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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不住的,他又想起自己去西阳市时,从那里选的一个节目。

    就是那个拉二胡的少年,一把简单的二胡,拉出来了天籁之音。不夸张的说,这几天他睡觉的时候,都感觉自己耳边还能传来那首欢快的二胡曲。

    早上醒来回忆一下,一直到上班前,心情都特别好——因为最近选节目的事情,他们这些去外边跑的人辛辛苦苦,结果回来被告知节目选定了,一切都是白忙,所以最近上班的心情如同上坟,已经不是一首曲子能挽救的了。

    他觉得这种感觉,肯定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当时和他同去的同事,肯定也有这种感觉。

    要不然也不会在大家都认为只有单人独奏的二胡,不大可能被选上的情况下,依然很统一的全票赞同了让那个少年来这里参加竞选。

    就挺可惜的。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报幕员报出了二胡独奏。

    可惜归可惜,不过能再听一遍,感觉也不错。

    陈廷柱瞬间打起了精神,有些时候好音乐真的能治愈人的,他准备借着今天少年的演奏,治愈一下最近因为那些纷纷扰扰人间事,让自己变得极度糟糕的情绪。

    ……

    不过,等那个少年提着二胡上来的时候,陈廷柱忽然有些担心。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怯场,或者是因为太重视这次竞选,崩的有点太紧了,看那一张小帅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呀!

    可别表演砸了啊!

    我可还指望听上你的一首曲子,过上几天心情好的日子呢!

    不过看那少年还算从容,上台后先致谢,而后很淡定往那里一坐,气定神闲的,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陈廷柱觉得稳了,他换了个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一点,也气定神闲的,准备倾听他认为最好听的二胡曲。

    这可是未来几天都能让自己心情好好的曲子,要认真点听。

    ……

    下一刻,嘶哑呜咽的二胡声忽然响起,就像一阵风似的,悄无声息地就吹了过来。

    不是来自原野那带着花香带着鸟鸣的春风,不是夏天那带着青草香味和蝉鸣的暖风,也不是那秋天,虽然萧瑟可又有丰收味道的微凉的风……

    有点像阴沉的天色下,那并不很猛烈,偏偏让人能感觉到彻骨寒意的,来自冬天的风。

    它并不是从原野中吹来的带上了自然气息的风,也不是在城市里熙攘的风,而是仿佛从某处经历过无数次大战,如今早已经白骨皑皑的古战场,甚至白骨都已经被风吹散的荒凉之地吹过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茫然……

    那风儿吹过黑褐色的土地,吹过早已经枯死的老树,吹过空中盘旋的漆黑的老鸦……

    风儿吹过地上偶尔露出的一截白色的骨头,仿佛带着那尸骨主人曾经的不甘,曾经的眷恋,曾经的对家乡的怀念,又接着吹向了远方。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老鸦,在风中瑟瑟发抖着,偶尔发出凄厉的叫声。

    风儿就这么带走了那一丝凄厉,吹过了那道缓缓流淌,河水都因为河底的白骨,泛着冷光的小河,继续吹向了远方,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

    是要让那白骨的思念,送回到某个小山脚下,破败荒凉的小村庄吗?

    又或者是某处小城中,白天里翘首以待对镜自哀,晚上梦中亦落泪的小妇人的枕边,告诉她,思念的那个人儿,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

    陈廷柱忽然挺不住了。

    他的脑子这一刻有些呆滞,甚至都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这个少年,会选择这么一首曲子,就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他想到了那些年里,自己曾经魂绕梦牵的小村庄,那里有自己的童年,可自己如今人到中年,再也顾不上去多想那里,只知道每日里为了生活,为了所谓的幸福,勾心斗角,半生蹉跎。

    二胡那咿咿呀呀的声音,依然如同无处不在的风儿一般,在他耳边回响。

    他似乎又想到了许多。

    他想到了,曾经他也是这么一个少年,对着未来充满了希望。有一天,他曾经在院里,在两双慈爱的眼睛的注视下,种下了一棵小枣树。

    当时他还很开心的说,等以后枣树长大了,他就让所有人吃上自己种出来的枣子。

    现在枣树已经长大了!

