不住好奇,“撒子是榛子酥。” 谢折一怔,想到此地位处西南,榛子是北方一带才有的东西,南方能食用的人非富即贵,不是寻常食材。 谢折内心泛起酸涩,不自禁道:“既没吃过,下次我给你带来。” 小桃花一双大眼睛瞪着谢折,似乎在判断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其实还是很警惕,毕竟她娘平日没少跟她说天底下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她又盯了半天这白头发怪大伯,总觉得对方古古怪怪的,不再逗留,转过身便跑远了。 村口,贺兰香正在四处找女儿,撞上迎面跑来的小桃花,气得逮住就打屁股,“行啊你!长本事了啊,连着几次撒谎骗你姨娘,真当老娘我舍不得揍哭你是吗,你看我今天能不能轻易饶你!” 小桃花双手捂住屁股哀嚎:“莫打莫打,我错了娘亲,我下次一定改!我不敢了!” 贺兰香:“不敢?我要再信你这小崽子的才真是猪油蒙了心!你这都是第几次了!再说玩也就算了,你也不知道多叫几个人,自己一个人在这山脚地下,你就不怕你被狼叼走吃了!” 贺兰香越想越后怕,下手更重了。 小桃花嗷嗷叫着,边躲边反驳:“谁说就我一个人,我跟一个白头发的伯伯一起的,娘不信我就带你去找他!” 贺兰香往她的来处瞥了一眼,见菜畦边上碧树青杨,空无一人,更加火冒三丈,接着招呼巴掌,“哪有什么白头发的伯伯,我看你是挨揍埃少了,现在张口就是谎话,这些到底是谁教你的!” “是真的娘!我真的没有说谎,你别打了呜呜呜!” 树后,一双幽深的黑眸正悄然看着她母女俩。 三年了,他终于见到她了。 一切都没有变,她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只不过金钗绸缎换成了荆钗布衣,分明粉黛未施,脸色却比以往还要红润,看她打孩子的力度,似乎力气都比以前大了不少。 看得出来,这三年里她过得并不算差。 谢折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日夜煎熬的思念已经使他麻木,终于见到贺兰香,他第一个的念头不是冲出去质问她当年为何如此绝情一走了之,也不使抱住她倾诉相思之苦。 他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觉得,他不能打扰她。 哪怕心如刀割。 第100章 第 165 章 次月, 暑气蒸腾,蝉鸣起伏。 小桃花自从挨打以后便收敛许多,但夏日坐在学堂一坐一整日, 又热又困,实在太折磨人, 哪比得树底下凉爽自在。她的心很快便不安分,趁着晌午时分先生在打瞌睡, 她让几个同窗帮打掩护,鸟悄儿的便溜出去了, 半点动静没发出。 她惦记着地头的西瓜该熟了, 准备去摸一个敲开尝尝, 但到熟悉的老地方, 她远远的便看到槐树底下站着个人,高高大大的一头白发,说不出的眼熟。 三岁孩子不记事, 一直到快走到眼前了,她才认出来谢折是谁,呀了一声道:“怪老伯, 你咋个又来了。” 谢折眼中柔和无比, 噙着笑意说:“我来找你的。” 小桃花挠着头, “找我做撒子?” 谢折:“我说过的,我要带榛子酥来给你吃。” 他把自己的袖中的油纸包拿出来, 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榛子酥,还有各式精致糕点酥糖。 小桃花的眼一下子就亮了, 下意识伸手想去拿,又伸回来, 忍着口水说:“我才不爱吃,你拿走自己吃去吧,我娘说过,不能吃生人给的东西。” 谢折点了下头,眼中流露赞赏之意,旋即道:“可我们两个上次便已经见过面了,算不得生人。” 小桃花听了,表情松动不少,但仍道:“那我也不吃,谁知道这里面掺没掺老鼠药,我娘说了,这世上的坏人可多了,没见过不代表不会遇到。” 谢折没忍住笑出了声,爽朗模样,与满头白发违和至极。他捏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咬下一口,缓慢咀嚼咽下,表情有点挑衅。 小桃花见状,立马抓了块模样一样的点心,咬了一口双目放光道:“这个好好吃啊!” 谢折生来头一次体会原来看人吃饭也是种享受,他瞧着小桃花双颊鼓鼓的样子,心止不住发软,柔声道:“还有很多,都是你的。” 小桃花连吃了两块,想起来问:“对了,刚刚你说你是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啊。” 谢折看她的眼神愈发温柔,“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会跑出来玩。” 小桃花扭捏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也不是天天都跑出来的,现在天太热了,学堂里的人好多,热得我都睁不开眼了。” 谢折听着,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心里竟止不住发紧。 若是在京城,她自有专人来教,府中冬暖夏凉,不会难受分毫,何至于去挤在人堆里枯燥无趣。 谢折等着小桃花吃完三块糕点,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水壶,示意她该喝水了。 小桃花也再顾不上让谢折先喝一口试毒,小嘴对着壶嘴便吨吨饮下好几口。吃饱喝足,神清气爽。 谢折这时道:“这下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小桃花,”小桃花道,“我娘说我是在桃花开时出生的,所以叫桃花。” 谢折垂眸,“原来如此。” 桃花开的日子,她离开的时间……一切都对上了。 小桃花仰起头,看着这奇奇怪怪但已经不让她太害怕的“大伯”,理所应当的发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谢折一怔,脑海中冒出无数假名供他选择。 但还没等到他回答,小桃花的注意便又落到他的头发上,“你头上好多白头发,你蹲下来,看我给你拔走,那样你就变年轻了。” 谢折竟也乖乖听话,俯下身让她给自己拔头发。 小桃花拔了两根,再拔便下不去手了,抱怨道:“你头上的白头发怎么这么多,你有八十岁了吗?” 谢折:“我三十岁。” 小桃花:“三十岁是多少?” 谢折:“就是十个三岁。” 缠香 第133节 小桃花掰着手指头数,讶异道:“那不就是十个我了吗,你果然很老啊。” 她只听人说八十岁是很老很老,并不清楚三十岁是多老,只是觉得能抵自己十个,那必然很老了。 她娘说过的,要尊老爱幼。 小桃花再与谢折说话,无形中便自在了许多,刚接触时的小刺猬模样也没了,有笑有闹,活泼异常。 待到下午,小桃花便彻底放下了警惕心,不仅与谢折打成一团,还敢骑到他脖子上去摘野果。 谢折这辈子没想过谁敢骑他脖子。更没想过被骑时自己竟还会乐意之至。 太阳落山,分别之际,谢折告诉小桃花:“回去之后,一定不要告诉你娘我来找过你。” 小桃花:“为撒子。” 谢折:“你没有乖乖在学堂听课,反倒出来乱跑,你娘会生气的。” 小桃花倒吸一口凉气,想到她娘发火的样子,“那好吧,我不会告诉她的,我不想惹我娘生气。” 谢折嘴角上扬噙笑,伸出小拇指,“一言为定。” 小桃花便也笑着伸出小拇指钩上去,道:“不许骗人。” 谢折送小桃花到村口的路上,小桃花忽然抬头问他,“你把我送回家之后去哪。” “把你送回家,我自然也要回我的家。” 虽然早在贺兰香不在的那一日起,他就没有家了。 小桃花便继续问:“你家也住在稻香村吗?” 谢折摇头。 小桃花低头想了想,抬头再问:“那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谢折心上一暖,弯下腰看着女儿的脸,认真道:“下个月初我再来看你,再给你带最好吃的点心。” 小桃花两眼亮晶晶的,“好,那我等着你!” * 夜晚,贺兰香瞧着女儿对着饭碗走神,半天不吃两口,严肃起声音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到家连饭都不吃了,是不是又逃学跑外面蹭吃蹭喝把自己喂饱了?” 小桃花撅起嘴别开脸,“我才没有,娘你又冤枉我。” 贺兰香摸了摸她浑圆的肚子,“小小年纪倒打一耙,还说娘冤枉你,明明就是在外头拾掇饱了。说吧,又去吃谁家的饭了。” 小桃花哼哼唧唧半天不愿说实话,偏又忍不住,最后才含糊说了句,“老伯伯手里的糕点可好吃了。” 贺兰香扬起眉头,“这整个村里上了年纪的我一只手能数得过来,你说那老伯是哪个,叫什么名字?” 小桃花:“他没告诉我名字。” 贺兰香正色道:“我不管是真有这个人还是你又在编谎话骗老娘我的,总之你给我听好了,除了娘和姨娘,即便是左邻右舍,给你吃的你也不能接过就塞嘴里,万一真有人存了歹心,毒死你个小兔崽子,你让我怎么活?” 见情况不对,小桃花赶紧搂住贺兰香脖子撒娇,“哎呀,好了娘,我下次不敢了,我不会再吃别人给的东西了。” 除非实在忍不住。 应付着吃了几口饭,小桃花还没等到贺兰香给她洗澡,趴在凳子上便沉沉睡去了。 贺兰香把她抱起来卧倒在榻,布帕打湿,将成花猫似的小脸蛋擦干净,又擦干净脏手脏脚,这才能歇一口气。 