    只是那两双慈爱的眼睛,就在枣树一天天的长大中,从清澈变成了浑浊,唯一不变的,只有里面蕴藏的关切和爱意。

    再后来,枣树越长越大,越来越高,逐渐长成了挺拔的大树。

    每年到了春天,它就长出了无数的绿叶,然后开出一树小花,再结出满树的青枣。

    当风儿吹过,枣子红了。

    可是他想再见到那两双慈祥的目光,却只能在午夜梦回。

    如今又是到了收获的季节,曾经的这个时候,他喜欢看着人们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在小院里,在枣树下,打磨着镰刀。

    有个熟悉的身影,总是习惯性地在磨好镰刀之后,用大拇指轻轻地在刀刃上面摸一下,然后吹一下,而后就会露出幸福的笑容。

    而另一个身影,就眼角含笑地递上草帽,然后再去准备上一大壶凉茶和毛巾。

    可是如今,能让想起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田里,两个相依相偎的小土包,一如当年他们相伴着,拉着板车,带着镰刀,走向小村外的麦田。

    ……

    陈廷柱揉了一下眼睛,觉得眼睛很是酸涩。

    人到中年,他已经觉得自己看惯了一切,可是当回忆里的画面一闪而过,他就仿佛心脏被子弹重重的击中了一样。

    不知不觉的,他觉得胸口像被嵌进了一颗石头,压抑的他想哭出声来。

    他忽然听到了二胡声之外,似乎还有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但是他却根本不想抬头去看到底是谁在啜泣,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根本不愿意醒来。

    高高低低的二胡声,就仿佛是在倾诉着什么,可是仔细听去,又仿佛听到的根本不是二胡,而是从某个历史的角落里响起的某个音符。

    有人在寒夜里想起了无定河边骨;有人在秋风之中,喟然长叹:归来倚杖自叹息。

    有人在告诫子孙:家祭无忘告乃翁;有人站在庭院之中,看着那棵枇杷树倾诉: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有人在村口张望,却再也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只能低声轻吟: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又有琵琶声传来,有人轻声歌唱: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陈廷柱又忘了自己的小乡村,忘了那蹉跎的半生。

    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只是觉得茫然,脸上似乎有些湿润,他抹了一下,感觉到手心里也有了一丝凉意。

    他知道自己刚才想起了那个小山村,所以自己落泪了。

    但是现在,他不再落泪了,可总觉得自己身体内的骨头深处,悄无声息地,逐渐蔓延出了一丝丝的凉意,让他安坐不能。

    这一丝丝的凉意,仿佛带着历史的厚重,把那无数悲欢离合,最终揉成了尘埃点点,然后揉进了骨子里,揉进了血肉里,揉进了血脉深处……

    ……

    许久之后,陈廷柱觉得似乎自己忽然活了过来。

    他仿佛是溺水的人,又呼吸到了久违的清新的空气,感受到了自己身体内跳动的心脏,流动的血液。

    看向台上,上面空空如也,连报幕员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好像忘了还有节目需要他报幕。

    那个少年呢?

    陈廷柱想左右看看,还没来得及动作,他的耳朵似乎也突然开始能听到声音了。

    有低声的啜泣声传来。

    他扭头看去,见到一位平时意气风发的同事,此刻正对着自己钱包里的一张照片,泪流满面。

    再看向别处,有人抓着脖子上挂着的,不知到底什么来历的吊坠,正在揉着通红的眼睛。

    还有人转着手上的手表,面色低沉;有人双目无神,仿佛灵魂早已离开了躯体……

    陈廷柱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怎么的,他想去请个假,去回他记忆里的那个小山村看看去。

    虽然那里没了在村口守候等待的身影,可自己的那棵枣树,应该还依然茂盛吧?

    他想带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回去,叛逆期的儿子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也许他应该去看看,当年的小山村里,那些孩子们是怎么生活的……

    也许可以和他讲讲,当年的自己,当年的枣树。

    让他去看看,顺便也是自己想去看的,那两个相互依偎的坟头。

    去清理一下周围的杂草,给上面再加上一捧土,告诉里面的人,自己现在过得挺好,孩子其实也没那么不懂事儿……

    ……

    想到孩子,他又想起了那个拉二胡的少年。

    然后他脑子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对了,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干啥呢?

    我是陈廷柱,正在上班,这是在演播大厅。

    在干啥?

    今天是选节目的日子,全省都选出来了节目,要去参加春晚的。

    春晚?

    对了,我是来选节目参加的春晚的。

    不过节目早定好了的,这些来参选的,最多是能获得一次来省晚会表演的机会。

    也是挺可惜的……

    不对,我可惜什么?

    二胡?

    那个拉二胡的少年。

    这特么是能送去春晚的节目吗?

    陈廷柱再次朝四周看去的时候,他彻底清醒了。

    春晚是干啥的,庆祝大家阖家团圆的,是过大年,是快乐,是欢庆……

    那个拉二胡的少年人是想干啥?

    让千家万户齐怀念,齐落泪?

    他的脑袋和陀螺似的转来转去,一点也没了平时沉稳的样子。

    本来想开心的听一首好曲子,可是现在,曲子……这样的曲子也算是人间绝响的好了吧?