她静静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内心忽然感慨万千,情不自禁便叹了口气。 细辛正在灯下忙着收尾她们次日要卖的绣品,听到叹气声,抬起头道:“主子想什么呢。” 贺兰香:“你我已用姐妹身份相处三年,私下里也该改口了。” 细辛只好重新道:“姐姐在想什么。” 贺兰香伸出手,温柔抚摸着小桃花细嫩的脸颊,眼里盛了无尽的惆怅一般,“我在想,分明好似昨日里才带着你隐身此地,一晃眼竟三年过去了,三年,还不知外面的世道变成什么样了。” 细辛跟着怅然起来,“是啊,这一晃眼的,世子竟都快要满九岁了。” 贺兰香身体一僵,顿时便说不出话。 细辛反应过来,连忙改口,“是我说错话了,主……阿姐你别难受,我……” 贺兰香笑了下,声音却些许哽咽,“这有什么不能提的,这三年里,我何尝不是日夜思念着光儿,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后悔假死离开,更庆幸带着桃花远离了那些人。如今的日子虽清贫,却也让我心安,再也不用担心父子相残,手足相争之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细辛还想再说什么,张口却只有一句叹息。 “天黑了,阿姐快睡下吧。” * 夏日多雨,京城已延绵七日潮湿,青灰色的天幕盘旋在皇城上方,厚重压抑,令人喘不过气。 长明殿内,奏折堆积如山,年幼苍白的帝王坐在龙椅上,守着让他不见天日的奏章,乌黑的长睫遮住眼中神采,身体瘦小,遍体阴翳之气,教人难辨其喜怒。夏侯宁提起御笔,稚嫩的声音低而轻,却在空旷的殿中分外清晰,“多亏摄政王不在京城,朕才能摸一摸这奏章。” “摄政王说朕年幼,还不必批阅奏章。谢阁老说朕羸弱,应当倚靠内阁辅佐。” 夏侯宁笑了声,殿中冷意森森,“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朕年纪小不懂事,都在拿朕当傻子,可朕看得懂这奏折上的字,知道该如何批阅,他们只是不想朕过早脱离他们的控制罢了,他们,都在骗朕。” 夏侯宁抬头,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子瞻,你会骗朕吗?” 殿中,谢光身着牙白弹墨绫锦袍,身姿已初有少年模样,清瘦颀长,挺拔如竹,五官出落的极为俊美秀逸,神情沉稳。他颔首,“臣不敢。” “子瞻这话说得太快了些。” 夏侯宁重新垂眸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与秘密,有些秘密见得光,有些见不得,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知道。” 谢光再启唇,声音坚定:“臣对陛下赤诚之心,日月可鉴。” 夏侯宁又笑了声,没了那么多的阴翳,显得爽朗不少,“子瞻与朕一起长大,朕信你。” “那么,陛下呢?” 突如其来的反问,让夏侯宁一怔,不由得抬眼看去。 谢光缓慢抬头,直视上那双阴沉的眼,道:“君使臣以礼,臣使君以忠。臣对陛下抱以赤诚,陛下理应对臣毫无嫌隙。见不得人的秘密,臣没有,陛下有吗?” 夏侯宁看着谢光的眼,久久未能出声,直到雨点击响琉璃瓦,才缓慢回神,垂下了眼眸。 “朕没有。” “子瞻,永远不要骗朕,只要你不学他们骗朕,朕……自然也不会骗你。” 出宫时已是日暮时分。 软轿出了西华门,谢光下了轿子,正欲踏上马车,便有心腹上前与他耳语。 谢光的神情总算走了一丝波动,他动作极快地接过递来密函,拆出信纸展平,一字一顿去看上面所写。 看完,他仰面望着黑云密布的天,手掌逐渐发力,将掌中信纸握成一团,低声笑道:“母亲,您让儿子好找啊。” 第101章 第 166 章 雨过天晴, 日光灿烂,村庄里外笼罩着雨后湿润清新的泥土香,处处绿意盎然。 贺兰香见总算出了个好天气, 便跟细辛将没卖出的绣品都翻了出来,晒在院子里去去霉气, 二人忙碌不忘说笑,商量着中午做些什么吃的。 一门之隔的院落外, 谢光正在聚精会神听着里面的说笑声,袖中的手都在不自觉发颤。 这三年来他都很后悔, 后悔若知那日是他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他一定不会多说半个难听的字。无论他此生会有多恨谢折, 她贺兰香都永远是他谢光的母亲, 他那些忤逆之言,从在头脑里生出时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这时节莴苣最是鲜嫩,等会儿去地里拔上两颗炒来下饭。”贺兰香提议。 “太素了些吧, 桃花昨晚就吵着要吃肉呢。” 谢光听着儿时熟悉的声音,再也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正要迈出脚步开门而入, 便有一道清甜脆嫩的声音从里传出——“今天学堂莫得课, 娘亲我出去耍了!” “别走远, 到饭点赶紧回家。” “我才不回,我不吃那爪子笋!” 感觉到脚步声渐近, 谢光后退许多步,直到篱门被重重推开又合上,他才抬起眼眸, 去望向那道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幼小身影。 只是看到对方的一个背影,谢光的心便已酸涩紧皱。 密函里所概俱全, 他知道那是谁。 谢光转头又望了一眼篱门,回过脸,眼神便冷沉下去,毅然决然跟上了小女孩。 从村里到村边,谢光跟了一路。直到小桃花停在一颗枇杷树下,踮着脚想去摘压弯枝头的枇杷,他才停下脚步,在她身后静静打量着她,眼中盛满冷意。 都是因为她,母亲才会抛弃自己于不顾,如果当初没有她,母亲根本不会离开。 她若不在这个世上便好了。 只要没了她,母亲便只剩下他一个孩子,纵是不想回也要回到京城,回到他的身边。 谢光抿紧唇线,悄悄从袖中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趁农人都在田间忙碌无人注意,一步步朝女孩逼近,不发出丁点声音。 “破果子长好高,咋个都够不到。”小桃花高仰着头,两眼盯紧了金灿灿的枇杷,正头疼,忽然想到什么,一转头对陌生少年道:“大哥哥你过来,我摘不到那个果子,你把我驮起,我好去摘它。” 她口齿还算不得清,哥哥叫得像“蝈蝈”。 谢光身体一僵,锋利的匕首亦僵在袖中,一时间竟不知对方是否是在和自己说话。 小桃花等半天见他不动,跑过去便把他给拉到了枇杷树下,二话不说便往他背上爬,心里还想:“这哥哥长得蛮巴适,就是脑袋瓜瓜的,不太聪明的样子。 如愿摘到枇杷,小桃花从谢光身上下来,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个,又伸出手递给谢光,“给你。” 谢光接过金灿灿皮薄肉厚的枇杷,只是瞧,并不往嘴里放。 小桃花便又另拿了一个,一把塞他嘴里,大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状,欢天喜地地问他:“甜不甜?” 谢光被迫品尝着嘴里清甜的汁水,感到分外不爽,袖中的匕首再度蠢蠢欲动。 这时小桃花发现了闪着寒光的短刀,枇杷都忘了嚼了,立马两眼放光道:“哇塞,大哥哥你这把刀子好秀气好安逸!可以用来给枇杷削皮皮吗!” 谢光被她弄得又僵住了。 小桃花围着左看右看,馋得不行,央求他:“你能不能给我看看?我把枇杷都送给你吃。” 两次被打断,谢光心里又闷又恼,对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拒绝的话偏偏梗在喉头,他脸色一沉,只好把刀拿了出来。 小桃花仔细瞧着,发出哇哇的惊叹,说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刀子。她想伸手摸摸又不好意思,便反复瞧着上面的字,挠头好奇道:“这上面写的什么啊。” 缠香 第134节 谢光:“不贰过。意思是犯过的错误不要再重犯。” 看着小桃花一脸茫然的神情,谢光意识到她并不识字,不由得便皱紧了眉头道:“你都三岁了,这点字还不认识?” 小桃花顿时心虚起来,“谁说我不认识,我只是刚学,还不够熟悉而已,其他的字我都认识,认识的可多了。” 谢光便从地上捡了根树杈,在土里写了最简单的大上人三个字,然后问小桃花:“这三个字怎么念。” 小桃花支支吾吾半天,一个说不出来。 谢光的眉头皱更紧了。 他似乎没再那么想除去眼前这个小丫头,但他的心情也更差了。” 他忍不住道:“你娘不是已经将你送到学堂去了吗。” 这都学了个什么。 小桃花更加没理了,低头踢着地上的碎石子,小声狡辩道:“可我也不能天天都干坐在那啊,我得常出来走动走动,不然腿脚都不能动了,人也会变成小傻子的。” “你不坐在那才是真傻,”谢光正起脸色严厉道,“从今以后不准再逃学了,奸邪狡诈蠢,排在最后的恶习便是蠢字,人若目不识丁,麻木愚钝,才是真的没有出路。” 小桃花还没被除了贺兰香以外的第二个人这么凶过,泪花当即便涌来出来,强忍住不肯流出,气得小胸脯一起一伏,大眼睛瞪着谢光凶巴巴道:“你管我啊,我娘都管不了我,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是你——”谢光将最后两个字生咽下去,垂眸移开眼神,眼中复杂万千。 “哼,才送走个怪老伯,又来个怪哥哥,”小桃花吸着鼻子抱怨,“我以后再也不要出门了。” 谢光听着她的嘟囔声越来越轻,等抬眼,人就已经跑走了,头顶两只小髻颤巍巍打晃,彩色的头绳跟着跳跃,像纤巧的蝴蝶飞舞。 谢光并未叫住她,也没有去追,目送着她回到村子里,自己也转身离开。 * 阴云延绵,雨打堂外芭蕉,入门牌匾上题有“文行忠信”四字,不必想也知此地乃为府学所在。 而偌大堂中,只有一个学生。 谢光看着廊外雨势,唇齿里仿佛还留有枇杷的清甜味道。 “——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五者分为恭,宽,信,敏,惠。” “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使人……光儿?” 见谢光仍没反应,谢寒松神情愠怒,卷书拍手,扬起不少声音,“光儿?” 谢光回过神,起身行礼道:“叔公。” 谢寒松面带肃色,“你将我方才所言重复一遍,解释是何意思。” 谢光眼有茫然之色,一时竟答不上来。 谢寒松无奈叹气,亲自解释:“恭,宽,信,敏,惠。为人恭敬便免受欺侮,宽厚待人便能得拥护,为人诚信便使人信任,灵敏聪明便易成事,予人恩惠便能对其差遣。我刚刚说的便是这些,你都懂了吗?” 谢光颔首:“孙儿已懂,多谢叔公教诲。” 谢寒松:“你自幼早慧,性情沉稳,长到如今,心思已非成人所能及,也正因此,你才更该时刻克己复礼,严于律己,防止落人口舌。” 谢光头又往下低了低,:“叔公所言极是。” 谢寒松看着这被自己一手教大的孩子,叹气道:“其实你也才不到九岁,还是个孩子罢了,叔公也知道不该苛求于你。可是光儿,你肩上是整个阳夏谢氏,你的担子太重了,焉能有懈怠之时?” 谢寒松阖眼,额上青筋痛苦跳动着,“更何况,谢折一日不除,你父亲的仇便一日不报,即便你能咽下这口气,叔公有生之年见不到谢折偿命,纵死不能瞑目。” 谢光长睫敛目,眼中再没有一丝神采,“叔公放心,孙儿不敢忘记。” “唉,坐下吧,不要再走神了。” 谢光坐下,不再看雨,可瞧着前面,脑海却总是女孩灿烂的笑脸,与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 夜晚,谢光出谢府回到旧宅,睡前吩咐下去:“明日起称病概不出门,拂晓时分备马套车,我要前往蜀地一趟。” 心腹犹豫道:“您两次离京日子隔的太近,只怕阁老和陛下会起疑心。” 谢光却问:“摄政王近来如何?” 心腹:“已回京城料理朝中事务,但前些日子踪迹依然成谜,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 谢光:“摄政王既回来了,叔公和陛下便不会将眼睛单放在我身上了,只管照做,不必多言。” 对方只好遵命。 * 山中无甲子,白驹过隙里,便是数个日月。 村边的枇杷果已快被摘完,只剩下几个晚熟的挂在枝头,吸引着路过的鸟儿与农人。 小桃花再怎么跳也摘不到,干脆学大孩子爬树去摘,结果爬了没半尺高便掉下来摔了个屁股墩儿。 她小嘴叭叭的,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正想继续爬,便见身后多出来一个人。 谢光站在她身后,正静静看她。 见被发现,谢光不慌不忙,施施然道:“用帮忙么?” 小桃花看着他,发了会子懵,反应过来是谁,立马变了脸色,凶神恶煞道:“嗷我想起来了,你是上次那个讨厌鬼!哼,我才不用你帮,我已经长高了,可以够得到!” 谢光也不反驳,就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她跟个小猪崽子一样往树上拱,每次爬不到人膝盖高便掉下来。 试了好几次根本摘不到,小桃花气得用脚去踹树,想把果子踹下来。 谢光走过去,朝着熟得最厉害的一颗枇杷,伸手一摘便摘下,递到了小桃花的面前。 小桃花哼了一声,转过脸并不领情。 谢光还是递。小桃花还是扭过脸。 如此重复好多次,小桃花才勉为其难接过,咬了口甜蜜软腻的果肉,凶巴巴道:“别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我告诉你,我记得可清楚了,你说我蠢!还说的可凶了,我讨厌你!” 谢光略有兴致地问:“这么生气,看来我是第一个说你蠢的?” 小桃花咽了口香甜的果肉,“当然了,我才不蠢呢,姨娘说我可聪明了,所以你不光是大坏蛋,还是大骗子。” 谢光眼眸沉了沉,道:“你在她们面前提起我了?” 小桃花理所当然的样子,“提了啊,我姨娘说你是坏孩子,让我离你远些呢。” 有鸟儿飞来,在他两人耳边鸣啼。谢光眼中的神采消散不少,声音也低下去,问:“那,你娘是怎么说的。” 小桃花:“我娘说——” 她突然生起气来,鼓着两腮愤愤道:“她说我活该!说若我能多识几个字,也不至于遭人嘲笑。” 谢光扑哧一笑,笑声爽朗,流露着难得的孩子气。 小桃花凶道:“不许笑!” 谢光:“我若偏笑呢?” 小桃花:“那我就要哭了!” 谢光笑更大声了。 小桃花气得直叫唤。 几个来回下来,二人慢慢消停下来,安静到能听到风吹落叶之声。天际夕阳灿烂夺目,彩霞漫天。 小桃花吃完了枇杷,开始偷偷去瞧谢光,瞧了几下见对方没反应,有些沉不住气,便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光:“你想让我说什么。” 小桃花想了想,道:“你应该说你知道错了,下次不会再犯了。” 谢光故意反问:“我为何要那样说。” 小桃花理直气壮道:“因为我每次犯错,我娘都是这样让我说的啊。” 谢光:“你是你,我是我,你我本就是不一样的,我为何要去学你。” 小桃花将话在脑子里绕了一圈,没听懂。 她又生起气来,“你这个人说话好没意思,我都听不懂了,我去找别人玩了,你自己待在这吧。” 眼见把人气走了,谢光这时冷不丁道:“近来可有好好上学听课。” 小桃花不悦道:“有没有的关你什么事,我干嘛要听你的。” “为何不听?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 “什么水煮鱼?” “……行了,你玩去吧。” 小桃花蹦蹦跳跳着便跑到一边去了,留下谢光在树下独自冷静。 他是特地乔装打扮过的,身上所穿皆是粗布简服,并不醒目。但他长得实在太过眨眼,劳碌在田间的农人总时不时往他身上看,还要低声议论两句,似乎在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谢光正想要换个没人的地方待着,便有一大群同龄小孩朝他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个个头颇高,虎头虎脑,开口声音瓮声瓮气,“我们几个盯你小子一下午了,你是哪个村的?快点将名字报上来,否则凭什么在我们稻香村晃荡。” 谢光懒得理这群人,径直绕了过去,没想到这群人再次围了上来,为首的孩子一把推上他,“你神气什么!知不知道我们这片儿的规矩。” 谢光一把抓住推在肩上的胳膊,只要稍稍用一点力,便可以将其捏成粉碎,但他直到最后也到底没有发力,于是便被一把推到地上。 没想到人生的第一顿揍要在这里挨了。 谢光心里没多少波动。 可就在这时,一道甜脆的声音自老远处响亮传来——“不许欺负他!” 谢光跟着那群孩子循声望去,只见小桃花气势汹汹地大步冲来。虽然她腿短了些,再大的步子也显得像小碎步,但气势着实到了。 她一溜烟跑来,挡在谢光跟前,伸出胖白的手指头,指着为首的孩子便骂:“多欺少,死得早!” 那孩子瞬间便急了,“桃花你跟我们是一个村的,你怎么还护着这个外人!” 小桃花:“他才不是外人,他是我哥哥!” “你胡说八道,你娘是个寡妇,逃荒到我们村后就生了你一个,你哪来的哥哥!” “你爱信不信,反正他就是我哥哥,你们不准欺负他!” “行啊,那你让他报上名字,再给我磕个响头,我就不揍他。” 小桃花干脆不说话,弯腰飞冲过去,一头怼在那孩子的肚子上,直接把人给怼飞出去了,自己也没控制好力度,一下子摔在地上。 缠香 第135节 小孩直接摔出眼泪,捂着屁股哭哭啼啼站起来,“好你个臭丫头,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你娘告状!以后你最好别再去学堂让我遇见,不然你就走着瞧吧!” 小桃花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气势依然不输,“瞧就瞧!” 谢光的思绪沉浸在方才的画面里,久久没能抽离,直到人都走了,他才回过神,忙去将小桃花扶起来,声音下意识温柔,“疼不疼?” 小桃花很是神气,“一点都不疼,还没有我刚刚摔的屁股墩儿疼呢。” 谢光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见没有磕到碰到,暗自松了口气,沉默一二,又道:“你方才,为何要说我是你哥哥。” 小桃花眨着眼睛,“你年纪比我大,那你就是我哥哥啊。” “不是的,”谢光反驳道,看着小桃花说,“哥哥不能随便叫,只有亲生的才能叫他哥哥?” 小桃花感觉自己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她也不纠结,直接问他:“那我还能叫你哥哥吗?” 谢光眼中光彩微动,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 第102章 第 167 章 如此结束, 二人合作又摘了些野果,说了不少那几个坏孩子的小话,再抬头, 月上梢头,村里炊烟阵阵, 各方响起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声。 临分别,小桃花问了谢光许多问题, 譬如他到底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要不要跟她一起回家吃饭, 喜欢吃脆桃子还是软桃子。 谢光用手将她脸上的灰擦干净, 并未回答, 只在听到贺兰香远远喊小桃花名字时转身道:“明日见。” 小桃花此时还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待到翌日旭日东升,小桃花打着哈欠进了学堂,坐下以后屁股还没捂热, 先生旁边便站了个熟悉的人影。 “这是你们新来的同窗,名叫夏宁,因是外村人, 刚搬来不久, 初来乍到, 大家要多多担待。”一头花白头发的先生捋着胡子道温声。 谢光面朝满堂学生行了同辈礼,抬起头, 眼见径直朝最后面的小娃娃望去。 堂下,小桃花还以为自己没睡醒,揉了揉眼睛发现真是他, 立马便呆住了。 “这屋里空余座位不多,你自行挑选就坐便是。”老先生对谢光道。 谢光对老师行过揖礼, 不假思索便朝小桃花走去,坐在了她旁边的空位。 小桃花此时还兴高采烈,觉得终于来个人陪她玩了,其余人嫌她年纪小,素日都不爱搭理她。 “昨日回到家,你娘可有为难于你。”谢光问。 小桃花故意朝罪魁祸首扬起声音,“当然没有啦,二狗子理亏,哪里敢去我家找事,若是去了,我娘打的该是他,不是我。” 谢光:“那就好。” 老先生这时喝道:“肃静!都给我坐好,不准出声。” 小桃花预感到等会儿又要无聊了,便歪着脑袋朝谢光道:“这个时候的莲蓬可嫩可甜了,哥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摘啊。” 谢光铁面无情,“下了学我自然会同你去,你先习字背书。” 小桃花见他无动于衷,便想自己偷偷溜出去,哪想刚要迈出去一条腿,整个身子便被谢光摁个结结实实,好悬没给她摁了个狗啃泥。 “我背,我背还不行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臣宿列张……” 晌午休息时分,二狗子领着一帮小毛孩,本还想找小桃花麻烦,却被桃花身边的谢光一个眼神吓退,灰溜溜躲到一边去了。 学堂里的午饭都是先生自己做的,极素净简单,小桃花看着便犯难,嘴里不停嘟囔不想吃。 谢光看着这些清汤寡水的饭菜,倒也能理解她,便问:“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小桃花回忆起怪大伯先前带给她的各式点心,那香喷喷的味道,忍不住就要流口水。 傍晚下学回到家,小桃花胡乱扒拉了几口晚饭便跑出去找谢光,等出了门,她才想起来根本不知道“夏宁”哥哥住在哪,正打算找人打听打听,便见房屋侧面的阴影里有个满头白发的人在冲自己招手。 小桃花一蹦三尺高,飞跑过去道:“是你!你终于来看我了!” 谢折忙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不要让她娘听到。 待等小家伙跑到跟前,谢折抱起她掂了掂,感觉个头又高了不少,身上也更肉乎了。 “想我了吗。”他噙笑问道,恋恋不舍将孩子放到地上。 小桃花重重点头,眼睛亮晶晶闪着晶莹细光,“想!想得我肚子咕咕叫,嘴里一直流口水!” 谢折忍俊不禁,“你这是想我?我看你分明就是想我给你带的点心了。” “都想都想,第一想你,想点心第二!” 谢折这辈子没感觉心情如此如沐春风过,丁点不在意小桃花的油嘴滑舌,倒豆子似的从身上掏出许多好吃的,合起来怕是能开个点心铺子。 小桃花大快朵颐一通,吃饱喝足,指示谢折在自家墙根挖了个洞,把没吃完的吃的包严实都埋在了里面。 “要是能带回家给我娘和姨娘吃就好了。”小桃花学谢折踩着土,闷闷不乐道。 谢折:“带回去她们发现你偷吃点心,以后你就见不到我了。” 小桃花撅嘴:“可是我娘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多好吃的。” 谢折眼眸一暗,说话的语气倏然沉下许多,“你娘吃过的好东西可太多了。”她若真的喜欢,便不会舍弃它们,假死抽身。 小桃花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谢折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眼睛,欺负小孩单纯不懂事,启唇抛出轻飘飘二字:“猜的。” * 次日一早,小桃花自告奋勇独自去学堂,还不忘把地里的点心挖出来,一路耀武扬威来到学堂,十分大气的分享给谢光,“拿去吃吧,我请客。” 谢光打量着点心,不由得狐疑,“这些吃食不像是稻香村能有的,也不像你娘该有的手艺,你从哪里弄来的?” 小桃花来不及思索“你怎么知道我娘手艺”这个问题,毫无防备道:“是一个老伯伯给我的。” 谢光顿时皱紧了眉,掰正她的身子仔细盘问她,“什么老伯?长什么样子?家住哪里?平日里可与你家有过来往?” 小桃花被一连串疑问砸昏了头,一问三不知,头摇成了拨浪鼓。 谢光更生气了,眼里快要喷火,“你怎能如此轻信陌生男子的话,还吃他给的东西,你这样是不对的。” 小桃花怕了,把丢到他面前的点心又捡了回来,委屈巴巴道:“你不吃就不吃,干嘛这么凶啊。” 谢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缓下心情,知道这丫头是个什么性子,好说歹说是根本没用的,便干脆威胁道:“你以后若再敢偷偷见他,我就再也不和你玩了。” 小桃花急了,“可是他的点心真的很好吃!” 谢光:“这没办法了,点心和我你只能选一个,要了点心就不能要我,你自己考虑清楚,是想吃那点东西,还是想天天和我玩。” 小桃花短暂衡量了一下,觉得点心不是天天有,但是夏宁哥哥是要天天见的,她虽然小,但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她必然是要选择后者。 当日夜晚,趁着饭后闲暇时光,小桃花再见到谢折,张口便道“老伯伯,我不吃你的点心了,你以后也不要再找我玩了,我哥哥不让我来找你了。” 谢折的眉头陡然皱紧,“什么哥哥?你能有几个哥哥?你那哥哥多大,家住何方,你娘可曾认识?男人没有几个好东西,你不要轻易信他们的鬼话。” 小桃花又被问成了拨浪鼓,脑袋摇个不停,一脸茫然,不懂这大伯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最后,谢折痛心道:“总之我是不会同意的,他若再挑唆你我关系,你下次便直接带他到村边见我。” 第二天,小桃花将谢折的话原封不动带给了谢光。 谢光历来波澜不惊的眉梢破天荒上挑,冷笑着道:“我还没找他的麻烦他倒主动送上门来,好啊,那你就带我去见他。” 下了学,村边。 各自前往的路上,谢折心想:听说对方只是个九岁的小屁孩,我得下手轻些,不能出了人命。 另一边的谢光心想:听说对方只是个快死的糟老头子,我得下手轻些,不能出了人命。 “好了,你们俩说吧。” 伴随小桃花的声音落下,父子俩同时抬脸,看到对方脸的那一瞬间,路过的风仿佛都为之僵住。 第103章 正文完结 夜深人静, 虫鸣稀疏。贺兰香在灯下刺绣,只是几针下去,鸳鸯的眼睛便已栩栩如生, 宛若活物,随时能下水嬉戏一般。 细辛刚哄完小桃花睡觉, 坐在榻前看着小桃花道:“也是出了奇了,桃花这几日竟都不逃学了, 性子老实多了。” 贺兰香呵呵笑了一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的性子我还能不知道吗, 明日我就到学堂看看, 看她到底在弄什么幺蛾子。” 睡梦中的小桃花浑然没听到这些话, 第二日天亮吃过饭便揉着惺忪睡眼往学堂去了。 先生未到, 学堂里乱七八糟,学生打成一片,笑骂声快能掀翻房顶。只有谢光安静坐好, 正在认真温习昨日的功课。 小桃花跑到他身边坐下,眨巴着眼睛问道:哥哥,昨日里问走得早, 你和老伯后来如何了, 没打起来吧?” “没有。”谢光淡淡道。 “那你们都说什么了?”小桃花又问。 “什么也没说。” “啊?”小桃花感觉脑袋瓜里充满疑惑, “那你们俩非要见面干嘛啊?” 谢光没有说话。 小桃花觉得他反应古怪,但也没有多想, 凑过去试探道:“哥哥,我以后真的不能再见大伯了吗?” 谢光心口本就堵着一口闷气,想到昨日场面, 更闷了。 他不冷不热道:“见不见,都随你。” 小桃花听不出他话中的苦闷, 兴高采烈答应道:“ 那可就太好了。” 谢光握笔的手暗暗发紧。 他总不能不允许一个女儿去见自己的亲爹。 可是,这明明也是他的妹妹。 中午时分,小桃花正对着饭菜愁眉苦脸,外面便有小孩声音传来:“小桃花,你娘来看你了。” 小桃花眼睛一亮,赶紧跑了出去,见到贺兰香,一把便抱住了她的膝盖,“娘怎么来看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